2015年2月24日星期二

临照文字水上的蝶影(上)

辛金顺【专访】
陈蝶《蝶之集》

在马华文学场域中,女性创作者向来属于少数,相对于男性创作者而言,能独树一格,以标青的书写姿态展示文学正典的,更为凤毛麟角。故纵观70年代中至80年代末,能以正典的美神女徒,跨入马华文学版图者,约有方娥真、商晚筠、梅淑贞和陈蝶4人而已。然而,时至今日,前二者,已一隐一丧;后两者,则偶有文章见世,如梅淑贞涉笔小专栏,写些所思所感与所读之书,闲话之中,可见其世故翰墨,思想亦渐趋深沉;唯创作已付之阙如,创思与时岁俱老。是以,女巫之言,终归大荒。

而4人中,仍在文学的歧径上独自寻觅书写意涵的,只剩陈蝶一人了。从上世纪80年代迄今,陈蝶陆陆续续创作了一些散文,不多,但却很有意识的在书写中思考散文的出位问题,并企图在文学的创作迷宫里,实践个人创思的意向。如她在〈李表哥的震荡〉中借美国漫画家劳瑞为台湾人塑造一个浓眉、大耳、朝天鼻,下巴突出的漫画人物“李表哥”谈起,嘲人且自嘲,一一指出华人的各种劣根性,或调侃、或戏谑,笔之所至,宛如醍醐灌顶,当头棒喝。而且文行于议理之间,泼辣生猛,一洗其过往散文典雅抒情之风,淡化感性,由此而呈现出了散文另一种超拔自我之外的机智声调。沿着这样的一种书写方式,亦开发了其后来的一系列书写,如〈蚊子及其他〉、〈毒龙谭记〉、〈后院风景〉、〈吃的辩证〉、〈剪‧刀‧诗‧仇‧怖〉、〈如果你有女儿在营里〉、〈大选的神鬼传奇〉等等,此类散文,以知性语言交织着机辩与才赋,通过主体生活经验观照社会现象,描摩空间,敏锐洞察现实的残酷,然而却能意在笔随,虚实相间,陈述着其思想与性情的话语。这样的书写,一反陈蝶早期以古典诗情为文,自我抒情为体的表现手法,也展现了有别于一般闺秀的声腔,或揽镜自照的身段,凸显着其散文书写在形式与语言转换中的特色。

如苏珊‧桑塔格(Susan Sontag1933-2004)所指出的:“20世纪的伟大事件之一,是一个特殊种类的散文演化,即散文创作者,往往以诗人之笔,用不连贯或破碎的形式,创新语言,同时也突破了散文原有的规范和格局。”

(〈诗人的散文〉),而陈蝶写诗也写小说,故在其散文中,颇能进行散文出位的书写,带有诗的形式和意趣的创造,或偶尔也安插叙事的技巧,使其散文比一般创作者更为波澜壮阔。

基于对一位创作了40多年,却只出版了两本诗文集(其中一本《父女图》还是与其父亲的古诗合册)的马华写作者,总是让人充满着幻思。尤其是在1989年,曾怂恿她办“蝶吟”,共同策划节目,及在吉隆坡一起到处寻找赞助者,25年,一个回顾,那些湮远的年月和情景,穿过记忆而来,仍历历在目。而我留台一段长久的时间回来后,读着她这些年发表的作品,总想着应该好好找一个黄道吉日,到PutraJaya探访这位老朋友,听听她这些年来,在文学创作上一路走来的点滴,以及别后的一些些故事。

从头说起

当然,若要谈陈蝶的文学创作路程,还是必须从头说起。

2013年的4月,坐在Putra Jaya某个马来茶室中,耳边流泻着抒情的马来古典音乐,对坐面的陈蝶,却以轻快的腔调,娓娓叙述着她的文学大梦。那是在50年代末的槟城,黑白照片世界里的天真岁月,都细细折进了儿童乐园和外国儿童翻译小说中。她在那里找到了文字的根源和知识性的东西,一种启蒙式的开导,让她不知觉中感染了一分文学气息。加上从小住在山上,没有多余的娱乐节目,除了与大自然为伍之外,就是听收音机,或听父母讲故事。因此,很多年后,她在一篇散文〈云作憧憬树作别〉里,就曾做了这样的一个回顾陈述:“很早的幼年时期,我就在山中知晓了山树的颜色,那座山在旗山隔邻,叫作老水磨山,父母在那高达六百公尺的幽山上种植果树和蔬菜……”而在山上为果农的父亲却是个文人,爱看书,闲余作诗吟诵,或偕妻披荆学种花,花色缤纷,与天上浮云相对照,淘洗着童稚澄澈的心灵:“午后静静的院落飘下五瓣雪白清香的鸡蛋花,若有若无地,那该是一个文学的意境,落在一个年幼的女童心里”。陈蝶的声音幽渺地穿越时间甬道而来。而在那如此孤寂的时光中,文学赤着脚丫,正在寻找一个故事的出口。

后来进入中学,书读得更杂,举凡武侠小说、五四时期的郁达夫、冰心、何其芳的诗、台湾琼瑶与郭良蕙的言情小说,香港依达与岑凯伦的作品,都成了当时的精神粮食。那些文学因缘,与顺德街和中南戏院前的旧书摊离不开关系,尤其中南戏院前经营小书摊的一个男生,叫莫汝康,总是介绍了一些好书:“那时看李敖《妈离不了你》,也是那位高一学长引领阅读的。”回顾过往,烟一样的远了,但陈蝶还记得,当时许多文学读物,像王尚义《野鸽子的黄昏》、张晓风的散文、余光中《莲的联想》等,以及一些文学刊物,如《伴侣》、《皇冠》、《当代文艺》,都是从那小小书摊上宛若拾宝般被搜购下来,且成了最丰富的文学养料,静静滋养着她青春的灵性和身体。

除此,星槟日报刊登的小说和古典诗词,更是潜移默化的,影响了她往后的文学兴趣。是以许多年后,处身在绵绵雨天的小镇,陈蝶仍记得有一位凌小平的作者,在诗苑版写的诗和词:“雨歇北道长,途湿醉老在他乡,杯传千盏还须散。茫茫,寒光点点闪路旁。”或“夜宿山城楼,雨细风寒催人瘦,几度烟飘绕杯口,蒙蒙,空对流光数菸头。”古典诗词的感性捉住了她感性的心,对她而言,那是一种“持久而充满力量的美”。

高中时,常去极乐寺,也是迷魅于佛教教本上所铭写的启示联对,如“人间富贵,花间露”、“纸上功名,水上沤”之类的,这些文字,给了陈蝶一分静心明性的感化。后来她写〈极乐寺之悟〉一诗,遂有了“岂信佛云种命因啊∕还向寰中梦故尘∕拾起灵签回身看∕不是爱情是禅衣……大雄宝殿惊狂步∕钟鼓沉沉唤孽妖∕欲向西天路不通∕回首平生情更浓∕五百修行非易事∕极乐原来在苦中”的诗句。诗的形式以七言体为主轴,仿效古诗,陈述迷情、离情、悟情的感念,由此可以见出,其对古典韵文喜爱之一斑了。

“那时喜欢阅读《锦绣中华》,刊物中的中国地景与人文,像“西湖实景”
啊“大地春晓”啊,召唤出了幽美的中国想像。间中也背了不少古诗词!很江南的那种。这些具有古典色彩的景象和文字,常会不由自主的从笔端下流泻出来。另一方面,也深受琼瑶小说中诗词性的影响,因此说是具有古典的中国性,也可以。反正对于这类文字,如‘当时相候赤栏桥,今时独寻黄叶路’,或‘伤心桥下春波绿,疑是惊鸿照影来’等等意境和情怀,很是喜欢,故自然而然的,就会把这些古诗词参杂在散文之中了。”所以不难发现,陈蝶的很多散文标题,都很雅驯,甚至引用诗句为题目,如〈杯传千盏〉、〈且看寒梅未落花〉、〈一泓河水乱荷浮〉、〈风雨客途人未到〉,或〈转眼欲唤竟天涯〉等,古意盎然成流丽的声色,承载着她感性生命的出发。而那些融铸着古典诗词的散文,却也成了陈蝶个体心灵的记录。从某方面而言,它也可以说是某种阴性书写的特质,并借由诗词的婉约,表达了一分自我浪漫的情怀和生命的省思。


【著作年表】
陈蝶《父女图》

《蝶之集》诗文集,砂华作协,1989年
《父女图》诗文集,砂华作协,1992年
《她们的故事》小说合集,1980年


 (南洋文艺,17/2/2015)

2015乙未年文人:陈蝶 特辑_1

陈蝶:厉害的作家 没有困境
陈蝶

陈蝶原名陈婉容,18岁之前所用的笔名有:寂寂、艾枫;后来的笔名除了陈蝶之外,尚有陈玄玄、空空、井娲。广东梅县人。生于1953年12月14日,曾在前国家安全部任高级书刊助理及马来西亚电检局高级委员。

文学Q&A
张永修【问】陈蝶【答】

Q.因职务关系,您数十年来都需要审查书报、影片。这对您的创作会不会造成影响,下笔前先自我设限?

A.写作时绊手绊脚的事可多呢,但是越活越知道该怎样在一个充满禁忌、忌讳、敏感、封建、荒谬、愚昧、以及一个我得罪不起的空间里游走。这空间包括整个生活场所,人际关系,权力机构甚至社会国家。
早期我的作品从感情和唯美出发,带着强烈而幼稚的自我感觉。中年之后我肯定有收敛,如今我内心对外纵有批判,也学着用嬉笑,或深深的叹息来表达。

Q.传说您是个有故事的人。您好像都没有处理这方面的材料。您是否考虑写成小说或回忆录?

A.我心底对写小说有抗拒,奇怪人们为何都喜欢从虚构的东西寻找满足,都爱抱着一个个无中生有的人物爱恨交织,无聊呀!我有一阵子每天看中国第十二频道的《社会与法》节目,那些遭遇惨痛的害人者与被害者比之小说带来的震撼大多了。我给自己的答案:可能真正的人生到底是支离破碎的,上述那些人都陷入自己的愚昧无知或无辜而导致恶果。而小说家的责任是将人的一生或一个朝代的演变进行丰化、固化、美化和串联,同时暗地里为他们自己述志,我这样想就恍然大悟起来!咦,我自己两代人好像颇有可以书写和述志的故事!看着吧,是不是要动笔!

Q.有些人对自己的经历遭遇视为包袱,有些则当成加分的亮点。身为女人,有人要躲在男人身后,有人不让须眉。在马华文坛,女作家好像比较受到礼遇和重视。您可以说说您的情况吗?

A.这个问题像是拿着一根竹枝带着警惕去撩弄一条看似睡着的蛇。你读过三岛由纪夫的《天人五衰》吗?结尾时,已经忘却前尘的83岁老尼对探访者本多繁邦说:不错我的俗名是聪子,但是你问起的事我真的没有印象啊(大意)。俗世之中,男人和女人相互牵缠,相互造就悲喜剧,我若有什么经历遭遇,只能说,容我如聪子那样微笑地感恩。
至于马华文坛,根据文史家李锦宗的记录,女作家的数量远低于男作家,写得好的人,不论男女都一样受到礼遇吧!

Q.原本希望你能谈谈女性写作的问题,比如女性主义,女性被父权逼害等方面的。不过你可能不是受害者,没有这方面的感受。

A.你说对了,我本身完全没有面对男权或父权逼害的问题,反而我母亲就是父权受害者。希望有天我能替已故的母亲写出她的委屈。

Q.最后的问题了。请问您在创作的路途上遇过什么阻挠吗?或谈谈作家的困境。

A.不是谦虚,严格说我发现自己不具备一个作家的条件,因为我天资有限,后天又不努力,失败于掌握一个华族和现代人所应该具备的普通知识。比方说,我不会打麻将,电影里或小说中有关麻将的术语和智慧我完全外行!第二我金融财务、股票、税务各种通识也是零蛋。不是说不会上述就不能成为作家,你当然可以避重就轻写自己内行的,我还是觉得自己十分不足。往后如果还能以作家身分生活下去,我会认真学习麻将,赌博和财经吧!

至于作家困境,我想,一个厉害的作家是没有困境的,他会爆破困境。

(南洋文艺,17/2/2015)

2015年2月17日星期二

米通与米花糖

李忆莙

年关将近,你一定会看到“米通”。这是一种再普通不过的传统年食。所谓年食,是过年时所吃的。这是我母亲的叫法,我一直不知这种年食的正确名称。但只要你一听到这名称,顾名思义就会想到所蕴含的意思,非常形象化———米通,是用米做的。制作的过程大概是先炸米或饭,把每一颗都炸得通通透透,浇上糖浆,撒上花生米和芝麻混合搅匀,铺开压平,再铺以整棵茜莞作装饰,晾凉后切成小块。很香,可味道却很质朴。

兄妹先尝

米通所引申的是过年的童年回忆。每到过年,米通是必不可少的年货。而办年货,那是父亲的任务,必须由他去完成。所以米通是父亲去买的,每年都买很多,回来先拆一包给我们几兄妹尝尝(当我学会“浅尝即止”这句成语时,最先想到的竟然是过年前父亲让我们“尝”米通的情景———那才是真正的“浅尝即止”,是母亲所谓的“到喉不到胃!)然后全部装进一个大铁桶里,还得用红纸涂上浆糊封住,谓之不让其“漏风”。母亲说这东西很“娇气”,见风就会软成一滩。
到了过年时,亲友上门拜年,才开封拿出来招待亲友。亲友告辞时母亲会连同几个柑和一些其他的年饼充作“回礼”,让亲友带回家。我们小时候特别爱吃零食,看到什么都觉得嘴馋。米通又香又脆,吃多少都不会腻。父亲说我们像蝗虫,用牛车拉来也不够我们几兄妹吃。蝗虫是什么我不懂,牛车倒是见过的———喏,60年代中期,还可以看见养牛的孟加里用牛车拉柴去卖。

过年一定要有米通

长大以后就渐渐不爱吃米通了,嫌它太甜。

可父亲每年照旧是买那么多,从没想过要减量,他说这是传统。在他的家乡海南岛,每个妇女都是做米通的高手———过年怎么可以没有米通?明白了,那是父亲对家乡年景的一种情思,无关吃,更无所谓好不好吃。

父亲过世后,母亲独撑起一头家。年货中米通仍然排在最前;爱不爱吃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过年一定得要有米通。倒不管过完年后它最终的下场是“漏风”散成了一堆米,软软地瘫在铁桶里。然后,有这么的一天,清理冰箱时竟然发现有一包米通,却没松软成一堆米,而是原封不动地缩在冰箱的一角,根本无人注意到它的存在———要说如今米通已沦落为过年的陪衬,可也发挥不了陪衬的作用,它就一直被搁在冰箱里没有露面的机会———是因为母亲不在了,没人记得把它请出来坐镇在年的氛围里。

年前在成都,镇江好友王川夫妇闻讯飞过来相会。王川的母亲是乐山人,刚以95岁的高龄过世,他说既然到了成都,怎能不去妈妈的故乡看看?于是我们一起去乐山市游江看大佛,看罢上岸,王川说要去他母亲年轻时住过的地方看看,车子兜兜转转,找了许久也没找到。只知已在大概的范围内,确实的位置已找不到了。这也是人生。

车子经过一家超市,王川忽然喊停,要下车去买米花糖。说是乐山的特产,清代时就已经有了。小时候每到过年必会收到舅舅寄自乐山的米花糖。很香很甜,百吃不厌。

买回来我一看,所谓的乐山名产,所谓的米花糖,不就是米通吗?丝毫不起眼,简简单单的透明包装,让你一目了然。管你叫它米通也好,米花糖也罢,都是一样的东西。而不一样的是我们,因为我们有各自的心情。即便尝遍世味,你也未必能坐对夕阳看浮云。倒是想还童的情怀是一样的,所想的总是童年时代的人与事。

(商余,17/2/2015)

回应的急迫

黄锦树【专栏小杂感】
黄锦树著《注释南方》


收在《注释南方——马华文学短论集》(有人出版)的46篇短论10万字,是从计划中的《华文小文学的马来西亚个案》(原题《马华文学与民族-国家》)中分离出来的,都属于广义的“文学批评”。始于2000年对林建国〈方修论〉的回应(一封信,观念上的决裂),终于向陈雪风的告别(2012,一篇“吊文”,盖棺论定),都事关现实主义、马华文学的未来、文学批评、批评的伦理等等。还收了这两年写的若干篇书评书序短论等,但排序上还是以〈一种批评方式的终结〉为结,考量的还是叙述方式,对于文学史上不会有位置的陈老来说,也可说是最深的致意了。

这些文章均可说是我自己的文学批评实践。在论文彻底形式化的年代,在学术考核时都是一文不值的。

6篇书序、5篇书评、5篇研讨会讲评,“纲领”1篇,2篇学院论文的“尾巴”,若干回应文章、一篇绪论补遗……,不拘一格,多是针对特定的“马华文学”问题简短的抒发己见。有的甚至是论战文字——尤其是与庄华兴、林建国对话的那几篇,但林我没兴致陪他玩了。以他的聪明和学养,如果肯纡尊降贵,其实可以为马华文学做不少事。但〈方修论〉后,14年就那样悠悠过去了,什么也没有。和马华文坛那些聪明人一样,静静的站在理论与伦理的高岗上,指指点点。华兴倒是一直在探索,那倒是可敬的。一直怂恿我把这些短论另成一书的锦忠说这些是杂文,但对我来说随笔也许更为恰当。随笔可充分显现散文的弹性、力度、甚至实际的社会功能。马华杂文像杂草那样讨厌。

若干论点后来扩大写成“正式”的论文发表了,然而这些短论却多少可以保留一点现场感。那回应的急迫性,反映了特定“此时此地”的文学“现实”。

研讨会的讲评很少被当成正式的文章,也一向不受重视。但如果不重要,研讨会又何需设讲评?读者或许会有疑虑,一如其他的回应文章,没有同时呈现对话者的意见(文章),会不会让这些文字显得如有先天的残缺?

我的讨论并不只是针对特定的文章,而是同时呈现自己对相关问题的看法,此其一。在网路时代,任何关联的文章都不难检索得到,我的文章在某方面扮演的毋宁是索引的功能,此其二。而在整理的过程中,发现这或许也是一种批评体裁,且是最不受重视的一种。在实际的研讨会中,很多讨论人都是不写稿、临场发挥的。话语随风而逝,未免可惜——虽然,也有许多讲评是说客套话或胡话,完全没有重点。近年受邀做了好些讲评,但有的论文实在太没意思以致讲评也没意思,有的论文后来做了大幅度的改动,讲评稿也就不拟收入了。

5篇讲评稿中,有两篇是和马共、左翼文学有关的,最常是和老朋友庄华兴直接的对话。他近年似乎积极为马华左翼文学(活动)寻找一种历史、一种叙述方式,但我非常悲观。他部分的走上林建国试图要走的那条红色的死路上去了——针对历史上的反文学的文字活动,企图开创一种反文学研究的文学研究(或反文学的文学史)——会不会如林氏一样陷入论述的绝境——理论话语机器的独白和空洞演绎呢?套句我自己说过的话,与其重写文学史,不如重写文学——纵使是马华左翼文学。它也需要捡骨、骸骨加工,逆转时间,把灰烬还原成火。
另外,研讨会论文〈制作马华文学〉只保留了第一节,变成3000字的“文学批评”;另一篇研讨会论文〈华人与他人〉也只留下最后一小节千余字。自己觉得老调重谈的部分都删掉了。但老调重谈其实是删不尽的。但我想,出书的基本意义是,如果已经谈得差不多的问题,别人就可以不必重复再谈了,除非有能力把它重新问题化。

在整理这批文稿时,发现有好多篇自己都忘了,埋藏在电子档堆里,写的时候用乱七八糟的档名储存。部分甚至要到网上找库存网页、或靠检索机器来帮助回忆、找出出处,还好最终都一一找到了。

短论排序的最后一篇写于2012年11月初,〈一种批评方式的终结〉,那是我作为受害者,向最好骂好斗的一位不久前逝世的马华文坛前辈的郑重告别。昔年的经典论争、现实主义之争均有赖于此君的泼油添柴。此文被《星洲日报》审慎的拒绝了,只好贴在自己的脸书上,一年后方刊于〈南洋文艺〉(相关故事见〈跋《一种批评方式的终结》〉)。

从友人的顾虑中我才深深了解,原来大马华社竟是那么多情厚道、尊老尊“贤”。而我,毕竟——也幸亏——一直是那拟亲属系统的局外人。

〈他在诗里生了病〉、〈没有查禁〉相似,都和马华文学或华人史里的著名尸体或事故有关。

关于陈强华事件,套用锦忠的话,“明明是吴三桂引清兵入关,欺师灭祖,被骂的却是我们。”(私讯)那两个吴三桂是谁,马华文坛尽人皆知。我和锦忠不过是写“结案报告”的人。闹到整个现代汉诗界都震动,非止血不可了,不料我们却成了代罪羔羊。可见骂人者也是昏庸或护短。

原来作为《马华文学与民族-国家》〈绪论〉里附的《马华文学与中国性》修订版绪论之修订版漏失的部分(《马华文学与中国性》修订版出版时用的绪论是较旧的版本),另独立成短文一篇,是为〈《马华文学与中国性》修订版绪论补遗〉。

相较于原拟收于《马华文学与民族-国家》的32篇短论,这里其实新增了14篇。4篇系为马华小说家写的书序(曾翎龙、黎紫书、龚万辉) 及小说选序,一篇书评(陈大为说:“你那只斑马实在太讨厌了。”):4篇短论,3篇回应,1篇讲评,1篇补遗,2篇小附录(1篇小跋,1篇访谈)。顺序也做了点调整,把同一对话对象,或同一性质的文章稍微集中一下。

(南洋文艺,17/2/2015)

最短距离

陆之骏【诗】

辗转读到这句张爱玲:
   男人与女人之间最短距离是阴道

时有风吹幡动
   一僧曰:风动;一僧曰:幡动
进曰:不是风动,亦非幡动,仁者心动

仁是两人

读到这句是冬至前夕
冬大过年,虚岁五十
才发现:宇宙捷径被当作往返游戏

难怪,再怎么歃血为盟
两胁插刀赴汤蹈火,恩义
总不及“天亮前我决定再看你一眼”
   最短距离的眼神交会

我今见闻,愿解风幡真实义
   终战七十年,平均寿命
五十提高至七老八十
重新定义,或许侥幸来得及

(南洋文艺,17/2/2015)

我们每天梳头

周天派【诗】

我们每天梳头
那是年幼养成的
一种梳理自我的习惯

是一日之初
以及临睡前
人类对镜进行的仪式

有些时候则是技艺
用于面对各种
人群与场合

我们依据自己
亲友或专家的看法
修剪美观得体的风格

偶尔披头散发
潜藏浪游者的梳理逻辑或主张
艺术之反常

当头发随日子飘逝
不若往昔油亮夺目
则选择变装

浸染改造心境的色泽
使其适度卷曲或
表现柔软

脆弱的发丝经常
悄悄凋落
我们无法预知

有多少曾经
与生命相连的事物
每天自身体迸裂,隐秘散佚

(南洋文艺,17/2/2015)

重复的误会

邢诒旺【诗】 

星星为何重复运转
呼吸为何重复吞吐
使人重复地误会: 世界
真的可以重复

(南洋文艺,17/2/2015)

岁末祈福

朵拉【散文/插画】
插图/朵拉

每年岁末都要到椰脚街祈福,这是槟城人的风俗习惯,已形成一个特色文化。

每年岁末都要到椰脚街祈福,这是槟城人的风俗习惯,已形成一个特色文化。车子穿过白金汉街,向左踅转椰脚街,一转弯便是个交通灯,路窄车多,不得不减速慢行。路旁一通白色矮围墙内的甲必丹吉宁清真寺(Kapitan Keling Mosque)是槟岛著名的乔治市地标。

始建于1800年的清真寺,原本是方形并附设长廊及斜脊屋顶,后来在发现和开创槟城的法兰西斯‧莱特的手下,有个信奉伊斯兰教的印度雇佣兵领袖,于1926年筹得大批款项并礼聘建筑师,将原有的清真寺改建为摩尔式风格建筑,以甲必丹吉宁为名(Kapitan Keling Mosque,意思是印度人领袖清真寺)。围墙内尚有一座尖塔,是清真寺报时人向信徒通报祷告时间的地方。今日为槟岛最古老的回教圣地,在阳光下散发着耀眼的白色光芒,金黄色的圆形屋顶更是闪闪发亮。每天到来的不只是膜拜念经的回教徒,还有大批国内外游客,尽管非回教徒不得入内,无意中路过被吸引或特地为它而来的游客干脆伫在围墙外把这风格独特的建筑物拍摄带走。

椰脚街最为华人熟悉的地方有两个,一是槟州华人大会堂,当年孙中山酝酿革命时5次到槟城,为部署起义,曾在这原名为“平章会馆”的地方演讲,后改建九层楼高建筑物,命名“槟州华人大会堂”。时光给建筑物抹上了沧桑样貌,外形的设计和建筑物本身都一起老化,然而更旧的是大会堂旁边古色古香的观音亭。

1800年,第一批来自中国的移民,给南洋华人建起一座不只是宗教和精神寄托的地方,更是他们心灵的故乡。初期南来的华人,不适应南洋气候,受到各种传染病的威胁,物质匮缺,前途渺茫,在恶劣的环境中为生存挣扎,救苦救难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叫生命和财产都没有保障的他们安下心来。每逢节庆,不同的华人帮派都在此聚会,赌博、唱戏、灯会等等,是早期华社的活动中心。

平日除了拜拜祈求菩萨保佑,若有党派或私人争执,都会到观音亭来请华社领袖和菩萨调停,因此也是华社的联络中心和地方事务所。观音亭门口左右两只石狮子,早年老人说,这两只石狮子晚上就结伴下海游泳,清晨最早去烧香的人,就会看见全身湿漉漉的狮子在晒太阳。传说神话了狮子,却也说明华人对观世音的崇敬。观音亭在时光的长河中虽经多次改建装修,仍保留典型的中国式建筑风格。

寺庙主祀观世音菩萨,故称观音亭。真正的名称为“广福宫”。寺内壁上刻有1824年“重建广福宫碑记”,里边记载:“槟榔屿之麓,有广福宫者,闽粤人贩商此地,建祀观音佛祖也,以故,宫名广福。”由南来的福建和广东人联合出资筹建,故名广福宫。沿叫下来以后,却听到碑刻之外的故事:“观音亭原名福广宫,这名称让同样也出资建筑的广东人不高兴,一回福建和广东两个帮派又再因故吵架,广东人争赢了以后,连夜把福广宫改名广福宫。”听的人不相信的脸色让讲的人又加一句:“你没看碑刻上先说福建再提广东吗?(闽粤人贩商此地)”不知是福建人胸怀宽大,或者是势力不够,从此定名,再也不闹事,想来是观音菩萨的加持吧。

过去槟州的富商巨贾在作出商业的重大决策,心中交战无法确认未来是要扩大原有的生意或另外投资开新厂时,就带一片虔诚心意到观音菩萨面前掷茭,让观音菩萨代为决定。观世音在槟城华人心里享有的崇高地位可想而知。香火鼎盛的广福宫里供奉的神灵还有天后圣母、注生娘娘和金花夫人、大伯公、关公圣帝等等,每当农历初一十五,尤其春节期间或是二月十九,六月十九,九月十九观音诞,到这里烧香祭拜的人,一日过千很是平常。某年正月初一,作为香客的人,按华人风俗穿着新衣去拜神许愿,因人潮汹涌,水泄不通,拥挤过头,摩肩擦踊没法移动,插好香出来,发现不知何时被哪个不小心的拜神人持香挤来挤去时把新衣烧穿了个小洞。为表达对观音菩萨的尊重,过后年年初一照样穿新衣去祈福。

岁杪亦是善男信女纷纷前来祈福的时候,有来许愿祈求,也有到来答谢菩萨前一年的保佑。
下车处是一排花档,档口挂满姹紫绚红的花串,有数色混杂一串,也有整串素色纯白的茉莉花。
地上整齐排列的塑料水桶,斜插各种颜色鲜花,桌上另外摆着朵朵缤纷色彩的剪花,不同颜色混杂一盘,让香客自由挑选看哪一种适合奉献给各人心目中的神祇。外国来的游客可能觉得奇怪,卖花的怎么都是印度人,又不全是美丽的姑娘,有彪形黑大汉,也有老人家,你不懂印度话没关系,只要朝其中一个档口站着看花,马上有皮肤黝黑,眼珠也很黑,牙齿和眼白很白的印度人出来,用很溜的福建话,即是槟城人流行的闽南语问你:“买花呀?你要去哪一间寺庙?要拜哪个神?”

拜菩萨就选斜插在水桶的菊花,拜拿督公则用朵朵的剪花,如果你要到印度庙,那就买几串红黄紫白的串花吧,印度人最喜欢的是纯白的茉莉花串。持着花串走向花档斜对面,斯里玛丽安曼庙(Sri Mariamman Temple)也是槟岛最古老的印度庙,建于1883年。和其他印度寺庙造型同样,入口处有一高塔,雕刻各式造型优美神态各异的神像,色彩鲜艳的塑像都是印度教的天神。进到庙里,许多精美鲜丽的壁画,形态生动的雕塑,庄严肃穆在向进来参拜的信徒述说着东方国度的古老文明传说。印度教的天神众多,包括圣牛、蛇、大象都是印度教尊贵的神,祂们都是印度神话里的主角。以黄金、白银,钻石,翡翠等宝石装饰得美仑美奂的斯里玛丽安曼是庙里的主神像,也是印度神话中的雨露女神,又是众神的母亲,据说能治百病,掌管婚姻和生育,向来受到印度人的崇拜和尊敬。印度教有严格的等级制度,有说贵族才许进庙,平民只能伫在庙外祈祷。然而,这里的管理人显然有佛教的众生平等之心,任何人要进去,记得把鞋脱在庙外台阶,且不可踩踏门槛,便可进庙参观和拜拜。遇有节庆,随喜乐捐一点小钱,可用管理员备好的牛奶沐浴神像,求平安喜乐。

如果你不信仰回教,又不拜观音,也非印度教信徒,买了鲜花,经过观音亭,再过槟州华人大会堂,就看见2007年7月6日被马来西亚政府列为50个国家宝藏之一的圣乔治教堂。这座纯白色英国式教堂,独特之处共有三点,一是高耸白色尖塔,底下镶个圆形大钟,塔尖顶上的十字架似乎嵌在蓝色的天空中,雄伟庄严。二是前廊门口并排8根巨型圆柱,这别致的造型添加了典雅的韵味,不能想像那是1818年由一批狱犯当建筑工人建成的。三是在篱笆内绿茵如画的草地上,除了参天古树,在教堂前面还立有一座古希腊式的八角穹顶圆型遮篷,那是在1886年槟榔屿开埠100周年纪念时,为纪念发现槟城的英国莱特船长而建的。流连忘返的游人可能不知道,这雄伟庄严简洁优雅的圣乔治教堂是槟城唯一获得国家遗产地位的建筑物,也是东南亚最古老的圣公会教堂。时常有人置放鲜花在教堂门口,倘若不是为自己祈福,可能是为表达对教堂神美韵味的仰慕之情吧。
三大民族不同信仰的四座最古老庙宇都在这条街,不同宗教相容共处,展现了槟城多元文化的丰富姿采。回教祈祷时间一天5次,念经文时广播高声唱颂,远近皆听到。华人神诞时酬神戏锣鼓喧天,有时长达一个星期。圣乔治教堂每星期日早上总有信徒到来礼拜,圣诞节前后亦有庄严隆重的庆典。印度教节庆时,神祇出来巡街,成千上万来自世界各地的不同民族的信徒,扛着钩刺身体皮肤的重甸甸“卡华迪”跟在后边,还有鼓乐队一边打鼓一边唱歌。居民习以为常,游客随着队伍不停拍照,一边为槟城的多元文化相存不悖,不同民族的和谐共处赞叹不已。

一条展现了槟城人包容心态的街道,官方街名“甲必丹吉宁清真寺路”(Jalan Kapitan Keling Mosque),华人却按旧名称“椰脚街”。如果你是游客,找不到地方的话,你只要问一下路人:“和谐街”在哪儿?你就会被引到椰脚街来,这里是槟城最古老的四大庙堂落脚之处,欢迎你也一起来祈福。

(南洋文艺,17/2/2015)

2015年2月10日星期二

浮游生物


陈伟哲【诗】 

0
不再读诗的人
世界会记取你的缺席

1
松开生前的密室
偶尔树荫伸直了国籍
清醒而耐心抖擞
每片叶状的梦
滋润下凡的瘠土

2
秘密感染的星空
已经没有乌云
愿意相爱

3
又一颗美丽的星辰陨落
不同的时空
他的愿望分散熄灭

4
唯有温柔折返
相爱与分开之间
存在始终会结果的

5
悉听你一路走来
连浮云都找到了句号
太平洋泄漏的叹息
缩回傍晚的衣袖
有几分诗句
禁锢你幼小的灾黎

(南洋文艺,10/2/2015)

我写《他者》(下)

李有成【文学观点】


《他者》全书粗分为两大部分。第一部分4章,总题为“想像他者”。我以《圣经》、电影及文学的若干文本介入,分别论证不同他者的重要性,同时以某些实例勾勒他者的悲剧命运———尤其是许多政治他者与第三世界他者,不幸都被迫必须面对这样的悲剧命运。

第一章刻意重读《旧约‧路得记》(Ruth),主要是因为我有感于社会上对外籍配偶的歧视与偏见。这些歧视与偏见非仅存在于一般社会与文化之中,也存在于建制性的立法与行政当中。这一章尝试以嫁入以色列的摩押(Moab)女子路得为例,析论以待客之道悦纳他者的重要性。路得以外邦女子的身分嫁以色列人为妻,成为以色列人的母亲,竟影响了往后以色列的历史发展与王权系谱的传承,以及犹太教与基督教的分合发展,因为后来一统以色列的《旧约‧诗篇》(Psalms)的主要作者大卫王就是路得的曾孙。

《新约‧马太福音》有这样的记载:“由大卫到放逐巴比伦,有14个世代,由放逐巴比伦到基督,有14个世代。”因此我们可以这么说:没有外邦女子路得,就不会有大卫,没有大卫,当然也不会有28个世代之后的耶稣基督;换言之,没有路得,以色列的历史文化必须改写,世界宗教历史也会很不一样。我的结论是:“能不善待外邦人,尤其是外邦女子?”

第二章主要在反省与批判1950年代美国的麦卡锡主义(McCarthyism)。麦卡锡主义是冷战初期美国政治右翼赖以迫害政治他者的意识形态利器,影艺界株连甚广。麦卡锡主义的时代虽已远去,但其幽灵仍然潜存在某些人内心见不到阳光的角落,随时会被召唤显现。所有贴标签、扣帽子之类的政治与文化的猎巫行为只是麦卡锡主义的缩影,反映的是社会上某些人的思想怠惰与心灵闭塞。

第三章则以科幻电影《异形》(Alien)为例,探讨在资本主义与帝国主义之下他者的命运,影片中的异形在某种意义上具现了资本帝国对第三世界他者的觊觎与恐惧。影片显然在寓意上有意批判资本帝国的贪婪与无穷欲望,以及此贪婪与欲望背后对他者的焦虑不安。

第四章延续上述的议题,试图以晚近的创伤与伤悼理论析论莫欣‧哈密(Mohsin Hamid)的后九一一小说《拉合尔茶馆的陌生人》(TheReluctant Fundamentalist)中所隐含的政治寓意。这一章旨在描述与检讨美国的帝国本质,批判美国如何夹其强大的军事与经济力量,以资本帝国的暴力为第三世界他者带来苦难与悲剧。

第二部分总题为“跨文化想像”。这一部分共有3章,整个议题转到与他者身分相关的若干文化问题。第五章接续上一章的讨论,分析后现代战争何以是虚拟化与电玩化的战争,我认为这样的战争是“场面多于资讯、拟仿多于真实、拟像多于指涉”,因此在晚近的战争中死伤的平民百姓竟彷佛沦为“隐形的他者”,既看不见敌人,甚至也不知伤亡从何而来。

第六章延续第五章的议题,以夹叙夹议的方式论证文化帝国主义所造成的文化同质化的危机,以及本土文化对此现象可能的抗拒与修正。

最后一章则把上一章的讨论推向跨国文化研究的问题。我在这一章里尝试以性质与形貌互异的两个文化文本———李安的《卧虎藏龙》与非裔美国人的饶舌歌曲———析论跨文化转向如何改变与改造文化生产。在全球流动的脉络下,我们显然急需“活泼开放地描述文化的新视野与新方法”。跨文化的了解与研究因此相当重要。

在我的构思中,《他者》应该是一部饶富省思与批判性的书,我的主要指涉是文学与文化,全书的论证清楚反映了我的学术信念,那就是文学与文化研究的淑世功能。我希望透过对某些文学与文化文本的分析,对若干文学与文化议题的论证,思考他者的角色与跨国资本主义下跟他者文化相关的问题。当然我也希望我的思考能够扣紧当代的历史现实。就这一点而论,《他者》的写作其实是出于日本中国思想史学者沟口雄三所说的亚洲感情的。沟口指的是那种“期盼能够摆脱歧视和偏见以获取自由的人类的共同心理,那种要在人世间消除压迫与被压迫结构的决心”。

《他者》如果有任何政治议程,这个议程倒是与沟口所说的亚洲感情若合符节的。就现实面而言,就像我在〈自序〉中所指出的,“我们的社会对亚洲———至少一大部分的亚洲———是存有偏见的,因此对来自亚洲某些国家的外籍配偶与外籍劳工的歧视与剥削时有所闻。这些歧视与剥削甚至构成了人权问题,除了少数学者关心之外,我们的政治社会似乎并不以为意。同为亚洲人,我们对伊拉克与阿富汗人民在帝国强权下的遭遇也视若无睹,从来不发一语。”就这一点来说,《他者》一书的部分议程———特别是第一部分———其实是对这些现象的间接回应。简单言之,这本书有意通过自我与他者的关系从根本厘清问题的症结。再用我在〈自序〉中的话说,我的想法是这样的:“一个过度膨胀的自我往往只看到自己而无法正视他者的存在。”小至个人,大至大国强权,莫不如此。在这种情形之下,“他者变得无足轻重,甚至可以牺牲。”

我们对他者和他者的文化其实都肩负着伦理责任,而这些责任可以说源于众生平等的理念。
在结束《离散》一书时,我说:“学术其实也可以多一些悲悯与包容。”这也正是《他者》一书背后隐然若现的重要关怀。

(南洋文艺,10/2/2015)

铅笔的自述

周若鹏【极限篇】


“原来不是每支铅笔的命运都一样的。”我对橡皮擦说,他苦笑着点点头。

橡皮擦已不再像初来时那样干干净净、方方正正了,现在灰头土脸的,身上画的超人已不见了头肩,就像我现在断成半截的身体,十分诡异。这些日子,我划下的答案,他旋即擦掉。我从A换去C,他擦掉;从C换A,他又擦掉。我们渐渐成了好朋友。

当初我们在课堂上听过无数篇<铅笔的自述>,以为一定能在小明手上贡献完整的一生,然后安然退隐。

“你笨死了!”小明的妈妈拿书本敲他的头,书本喊痛,小明没有。“那么简单的题目,你也答错?给我多读100遍。”

桌上的那盒纸巾问小明:“要用我吗?要用我吗?”小明一滴眼泪也没流。

当晚,我和橡皮擦被收进书包,书本却没有回来,外面传来凄厉的惨叫,一阵,接一阵,把宁静的夜晚撕裂,仿佛随时淌出血来。我们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吓得睡不着。

“为什么把课本撕成这样?”翌日老师大骂小明,小明依旧什么话都没说。当天有考试,小明像往常一样,手心的冷汗湿透我全身,填了一个答案,橡皮擦擦掉,换一个,再擦掉,又换一个。

时钟提醒老师时间到了,她对班上说:“停笔!”这时小明突然大吼一声,把我用力啪一声折成两截,右手用力往喉咙刺去。

灵堂里纸巾很高兴,自己终于有用了,一张接一张的让小明妈妈抽去。她把零分的试卷投入火堆,然后是书本的碎尸,火焰旺盛起来。

我和橡皮擦互相道别:“再见,很高兴认识你。”

说完,便不由自主的扑向那熊熊大火。

(南洋文艺,10/2/2015)

站中

吕育陶【诗】

他承认自己是一名站中分子
中午,他点了一客中庸的印度咖哩羊肉
中火烹煮中庸的黄姜饭
中庸的免糖咖啡
刷手机
只看屏幕中央的新闻

但他不太喜欢中央电视台
中央空调
中央厨房
甚至中央情报局
“科技,必须以人为本——”
他深觉不同房间
应该允许不同的温差

回到办公室
在两个项目中间
以中庸的速度
上网订购两张
座位中庸的
重金属地狱摇滚乐演唱会门票

晚餐,他和样貌中等的女友
说起中途岛事件
以及中山美雪
点了中庸的麻辣凉粉
中庸的辣子鸡
中庸的剁椒鱼头

回家是一条中间偏左的路
经过中央公园
他累了
笔直倒在睡房中央
一个社会的中产阶级
电脑中央处理器漏夜下载
许多无暇观看的中篇连续剧
站在美好生活的中央
度过了甜蜜,带酸的青春
他的手掌
长出叶子的脉络
肢体演变成一颗树
手臂衍生成枝干
挂满一串串沉甸甸的
欲望的果实——
他极力张开所有枝桠
仿佛雄鹰展开盛大的羽翼
在一阵阵语气中庸行动中庸的风中
猎猎作响

却永远飞不起来

(南洋文艺,10/2/2015)

小说的武吉

陈政欣【文学观点】


2009年3月到2013年3月的4年间,我写了76篇短文,都是以我的家乡武吉镇为主场背景的叙述散文,并于2014年以《文学的武吉》的书名结集出版。

在这本《文学的武吉》里,我尝试以文学的角度,以虚拟与魔幻的想像,并与整个小镇保持着一个写实的距离,从人文的思维去构建;也想把武吉镇叙述成任何马来西亚土地上的任何华裔根植生长与永生的小镇;更想为这样的个小镇,写一本我眼光里的,我意识中的一本地方志。

在撰写这些文字的过程中,我也有创作短篇小说的思考与酝酿,同时,也逐渐地清晰地意识到,这些年来我书写的众多短篇创作,都是深深地“碑刻”(inscription)着武吉镇的影子。我逐步地回溯我的短篇创作,发觉除了一些科幻式或寓言式;一些以大城市或异国为背景的小说外,绝大部分的小说作品里,都是沉浸在我的家乡和我的周遭故人的大环境里。

武吉镇几乎都是我所有这类小说的背景,武吉镇上的镇民都很自然地是小说里的各种型类的角色。感觉上,武吉镇上的空气就是我小说集子里的气息,武吉镇上的市井语言就是我的创作语言。

武吉镇是个以潮州人为多的小镇,潮州话是镇上最常听到的语音。

也因此,我的短篇小说里会有很多潮州人的语法,一些思维模式与逻辑也是潮州人的式样。
于此,我要申明:我是潮州人。

武吉镇就像是我短篇小说创作的烙印。

所以我曾在《文学的武吉》的后记里写着:“我出生成长于武吉,也将会长逝于武吉。武吉漫长的岁月里曾经有过一小截的我,我的一生却有着一个宇宙般宽阔的武吉”。

在编辑《文学的武吉》时,我就有了为这小镇撰写一部三部曲的念头。第二本书《小说的武吉》,就很自然,也很顺利地结集成书了。至于第三本的创作构想,至今还在摸索着。
武吉镇背后有座山,葱郁的翠绿连绵到半岛的主干山脉后,就可纵横南北,是抗日军与马共驰骋的战场。

正是由于这座山,让这镇有了历史性的牵连,也有了演义式的叙说与传奇,更有了冗长宽阔深邃的书写空间。这座山,俯瞰着这个镇,岁月蹉跎,浏览沧桑,流光溢彩处,也正是我等写小说的,敲键输入构思的切入点。也由于是这座山这座镇,赋予了我辽阔无际的宇宙般的想象空间。
镇上曾经是整个马来亚半岛铁路交通的咽喉,掐住南下北上运输的喉结。这镇上的火车站,曾经是英殖民政府,日本侵略军和马共争夺的战略要地。

山上登高西望,就是半岛西北宽敞的平原,眺望着槟威海峡,居于争战的要略阵地,也因此,这镇,也曾经有过一段风雨飘摇的历史岁月。

武吉镇内有座庙,庙由一个华裔籍贯性社会领袖的理事会来保管。从这镇初始的源头,这庙就一直在照顾着这镇的华人教育培植问题,同时也是镇上公益事业贡献最大和最富裕的公共组织,所以从现在到未来,或者回头追溯,都是镇上最为丰富的,大可长篇书写的人文史实。

这镇在19世纪那年代,就是个中国移民的市镇。各种唐山乡音汇聚下,这镇就是移民生养成长的血泪史实,有着我们长辈汗水的斑痕,也有着我们世世代代的根。也由此,我们必定伸延进灿烂的未来。

就是在这种根基上,我写过武吉镇的小说。也因此,有了这本《小说的武吉》。

(南洋文艺,10/2/2015)

2015年2月3日星期二

后遗症

马盛辉【诗】

戒诗后
心开始发胖
塞满
五彩斑斓的欲望
是正常的
他们说
拿字典来一字字地读
就没事了
虽然
还是会听到
一些莫名其妙的音乐

(南洋文艺,3/2/2015)


制空权

马盛辉【诗】


所谓的空中优势
不外是
出动多架战机
占领自己诗句上空的
那片虚无

(南洋文艺,3/2/2015)

我写《他者》(上)

李有成【文学观点】
李有成两个版本的《他者》。
这些例证背后所透露的是某些人在面对他者时所仰赖的生物政治——否定他者,围堵他者,羞辱他者,驱逐他者,甚至终结他者的生命。反讽的是,这样的生物政治却是为了创造自己的生存条件——消除他者即是消除对自己生存的威胁。


《他者》一书出版于2012年,是我所构思的他者三部曲的第一部。第二部《离散》也已在2013年出版。第三部《记忆》预计明年(2015)可以面世。我陆陆续续撰写这三部曲,前后花了约20年时间,当然这20年间我还从事别的研究,也出版了别的着作,只是这三部曲长期深藏在我心里,挥之不去,希望明年全部出齐后,我可以放下心中的悬念,着手其他的写作计划。

这三部曲各书的章节并不是按序次第完成的,而是写于不同的年代、不同的场合,最后重新修订,整理,编辑成书,写作过程颇为曲折,因此才会延宕多年,而在最近几年内陆续出版。
这里只谈三部曲的第一部《他者》。

《他者》一书封底有一段我所撰写的文字,可以简略统摄全书的重要关怀:这本书以论证他者的历史重要性开始,接着分析影像文化与文学中所透露的对他者的恐惧、排拒与迫害。其余的章节则析论与他者身分密切相关的若干议题,包括全球化、后现代战争、跨文化现象等。这本书所处理的文化文本与事证也说明了,环绕着他者的议题虽然古老,但却并不过时,从《圣经》的故事到今天仍然在我们身边不时发生的事件可以看出,他者与其相关的文化议题始终盘据着我们的文化想像。作者相信,在一个仍然充满偏见、无知与仇恨的世界里,如何面对他者,了解他者,承认他者,悦纳他者,视他者为自我的映照,不仅是学术问题,也是伦理问题。

诚然,环绕着他者的议题相当古老,不过在当代欧陆的哲学思考中,他者仍然是个热门而迫切的议题。正如我在本书的〈绪论〉中所指出的,“早在1980与90年代,克莉丝蒂娃(JuliaKristeva)就一再析论陌生人的角色;德希达(Jacques Derrida)也反覆讨论如何待客,如何悦纳异己;列维纳斯(Emmanuel Lévinas)则以伦理学为其哲学重心,畅论自我对他者的责任;哈贝玛斯(Jürgen Habermas)更主张要包容他者。

这些论述或思想之出现并非偶然,其背后应该有相当实际的现实基础与伦理关怀。”

这里所说的现实基础与伦理关怀并非无的放矢,其实涉及欧洲社会近20、30年来所面对的移民问题。尤其近年来因为经济不振,失业率高,在束手无策之余,有些人———特别是政治人物———就开始寻找代罪羔羊,首当其冲的就是各国的客工与移民。各种形式的反移民活动因此时有所闻,各国以反移民为号召的极右翼民族主义政党与新纳粹主义运动也应运而起。反移民所具现的排外恐惧说明了法西斯主义的阴魂仍然潜伏在某些人心中,并未形消于无。历史血泪斑斑,殷鉴不远,许多思想家忧心忡忡,因此才会几乎同时纷纷著书立说,以各种论述尝试打开困境。
这本书并未从这些思想家的理论说起,理由很简单。其一是,台湾学术界对他们的理论并不陌生。以德希达而论,早在2006年,我与国立清华大学傅士珍教授即为《中外文学》客座主编了一期专号,题为〈论悦纳异己〉(第34卷第8期),其中不少论文都涉及德希达所论的待客之道(hospitality)。此外,2007年《中外文学》也推出了由国立成功大学赖俊雄教授所客座主编的〈列维纳斯专辑〉(第36卷第4期)。

其二是,倘若我需要这些思想家在理论上为我铺路,即使他们的理论已经广为人知,我恐怕还是会在〈绪论〉中转述他们的理论的。只不过他们的理论各有重心,需要广泛协商与疏通,而且未必契合当下我所规划的议程,我希望我的〈绪论〉能够以实例说明我的议程的重要性,以及这些议程的政治与伦理意义。因此只有在书中各章节的论证过程中,我偶而会技巧地引述若干西方思想家的观点作为理论上的佐证。我期望《他者》全书更多的是我自己的想法与发现。

我在〈绪论〉中列举了几个大家记忆犹新的实例,特别是2003年美、英联军入侵伊拉克与法国萨科奇(Nicolas Sarkozy)政权驱逐境内罗姆人(the Roma,即俗称的吉普赛人)的事件。这些例证背后所透露的是某些人在面对他者时所仰赖的生物政治(biopolitics)———否定他者,围堵他者,羞辱他者,驱逐他者,甚至终结他者的生命。反讽的是,这样的生物政治却是为了创造自己的生存条件———消除他者即是消除对自己生存的威胁。所有的修辞包装在层层剥开之后,最后只剩下自私的、原始的生存欲望。只是欲望是真的,威胁并不一定。

这样的论证隐约涉及黑格尔哲学中欲望与承认的问题。用批评家巴特勒(Judith Butler)在《脆危生命:伤悼与暴力的力量》(Precarious Life:The Power ofMourning and Violence)一书中的话说:“欲望一方面否定他者的他者性(即:因为他者的结构和我的相似,占据了我的地盘,威胁了我的单一存在),另一方面则又处于这样的一个困境:它需要那个他者,又害怕自己成为那个他者,被那个他者所攫取。”

换句话说,欲望与承认界定了自我与他者之间的关系,自我虽然在他者身上看到自己,却又深感受到威胁,因此必须否定他者,而否定的形式与方法很多,从反移民到入侵伊拉克,比比皆是,只是否定的程度不同而已。为抵拒或反抗对他者的否定,巴特勒因此提到承认的重要性。承认在英、美学术界其实是老议题,从1990年代初泰勒(Charles Taylor)阐述承认的政治开始,学术界对这个议题已经有不少的讨论;巴特勒则把这个议题进一步带到另一个面向,要我们承认生命脆危,承认对他者的责任与义务。

以2003年美、英强权入侵伊拉克,以及这些年来以色列对巴勒斯坦人的无情屠杀为例,显然这些好战的人相信,生命虽然脆危,但是轻重仍然有别:有些人的生命特别脆危,有些人的不那么脆危;把生命的脆危性放大或缩小,无异于决定何者为可活的生命,何者为不可活的生命。

如果我们相信众生平等,相信生命的珍贵,我们就必须拒绝这样的想法或理念。不论自我或他者,没有任何人的生命比其他人的价值较高或者较低。生命需要条件,才能成为可活的生命,而创造与维护这些条件,无疑是我们的政治责任与伦理决定。

(南洋文艺,3/2/2015)

一生一世

菊凡【极短篇】

1.阶级

今天本来约好要去双溪大年探访一位中风的同道,大概老蔡又是公司有事或是公司老板特地北上来找他而不能成行。老蔡是个挺势利的人,只要是有钱有势的人出现在他面前,他就可以把身边的老友给透明化了。老张也因为这样而打消了前来一同喝茶的约定。

“吴校长,我看你退休后,时常和你一同喝茶的朋友也只有蔡校长和张校长,没有别的朋友了吗?过去那么多下属的老师呢?没看过你和他们一道喝茶的。”很不懂人情世故的学生从邻桌坐过来问。

“我想……呃,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你,可是你问这些做什么?”我一时不知从何答起,后来我想了一想,回答他道,“这就是所谓的人情吧!也或许是一种习惯。”

“不是,是阶级啦!”学生说。

2.隔阂

那是很久前,当我出任校长时,因为学校小,我的坐位就在几位教师的前面,面对着教师们,其中有一位女教师,样子很清秀,很想偷看她几眼,又怕被她发觉,使我感到很不自在,好像所有的教师都在监视着我,所以我非装着自己很忙似的不可。后来就在下课时出去巡看教室;与学生交流。老师们看到了便交头接耳,怀疑我是不怀好意,想从学生口中调查老师的勤懒好坏。总之我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老师们心里都有所预防;同时尽量与我隔得越远越好,互相碰面也不敢正视我的脸,免得惹事生非,得罪其他同事。

后来我升任另一间学校校长后,就有独立的校长室,就像一只大腹便便满肚子都是蛋白质的蚂蚁皇后般,不受干扰。但教师们都尽量避开我,看到我走过来,就找机会转个弯。我想或许他们都被人误导了,把我说成不可接近的家伙吧!

再下来又升任到大型有冷气的校长室,整天被冷冻在冰凉的空气中,像一条久藏在冰箱里的鱼儿,不敢曝露在阳光里,深恐气流把我的腥味散播开去似的。也许就是那四片冰冷的墙,使汗水淋漓的下属不敢靠近我,怕无端端犯上伤风感冒,吃力不讨好。

3.一生一世

我逗着媚轩说,我看见对面一个女孩一脚把男朋友踹落水沟。

“哪有这回事?你又没喝酒,怎么讲醉话?”

媚轩拍了我的手臂一下,原本想再探询一些什么,可是一眼蹩见附近名校女校长走过来,她便收拾碗筷回到板面摊子去。女校长从我身旁走过,谁也不看谁。媚轩却把这一幕看在眼里,洗好碗筷擦干后,又回到我桌旁坐下。

“郑校长和你互不相识吗?”她真爱多管闲事。

“你又怎会认识她的?”我觉得她好像对教育界人物特别兴趣。

“奇怪吧?”她歪着头故弄神秘,“她是著名的女校长,我是他的学生,哪会不认识她?难道你……”

“人家是名校校长,我哪里敢高攀和她打招呼?”我摆了个不屑的嘴脸。

“你和她有过恩怨吗?”

“没有。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是要讲缘分的。”

“那么你追过她?她一口拒绝了?”那种低沉的语气、那种倾斜着脑袋的样子、那种用食指点着我的姿态,邪里邪气的,令我不耐烦。她张大眼睛看着我微张嘴吧发愣的模样。

“那女人尖酸刻薄。”我耐不住了。脑子里浮现了过去她曾指着我,口气冷冷的那一幕。

“你关着眼睛做校长,怎会知道谁勤谁懒?

走出冷气室,去查查去看看,怎么可以听信心腹谗言就下判断!阻止我跳级!”看来没推荐她跳级,会怨我一生;就听她那么几句话,却足使我恨她一世!

(南洋文艺,3/2/2015)

接生:2015——仿谷川俊太郎

邢诒旺【诗】


1。
每一份痛苦之中
都藏有一个胎儿
等着被接生

有时候, 我听见地球的运转
仿佛临盆的叫喊———
有些尖锐因为太巨大了
反而圆润如深沉的底部

这个世界痛苦得像一个胎儿
因为地球这个胎盘运转如磨米的石磨
流出白血似的音乐:

神看光是好的。我听见光。
光分裂成音乐, 音乐是光的骨血。
我的耳是七彩琴弦, 我的琴是胎盘
我痛苦如光谱

我是那些亲生的音乐的接生者

2。
我必须与音乐分离
因为我是音乐的接生者
我必须与幸福分离
因为我是幸福的接生者
我必须与死亡分离
因为我是死亡的接生者
我必须与自己分离
因为我是自己的接生者

我必须与理性分离
我必须与感性分离
就像精子从男子的身体分离
就像孩子从母亲的身体分离
我必须与有限的爱分离
因为我是无限的爱的接生者

3。
又一个自己
因为来不及决断
而流产了

又一个自己
因为决断
而流产了

又一个自己
与另一个自己决斗
而流产了

又一个自己
不忍心背叛自己
而流产了

正是在这些流产中
我们接生了现在的自己

4.
我们不容易算出自己
被自己流产了几次
接生了几次

为了活下去
我们不容易算出, 所以也不
那么容易痛

就像呼吸和心跳
把它们计算清楚
未必有什么意义

偶尔在水面和镜子中
被自己看到

偶尔在空气和尘埃中
被自己嗅到

偶尔在落叶和时间中
被自己听到
碰到
割到
爱抚到

就很快乐, 很满足
就产生了一种
诞生了的感觉

(南洋文艺,3/2/2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