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7月22日星期二

生日快乐

刘育龙【极限篇】

“我要把自己完整的人格,包括所有的记忆、观念、情感,上载到云端,再设计一个程序整合为一体,”虚弱的彦在SKYPE里神秘地一笑,“当全世界的电脑同时唱起生日快乐歌时,便是‘我’在网络诞生了。”

7天后,我在Facebook上读到全世界的电脑都同时唱起生日快乐歌的新闻,知道在彦死亡的那一刻,他获得了“永生”,在虚幻得非常真实的网络世界里。

(南洋文艺,22/7/2014)

我读《我们留台那些年》

宛如青春的“那些年”

高嘉谦【文学观点】

《我们留台那些年》
主编:黄锦树、张锦忠、李宗舜
文类:散文集
出版社:有人


是枝裕和的一部电影《横山家之味》,其实有一个意味深长的日本片名《步いても 步いても》。港台的译名偏离主题,中国的翻译是《步履不停》,稍贴近原意,但显得文诌诌,倒是英文片名以简单的《Still Walking》,最契合原始的日本片名。一次平凡的家庭聚会,潜藏着矛盾与伤痕。父子的心结、生活的困窘,误解与温情穿梭在日式平房,撑开了一个生命的日常。但生命总会寻找各种可能的沟通,横山家的老父亲每日固定的散步,祖孙三代最后从山居房子散步到海边,生活行进的速度宛如散步,在走看人生风景的过程,体悟着生命不同阶段的残酷与温暖。

是枝裕和借由电影检视家庭的矛盾与和解,有着向小津的电影哲学致敬的意味。这种对日常的观照,提醒了我们在琐细的平凡生活里,以缓慢的速度停顿、回头与自处的哲学。这也是我在读完黄锦树、张锦忠、李宗舜合编的《我们留台那些年》,最初浮现的联想。我们以怎样的态度在回顾生命里的“那些年”?39位不同年纪,不同阶段留台的作者的“那些年”,到底意味着什么?什么样的生命契机与状态,让他们捕捉的“那些年”变得可能?而“那些年”作为集体记忆的书写,在当下如常行进的日子里,对于曾经或持续留台,又或不曾留台的读者,分别有着什么意义?

跟大部分回忆大学生涯的写作类似,留台背后总难掩青春轨迹。但留台作为大马华裔学子长年的升学管道,却又肩负着华教使命的延续,以及关系着个人文学启蒙、教养与实践的可能。“留台的日子”比起留学任何地方,都多了时代与历史重层的厚度。因此,“那些年”的记忆书写,在青春生命的欢乐与哀愁之外,还多了认知与辨识自我身分的历程。无论是对文学最初的执着,或对民国-台湾民族主义的接触与想像,“那些年”都带有几分浪漫与激情。更不要说随着台湾政治环境的改变,家国、族群、政治、公民意识的萌芽与反思,替个人的留台岁月烙下的印记。

依据锦树的原意,最初的编书动机是要勾勒和追述马华“留台”的文学记忆,以填补“制作马华文学”年代失落的纪录——留台文青世代的感觉结构。因此,“那些年”既可以落实对应个人准确来台的“年份”,私我生命的记忆;也可以化为几个大写的关键年代——冷战氛围的反共戒严、党外运动与政治解严、本土意识与政治变天。但书里记载的“那些年”,显然都是琐细、平凡与日常。初次出国的异地体验与乡愁,买过与读过的书,某堂课的文学启蒙,某位教授的乡音与师生情谊,某次打工的辛酸血泪,某场失败的恋爱;或同乡有志一同组社、办文学奖,办《大马青年》,偶然的相谈甚欢,渐成陌路,或彼此错过。回忆尽管枝节,文学总在这里自成脉络,以不同的线索编织忧郁和诗意。因而每篇散文里的“那些年”,都是休眠中被重新唤醒的视窗,打开一个又一个大马文青带有景深的青春画面,那是走访他们的生命风景,重读青春书,以日常的点滴接近一个集体记忆的全貌。

这本书从距离留台已一甲子的白垚(1934-)起始,收束在仍“留台”念书的谢明成(1983-),这已是留台生爷孙辈的跨度,更是60余年台湾侨教与外籍生政策的缩影。超过半个世纪的传统,放眼留台的各个学科,自然各成谱系。但如果这个传统可以带出一个文学世界,不必然只是已在学界形成讨论的“在台马华文学”,而是“那些年”描述了一个文学跨境的日常,那些大马青年的文学热情从萌芽、扎根、走向岐路、各地播种开花或凋零的过程。那是锦忠所言——“离散华语语系文学的孤军”,也是马华文学生产的常态与原型。

《我们留台那些年》因此更像一本制作的青春手册,留台成了马华文学的某个“青春期”。这里面的文章,大部分是作者历经岁月淘洗,静观凝视,退到一个难以近身的角度,淡定的掌握全景的写作。在琐细的日常里,“那些年”看似没说什么,却又道出了无数的留台线索。这无关文学典律,却可能在未来他日成为掌故、逸趣或回忆录,铺展马华文学自身的血肉与骨架。曾经留台的读者,自然可以找到自己对应与切入的时间脉络,另外写下自己的“那些年”,或尝试替书中作者的经历补注。不曾留台的,也约略可以窥探留台“生命史”的局部,从中找到文学情感的普遍性。没有在这本书出现的“遗珠”,可以留待有心人编2.0版,或另编一本“补遗”,或将他们视为隐身在“那些年”停格的空镜头外。岁月悠悠,大家毕竟都有自己的“那些年”。

(南洋文艺,22/7/2014)

勿勿【极限篇】 

刚磨好墨,才一提起毛笔,那小孩的脸就出现在窗口。也不清楚是附近哪一家的孩子,7、8岁年纪,浓黑的眉毛下睁着一双大眼睛,有些迷茫,脸颊上沾着些污迹。因为个子小及不到窗口,便使劲以双手勾住铁花。我发现到他右手有个大伤疤。

“想学写毛笔字?”

他点点头。我把他引进屋里。

“让我看看你的手。”我有些关心也有些担心他的手。他羞涩地把左手伸出来把右手藏在背后。我硬把他右手拉出来,一番审视,手背上一块像地图般的红疤,推想是火烧伤的,同时也发觉到,他右手的张合不是很灵活。

我以前双手时常麻痹,练习写毛笔字后不再复发,所以突发奇想,或许可以通过握笔写字方法,让这孩子的手恢复正常!我尝试把毛笔放在他手里,教他握笔。

一开始,费了很大功夫才让他把笔拿稳,接着要他在白纸上写了个歪歪斜斜的大。

接下来的日子,他每天都过来练字,右手也开始有些好转。突然有一天他不再来了,接下来的日子再也没看到他,我猜想可能是搬了家。

那天搭巴士回家,在拥挤的车上看到他跟在一个中年男人的身后,夹在人群中。

我想了一下,是否该打个招呼。

一抬头发现他的手快速地从一个搭客的裤袋里,悄然地把钱包拿走。

我怔住了,那只动作敏捷的手,不就是我教它握笔的手吗?

(南洋文艺,22/7/2014)

惊觉爱

棋子【小说】 

今晚加班,不用等我。

挂上手机,四下张望,戏院只有三几人。屏幕的光不温煦,戏里戏外寒风呼啸,如果有你在身旁,我的手也许会暖活。抖擞一阵,我知道我又打妄语。

这是一出冷电影。

3位贪玩的好友,意外被困在雪山的缆车上,俯视四周,一片雪皑皑,没有人的踪迹。他们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天色渐暗,他们寒冷饥饿,然而灾难不仅限于此,在他们脚底下,一群饥肠辘辘的野狼仰望伺候着。

我想我回不去了,如果你还在家等我,我宁愿在这里被冻死或咬死。

那天我提议去验血,跟你交往这3个月,有朋友见你照样逛花园。你坚决否认。我说不管真假,从现在开始,如果我们要长久走下去,就必须为长远做计划。你反问我,如果我们谁中了,结局会是怎样?

结局会如何,谁都说不清。

剧终了,我擦眼泪,所有有故事的人,都应该像电影一样,结束了就结束了。可惜生活不是电影,深夜11点,逃也逃不了。

蹒跚行上梯级,我忽然很懊悔,想起地藏经,我于阎浮提,一梯一业报。若遇杀生者,说宿殃短命报。若遇窃盗者,说贫穷楚苦报。若遇邪淫者,说雀鸽鸳鸯报。

畜牲,我们都是畜牲。

验血报告出炉,在医生面前听见深沉的鼻息。


医生说,感染HIV病毒并不是世界末日,建议你去中央医院登记,那里有不错的医生,会给你专门辅导。

訇然而至,你面无血色,阴森沉默,双手紧握椅把稳住身子。

至于我,医生问我最近有没有跟你发生过关系?我哑口点头。虽然这份报告我没事,但不代表没有受到感染,抗体的形成期通常是3个月,请我务必3个月后再来验血。

门哑哑打开,窥探你是否离去。你从沙发回望大门,电视里的人们在你背后窃窃私语。终于回来了,你迎面走来,报以微笑投怀送抱。

在诊所,我也是这样抱着你,以为是种大而无尽的安慰。当时,天晓得我说了天大的谎:“不管你得什么病,我都会永远爱你。”

好傻,履行谎言的人更傻。我们继续缠绵流泪痛哭忏悔。你说你不是故意的,不知道自己中了,要我原谅。别这样,我原谅你。你说每天都为我祈祷,但愿我安然无恙。谢谢你,我万分感激。
可是每一句话都痛彻心扉。我恨你,我用过你的牙刷,吞过你的唾液,上过你的床。月朦胧,鸟朦胧,完全没有预警。原谅你,感谢你,我好假。

我又若无其事勉力的笑。今晚有什么电视节目这么精彩,你看到这么夜了还不想睡?你说等我回来,才会安心。亲吻我的脸颊,你告诉我待会要回父母家过夜,我一个人要好好睡。我的心放下了一块大石。你说要走了,叫我不用送,头也不回便冲下楼。

关好门,关了电视机,室内顿然静得苍茫。

想大字躺在旷野似的地毯,回头发现沙发有一串钥匙。我拿起你留下的钥匙,安安静静躺在沙发上,正如你不动声色淡淡别情。

坐了下来,把玩钥匙。没有你的日子,我应该会过得很好,至少不用抱你。你知道吗,抱着你的感觉,犹如静电反应,鸡皮疙瘩皮肤痕痒。

把玩钥匙,你冲下楼颤抖的背影,有我看不到的泪。我没看到的,就等于没有发生过。

继续把玩钥匙。

叮叮当当,叮叮当当,这3个月,我要怎样熬过?我该哭吗?哭给谁看?这一切不是自己找来的吗,又何须怨天尤人?

我想起孟克的油画;血红的天空,郁蓝的流水,弯弯曲曲,沿桥梁斜下,把我引向那张开的嘴,唉唉惊叫———无声但呐喊着。

没有你的日子,我或许会过得很好。

接下来的日子,细心打扫了整间屋子,粉刷新墙,床耨枕头被单全换新的。努力拼搏工作,我想,你的影子会随着我的重新振作而消失。

可是人啊,始终会寂寞。篝火的焰心,一直燃烧着,照亮你的脸,酡红的酒脸。我扑过去,明明知道一切都是幻影摇曳,我还是飞身扑至。

欲动了心,找了一个年轻小伙子。

他年轻热情,每一寸肌肤都水嫩嫩。一瓢清水,细啜慢饮。紧要关头,我突然间起身,穿回衣服,空泛起一阵惆怅。他问我怎么啦?

我说,心里还有阴影。

我畏惧清澈无比的水,给我一杯浓稠的咖啡乌。于是一个人恬静,坐在咖啡厅外,暖暖的一杯,看车水马龙,看绛霞沉落。街灯逐一点亮,灯影魅惑,可怜我那苟延残存的欲望风暴,万头攒动也只能隐隐狂躁灭门。

灵魂游荡人间3个月,我再次验血。护士娴熟地用绑带固定我的肘部静脉,一手拿着针筒,叫我别担心。这回我盯着针头,插进皮肤,穿破静脉壁,看我的血红殷殷渗出。

这血像极了那晚的葡萄酒。你拿着那瓶酒靠拢过来,在我眼前摇摇晃晃,问我知道这葡萄酒的名字吗?我的眼珠飘来转去,这色泽红得深邃,实在难测。你神情娇滴滴,说这是为我精挑细选的公牛血,今晚你可要拼命了。

公牛注视红绸般的血,目光灼灼,雄浑内力蛰伏许久准备汹涌沸腾。

没错,今晚我非要痛饮几杯不可。

事隔几日,你父亲来电约我出来喝茶小聚。起初觉得讶异,我和你父亲照面不超过3次,第一次见面时我还毕恭毕敬的递上名片,像一个推销员。

“你们从前的关系不只是朋友吧?”

我旋转着杯子,傻笑低头不语。

“那晚我的儿子住院了。”

住院?我赫然抬起头,一脸歉容。

“那晚,他呕了很多痰,黑褐色的,然后晕倒在厕所里。我赶紧送他到附近的私人医院。”

说到这里,伯父长叹一声,喝了一口绿茶。

“医生说,病毒已经感染到肺部。他是爱滋病病人。医生拒绝医治,说医这种病很贵,而且这里医疗设备不足,去中央医院吧,那里不必担忧医药费。”

伯父喉间一阵哽咽,医院的推诿,儿子的疾病,束手无策的双重打击。

一阵酸楚,冉冉平息的浪潮再度翻涌。我问伯父,你现在还好吗?

“嗯,他每天都定时吃药,已恢复体能。不过,我感觉得出,他还放不下你。”

外头微风拂叶,叶的倒影映在伯父的额头,那深深浅浅的皱纹,款款波动。

伯父执起我的手,两眼泛光凝重的问:“你还爱他吗?”

话音一落,我望见,你在厕所倒下的那一霎———叮叮当当,叮叮当当,把玩钥匙,你冲下楼颤抖的背影,有我看不到的泪。

我没看到的,不等于没有发生过。


去商场买了一张白色的大卡片,用红色的大水笔,在上面写了几个显眼的红字。接着在左右上端打了两个圆洞,系上一条红绳。

放工时刻,我在你办公楼下徘徊。人潮络绎,有的行色匆匆,看似赶巴士。有的停下脚步,在我面前踯躅打量。我指着胸前的卡片,向他们微笑。

“I AM HIV+,PLEASE HUG ME!”

我希望能够遇见你,然后好好的抱着你。

(南洋文艺,22/7/2014)

2014年7月15日星期二

问师

游以飘【诗】

★ 星光
别说水墨如何晚宋如何清末
仰视的眼眸
何不张望如夏天的田
如景泰蓝的碗
盛满这流萤点点

迎接,垂注的悬念
天空倾斜后夜光盘旋

缠绵的40度


★ 鼎
饕餮在里头,我能不火烧火燎
能不周旋徘徊,反复掀开又盖上?
滚动的金丹一颗颗,貌似难驯的蛊
心窝难眠的惑
回旋的是洪荒的葫芦、封建的旗鼓
现代的广场
后现代的卦象
都表征在精致的浮雕
以及缠绕的槽


★ 黄皮肤
必须的,图腾也考究外相
颜色以外还讲求保湿去角质并且防垂
精华液指定天然草方

别质疑我们爱情的厚度
婉拒易容,也不要削骨
年轮里大规模的纹路
浥注这些年月扑面的风露


★ 流放
我一直都在,这里

思念成熟如果,时机悬挂若钟
这里,我经常换位度过一天的匆匆
偶尔细数分秒,像对待文字那般憧憬
每周快跑慢走,或散步到茶馆聆听
那说书人撒开折扇,道:
时光的追逐与躲藏
跟恋爱一样

不骗人,我从没离开你而只是
在你的掌纹里遛弯,日日月月
我们的王国在星宿里

(南洋文艺,15/7/14)

短诗宜乎纯粹

温任平专栏 【澡雪精神谈诗】

我在网络上教诗,曾不止一次提及“纯粹诗”(pure poetry)与“非纯粹诗”(impure poetry)的问题。当然“非纯粹诗”并不等于“非诗”(non-poetry),马华诗坛在三十多年前发生过一次“是诗非诗”的论争,还出版成集呢,好笑的是,两伙人都不懂诗为何物。

德国诗人里尔克(R.M.Rilke)诗中的“神秘经验”,据诗人自述,是他曾亲聆天启似的声音。叶维廉提“纯粹经验”、提“言无言”的道家“空白美学”,为纯粹诗的理论奠基,此所以叶维廉屡屡告诫诗人:古典律绝没有我你他的人称,分析性的、逻辑性、因果性的片语少之又少。今日的汉语诗动辄“因为……所以”、“虽然……但是”、“原来……不过/而是/而且”……数不胜数,诗变得“散文化”(prosaic),羼入了那么多杂质的诗如何奢言“纯粹”呢?

耶鲁大学诗学教授罗柏‧华伦(Robert B.Warren)尝谓:“短诗必须是纯粹诗,长诗则不必。大部分长诗不必太纯,诗篇———只要它是好诗———里面都有短诗———‘纯粹’的短诗”,长诗或者30行到50行的中型诗作,一些枝蔓无可避免,甚至需要这些绿叶以衬托红花。罗柏‧华伦告诉我们经常忽略的道理,长诗内里有纯粹的部分,在诗的创作过程,我们保留这些片断的纯粹性。叶维廉的长诗<愁渡五曲>,突然岔出两句“纯粹诗行”:

千树万树的霜花多好看
千树万树的霜花有谁看

行末3个字的不同,以大自然的沧桑影射人事的沧桑,意在言外;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力量来自“纯粹”(purity)。

5月24日李宗舜依照他的“五日一诗”的写作计划,写了六行的<流亡>:

时光盗走青涩年华
在镜影前晃动, 消失
一首养颜的歌重播, 背景音乐声光
来到窗前暂驻
追讨再生的灵丹, 原来
是一片落叶, 啊落在窗前

这是一篇相当出色的小品,因为是短诗(十行以内),它必须纯粹、凝练,始能如赫胥黎(Aldous Huxley)所言以“一小块的真实反映全部之真实”。可能破坏诗的纯粹性的字眼,像交代因果的联系词,如最末两行的“原来/是”3个字宜乎删去。减少诗的散文陈述,就可以逐渐走向“纯然的倾出”。诗如天籁,诗如神谕;诗是晴天霹雳,诗亦可是灵光乍现,诗人一旦插播交代前因后果的片语,效果便被破坏了。李宗舜的<流亡>,如果以“一片落叶,啊落在窗前”,带有咏叹意味的动态意象作结,则味道全出。

2014/06/22

(南洋文艺,15/7/2014)

2014年7月8日星期二

花莲巡礼

辛金顺【诗】 

卯·东华会馆

揭开窗帘,两只白鹭鸶躲进了我
深黑的瞳孔,环颈雉
穿过草坪的想像,穿过梦里的天光

云低低的压到了诗里,拨开薄雾
我与诗句伫立于
树与树之间,成为明亮的青绿
成为凌晨五点的花朵

而山在远方静静的读我
一些神秘
随著起伏的棱线奔跑,跑成
山谷里的回音
跑成了我
胸腔里一首长长的无韵之歌

室内,一迭研讨会的论文
压在枕头之下
仍残留著我昨夜的口水


辰·伫立东湖畔

雨打湿了梦,落在湖畔
静立,看一群白鹭鸶掠过水面
飞入了一行恬静的诗里

朦胧的画景中梦遇到了自己
水气浮荡,桥伸向
湖面,成为涟漪
开成了天上的云朵

梦散步,迎向清晨七点的方向
雨点敲开时间
唤醒了你,与一辆脚踏车
绕著湖畔

与梦一起离去


巳·志学村火车站

时光被风吹向1911,Chiak树
开满粉红紫珠
告诉你
历史早已遗忘的阿美族故事

旅人留下的脚印,飘落在
街口的尽头
倾听山与山对话的回响

一百年,东与北的火车在此交会
贺田驿、丰年站
幻化想像,鸽子飞来又飞走

售票的窗口,有光擦亮
时钟,谁懂得
轨道长长延伸向前的空寂?

而月台的座椅坐满阳光
明亮,写下风尘漂泊的语言,沧桑
和记忆的缄默
等待一辆又一辆火车载走

向左吉安,向右平和
九点,民国的岛屿,之东
Chiak、Chiak,仿佛遥远的耳语

将在风里消失


午·行过燕子口 

渺渺燕声,穿入凝固的波浪远去
云坐在雾里,雾在山上
山在旅客的眸中点亮了诗
高举雄浑,一笔天工的断句

而峡谷一纵啊那峭壁,竟让人
望断了头却翘向天宇
安全帽底下的影子匆匆走过
十二点的步道,两只燕子飞进
画里,立雾溪水
穿过卵石蜿蜒向空谷的寂静

初夏的鞋,探望了
锥麓吊桥,晃荡的时间
摇摆于千古山峦重重的苍茫
听壶穴,咏叹胸中磊落
万籁的歌

洞口有光招手,阴阳明暗
凿开大美的天地
山游走
把人缩小如蝼蚁,小小的
动词,终将

走成消失了的自己


未·安坐天祥

一拂袖之后雾在山上微笑,拈花
禅悟,落叶在雨中参得法喜

天峰塔中几度风雨,菩萨垂眉
看山水掀开经书
诵读人影零乱的的鞋印和话语

苔痕依旧,如昨日倒影
迭入心头,万壑风声吹亮了年华
衣上滴雨
犹带寒气氤氲,如泼墨
留白,满山鹧鸪鸣唱着花落

午后两点,日本旅客来去
中国旅客驻留
乱石崩云,卷起一地的喧哗

而山开如莲,轻轻

把世界都纳入了怀里


申·远观长春祠

这是一首史诗,不长,却壮烈的把生命
篆刻成不朽的岩石,天惊
鸟泣,猿猴攀不上绝壁的横枝
以一支乐队,穿过山
凿开坚固的黑暗,长驱直入向那冥谷

客死异乡,回到山的内部
留下名姓和被遗忘的人,落成
碎石,与地震台风交换了一枚祷词
穿过隧道,沉默的雨
念诵亡魂以及一行远去的足迹

钟声敲响了四点的空气,洞天府的
神仙,久游未归,只留
地藏王菩萨沉默看众生从眼前走过

或许远观,拥抱山河
按下快门后把祠壁下两道瀑布,藏入
数位相机里,带回去
放大,让澎湃的水声冲激着回忆
向后山    历史的尽头

漫漶成一册岁月的空茫……


酉·雨落七星潭

垂钓的海浪都掀到了天上
云破碎
星星在雨里闪烁,鱼船
航向了生活

山被雾抹去,海被涛声淹没
月牙湾被抄进一段
诗里,被歌声唱成不停的淅沥

想像夕阳,六点,黄昏
拉出一条跑道,小孩欢笑的奔向
烧红童稚的远道

砾石淘洗了年月,黑白纹路述说
岸的孤寂,鱼的梦呓
在伞下,词语隐藏了苍茫
一种辽阔,从张望的眼和眼,等待

暮色悄然的降落


戌·花莲火车站前

归来的雨歇了,从国联一路,读灯的瘦
并一路向前,向铁道便当
购买遗忘的乡愁。那么远,那么的近
仿佛一辆向北的火车
轰隆隆从漫长的记忆里辗过

八点,坐在中山公园,听风声拍打
洄澜的气温,升上
耳际,如听老人吹笛,把月吹小
把梦吹破,把五月吹成
渺渺翻飞的灯火

然后,把自己读进更生日报
四方周刊的诗里,〈星期日〉也读我
旅次的鞋,飞来的蝴蝶
与人群熙攘成漂泊的句子,排队
鱼贯进入寂寞的行列

远方有星升起吗?
挥手后,此处便成了天涯


写于金宝羡鱼居

(南洋文艺,2014年7月8日、15日)

幸福

勿勿【极限篇】 

尖锐的喊叫透过厚厚的墙壁,传达到我家客厅,音波弥漫整个空间,斜躺在沙发上的妻子从连续剧紧凑剧情中跌回现实,投我以无言的眼神,我的眼睛在文字的排阵里突围,让书签拦住奔泻的句与点,当我抬头回望妻子时,她已回到她的乌托邦里去了。隔壁的吵闹声继续,我们无动于衷,对于这类噪音,我们已经免疫了。

我家隔壁住着夫妻俩和他们的一对子女,这家人整天不让人耳根清净,不是父亲骂子女,就是夫妻对骂,再不然就是兄妹恶言相对;争食抢波道等无一不是导因。经过分析,刚才那一声怒吼,肯定是来自河东狮。让人匪夷所思的是,有时夫妻俩早上闹得濒临离婚,晚上两人又甜甜蜜蜜出门去了。

对这司空见惯的情况,我只能摇摇头。借机养养神,拿下架子上的全家福相架来看,相片中4个人都露出幸福的笑容。这就是幸福吗?两个在外地工作的儿子有多久没回家了?问候电话也难得来一通。过年过节来去匆匆,年夜饭只是象征式夹几口。由于妻子沉迷连续剧,整天也难得和我交谈几句,即使对话也调不到相同的频道。我们从不骂架,但却相敬如冰。

晚上隔壁一家人正在用晚餐,频频传来开心的笑声,下午喊打喊杀的气氛消匿殆尽。我叹了口气,心想,这才应该是所谓的幸福吧?

(南洋文艺,8/7/2014)

〈如果父亲写作〉及其他

《犹见扶余 》著者: 黄锦树文类:小说集出版社:麦田(台湾)
黄锦树专栏【小杂感】 

《犹见扶余》这本书在2013年6月差不多写完了(写于6月的〈犹见扶余〉原本是最晚的一篇),作为《南洋人民共和国备忘录》的另一本,写着写着,计划也有些改变了。首先当然是书名变了。写《南洋人民共和国备忘录》的序时,并没有〈如果父亲写作〉、〈犹见扶余〉的构思。前者大概因4月清明的雨而有所感,而后者是被6月的偶然事件所激发。我也不喜欢死板的对称,因此《马来亚人民共和国备忘录》的书名就自然的丢掉了。

另外一个改变是原先说的“分锅”计划,也有了变动。

“分锅”讲难听点,是用部分的重复来充篇幅。但后来不需要了,新写的够出一本小书有余。因此包含在〈马来亚人民共和国备忘录〉里的〈南洋人民共和国备忘录〉就没必要收进来了,只需“存目”;写了两个不同结局的〈婆罗洲来的人〉发表时原要求杂志分成两回,但被一口气刊完,等于只刊出一个版本(另一个版本被吞没了)。原本两本书各收一个版本,后来想到一个更有意思的做法,这一本只收录那不同的结局(〈另一个结局〉)。也就是只收它的尾巴,头留在另一本,让二书之间有点实质的联结,也可降低重复率。

〈南洋人民共和国备忘录〉原本想做幅度大一点的改写,不料一改就变成〈螃蟹〉;因此〈螃蟹〉可视为〈南洋人民共和国备忘录〉的另一个版本。有人问到〈螃蟹〉里头那只怪手,那不只曾出现在川端康成的〈一只手臂〉,也曾出现在电影〈阿达一族〉、卡通〈第十四道门〉(coraline),在文学史有着长远的传统,几乎可以看成是则引文。

〈如果父亲写作〉,是献给亡父的。原拟补进那本献给我父亲的小说集《刻背》的再版本(预订2014年夏天出版),后来也改变主意了。

父亲只读了几年小学,不曾写作,也没有活得很老。近年常在大马华文报章上看到他的同代人的散文,这些父辈的同代人受的教育也不多,很多生命经历应该是相似的。我心想,如果父亲写作,写出来的文章多半也会是那个样子吧。

然而在马华文坛,我曾经是父辈最尖刻的批评者。在文学比较的视野里,那样的写作是不够的。因此〈如果父亲写作〉其实只能是我们的写作,一种根本的重写。只有这样方能让淤积的河道重新流通。

这篇小说从诗过渡到散文,经历一番小说的旅程后,又回到散文(跋尾)。

时间不可逆,过去的事不可能重来,所有已发生的遗憾都无法更动。

然而在写〈如果父亲写作〉时,我诚心的想,如果父亲当年坚持把书念下去,他一定会有不一样的人生。会有自己的梦想,有自己的朋友,不会那么孤独,不会一辈子受困胶园,不会生那么多小孩———那世间多半不会有我———即使那样也没关系。那样的话,那些被迫失学的兄姐就不致失学,他们都有天赋,只是没机会。他们的遗憾一直是我们沉重的心理负担。

但如果父亲念书、写作,那不一样的人生也可能充满变数。

《南洋人民共和国备忘录》出版后的那个圣诞节后,有一天,一位我中学时的学弟携眷来访,他买了我的新小说也读了。闲聊时,他提及他的父辈都是那个年代的激进左翼,两个伯父和姑姑后来都响应祖国的号召到中国念书,毕业后就留在中国。只有他父亲选择留在马来亚,但也是南洋大学的激进学生,在一次学潮中被退学了。

这位资质聪颖的学弟的老家(他父辈的住处)就在我旧家的延长线上,他家族在那里有一片十来甲的土地。那儿再过去有一处规模庞大的油棕园,有个比居銮更小的小镇。铁路经过那里,因此他父亲可以从那儿坐火车到新加坡,到彼时口碑极佳但也非常左倾的华侨中学就读。在当时,华侨中学和南洋大学都是录取率极低、高门槛的学校。

仔细一问,我父亲和他其中一个伯父同年。

在修辞学上,他们间是转喻的关系。如果当年父亲用功读书,很可能就会走上相似的路。如果不是“回祖国”,也可能在地搞革命去。我因此也能理解,何以祖父母会用那种异常传统方式把他们的独子拴在身边———不鼓励他多受教育,让他当个负担沉重的父亲,困守胶园。我仿佛可以理解他父母那深切的恐惧,那是个革命的年代,也是个炮灰的年代。

谁愿意自己的孩子当炮灰?谁会记得历史的炮灰?

以历史的后见之明来看,倘使马共的革命成功,建立了苏维埃政权,那会让人民更幸福吗?

马共阵营里少数的读书人之一的余柱业就曾推断说,革命如成功,马来亚多半会被迫走上柬埔寨式的道路。单是民族矛盾就足以血流成河了。世界各地共产党的历史其实互为隐喻与转喻,过去未来可以异地互见,这正是历史的微妙处。而失败,反而让它们变得可感可亲,忧郁忧伤,那正是文学的沃土。成功的革命却往往容不下文学,因为唱反调也是文学的天性。

两本书的目次和顺序略有对应,但也只能说是参差的对应。

5月间,大马有人出版社主编曾翎龙为将我出本《火,与危险事物》,收录了这本“未来书”的3篇。为了降低重复率,有3篇“马共小说”就没收进来(会收进再下一本小说集)。

整个马共小说,我曾经五度写下收尾的篇章。〈最后的家土〉(2013年3月)是第一度,再后来写了〈在港墘〉(2013年7月)、〈山路〉(2013年8月)(两篇均收入《火,与危险事物》,后者特为该选集而写),最近一度即〈泥沼上的足迹〉。修补这〈跋〉时又写了〈祝福〉(准备收进再下一本小说集《鱼》),个中缘由一言难尽,也就不多说了。

这些“马共小说”有多篇和马共的关联已经是一种切线关系。反而是在处理文学史、甚至我自己和同代人及前辈之间的文学关系──不论是台湾文学史、马华文学史、旅台文学社群──甚至马共小说的写作问题、散文-小说间的文类问题等……易言之,小说这“话语机器”好像可以做很多事。
而〈阳光如此明媚〉部分用了钟怡雯散文《阳光如此明媚》的材料,调侃一下我中学学妹,及她的诗人夫婿,也是我大学学弟,行内人可是一目了然的吧。基本的意图不过是尝试用小说来“处理”一下散文──吞噬它、扩张它,带到它到它去不了的地方。陈大为不也曾用他的诗逐个的点评我们这些同代留台写作人(见其〈垂天之云翼〉)。其他枝枝节节的,不过是小说之技艺装置,就不劳辞费了。

〈最后的家土〉这题目出现在我脑中远在大学时代,只是那时还不知道要写什么。大概试写过几页,航行在内陆湖水上,烟水茫茫。大概是1989那年返马,搭车沿着中西横贯公路越过半岛(近年方知这路的开通有阻遏马共之效),昏睡之间穿过规模庞大的原始林,经过大水坝,走访大马青年社友人黄君于吉兰丹的家,吃了他颇受泰国文化濡染的祖母煮的神奇的五色饭。这篇小说应该献给他的家人。虽然我们也超过20年没联络了。

〈犹见扶余〉、〈如果你是风〉是献给年轻一代的马共研究者的,我的小说从她们的研究受惠不少。虽然,小说化之后,历史必然面目全非。

(南洋文艺,8/7/2014)

2014年7月1日星期二

四点花开故人来


《乔治市:我们的故事》
编者:杜忠全
作者:包括傅承得、梅淑贞、林春美、陈志鸿等等逾40位老中青作者
出版:乔治市世界文化遗产机构
出版及推介日期:2014年7月7日


杜忠全【散文】

老家的屋旁走道都是花花草草,一条沙径从中直溜溜地穿过,茉莉盛开的时候你在那里过,鼻间都是茉莉的香气;赶上大清早摸黑上学,没有纷纷绕绕的杂乱心思,那香气来得更醉人。此外,还有一垄沿着屋墙的土堆种下的,我毕竟不晓得那是什么花,但小姑姑就说,那是“四点花”,每天傍晚约莫四点就开了。“四点花”开了,悠闲又慵懒的午后也就走到末梢,四下的邻里又升起炊烟,是时候做晚饭了。

我对这“四点花”记得最清楚,不是因为可能是大人瞎编的逗趣花名,而是那花开的前后时段,总是主妇们一天里的清闲时光,串家走户磕闲话,就趁此时了。邻里的主妇们来家里找祖母和姑姑聊家常,带来的总是各自家里及左右邻舍门墙内的故事。原本都琐碎不过的柴米盐油生活细节,经这些天生说书人的主妇你一言我一语地道将来,倒成了一篇扣人心弦的绣像故事———就像那会儿祖母扭开收音机收听的陈同同月琴弹说那样!那时我听不懂陈同同一会儿说说唱唱一会儿又哭哭啼啼的长篇说唱,却对那午后斜阳里的嘻皮笑骂特感兴趣,在起居间埋首做功课的同时,总要分神地听上几段屋后长廊的龙门阵传来的生活演义。

这些天天都在菜市场跟菜贩鱼肉贩子打交道,回家就窝在厨房里洗洗刷刷又煮煮炒炒的家庭主妇,究竟是如何练就一身的说功,而有本事把原本枯燥无味的生活琐碎给说成波澜起伏的生动情节?日头稍偏西,四点花开了,她们往往就出现。无须敲门喊人,熟悉门路之后,她们都径直往我们屋后的长廊报到,那里清风徐徐,那里绿叶扶疏,还有树叶哗啦哗啦地搔着屋檐的和音,让她们的午后龙门阵偶有点滴环境声响。一杯咖啡送上前,热气缓缓上腾,故事也拉开帷幕了———甚至还会从昨天傍晚悬住处继续往下说,前后的呼应,一点儿都不含糊……我说的是我乔治市城郊的童年。而今郊区的变化天翻地覆,苍翠密林藏人家成了密集式的高楼住宅区,那些沿着小径走来了把龙门阵摆开的邻里故人,而今都星散甚至已故去了,“四点花”,也只在童年回忆里开且落了。至于在乔治市老城,还得听老城的过来人掏取记忆了细细回味一番,那鳞次栉比的战前旧屋,甚至是百余两百年的豪宅大院,无论是优渥的洋派上层生活,还是“七十二房客”式的市井民众,都能拉出不同的生活篇章。

除了满城触目即见的旧建筑,除了一度掀起热潮的街头壁画,除了片商来取景而成镜头下的“景点”之外,乔治市,它应该还是座生活的城市,有的是市民的故事和情感细节。但是,时代的发展巨轮,往往最容易将这些细微又脆弱的部分给碾碎。上个世纪的90年代以来,乔治市郊区快速发展,原来的生活境地矗立起高楼住宅,过去生活情感回荡的空间,如今再也回不去了。我们的乔治市,也在90年代结束之后,历经了众所周知的变化:1999年12月31日实施了近半个世纪的屋租统制法令届期而废止,以及2008年7月7日登录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世界文化遗产城市榜单,都对城市的原生态,带来了无可磨灭的影响。

乔治市城区产业的历史背景,让过去很大部分的城市居民都是租户,他们无法自主决定在这城市的去或留。屋租统制法令废止之后,很多原居民因无法承担逐年攀高的租金而撤离;入遗之后,诸多的利弊因素,也导致老居民不得不让路给持续发酵的世遗经济。得来不易的世遗地位与光环虽然保住了城市外貌,却未必能担保原有的生活都能继续如仪。然而,去的去,留的留,在这过程里,我们能做的,或许是避免让时间连人的感情与记忆都一并带走,只留下斑驳的缄默老门墙。风吹过,有回响;人走过,留下足迹。生活的足迹,大历史无暇载录的,但没有了这些,城市也就空有建筑,没有人的气息了。

所以,也就有了这本书《乔治市:我们的故事》。

自1786年建城以来,马六甲海峡北端的乔治市,迄今已历经了两百多年的风雨。两百多年的历史时间,说长不很长,但也不短了,它装得下许多轰轰烈烈的时代声息。时间的巨轮走过,旧时代换了新时代,每个时代都曾经是时人欢呼的新时代,但也都会老去,人,也终究会过去。时间走了,人走了,但涛声依旧,城也依然在新旧交替之中屹立着,看潮来潮往。

轰轰烈烈的大历史,自有史家来记录和书写,我们所要找寻的,是在时代洪流的大历史以外,与人的情感共鸣的市民小故事与生活的细节。那些对历史朝前推进而言无关痛痒,却是人在城市生活的日常碰触中自然产生的情感。这么些情感,无论是看过几代人之家族兴衰的古迹豪宅,或是同时让许多户人家同住一屋檐下的寻常民宅,到这节骨眼上,都只能缄默无言的。乔治市入遗了,满城刻烙着时间痕迹的旧建筑,让本城人骄傲,也让外来人惊叹与叹息,但那时间过程里的生活故事,却不是硬体建筑道得一句的。

今年,乔治市将庆祝入遗6周年了,我们希望时间在留下这座世遗城的同时,也能留下不同世代的生活故事。作为乔治市入遗6周年的献礼,本书尽量网罗不同世代和生活角色的作者,以反映这城市的多元视角。这里头,除了少部分作者依然是乔治市居民之外,大多的作者都已在时代变迁中撤出了城区范围,甚至已扎根在他乡异地了。虽然如此,他们都见证了乔治市在某一段时间的风貌。这些略显零碎的生活记忆,虽然很多都无法成为大历史的小拼块,却是城市与人血肉相连的部分。如果不是这样,乔治市就只是地图上的某一个黑点,不具备任何情感温度的。

21世纪过去14个年头,乔治市也入遗6个年头了。未来还继续,未来这城里还照旧有人,有生活,有悲喜交际的情感悸动。尤其在入遗之后纷纷扰扰的数年间,也还有不得不提起脚跟离开城区,把生活阵地转移到城外的,但也有过去离开了趁新形势回流城区,在乔治市找到自己的新身分的。这城市的过去,时间的过来人固然津津乐道,但未来,究竟会变成如何的模样?我们在记录时间见证人的情感记忆之同时,更乐见这土地上的新世代来写下他们拟想中的未来愿景:他们究竟想要什么样的乔治市呢?

从过去过渡到现在,从现在迈向未来,这是乔治市的时间之书。

有城,有人,有书,2014年的入遗6周年,这是我们给我们的城的一份礼。

(南洋文艺,1/7/2014)

突破诗的惯性思维

温任平专栏 【澡雪精神谈诗

写诗不能突破,很多时候是被自己语言的惯性,诗思的惯性所累。你用一种你用惯了的语言写诗,滑溜得很,顺口又顺手。说得好听一些,你已拥有自己的风格,说得难听一些,你是走进了你自设的框框。

要成为多变的缪斯,只有不断更换常用的词汇,不断试验新的形式。我这样写,好像在警惕别人,其实我是在警惕自已。

李贺当年骑骡而走,看人看风景,偶有所得或偶有所悟,就写个纸儿丢进诗囊去。

回去反刍、消化,然后才创作成诗,他的诗金相玉振,集视觉、听觉、感觉于一炉,余光中认为其“现代感”并不逊于今日的现代诗。周诚真有专书论李贺,评论之精湛深刻,前所未见。
今人也可效法李贺的觅诗,或用笔记册,或用智能手机,写下零碎、片断的人物事,与对你造成内在触动的词汇:关键词。

我自1993年自教育界提早退休后即带着个小皮箧出门,出席宴请聚会,多数时候在寻找有关城市的题材,收集社会趋势发展的蛛丝马迹,我可没把小皮箧当诗囊。一直到2014年我才有这样的彻悟,要重新回来写诗,不弹“流放是一种伤”的老调,不当“众生的神”,甚至不必矫情地“戴着帽子思想”,我要在日常生活里感受生命的讯息。诗是不定型容器,什么思维用什么策略表达,什么感受用怎样的载体,伸缩性很大,腾挪的空间很大,我企图为每一首诗寻找、形塑自己的身姿。

杨牧说当作家、诗人找到一个新题材,那便是突破。风客的<塞纳河说>其实是在写他对自己的期许,关键词是“塞纳”:

身为首善之区的一抹清流
我自然有我的宽容与厚度
不论你塞下什么
我都会接纳, 毫不犹疑
以其说是我的天性
不如说我多年的积淀
所以我其实是有备而来
不是虚有其表

塞纳河的“塞”与“纳”,被拆开然后改装成“塞下”与“容纳”。写自我期许不是什么新题材,风客把塞纳河拆开,写自我期许是一种新的尝试。诗人痖弦在60年代也写过塞纳河,他要喻示的是现代生活的某种逆反性,痖弦没想到塞纳可以拆开使用的问题。愚见以为“所以”一词可以删去,“不是虚有其表”或可斟酌改为“并非虚有其表”。删去“所以”,诗可免“散文化”(prosaic),整体来看凝炼些。至于用略带古文意味的“并非”(大白话是:并不是)代替“不是”,是修辞学的要求精细。

(南洋文艺,1/7/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