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6月27日星期四

我的父亲母亲 4(完结篇)


我的父亲母亲 4(完结篇)

11 不提

父亲死后,母亲收了杂洋的生意。此后的11年,连跟她打冷战的人都不在了,母亲更加孤独。
哥哥在家里安装了电话,我们便可以经常打电话问候母亲。我回家的次数却相对变少了,一两个月回一次。而母亲常说,没空,就不用回来,打电话就好了。打电话的时候,母亲又常说:电话费贵,不要讲那么久,讲到这里好了,拜拜。然后挂断电话。很多事,她不跟我们说,直到我们回到家,才发现。
"妈,你的脚做么概?"
母亲总是有轻描淡写的回答:"没么概,个日钉鸡寮,铁锤头掉出来,打到脚,没事。"或者是"爬楼梯擦镜橱,以为下到最后一级了,踩空跌了下来;自家舂些葱头来包就没事了。"
一天我发现母亲手臂有伤痕,原来她已经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斗。母亲手臂生了些东西,又肿又痒又痛,去诊疗所看医生,敷了药也不见好转,而且越爬越长,爬到腰间了。乡下的人说这种现象是"生蛇","蛇"绕身子一圈就无药可救了。那时隔壁的风筝介绍一个住在木阁新村懂茅山术的人,说能够捉"蛇"。那人母亲见过,是以前店里的顾客。人到穷恶时,只得孤注一掷。
我问母亲,他怎样治疗?
"说来也神奇,他叫俺在他家门口朝外跪着,点了香在在俺头上念咒,中午12点正的时候向太阳看一眼,就这样——整个过程不到半个点钟。过后他给俺一些干的药草回来煮水冲凉。"母亲掀开背后的衣服,腰间还有一条"蛇"爬过的痕迹,新鲜的皮肤已经长出。"俺也半信半疑,很快的,那些起泡溃烂的伤口开始结痂,三两天就全好了。"
母亲有相当严重的高血压和糖尿病,不过她会按时吃药和看医生。她不想让在外工作的孩子担心他们的母亲。
母亲后来中风,出院后脚一跛一跛的,她积极做复健,过后每天清早和傍晚,都会从我们家后面,经杀猪阿吉家,慢步走到养牛印度人的牛圈旁。东甲巴士允许跨越马六甲州之后,会在牛圈旁打个圈,短暂停留,让乘客上下车。牛圈旁有一棵漆树,结的果子大如牛卵葩,小孩树下玩,会全身起疹发痒。家长都会警惕孩子远离此树。转进红石子小路,母亲一拐一拐的走上小斜坡,绕一大圈,就到我父亲等5人筹建的木阁小学,也是我们三姐弟的母校。母校傍晚,常有孩子在那里玩乐,家长散步纳凉。后来治安不好,新校舍玻璃窗被打破,东西被偷,校门从此就在放学后上了锁,校园一下子变得冷清清。母亲会在木阁学校对面马来老师拉默家跟拉默的太太闲聊,谈种的果树、栽的花、养的鸡鸭、煮的咖哩。之后,再打大路走下坡,回到三岔路口自己的家里。新邦,马来语,意为三岔路或十字路。店屋就建在三岔路周围。我家就在三岔路口旁。
傍晚,母亲喜欢坐在门口,看人在路上行走。长凳,是她还健康的时候自己钉的,以前用来放摆卖的草席,现在她一个人坐着。邻居带着孩子散步走过,会停下来和母亲说说话,然后又走了。她一个人坐着,一直到天黑,才入屋里。我回家乡,会陪着母亲坐在长凳上,望着马路话家常。从小我就喜欢握母亲的手掌。母亲有一双硕大厚实的手掌,掌面红润平滑温热,每次我手脚有黑青淤血,敷了药膏,她的手掌就会在受伤的地方用力的搓,常痛得我咬牙锁眉,急欲摆脱却始终无效。淤血之处,很快就好转自然了。父亲开店之前,母亲养过猪,割过胶。以前家里有个天井,重建时母亲用洋灰将它铺平。屋后有高5尺,分3层的鸡寮,也是母亲自己架起来的。


12 金玉镯子


20年前,母亲用绳子绑住自己的颈项,被刚进入中学的我发现。20年后,她再用绳子绑住她的颈项,我不在她身边。
邻居风筝说母亲她近来头晕得很厉害,言谈中表明害怕再次中风,并担心带给孩子负担。
风筝问要不要叫孩子回来,母亲说不用。
等风筝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母亲已经送进医院。
"平日你母亲天还没亮就起身的,今天菜车走了还没有开门。我和阿兰几个邻居去叫门,没有回应,就推门进去,门没有锁,你母亲就对着门口坐着,冤枉!她颈项绑着绳子,没有气了!"
在停尸房看到母亲,样貌安详,沉沉如睡。
解剖时,母亲戴的玉镯被取了下来,入殓时,要戴回手上,风筝倒些生油敷在母亲手掌背,挤着母亲的手盘,玉镯始终无法滑入。阿兰在旁看得也很焦急,说:"叫他的儿子帮她穿吧。"我跪在母亲身旁,握着还松软的手,说:"妈,你放松手,阿雅给你戴玉了。"玉,闪着绿透的光芒,顺顺的就戴到母亲的手上了。这玉,是姐姐婚后买给母亲买的生日礼物,母亲一直戴着。我只买过一对象牙耳环给母亲,那是我到泰国自助旅行时买的,母亲一直没有戴过。她身后给我留下了我给她买的象牙耳环,还有她特地准备了我和我未来的妻子婚礼上穿戴的金戒和金链,还有,一个当年嫁给父亲时戴的龙凤空心金镯子。

(4,续完)

作者:张永修 / 应海深(完稿于2006年12月)
原载:南洋商报*南洋文艺,2007

恐慌

恐慌
文艺春秋
作者 : 张永修 
星洲日报 2019-06-28

他开始感到恐慌。
进入中学,什么事都开始改变。天还没亮,教堂的祷告时还没响起,他已经热得双腿流汗,臀部与下体湿透睡裤。但他还是怕冷,双手还是冰凉的,腹部还要裹着被单,不然就很快着凉,喷嚏和鼻涕跟着就来了。
一天他肚痛如绞,如厕时大了一池的血,他告诉母亲,她说便秘造成的疵疮便血吧。再观察几天,看情况如何。第二第三天情况依旧,母亲就从中药店拿回吃的和塞肛门的药,几天后情况改善,不再流血。不过流血情况在第二个月继续出现,用药后三五天,又恢复正常。这样的情况每月持续着。每当肚痛便血,母亲会拿女用的卫生巾让他铺在底裤上,以免血迹粘到衣物。这些事,母亲都是静悄悄的做,不跟他其他姐妹提及。
他这种情况,类似女人的月事。但他是男生,男生怎么会有月事呢?他问母亲,母亲也为此担忧。母亲的几个孩子都是在家里生产的,由乡下诊所的护士接生。当时护士有所发现,告诉了母亲,母亲等了第八胎才怀上他这个有鸡鸡的小孩,她相信这是她丈夫投胎降世的孩子,兴奋与感恩的心情盖掉了无知和疑惑,不假思索的宣布孩子是个男婴。婴儿出世时健康活泼,没有什么病痛,母亲的忧虑渐渐稀释在孩子牙牙学语的欢笑中。
虽然大姐已经可以帮忙家务,不过母亲从来都不会让大姐替孩子冲凉或小便换尿布大便后擦屁股。他的秘密就一直收藏得很好。
果树到了开花结果时,始终会开花结果。进入青春期,他开始变得更消瘦更内向。由于与其他男孩不同,他必须更加保护自己,也更忧愁。他总是在上课钟声响起,同学们排队入教室时跑进厕所,选择有门锁的房间以最快的速度解决大小便,然后匆忙赶在队伍后面,以免巡察员记过。每个月,他都会腹痛一个星期左右,他只能跟老师说身体不舒服,全身痛,满身药油味让整个教室像中医诊所。
有一回有名同学体育课之后不见了一只手表,训导主任要巡察员到班上检查每个同学的书包,他可紧张了。他不愿意但又不能不给查,弄得他晕了过去。弄醒他了,还是要查书包。他抱住书包,说只能到训导处给训导主任检查。巡察员看他这样执拗,不得已把他领到训导处。见到训导主任他要求没有第三者在场的情况下才能打开书包。打开书包,他的秘密即将公开。他也只能相信训导主任了。过后训导主任向大家说明,他书包里没有手表。不过他死抱住书包不给巡察员检查的举动,让同学好奇,更想要知道他书包里藏着什么东西那么神秘。他过后书包不离身,更欲盖弥彰。一天放学,他在回家的路上被同学包围,他们硬要夺走他的书包。他学过一些武术,一枝长柄雨伞就是很好的武器,以一抵十,只能支持一时,始终不敌群攻。这时巡察员大汉山出现了,他们才作鸟兽散。
学校假期里学生会在校园举行两天一夜的营火会,除了一些讲座之外,还有学习户外搭篷、野地取火煮食、急救包扎等活动。慕兰得到母亲的同意,开始了他第一次不在家里睡觉,感觉兴奋又刺激。而且训导主任是营火会的顾问老师,有萧老师在场,他感觉安全。
夜已深,他与大汉山在顾着营火。训导主任捧来一碟甜品,分给了还有任务的同学。大伙聊了一轮,甜品吃完了,慕兰收拾了要拿回萧老师的宿舍清洗。萧老师也很高兴有这样勤快的学生。碟子洗好后,老师说不必急着回营地,在他宿舍看电视休息休息。慕兰也有些疲劳,就躺在沙发上看一些重播又重播的电视节目。萧老师拿出两小杯黄色的液体,说是家乡酿的米酒,要他尝尝,自己先干了。米酒慕兰妈也会酿,他很小的时候就尝过米酒,因此也就接下一口干了。这米酒比他母亲酿的更浓些,呛倒了他,一股热流打从胸口升起,汗珠从毛孔冒出来,他感觉一阵昏眩。
累了就睡吧。萧老师坐下沙发,搂着他的头轻声说。慕兰靠在老师胸口,多想那男人是他父亲就好。他从来没有见过他父亲。他父亲在他出世前就离世了。萧老师拍拍他他就睡了过去。他感觉自己被抱了起来,放到床上,然后有人脱他的裤子。他震惊而醒,看到萧老师裸着上身,裹着一条大格子纱笼,双手就扯着自己的裤子。
老师你做什么?
萧老师怔了一下,哦,我给你换衣服睡觉。这是你的纱笼。
慕兰扯回他的裤子,马上跳下床,夺门而出。
他没有回到营地,直接朝校门的方向奔去。校门晚上上了锁,他踩着铁丝网攀过了校门,直往家的方向跑。他家离学校五公里路,白天走来不算远,不过夜里多处没有路灯,还要经过坟场穿过一片胶林,实在不好走。他越走越怕,走得更急,后面却传来了脚步声。
慕兰,慕兰,你等等我。
是大汉山。你怎么来了?
我看你从萧老师的宿舍出来就匆匆离开,不知发生什么事情,就一直跟着你,怕你走夜路有危险。
你会保护我吗如果我遇到危险?
会。当然会。他说得那么笃定。
那你会欺负我吗?
怎会呢?
你发誓。
我发誓。

我的父亲母亲_1

父亲母亲
作者:张永修 / 应海深

1#弑父

记得还是很小时候,就会打父亲

一拳一拳用力父亲父亲不还手,却一拳一拳重重母亲身上打下。
母亲倒在地上,无力招架,虽也还手,但总敌不过孔武有力父亲

不知父母为何打架,自懂事以来,战事总是久不久发生。

不喜欢父亲,因为他打母亲

护着母亲,因为母亲是疼人。

一天夜里尿急,从地板爬起,发现睡在隔壁房父亲骑在母亲身上,拼命捏着母亲颈项,发出如雄猫在对恃时发出低吼;母亲则在挣扎如一只护幼母猫。

父亲要杀母亲第一个反应就是马上拿枕头底下手电筒,父亲头上狠狠打去,父亲应声倒下,赤身露体。

(18/6/2006)


2#开饭了

上小学之后,父亲母亲好像都文明起来,不再打架。不过他们关系也没有什么改善。取而代之是吵架。吵架,不是大声对骂,而是以“不讲话”方式进行。这不讲话时间很长,可能三天五天,或一个星期。

即使吵架,母亲从来没有罢煮过。

母亲煮好饭菜,叫父亲吃饭。

父亲是做杂洋买卖,乡下生意很淡,要到月尾“出粮”时候,或马来人禁食节期间,生意才比较好。没有顾客时候,父亲总是躺在帆布床上摇着葵扇打盹。才不帮忙看店,一个人,呆坐着,看路人脚跟晃过来晃过去,闷得很。在屋后陪母亲则不同。看母亲准备食物,整理家务,充满香气生气。母亲煮好食物,可以吃吗,母亲就会挑一个给先尝尝。邻居常问,你喜欢父亲还是母亲从不犹豫回答,喜欢母亲

开饭了,父亲吃饭,母亲看店。父亲吃饭,通常不讲话。讲话,父亲就说:吃饭时不要讲话。们吃饱后,母亲才吃剩余饭菜。工作之后,家里只剩两人,母亲依然不跟父亲同台吃饭。

后来交了女朋友,带回家给母亲看,母亲很高兴,煮了好几样过年过节才煮菜式。“开饭了。”母亲像以往那样平静宣布开饭,然后继续在厨房做善后工作。“妈,一起吃吧。吃了才洗。”

“你们先吃,你们先吃。”

从碗橱里拿匙羹时发现一碟吃了一角咸鱼块。平时母亲吃得很节俭,她说:“一个人难煮,随便吃。”

晚上母亲还准备了盐焗鸡。“很容易做,”母亲对她未来媳妇说:“把鸡洗干净,将内脏放入鸡肚里,包层纸,放进装了粗盐瓮里,再用粗盐将鸡覆盖,用慢火焗一个小时就可以了。瓮底可以放一个浅盘,焗出来鸡汁比白兰氏鸡精更好喝。”


3#电头发

每隔一两个月,母亲会到9英里外东甲电头发。母亲会先到后面杀猪阿吉家买好午餐和晚餐食用猪肉,然后乘9抵达第一趟巴士去东甲。

家乡新邦木阁,离马六甲市区27英里乡村,坐落在马六甲州与柔佛州边境,与柔属木阁新村隔着们叫它大港木阁河。当年要去就近小镇东甲,也挺麻烦,巴士只停在半英里外甲-柔边境大港对岸,不能跨州,乘客得走一大段路,来到大港桥边等候那辆红色巴士。阿吉杀猪地方就在桥边白色石屋内。听看过杀猪人说,猪会有感应,被载到这里猪,都会咿咿呜呜嗥叫,当屠刀落下时,更是石破天惊,更不要说看到热血飞溅恐怖情景。们等车,也都离屠场远远。若靠近,还能闻到恶心血腥味。

去东甲巴士一小时来一趟,中午一点那趟就停驶休息,最后一趟在下午5点。姐姐到东甲学车衣时候,每天来回都乘这辆巴士。那瘦瘦年轻售票员经常漏收姐姐车票钱,要劳动姐姐亲自把钱交给他。后来那年轻人开口邀姐姐看戏,姐姐拒绝了,从此他不再漏收车票钱;不然,们全家人搭巴士去东甲,都不必给钱。

早年木阁桥是木板搭,后来改建柏油路桥。木阁桥改建时候,曾谣传要拿小孩头来祭桥,父母们都担心,警告孩子不得到林野河边,以免遭遇不测。木阁河是条泥浆河,水深过大人胸口,常有孩子到隐僻处,脱得精光,跳下游水。到河里游水人,身体干了会留下泥水印。放学后就不见踪影哥哥,傍晚回家吃饭,身上泥水印就会出卖他行踪,因此他饭前常加餸,吃“开胃板条”。

母亲电头发那天,轮到父亲下厨,他煮总是猪肉粥。粥滚了,搅一个生鸡蛋,撒些胡椒粉,即食。后来都不怎么喜欢吃粥,可能与父亲单调猪肉粥有关。

即使父亲引以为荣手艺,那是逢年过节们从来没少过客家煏猪脚,母亲总是让父亲亲自下厨。父亲煏猪脚,不同于时下一般餐厅“猪脚酸”,其卤汁味咸而不酸,放了辣椒干和蒜头,带辣,黑而浓稠。把煮熟蛋放入同煮,越久越够味。这道菜,来聚餐亲戚们都喜欢,却感觉腻。母亲菜才好吃呢。

下午,母亲电了漂亮发型回来,会顺便打包东甲巴刹云吞面。云吞虽然干瘪了,面条却还爽口。有时母亲会买些云吞皮,自己做馅打面,再以蒸方式做染色叉烧,比起买回来更新鲜好吃。

(1,待续)


作者:张永修 / 应海深
原载:南洋商报*南洋文艺,2007

2019年6月3日星期一

榮榮窗下蘭密密堂前柳

和父親終究緣淺。偶爾憶起和父親框在一起的舊事,明明都歷歷在目,卻總是感覺有著一層隔閡,彷彿自己被裁剪開來,落在了鏡頭之外——年少時任性而叛逆,對父親不是不愛,而是那愛裡頭隱隱約約,埋伏著一段距離,也暗藏著一彎鴻溝,並且在父親離世之前,都沒來得及好好融解。
其實心底一片清明,在我人生的佈局當中,父親佔的篇幅並不多,但每一個照面,無一非情,對他的敬愛,就像窗櫺上一幕懸而未墜的雨簾,因為始終沒有降落下來,所以才覺得特別憂鬱,才顯得格外沉重。
直至父親離世的十餘年後,忽得一夢,夢里霧大,隱約知道是在山上,我正褙上行裝準備出遠門,而父親特地隨州過府趕來送我。我在夢里回過頭,山裡露水重,眼睫毛都被打得濕濕的,我用生硬的客家話說,爸你回去吧,下山的路我自家識得行,說罷就掉頭把腳步邁開。沒走幾步,禁不住又停了下來,感覺父親還在,也知道父親一定還在,在我背後張望著,憂心著,遲遲都還不肯離開,我於是轉頭再喊一聲,爸,回吧。隔了好長、好長一陣子,霧裡的山頭十分安靜,這才聽見父親的腳步聲慢慢響起,而我頓覺臉頰溫溫的,爬滿了鎖不住的眼淚——
這是第一次,我在夢里心如刀割地明白,我和父親這一世的父子情緣,終究只能夠走到這裡,父親來夢里送我,是決心要斷送我對他的罣礙與思念,而我在夢外對他來不及填補的虧欠,我心裡知道,始終如山裡的雲霧,即便翻越重洋,即便人世顛簸,都恆恆遠遠,不會消散。
很多為人父的都不善言辭,父親湊巧也是。晚年的時候,偶爾和他同桌吃飯,父親一向吃得素簡,特別愛將滾燙的熱水灌滿雞公八角碗內,將白飯泡著吃,筷子甚少落在滿桌的菜餚上,頂多挾兩塊清煎豆腐乾和一箸豉油豬肉,窸窸窣窣,就把一碗飯給扒光了,即便我想盡辦法把好吃的往他碗里挾,都被他再三推辭。父親知足,知道自己從來沒有給過子女們最好的,所以也從來不要求子女們回報他最好的,因為沒有期盼,所以就沒有抱怨,那些被他鎮壓在心底下真正想對我們說的話,到最後其實一句都沒有聽他提起過,就只依稀記得,有一次他用客家話間接對小時候跟他一起南下州府的小叔說過,看見子女大了,心就安定了,還求什麼呢?
老一派人,有老一派人含蓄的固執,不屬於他的,他都不肯也不會執意去要,後來我飛得更遠了,父親也更老了,過節回鄉和父親見面,話也不多,而響午的陽光移進屋子里,我和父親難得同坐在客廳,他一邊看電視一邊打盹,我則刷刷地有一頁沒一頁地翻著報紙,就算彼此沉默著,空氣里還是有一種說不上來的親——打那時候,我漸漸的也就釋了懷,開始將一度沮喪的自己從「最不受父親疼愛」的牛角尖里給領了出來。
實際上,至今仍舊壓在我心頭上最大的一塊遺憾是,有好幾次離家之前,看見年邁的父親坐在躺椅上盹著了,或瞥見他額頭上閃著光,開心地咧開嘴立在客廳一角,靜靜看著滿屋的子孫們在嬉鬧在走動在高聲說大聲笑,臉上泛起一陣靦腆的滿足的笑,那個時候,我其實特別想走上前去摟一摟父親的肩膀,用生硬的、我們父子倆都不擅長的肢體語言,傳達我對他的愛和感激,偏偏一時遲疑,虛舉起的手慢慢又收回來,始終不懂得如何突破父子間的罕有的親暱,以致最終,都還拖欠父親一個永遠也償還不了的擁抱——
至於父親烙在我腦海裡的最後一面,是他如常穿著一件白色背心,揚聲問我東西都帶齊了嗎,然後拉開老家的鐵門,好讓大哥把車倒著開出院子,把我送到車站搭火車回吉隆坡——而那一幕,自此以後就變成了我對父親最後的印象,穩穩當當地鑲嵌在我的記憶里。我一直以為,我和父親還有很長的時間可以一起把松垮的父子情份慢慢給拉緊回來,我也一直以為,我還有很多的時間可以將過分傾注在母親身上的愛,慢慢轉移一部分到父親身上,直至後來父親說走就走,並且一如既往,連一丁點子女應當承擔的、在他塌前侍候的憂患和勞累,都不肯留給我們,清簡而謙廉地走完了他的人生,我才知道,我同時失去的,還有對曲折與顛覆的人生僅存的信任。我還記得,清晨乍醒,接到家裡的電話,要我請假返鄉一趟,我追問原因,一聽說父親沒了,我手裡握著聽筒,只覺一道閃電,直勾勾地將我迎頭劈成兩半,而我呆呆地站在原地,遲遲反應不過來——這也是為什麼,之後追念起父親,總混合著一絲絲的愧疚和一層層的遺憾,並且年歲越久,越覺得對父親的愧疚,就像在記憶里枯黃的草茬上每年都泛開來的新綠,常常綠得我眼眶發熱,綠得我心痛如絞。
人生說長不長,但值得紀念的美好時光,往往掉過頭說走就走,只有千蒼百孔的抱憾歲月,一直留在原地,似笑非笑。常常,我想起國境以北,一座被菩薩慈悲地凝視著的小小鄉鎮,想起父親和母親都還健在的那個時候,老家其實才叫做老家,還有寂寞的郵筒,還有滄桑的老樹,還有落魄的窄巷,還有莽撞的我,以及被風吹得七零八落的回憶,但很多情景現在看回去,都已經物是人已非。倒是老家門前那株父親種下的柏樹,原來已經長得這麼高了,高得,徬佛伸一個懶腰,就可以把天上的一整排星星都打下來,但種樹的人畢竟已經不在了——傍晚向北的小鎮,我站在柏樹底下,吹著每每新年總要狠狠刮上一回的北風,那風真大,真大,真大。至於前人種下的樹,不單單只是涼了後人,而且還悄悄地,不斷努力著往上伸展,默默撐起大半個天空,執意讓留下來的人,都可以躲在樹蔭底下圍成一圈一圈的圓。「榮榮窗下蘭,密密堂前柳」,我喜歡這兩句詩,猜想父親大抵也喜歡陶淵明,至於父親種下的那株柏樹,在屋前熊熊地焼開一片頂天立地的綠蔭,到最後教會了我:有些愛,越是離得越遠,越是壯大完全。
而今我也漸漸的,走到了可以一眼看穿際遇與命運的年紀,總是見到夕陽,總是錯過晨曦,命運顯然是一壇玄妙的輪盤,總是如影隨形,人生走到哪裡,轉到哪裡,就該學習和什麼樣的風景相依,和什麼樣的心境相應,因此我告訴自己,最動人的,是在一起的情景,不是拂掠過的風景——再怡人的風景,只要有人,才會生動。我想我只是沒有機會認真地告訴父親,我從荒山野水的過去,走到即將水盡鵝飛的未來,這一生最大的欣慰是,陰陽割昏曉,我扛著的遺憾里,有他,還有我不願意放下的,和他三生難得的一場父子情緣。

黑水遺事

後來我們談起,都覺得那是三舅獨特行徑的印記:不遲不早,偏在跨年之夕離世。正當大家等着看煙花迎新歲之際,他嚥下了最後一口氣。家人陷入茫然的哀慟,惶惶收拾心情處理白事。誰在說,好厲害,選了這麼一個日子,以後每逢跨年都是他的日子啦。敢不先想到他才跨年麼?俗語說:生死有命。人生在世短短幾十年,生有時,死亦有時,冥冥之中究竟如何安排,都是命。擺在眼前的事實是:三舅在跨年之際撒手西去,出殯之日自然就落在西曆新年,他竟霸氣跨過一道年槛。
話說那天剛好二妹一家人從澳洲抵新,游艇靠岸之時,三舅離世消息傳至。大夥一時亂了套,無奈先急急赴喪家弔唁,後飛車赴元旦之约。早已說好的新年聚會,當然不見不散。在新加坡碼頭港口店小二餐館席上杯觥交錯之際,談的竟都是俺們三舅身前身後事,一口甜一口苦。間中抽空兒給吉隆坡的母親打電話報告說:二妹一家接到了,三舅入殮了。
三舅是黑水地方上有頭臉的人。雖然晚年家道中落,突變事件接踵而至,患病後餐館生意結業,門前冷落。然而宋家老三的消息非同小可,很快就傳遍了。突然間多年不相聞問的親朋戚友紛紛到宋家幫忙照看。我們趕到的時候,一切已然就绪。靈堂設在住家屋外的五腳基,白色為底黄色與淡綠水藍條狀素幡混雜其中。輪次觀睹三舅遺容,覺得怎麼不像!原本瘦削的臉頰竟豐滿了,他的眉本來就濃黑好看,不必描得更黑,顯得失真。竟然還給他戴了頂古怪的帽子。遺孀三舅母按規矩,誰來探喪都抽抽噎噎哭訴一遍,內容模糊。靈前分立兩側是白衣白褲的兒子或藍衣藍褲的孫兒,兒孫輪流泣謝。靈堂香煙裊裊,入夜時燈光昏暗,兩枚閃動的黃色燭光時隱時現,跳耀如同三舅跌宕起伏的人生。對生者來說,此時此景有親屬照顧久病親人之後的解脱與虛脫,也自然有一翻人寰倫理之哀情。手持三炷香,我默祈三舅離苦得樂,撤下枯槁肉身,真氣飘渺自由,西去逍遥。
幾年前三舅中風的時候,我與他通了一次電話。消息是從母親那兒來的。那日母親猛打電話找我,我下课後看到一串未接電話,顿時心頭咯噔一跳,不知出了甚麼事。電話打通母親劈頭就說,你三舅中風入院了,你得空打電話問一下。果然是姐弟情深哦!母親與我小弟住,小弟在吉隆坡開餐館日夜忙碌,小弟走不開就等於母親走不開。因此柔州黑水家鄉大小事,多是柔南的五妹三妹或長堤這一端的我和六妹處理與代表。三舅在醫院期間我們通過表妹的臉書追踪消息,種種细節點滴分明,還有照片印證。多年來三舅生病都到峇株就醫,說是比到新山中央醫院快得多。大醫院規矩多手續繁雜,况且新山市區常常交通阻塞。我還記得外婆出事那年,就是送到新山醫院的。當年我不在國内,從出事到結束我都不在。因為不在,記得更牢。
据知三舅到醫院看病,都是五姨么女霜表妹開車接送,也算仁盡義至。三舅從醫院回到黑水後,我遵母命給他打電話慰問。電話另一端,他有些口齒不清,但是聲音響亮,依舊是俺三舅充滿磁性而且鼻音很濃的一把好嗓子,聽起來仿佛是母親男性化了的音色。半天他才弄清楚我是誰。我們從没在電話裡交談過,有點好像剛學騎單車的人,不住地摔倒,爬起來又站不穩。我們的對話破碎凌亂,一個還沒說完另一個就開始說,或者兩個人一起說,誰也没聽清楚對方說甚麼。然後兩個人一起停,等待另一個人先說,接著又重複前面的混亂。末了他說,謝謝你,打電話,來。手術,成功。要吃藥。後來我告訴母親,電話打了,他呼吸沉重講電話吃力。等他好點再打吧,母親說。後來聽說三舅漸漸好轉,大家都為他終於度過難關而高興。我也就没再打電話,那一次算是唯一也是最後一次與三舅通電話。他在電話裡的聲音變成回音嗡嗡在我耳裡繞環,至今不退。不久之後,五姨丈去世,我們去黑水弔唁,也見到了三舅,小聊了一下。他已經忘記我曾給他打電話的事了,當時他全副精神都耗在鍛煉脚力,重新學習走路。
三舅生病那些年,逢假期小弟都會載母親從吉隆坡南下黑水探望他。母親腿骨不好,經不起長時間彎腿屈坐。但是她說,再辛苦都得去看看輪椅上度日如年的弟弟。一度聽三舅母淚漣漣說三舅想要放棄治療,原來是糖尿病導致眼疾生活無法自理,生病太辛苦他不想挨了。他自己没有了鬥志,誰也勸不了。活着的人都覺得病人應該鬥争到底,都在勸。母親數度見到三舅,也殷殷相勸。但是三舅不言不語,慢慢隱入自己的世界。有一年,我們趁農曆新年舉家南下去看三舅,那時他雙目蒙上一層眼翳,甚麼都看不到了,跟他說話要先報上自己的名字。他貓在輪椅上,手指微微颤抖,身體非常孱弱。瘦骨鳞鳞的手緊握着每一個跟他說話的人的手,努力通過觸摸來辨認。他很用心聽,但是你找不到他的目光,樣子令人心碎。看着一個英俊倜儻的魁梧大漢慢慢萎缩成一副枯槁的身驅,你竟一點辦法都没有!
三舅育有四子一女,小表弟多年前不幸車禍去世,給三舅打擊極大。失兒之痛留下無窮盡的遺憾,三舅心裡頭仿佛被鑿開了一個永遠也填不滿的黑洞。表妹嫁給黑水的咖啡店少東,工作忙碌,但因住得近能够常常回家探視。後面這幾年到三舅家,見到的都是表妹和四表弟。記得三舅婚後舅母孩子生得頻密,四表弟出生時三表弟才過周歲,因此四表弟送三舅母娘家托養,多年後方领回家。小時候我們没見過四表弟,等到他長大回家才重新認識。三舅生病之後四表弟經常帶太太和孩子回家照顧三舅並處理大小事務,在最後的歲月裡三舅享受到了子孫繞膝的天倫之樂。四表弟如今慢慢走入我們的眼簾,真是個好樣的青年。我們到三舅靈前弔唁那天,看到四表弟上唇養起一抹小黑髭子,突然覺得,四表弟的模樣竟然越來越像三舅年輕時的樣子了。

三舅年輕時長得帥,六十年代他二十多歲的時候曾在英國呆過一段日子。當時他有個好朋友是英國人,不知他們是如何認識的,也不知道他在英國幹些啥。有一年突然間他和英國人一起回到黑水。見到我外婆,滿臉鬍鬚的英國人摘下帽子,對外婆深深一鞠躬,握着外婆的手輕輕吻了一下,把我外婆嚇壞了。英國人跟外婆說,他計劃在倫敦開中餐館,想請三舅過去幫忙。談話内容當然是三舅翻譯的,反正故事就是那樣流傳下來了。你想六十年代一個渾身毛的洋人來到黑水,能不在那一方小小的土地造成大大的轟動吗?英國人這個人物就此成為黑水的故事,也是三舅故事的主軸。後來我們聽說三舅不去英國了,好像是外公外婆不讓,英國太遠了看不到人,捨不得。那時可没有甚麼社交媒體哦,黑水大街上外公的老店裡連電話都没有。當時没有誰家的孩子能走得太遠。住柔佛州的人,至多到檳城,到關丹,到沙巴,那就算很遠了。三舅因為没去成英國,也就改寫了他個人與家族的歷史。
留在了黑水的三舅之後那些年到底都幹了些甚麼,我們小孩子都不清楚。大人的事也不是我們能揣摩得出的。小時候的黑水是歡樂和秘辛的來源。我們睜大眼睛用盡心思拾掇黑水的點點滴滴,所有的信息囫圇收納儲存在小腦袋裡等待發酵。所有的故事都没有整體結构,只有零散细碎的小泡沫,如幻如夢。記憶中,當年三舅就是一個到處吃得開的宋家三少。外婆開間小店鋪,賣些小零嘴小玩具,還賣紅豆刨冰。外公在居鑾路和永平路都有些園地,按季節種些農作物。三舅有時去看看園,管管工人。外公是中醫师,給街坊看病也能掙些錢。家裡不缺錢,三舅做甚麼或不做甚麼大概也没啥關係吧。反正他養過非常名貴的啼聲優美的鳥,也養過天價的金龍魚。他還養過一條罕見的白色大蟒蛇,蟒蛇盤在鐵籠子角落就像一座小小的白玉山,一整天都不動一下,丟落一隻公雞馬上就被吞嚥了。這些珍禽異獸的飼養和保養費不是你我可以想像的。有時三舅會與朋友結伴去山裡打獵,捕獲山豬就砍了分赠鄰里,大家有山豬肉吃都很開心。偶爾他們會捉到穿山甲、蝙蝠或山澗裡的甚麼奇怪的魚,回來就會講山裡驚險的故事,大家都愛聽,當然也是大家都有得吃。那是一個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的新村時代。後期三舅開娱樂場所,人們付費打桌球喝酒消遣,海派的他最喜歡請人喝酒。他也經營過餐館親自執杓當主厨賣海鲜煮炒,生意最好的時候加蓋的鋅板從住家屋檐下一直伸展到大路旁,底下可以擺下十來張大桌子。晚上的酒客和吃夜宵的人川流不絕,夜夜客滿。餐館邊上的空地停滿車子,都是寶馬賓士奧迪甚麼的,據說很多新加坡客。三舅生病之後關閉了餐館,那些可以坐上十個人的大圓桌被收起來靠在邊缘的柱子上,久了漸漸覆蓋上厚實灰白的塵埃。
記得三舅婚前曾當公關負責安排港台電影明星或歌星到新馬登台表演。那個年代如有歌星演員來登台,小地方如無酒店,多會住在地方政府的旅館,叫做Rest House。我念的中學,峇株天猛公依布拉欣女中附近山坡上就有一間官方經營的Rest House。如聽說有明星來住宿,我們就會翘课跑到Rest House外擠著看明星。還記得有一次三舅带人來住宿,忘了那次是誰來登台了,我們也蜂湧去看。遠遠看到一群高頭大馬的保安人士簇擁着一個戴銀邊墨鏡的漂亮女明星,看到三舅也在其中,我心頭突突亂跳。他也戴着墨鏡穿一身笔挺的黑色西装,他没看到我,我當然也沒告訴同學那是我三舅。那次遠遠地望着三舅,覺得他好像是一個我不認識的、另一個世界裡的人。
後來三舅結婚了。那個年代,傳宗接代是件非常重要的事。如果有祖業,一個當兒子的可以不事經濟生產,但是不能不結婚,不能不養育後代。尤其重要得生兒子,越多越好。簡的說,成年男性没有具體的職業無妨,結婚生子就是男兒最大的成就了。三舅結婚的時候好熱鬧啊,婚禮在老店舉行,街坊都來了。我們幾個小屁孩穿梭在大人群中,看大人鬧酒起哄,那個情景我永遠忘不了。三舅母靠在三舅身邊,臉頰一片紅暈,羞澀柔美。大家都知道,三舅母年輕時長得像丁蘭。丁蘭是誰?現在很多人都不知道,但是四、五十年代生人没有不知道的。丁蘭原名陳蘊藍,是電影明星,夏語片皇后。她到新馬登台的時候非常轟動,不知道當時是否三舅負責接送。對此事我非常好奇,可惜多年來一直没有機會問他。如今這件事在我心中將永遠成為一個谜。不過,三舅母長得像丁蘭,這倒是個事實。
三舅故事中的兩個人,一個英國人,一個丁蘭,現在都随着三舅成為幻境了。英國人回去之後没再來過,三舅與他是否還有聯繫,我們也不知道。反正後來三舅走了另一條路,更多孩子來了他努力工作盡責任。日子如水潺潺流過,大家都忙過自己的生活,然後我也出國了。我與黑水漸漸脱節,孩提時候儲藏在記憶裡的零碎瑣屑越來越模糊。當我們這一代漸漸老去的時候,黑水早年的絢麗色彩也慢慢冲淡了。
最後那幾年,三舅一直在病痛中吃藥打針插管,到最後不良於行生活無法自理。突然就想到外婆,她老人家一直到去世那天都没吞過一粒西藥,說走就走。外公在的時候,舉凡傷風咳嗽都是一帖苦藥。外公走後,照樣是甚麼病痛都一碗黑溜溜的藥湯擺平。苦藥真是好東西。外婆與三舅同住的那些年,我們到黑水次數比较频繁,主要是带母親回娘家。外婆眼觀鼻,鼻觀心,日日與草藥厮磨。她每天抓藥捣藥,製成藥粉廣送鄰里,草藥的味道伴她度過許多隱忍的歲月。每次見到外婆屐着小脚在厨房裡煮飯,總覺得她站不穩,好像随時都會摔倒。現在才知道,原來是她站得最穩。她是家中的定海神針,在世時她緊緊攥着宋家的生命根基開源節流抱瓮出灌,長期维持家中的穩定。
外婆去世以後,母親的娘家之行漸漸稀少,與黑水的親戚僅能維持着微薄的聯繫。其實,自外婆九十年代初去世以後,母親早無娘家可歸。反而是我們自己的娘家慢慢從峇株北移至吉隆坡,然後漸漸在首都扎根了。大夥偶有驅車南下黑水,不過就是走親戚短暫拜訪,與兒時隨母親回外婆家一住就是個把月不同。多年來我們一直無法想像,宋家没有了男性大家長是怎麼回事。即便是在病中,三舅的威權仍然籠罩着家族所有的人。他的離去,意味着母親娘家最後一個男性家長殁了,也標誌着一個舊時代的終結,恐怕也可以說是兩代人某種形式的斷裂。母親如今是娘家年齡最大的長輩,但宋氏這條線要靠舅舅的後人維繫下去。幾十年來我們與黑水漸行漸遠,對我來說,黑水故事只能追踪至此。以後的故事就讓下一代的人去處理了,我們這一代該做能做的都做了。很多我們記得的黑水境況都已經失真或逐漸消失了,我們的記憶也在消失中,而有一天我們自己也要消失的。我們越來越走入一個很多事情都被快速遺忘的時代,你就算記得又如何?坐在時光的列車裡,歷史場域有如兩旁景物刷刷後退,瞬間消失。你能記得的事物都是虛幻的,消失卻是真實無比。這次黑水書寫算是借三舅棄世的契機,對母親家鄉的重訪與告别,所有的想起都是為了日後的遺忘。
Moonsoon Review《季风带》第十期 2018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