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9月18日星期日

马华文坛烧芭事件



张永修

1990年代的马来西亚华文文坛,相较于之前的十年,是热闹而轰动的。之所以热闹与轰动,源自于这十年当中发生了一系列的文学论争。这些论争环绕在几个重大事件,包括:马华文学的定位,经典缺席,选集、大系与文学史的关系,文学研究与道义,中国性与奶水论等。这些论争一个衔接一个,联系相扣,前后持续了整十年。一本收录这十年论争的著作,书名叫《辣味马华文学》,足以反映这些课题之呛。而引发论争的人物主要是几位留学台湾的大马学子,包括黄锦树、陈大为、林建国等;其中,当年仅二十余岁的黄锦树,同时参与了几乎全部的论争。传统的刀耕火种方式,在南洋称为“烧芭”,意在清除枯枝败叶,以利之后的播种耕作。黄锦树在马华文坛的“放火烧芭”,本意亦如此。只是这种欲借大破达致大立的方式,不为马华文坛保守分子认同,因此他被一些现实派作家蔑称为“烧芭佬”,而与此相关的系列论争,即被称为“烧芭事件”。

烧芭事件的序幕,得从黄锦树对“马华文学”的全称重新定义说起。1990年1月19日,黄锦树发表〈“马华文学”全称之商榷——初论马来西亚的“华人文学”与“华文文学” 〉(星洲日报【文艺春秋】) ,建议将“马华文学”的全称,由“马来西亚华文文学”修改为“马来西亚华人文学”。以他的说法,此举“蕴含着更深更广的文学史关怀,也针对着马来西亚社会仿佛无可逆转的多元分歧性格,企图在文学/文学史的领域里作一点基本的、也是必要的步伐调整。”他探讨当前的马来西亚华人的文学认知与马华文学史视野的问题,并且建议重修马华文学史。不过,鉴于约定俗成的看法,“马华文学”的定义已根深蒂固难以改变。而重修马华文学史的建议,亦有着对前辈文史工作者的挑战意味。

然而,真正引燃文坛大火的,还是1992年的“经典缺席”论。发表于该年5月28日的〈马华文学“经典缺席”〉,其实是对同月禤素莱〈开庭审讯〉一文的回应,该文提到日本学者在学术会议上公审马华文学 ,质疑 “马华文学” 用法的正确性,并质疑其马来西亚属性。黄锦树在回应中表示,马华作家仅仅是在做“拓荒”的工作,没有建树,其“现有的‘马华文学独特性’,究其实只是一个空集”。他指出,现有的文学史也是一部经典缺席的文学史,是“马华文学拓荒史”,而马华作家却在“自我经典化”,并沾沾自喜。面对着“草草种满了杂树的园子”,他说:“我们必须以前行代中一些阻碍进步的绊脚石为理论上清除的对象”。他以希腊神话盗火神祇自喻,引火烧芭,以便进行另一场“拓荒播种”工作。整修被视为荒废的马华文坛的作为,如野火熊熊烧到马华文坛现实主义的殿堂,让当年文学主流现实主义的作家们大怒,而群起反击。反应最激烈的,大概是陈雪风(夏梅)和好些化了一次性笔名的不详人士。夏梅指黄锦树蔑视马华文学,也是“对文学的外行”,还责问他“读过几本马华文学作品”,指他的言论“太狂妄”,给他的寄语是:“不了解与认识马华文学,就不配谈马华文学”。(〈禤素莱.黄锦树和马华文学〉,15/7/1992)。

“经典缺席”的风波尚未平息,1995年,陈大为在台湾编辑出版了一本《马华当代诗选(1990-1994)》,入选者18位,其中五字辈诗人仅两位,其余皆是6、7字辈的年轻诗人。这本号称“当代”的选集引起国内文学界对其代表性的争论,而后陈大为在《蕉风》471期发表一篇专门为国内读者而写的“内序”,以为自己的选稿标准作出解释。结果,他对1970年代以前的诗歌“大多是粗糙的呐喊”的看法,以及对一本在中国出版的马华文学选集《阳光。空气。雨水》所收录的174首诗中,“烂诗”与“非诗”占了90%”的强烈评语,却引发了国内文坛更激烈的反应,“马华文学视角和台湾口味”之争由此开端。许多现实主义作者指旅台学者喝台湾水吃台湾米,用“台湾口味”来评量马华文学,有失公平,而提出必须用“马华文学视角”来审视。黄锦树在这事件上亦参与一脚,他反问何为“马华文学视角”?是比较低的要求吗?还是仅接受来自中国学者讨好式的赞美,而排除一切来自旅台学者的负面批评呢?他坚持认为,“马华观点”如果要在理论上成立,其先决条件是“具马华独特性的文学作品要先产生出来,而且,要有相当的数量”。(〈马华文学的悲哀〉,18/12/1996)

1997年11月28日,黄锦树在吉隆坡 “马华文学国际研讨会” 上发表了题为〈马华现实主义的实践困境——从方北方的文论与马来亚三部曲论马华文学的独特性〉的文章,大力针砭方北方的“马来亚三部曲”(《树大根深》、《头家门下》、《花飘果堕》),同时对马华现实主义大力抨击,认为马华现实主义在实践上 “彻底的破产” 。黄锦树的挑战式言论,即引发现实主义者以不同笔名在各报言论版以杂文方式围攻。这些文章多不就论文的观点提出讨论,而采取人身攻击,指作者向讨论对象借资料后不懂 “敬老尊贤” ,不道德的将对方贬得一无是处、遣词用字偏激火爆态度傲慢、抢夺话语权并企图击垮敌对派系等等。黄锦树在同年12月15日写了一封信给方北方,说明这一次文学史事件,可以被问题化为“克服方北方”,是两代人之间的正式决裂,“不是因为私人恩怨,而是文学观点,及对文学生产所有的立场上的无法妥协。”他否定的是方北方作品中的文学性,“却高度肯定了它存在的意义”。对他来说,“克服方北方”是非常痛苦的。为什么要投入那么大的心力去从事痛苦的工作呢?他说:正由于“研究马华文学是我辈痛苦的道义”。“方北方事件”是一次写实主义与现代主义两个派系在美学上的斗争。

1997年的“马华文学国际研讨会” 上,黄锦树放了两把火,除了“马华现实主义的实践困境”,还有就是“断奶”问题。黄锦树提到马华作家作品要有自己的特色,不能长期“喝中国奶水”,成长需要“断奶”,会上即席引起中国学者江枫反驳。林建国说,此项争执,“表面上事关写作养分汲取上的国别认同,内里却藏有学术阴谋。”指大中国主义者在搞统战,“利用文学不许‘断奶’的课题要大家整队,意识形态上向中华帝国靠拢”。(〈马华文学断奶的理由〉,1/3/1998)陈雪风却指“断奶”的主张,是为了将来的“ ‘台独’的诉求”铺路,“是有其政治目的的”。(〈访谈的补充与解释〉,15/3/1998)“断奶”引发的问题,不只是文化承传的问题,而是中国与台湾的“影响力”在马华文坛较劲。

黄锦树在点评林幸谦的诗作提到“中国性”的问题,探讨中国对马华作家的影响。他说:“身为华人,无可否认的我们都必须不断的反省华裔集体的文化属性及存在情境;华文书写者甚至每一度进行书写都是一次有意识或无意识的征战——与‘中国’的战争。” (〈中国性,或存在的历史具体性?〉,26/9/1995)他劝诫马华作家,必须走出中国影响,树立自己的独特性,别“仅仅在别人的同情里赢得自尊”。(〈马华文学的悲哀〉,18/12/1996)

“马华文学国际研讨会”过后,黄锦树1998年写了〈烧芭余话〉,记录当年“马华文学国际研讨会”现场发生的事故,文章充满火气。之后将〈草草〉和〈马华文学的悲哀〉 ,还有〈告别教条主义〉、〈也算流亡?〉及〈流亡、边缘与本土性〉等六篇文章一并归为 “烧芭余话”。据黄锦树2019年出版的《时差的赠礼》一书提到,这系列文章多年来都没有收进他自己的论文集。他说,“大概我自己也很想把他们忘了”。

黄锦树是个争议对象,是马华文坛烧芭的“纵火者”,不过他也是“播种者”。他“企图从域外盗来他乡之火,以照明故乡的黑暗”。希望马华文学在世界文学的大潮中,凭真本事而让世界看到马华文学。烧芭事隔二十年,马华文学已经脱离 “草草种满了杂树的园子”的“拓荒时期”,出现了新的景观。

延申阅读:

张永修、张光达、林春美主编《辣味马华文学》(吉隆坡:雪兰莪中华大会堂、马来西亚留台校友会联合总会,2002)。

黄锦树著《马华文学与中国性》(增订版)(台北:麦田,2012)。

黄锦树著《时差的赠礼》(台北:麦田,2019)。

收录于张锦忠、黄锦树、高嘉谦主编《马华文学与文化读本》(台北:时报,2022)

2022年9月5日星期一

我所认识的作家锺情(下)



最近,上海、香港和台湾三地都先后出版了锺情的著作。什么时候才轮到本地——蜜蜂出版社呢?据说,锺情每个月手上有这三地的报章和杂志二十多个专栏稿约,包括一个是每天见报的五百字专栏和两个言情连载小说。锺情写稿速度奇快,只是她有太多稿要写,她不得已厚此薄彼,第一时间就是先处理海外的稿约,本地的就押到最后。秦守成心里着急,若锺情的新书不说定出版日期和内容,其出版将遥遥无期。得想想办法啊,总不能像汪洋漂流那样痴等轮船经过。

不久前联邦的《大汉日报》给锺情开了一个日记专栏,该报看来非常重视这位著名作家,还专程特约本地的名摄影师为锺情拍照,不同造型的照片放得大大,随日记每天见报,文章则是身边琐事,读者反应却出奇良好。《大汉日报》随后给锺情作一个整版的专访,宣称自从刊登锺情的日记专栏,每天接到数百封读者写给锺情的信件,以及和想与锺情通话的读者来电,说明锺情的文章深获读者喜爱,报份也有明显增长。这期间,敌对报《半岛日报》则以特大的锺情半身照版头作为号召,设立了“锺情爱情信箱”的专页,专为读者解答感情问题,其回答文字的灵巧和解惑的绝招,博得坊间一片叫好。这种种所谓的“锺情现象”造成的轰动,带动她的著作的销售量,每一间书店都把锺情的著作放在最当眼的地方。锺情的日记如此受欢迎,给了秦守成一个点子:出版锺情少女时期的日记!锺情少年成名,她当年的日记应该有看头。

“我中学的日记是还未开发的森林处女地,奇怪怎么没有人想过出版,你倒机灵。”

“您是天才作家,十五岁成名,文章出色,人又长得明艳照人,爱慕者众多。有报道说您每天都收到礼物和约会邀约,常常要为选择不知赴谁的约,拒绝哪位对象而烦恼。”

“那时开始了我的初恋,确切的说法是三角恋。”

“这个很重要。听说,影星谢贤是您的好朋友。”

“没错,我们是好朋友,不过他不是我的同学。当时他还没出现。”

“哦,谁是幸运儿?”

“到目前为止,这还是秘密。”

“也好。有秘密的日记,肯定畅销。”

“不过,内容我要过滤。”

“那当然,您就加紧处理吧。”

XX

又过了一个星期,秦守成问锺情书稿进展。

“前几天下大雨,我屋顶漏水,把日记都打湿了,钢笔字迹全糊作一团,书页也都粘粘一起。你看——”书房一片狼藉,露台晾满了书籍。这只能怪上天弄人了。

“我看这书是出不成了。”锺情心情不好,却不忘化装美容,身上穿的还是旗袍,好像这样的装扮才能显示她的上海身分。她搂着萧邦,萧邦好像懂事,乖乖的坐在主人怀里,不过头还是不安分的摆动,不时眨着大眼睛。

“这样不成,书今年年终学校假期之前必须出版,那是卖书旺季。您的书是我们出版社重头书。”

“我能怎么办?你要我自杀吗?”

“千万千万不能,别做傻事我的大小姐。”即使知道是戏言,秦守成身体也冷了半截。

“日记是出不了了,我把它写成小说吧。”

“日记体小说如何?”

“也只能这样了。”

那边社长叶成荫却另有看法,认为名作家的日记,特别是有花边新闻的天才作家的少女日记,才更有卖点。

“不管如何,到时封面必须标明——‘日记’!读者要看真相,特别是名人的隐私。”

XX

锺情的书稿迟迟未交,社长叶成荫等得不耐烦了,直接打电话给锺情,想给压力,让她积极些。

“我的大作家,你这样是不行的——你再不交稿,我们的出版社要关门了!”

“社长——”对方做出委屈状,爹声爹气的说:“日记嘛,急不来。”

“我的大小姐,这次要出版的是当年你少女时期的日记,不是今时当下的日记!”锺情的玩笑时机不对,叶成荫如踢石头,满肚子怒火即刻爆发出来:“我无法一天天等你,你不是在写日报的连载小说——即使写连载,也得提前交稿,哪有你这般做法的?”

“社长,你知道我不只给你一个出版社写稿出书,我手上还有几本书的稿约,你再这样咄咄逼人,我可走投无路了。”锺情摆明她的书是抢手货,几个出版社都希望乘势追击,年尾前继续出版新书,图个满堂红,多方催促,锺情总是优先照顾海外市场。

“博你呀大冷!”叶成荫听不下去了,口出客家国骂,猛摔电话,震翻旁边的咖啡。

“秦守成!——你跟我搞定这个女人!”

XX

“就这些?”社长问的是续稿。

“其他的还在整理。”秦守成诚惶诚恐的回答。

“博你呀大冷!要整理到什么时候?”

“我会加紧催她。”

“你这主编做什么的?你要确保文稿运作顺畅,不能妨碍工作流程。”

他下了最后通牒,最迟下个月,他必须收齐书稿。

“是,社长。”走出社长房间,秦守成赶紧掏出手巾擦干满额大汗。

后来,锺情交来厚厚的文稿。秦守成以为中了万字票。

“还欠最后收尾的一章。”回答如万字票“中字不中镭”,秦守成有点空欢喜。不过,至少有进展。

“大概还有两万字。”最后一章若七月一日都无法了结,书肯定会错过卖书旺季。

社长叶成荫把秦守成叫进房间,说:“书出版之前,我不要听到她的声音也不要看到她的脸。你跟我准备丰厚点的礼篮,给她送去。记住——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你都要把最后的稿在截稿前弄到手。”这说法有点像是武侠小说里争夺武林秘籍的桥段,非常荒谬,但他必须是那个高手,一定要在截稿前把武林秘籍抢到手。

XX

星期一一早,秦守成按响锺情住所门铃。门一开,他就将行李箱推进门里。

“你这是什么意思?”锺情还穿着碎花长袖睡衣裤,发梢卷着发筒,像是刚被吵醒。萧邦则绕着客人的小腿,摇尾巴作欢迎状。

“社长说,从今天开始,我就在您府上上班,一直到锺情小姐的书稿完成为止。七月一日之前还没有收齐稿,我就永——远——不必上班了。锺情小姐,我真的没办法了,您务必帮我!我今天起就住进来,一直到您交稿,我立马走人。”

锺情傻了眼。她万万没想到对方会来这一招。

“您也不必叫我带萧邦到楼下遛狗,我不会出门半步。晚上我睡客厅沙发,这个您绝对放心。”

“你在这里,我怎么写作?”

“您尽管在您的书房写作,我只占用您的客厅,绝不干扰。”

午餐晚餐,秦守成准备了面包和自带的瓶装开水,晚上也不更衣,就抱着沙发的小枕头,弓身而眠。

第二天的日报,本国要闻版有则耸动的头条新闻,标题这样写道:

杂志主编住进著名女作家闺房

还有一张占了四栏宽的照片,一名男士拖着行李站在门外,门口处露出女主人的半张脸,两人眼睛都被黑条子遮住。虽不具名,我国著名女作家屈指可数,再看脸型发型和身高体型,辨识率非常高,名字呼之欲出。

“秦守成你看看!”锺情把报纸摔倒秦守成脸上:“你坏了我的名声!”

秦守成看了报纸一眼,反应平静。他心里说:“这照片角度取得还不错。”

其实这是秦守成的安排。他事先通知了几位报社记者朋友,让他们先找好拍摄地点,从对面座组屋取镜。所以,新闻不止一家独有,而是岛上所有报社都有;隔天海外华文报也都转载了这则新闻,只因著名女作家之故。

“我正人君子的形象,被说成抛妻弃子,也被破坏贻尽了。” 他这软骨头,也耍起无赖。“没办法,您几时交稿,我几时搬离就是。”

“姓秦的,我杀了你!”

“您杀了我,于事无补,您还是赶紧写好您的小说吧。”

奥——呜——!锺情发出惨叫。她没有其他办法,惟有加紧完成拖欠的稿子。

XX

秦守成花了连续两个晚上,其实是从晚上十点到第二天凌晨五点,共十四个小时,写了一篇题为<我所认识的作家锺情>,依王编辑的邮址把稿电邮过去《大汉日报》,两天后收到回函:

尊敬的秦守成先生:

非常感谢您寄来有关名作家锺情的回忆文章,文章写得非常精彩,也已经排版,准备在下星期刊登。不料,因某种不可言说的原因,不得不抽起您的大作。我深感抱歉,希望您能见谅。末了

祝生活愉快

《大汉日报》<大汉山文艺>编者王璞穗敬上


——

《星洲日报. 文艺春秋》, 6/9/2022

https://www.sinchew.com.my/.../%e5%bc%a0%e6%b0%b8%e4%bf.../

我所认识的作家锺情(上)



秦守成在午睡,突然接到一通电话,说是联邦《大汉日报》文艺版编者打来的。

秦守成退休后,最初一两年,前同事不时还会招他去咖啡店喝茶聊天,后来出版社搬到百胜楼,路途远了,大家也各忙各的,渐渐的少了往来,到后来,连电话都少了,晚年生活终于趋于平静,书看累了,就在躺椅上眯下眼。今天,怎么会有陌生人找他,而且还是从对岸邻国打来的。

“秦先生,您好,很冒昧的打电话给您,想要告诉您关于名作家锺情的事,她昨晚不幸在吉隆坡逝世,本报文艺版将会制作锺情的悼念特辑。听说,当年锺情在新加坡时和您常有联系,希望您能写写过往的事情,作为纪念。”对方也不知叫什么名字,怪难记的,只知道姓王。怎么他会有我的电话?

“我是从史料家金钟声先生那里得到您的电话。金先生说锺情在新加坡的时期,曾经在蜜蜂出版社出版过一本单行本《早春日记》,您是当时的主编。”

“陈年旧事了。再看看吧。”秦守成眼睛干涩,脑袋还是昏沉沉,想打发掉算了。

“您千万要放在心里,我们留版位恭候您的大作。”过后还留下电话和电邮邮址。

××

锺情,一位亮眼的作家。刚出道时还绑着辫子念高中,她以稿海攻势抢滩多个报刊杂志,上海作家出版社破例为一个高中还未毕业的新人出版小说集,年纪不到二十,已经出书十余本,上海杂志《收获》主编巴金誉她为天才作家。

60年代末,锺情移居新加坡这新兴的国家,新加坡写作人协会筹委会闻讯,马上设欢迎茶会迎接她。当时除了写作人协会筹委会理事和数十名作家出席,联络所外挤满了书迷,都是来争睹这位穿起旗袍婀娜多姿的美女作家。同是理事的蜜蜂出版社社长叶成荫抓住机会,提出丰厚的待遇要替锺情出书,并开了一张志银五千新币的支票作为出书订金。锺情要在新加坡出版第一本著作的消息,第二天就成了报章重要新闻,新闻还刊登了叶成荫移交支票给锺情的照片。筹委会设欢迎茶会的新闻反而被压在下端,如同副文。

锺情出书的细节,当天没来得及谈,这事就成了主编秦守成的任务。为了每星期一的会务报告 ,秦守成必须在之前致电锺情,询问书内容和出版详情,以便会上有所交代。

“小秦啊,明天十点有空吗?你过来帮帮我,我买了一些花草。”

“有空有空。”跟进了两个星期,都还不知道锺情计划写什么。电话里锺情不愿多谈,秦守成只能亲自出马,以为近距离接触,或者可以增进编者与作者的关系。

秦守成九点半就到了裕廊湖附近锺情住的公寓楼下。公寓楼高十层,是裕廊工业区早年最高的建筑。锺情的单位在最高那层楼,电梯口挂着牌子:维修中。慢步拾级上到锺家,锺情化好装,头发喷上原子网固定发型,穿上大花旗袍,像要赴宴,怀里抱着毛绒绒的北京狮子狗,说:“小秦,你来得正好,我的萧邦打翻了牛奶,帮我清理一下好吗?拖把在那边。”

这举手之劳,秦守成很快就完成任务,时间还早,他就顺手用拖把将浴室抹一遍,再过水将拖把清洗,用手拧干,置回原位。 十点多了,送花来的罗里在楼下响着喇叭。下车的只有司机一人。

“怎么只有你一个人?”锺情穿着高跟鞋一级级走下楼,已经满额香汗。

“你要几个人?”司机吃错药般,要找人打架了。“你住十楼?你怎么不早说?你另外找人去,我只是负责载送。”司机坐在路墩上,掏出“三个五”香烟,转过头抽起烟来。

“大哥你帮帮忙,我一个女人家,怎搬得动这些花草?”

“如果你住楼下我还可以帮忙。”

锺情拿出一张红色胡姬钞票塞到司机手中,柔声细气的说:“大哥你就帮我这个忙吧!”转头对随后下来,穿着整齐西装的秦守成说:“小秦,你也帮帮这位大哥。”这个时候,秦守成能说不吗?

司机把盆栽一个个搬到地上,大小不一,共计二十盆。大盆的包括散尾葵、龟背竹和柊叶,容器都是一人环抱大小的陶瓷花盆,一个人肯定没法扛上楼。其余的盆栽属中型,有富贵花、大丽花、绣球花、菊花、山苏、虎尾兰等,一人也只能双手提一盆。

秦守成事后也不知自己是如何有这个能耐,与司机两人把二十盆大大小小的盆栽搬上十楼的。从不运动的秦守成摊在沙发上,全身酸痛,消瘦的脸惨无人色。锺情开了一瓶红狮子标头的柑水,让秦守成缓缓气。

“我昨天写了一篇短文,问问你的社长,在你们周刊开个专栏如何?”狮子狗还抱在她怀里,张开口打了个哈欠,还眨眼,真讨人喜欢。

“这里是我从樟宜机场买的豆沙饼,你带回给孩子吃。你几个孩子了啊?”

那白纸包的圆筒豆沙饼,街头那间饼家不是有卖吗?人家拳拳盛意,带回家孩子可高兴了。

××

锺情在《蜜蜂周刊》的专栏,第一篇就是写她的花草。

那还是在上海的旧居。由于锺情的新书在香港出版,出版社请锺情到香港办一场作家签名会,锺情因此委托友人照顾她的“叶子”。由于每种植物所需的阳光和水分多寡不一,因此她都细心的在“叶子”旁各别置放卡片说明,比如早上七点阳光照进来时,“叶子”要搬出去晒太阳两个小时,阳光转强时就得把“叶子”归回凉爽原位;哪些“叶子”两天浇水一次,每次若干安士;哪些“叶子”三天浇水一次,每次几滴;哪些“叶子”每天都要大量的水,条条细节像极医生给病人的药方指示。露台小几上则放好一个厨房用的量杯、一个浇花用的花洒和一个喷水器,道具齐全,方便使用。

文章通篇提到 “叶子”,秦守成猜想,应该是指可以搬动的“盆栽”吧? “叶子”在这里想必不会有其他指涉,只是作者平日习惯叫法,若将“叶子”改为“盆栽”,全文可通,不会有歧义,因此便做了更动。若文章原文照登,社长一定丢回大版,骂人时肯定用他的母语——博你呀大冷(客家话,字面意思是:你发大冷),然后转波道对福建帮广播:汝困(睡觉)啊?汝目鸠(眼睛)黏思垫(邮票)啊?安尼吔杀辣(错误)看不到?——过后读者也一定不会放过,会写信义表愤填膺表示抗议,或热情而正义的打电话投诉,电话总是转到社长那里:编者怎么搞的,有错误不改,不良示范……。

专栏出街后,作者锺情一大早就在电话里大骂叶成荫,狠批社长不尊重作家,放纵编辑擅自改动她写的文字,并扬言杯葛《蜜蜂周刊》。结果秦守成马上被叫到社长房间(办公室)。当晚,社长买了一瓶红酒和一打黄玫瑰,让丧家犬般的秦守成提着,专程到锺情家陪不是,路上还特别强调说:“这是你惹的祸,钱你得付一半”。到了锺家楼下,电梯还没修好,又得拾级爬十楼。上得锺家,秦守成满身湿透,脑袋发冷,双耳隆隆作响,听不清双方的言语,只见锺情形态夸张如演舞台剧,叶成荫在一旁直点头称是。

“还不谢谢锺小姐大人大量?”叶成荫拉了拉一直呆坐一旁秦守成的袖子,秦守成才惊醒过来,忙接口说:“感谢锺小姐大人大量,感谢锺小姐大人大量。”

问题摆平了,下期重刊锺情的原稿,以及刊登锺情因编辑改动文字而做出的强烈回应。此文比原本专栏的篇幅多出整整两倍,以致必须抽掉一页的文稿。当期的文稿看来看去都必须刊用,别无选择下只能牺牲“社长的话”和他化名写的文稿。此后,秦守成对锺情的稿只字不改,即使有错字,都照登不误。比如她“即”“既”不分,老爱把“以及”写成“与及”,“戒”字写成“戎”,“巳”字代表了“己”和“已”,永远不知用何时用衣字旁的“複”,还是双人旁的“復”,或者襾字头的“覆”(今天她应该非常感激简体字的发明,一个“复”就扫除一切不确定的烦恼)。更严重的问题是漏字,漏了一个“不”字,意思完全相反,文章见报后又来兴师问罪。因此作者的原稿,都必须保存至少一年,以便随时呈堂作证。

XX

截稿时间,是编辑与作者都非常重视的警戒线。谁迟,谁中招。哪个部门哪个关卡过了截稿时间,当事人被记过;作者迟了,直接影响生产进度,罪不可恕,稿约即刻终止,自断财路。因此,截稿时间前一两天,本地作者都是亲自上门交稿,从不依靠邮差(其实新加坡不大,再远半天也能从兀兰来到芽笼)。作者到来,如果没会议,总会先跟社长打个招呼,然后找主编,到食堂(它的海南咖啡特好,一定要点一杯)聊上一两个小时。有时作者一个刚走,另一个又接踵上门;有时几位不约而同遇到,便成了文人聚会,宾主同欢,关系良好。截稿日其实最忙,此时的来稿,编者通常来不及看,就将文稿交给杂役发到排版部,先让捡字员捡铅字组稿。读者不要惊讶,不要以为以写字为生的写作人,字体一定好看。有些作者字不成形,像鸡爪过沙地,笔划胡乱,多一点,少一划,框内细节一团糟,以致捡字员看不懂,于是就以四方黑印取代,让编者过后填充。这些鬼画符的文字稿有个用处,就是作为招考(编辑、校对、捡字员)新人时的考题。作家的字认不得,就难吃这口饭。

截稿时间碰到锺情,情况就起了变化。她在截稿当天打电话给社长撒娇说头痛写不来,社长就好言好语的劝说:“帮帮忙我的大小姐,你的专栏很多人看的,总不能开天窗。你吃两颗班那多休息一会儿,以你的才华与速度,写专栏短文对你来说如吃花生,我们再给你一点时间,一个小时后,我派守成到你府上跟你拿稿。锺小姐我等你的稿喔,拜托拜托!”

已经是下班时间了,秦守成硬着头皮去锺家。下班繁忙时段塞车塞到锺家,已比原定的时间多了一个小时,锺情的稿还没写。 “小秦,你在这里等也没用,我还没写好。不如你带萧邦到楼下公园走走,一个小时后我肯定交稿。”

回到出版社,捡字员因锺情之故而加班,其他生产线的下流作业也一并受影响。下班时间一到,社长准时放工,最后看版签大样的责任就留给秦守成。这一天,秦守成回到家,孩子与妻子都睡了。

锺情专栏稿迟到现象,每个星期重复发生。叶成荫要出锺情的书,不得不对这大小姐逆来顺受。

XX

(上)

星洲日报.文艺春秋,2/9/2022

https://www.sinchew.com.my/?p=40552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