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7月28日星期五

从前有一条很长很长的路(下)



/张永修

4.

“阿统的故事,和阿鹿有关系吗?”

阿汀和阿鹿结婚多年,都没有孩子。阿鹿跟丈夫说:我们领养一个吧。

阿汀联络在坡底的同行,也是同宗的阿业,探探情况。阿业的妻子正怀第十胎,想把这胎孩子送人。阿鹿听了很是高兴。不过阿业嫂诞下男婴,就反悔了,她舍不得将男孩给人。

“为什么是男孩就不舍得给人?”

“以前的人比较重男轻女。”

“太坏蛋了。那阿鹿怎样?”

阿鹿很失望,阿汀就过继了他哥哥的第五个孩子阿富,作为他们的孩子。后来又领养了一个已经五岁大的女儿。

几年后,阿业告诉阿汀,他弟弟阿统的第九个孩子要出世了。阿业说,上回说好孩子送他,临时反悔,很过意不去。不久前他去看他的弟妇,他弟弟说,养不起了,孩子是男是女,都要送人。不知阿汀还有没有意思领养?

阿鹿听了万分期待,开始准备孩子的衣物尿布。

农历新年过后不久,阿统的第九个孩子出世了,是个健康的男婴。喂过三天母乳之后,阿玉含泪将孩子交给丈夫,阿统再把孩子送到阿鹿手上。这个初生的婴儿从此告别他的亲生父母,成为阿汀家第三个领养的孩子,他与他的兄姐们年龄相差十余岁,很得他们疼爱,更是母亲阿鹿的心肝宝贝。

“外公,这就是您上次说的,真情比血缘更重要吗?”

“聪明。”外公亲吻凉风的额头,说:“睡吧,晚安。”

“晚安,外公。”

5.

“今天讲阿汀家所领养的第三个孩子的故事。”

新领养的男婴爱笑,醒时咿咿呀呀,眼睛看着人,牙牙学语。阿鹿就叫他牙牙。牙牙很快长出两颗大门牙,爱咬东西。阿业在他周岁时来探望过,一眼就看出他如兔子般的门牙,像足阿统。

阿鹿每个华人节日前,都会下坡到河口福田庵念经上香。即使那时佘姐已经往生,不在了,她还是把福田庵当作娘家。庵里的斋姑当她是家人,她也让牙牙随着她叫她们“姑姑”。上过香后,阿鹿总会在路边截停霸王车,带牙牙到阿统家,让阿统夫妇看看他们的孩子,让牙牙跟着长他几岁的兄姐在院子前玩。阿鹿告诉牙牙,那是他的伯父伯母,堂哥堂姐。

有一年,一个叫阿雄的大哥哥到乡下新邦探望牙牙。他送给牙牙一个用木片和竹片制成的八宝盒,盒盖绘着梅花,髹上防水的木蜡油,油亮亮的很是好看。他跟牙牙说,那是他亲手做的,要送给弟弟装糖果和糕饼。乡下地方很少出现陌生的面孔,这个访客自然引来左邻右舍的注目。晚上聚在五脚基聊天时,邻居就跟阿鹿套话,说牙牙长得像下午来的那个客人。阿鹿说:是牙牙的堂哥,当然像。

“我知道,那是牙牙的亲哥哥。”

“是的,那是牙牙的大哥。”

大哥长牙牙二十岁,牙牙出世时他已经成年了。他跟这个送人的弟弟只相处过短短三天,非常想念他,但因为知道不能再要回弟弟,又害怕跟弟弟太亲近会更增加自己的思念,所以每次弟弟随阿鹿到他们家去的时候,他总是避而不见。后来,他因为参加示威行动而被捕,关了几年牢,在牢里学木工,那个八宝盒,就是他在牢里做的。

“牙牙知道那是他的大哥吗?”

“当时不知道,要等长大了才知道。”

“他有认回他的亲生父母吗?”

“有,那是他长大之后的事。”

“他有离开他的养父养母吗?”

“没有。他很感恩能够在阿鹿的爱中成长,他永远是阿汀家的孩子。同时拥有两对父母,就如同时拥有公公婆婆及外公外婆那样,是没有冲突的。”外公说:“时候不早了,该睡觉了。”

“晚安,外公。”

6.

“牙牙的大哥为什么会去参加示威?”

“大哥是热血青年。当时,政府推出新币之后将旧币贬值,他觉得这样会让原本持有旧币的人的生活带来巨大的负面影响,所以就参与罢市示威。其实,那个时候有不少有理想、有看法,敢于表达不满和敢于诉求的青年,都走上跟大哥同样的道路。牙牙的家族就有几个例子。”

日本人走了以后,英国人又回来了。他们虽然答应给马来亚独立,但一些殖民地的政策,却没有完全撤销。许多人觉得,这意味着殖民统治还未结束,而他们理想中的国家,要更公正、更平等。于是,一场漫长的斗争开始了。阿汀有两名侄子,就参与了反殖民斗争。其中一个被捕,之后被遣送回中国;另一个成功逃脱,进入森林参与武装斗争,后来不幸在一次马泰边境的战斗中被打死了。而阿统也有一个侄子,也就是阿雄的堂哥,则在马来亚独立时选择放弃公民权,决定回去建设新中国。

“马六甲不是他们的故乡吗?”

“好问题。”外公欲言又止,问道:“那你认为他们的做法有什么问题?”

“我认为英国人很笨,不会区分华人和中国人。阿雄的堂哥也很奇怪,为什么有理想,就要放弃故乡?”

“有道理。”

祖孙沉寂半晌,凉风又问:“那些去了中国的堂哥们后来怎样了?”

“在中国发生文化大革命的时候,那两名堂哥 一直都被中国人视为侨民,或是间谍,遭遇了很多苦难,让他们原本对中国抱存的幻想彻底破灭。文化大革命结束之后,他们趁着紊乱局势,先后逃到香港。父母之邦回不去了,他们只能选择留在香港,含辛茹苦,重新开创另一番生活。”

马来亚独立后的一、二十年,时局还是非常紧张的。尤其那时发生了一起族群冲突事件,更是导致到处风声鹤唳,草木皆兵。那时,阿汀一家躲在板屋楼上,开着收音机,调低音量听新闻,身边放着木棍和巴冷刀,一听到车声,就从板墙缝隙偷看动静,那通常是荷枪实弹的巡逻军车。幸好在那个偏远的小村,各族人民都比较单纯而友善,平日都可以在同个咖啡店里卖叉烧饭、椰浆饭和啰地佳乃煎饼,不像现在那样泾渭分明。因此,那段日子尽管提心吊胆,但却终究相安无事。

在阿汀的侄子被捕、失踪之后,有一段时期,常有暗牌,也就是便衣警察,时不时带阿汀兄弟到警局问话。阿汀为免惹祸上身,就将阿富从他亲生哥哥那里带回来中国画报、文艺歌曲的歌书、唱片等,全丢到烧金银纸的瓮里,烧成灰烬。印有红旗和中国首长肖像的邮票,则收进信封,藏在祖先神龛底下。红色在那时并非象征吉祥,而是敏感的颜色。很多人连农历新年都不敢挂红彩,更别说放鞭炮了,那是被禁止的。就连运载树桐的罗里后面挂着的红色警示布条,也都改成黄色或白色。阿汀警告阿富,不可再从他大伯家带回任何东西,也不能参与校外的任何组织。他不要阿富走上与他兄长同样的路。

“那么牙牙呢?他有走上跟他大哥同样的路吗?”

“牙牙成长的年代,社会局势已经渐渐安定了。这让他有机会选择另一条路。他在那条相对平凡而安稳的路上慢慢长大,后来遇见了一个叫春天的善良女孩,两人结成夫妻,很多年后,他们认养了一个女孩,取名鹰,希望她可以自在而勇敢的飞翔。鹰长大后遇见忠厚老实的吉猫,他们结婚后,生了一个聪明的猫头鹰,叫凉风。”

“喔,怎么跑出我来了?”凉风很惊讶。“难道这是关于我和我祖辈的故事?”

“是的,这是你及你外公祖辈们的故事。”

“原来我祖辈的故事那么精彩。”

外公摸着凉风的头,说:“从下星期起,轮到你告诉外公你上学路上的故事,好吗?”

“我试试。”

“很好,今天早点睡,明天早点起,我们到森林公园跑步,走一趟长长的路。”

“好,外公晚安。”

(下)

(星洲日报.文艺春秋,18/7/2023)

——

2022年4月第一稿

2023年4月 第二稿

从前有一条很长很长的路(上)



/张永修

1.

“从前从前,有一条很长很长的路。The end.”

临睡前凉风讲了一个故事,那是他父亲跟他说的故事。

“没有了?”

“没有了。”

“没有故事的?”

“那路很长很长,很长很长,长到没有尽头。”

“路上没有风景,不闷吗?”周末到外公家过夜,外公问凉风。

“对呀,很闷。不然外公你给我讲一个故事吧。”

“好。”

从前从前,有一条很长很长的路。这条路从马六甲港口,一直延伸到马来半岛内陆。那个时候,马来西亚还叫马来亚,而中国人把它以及周边的一些岛国,称为南洋。据说南洋遍地黄金,很多中国人跑到南洋找生活,一些人勤劳工作,赚了钱之后衣锦还乡;也有一些人选择留在本地,落地生根,成家立业。

那时,有个姓佘的女人,大家叫她为佘姐,她身材矮小,精明能干。她在南洋养猪养鸡,种番薯种芋头,后来还种烟草割树胶。男人能做的苦工,都难不倒她。几年之后,她穿着体面,戴着金镯金耳环,大包小包的回到中国广东梅县家乡,远亲近邻闻讯赶来看望,佘姐非常大方的将带回去的罐头、糖果,甚至是衣服和首饰,都赠送给这些乡里。

同乡又羡慕又向往的问她,南洋是不是遍地黄金?佘姐说,黄金也是要努力才能换来的,世上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不劳而获。

再有一个同乡妇女,面黄肌瘦的,用恳求的眼光看着佘姐,问她再下南洋时,可以带上她的女儿吗?她女儿名叫阿鹿,今年六岁。

你想跟阿姨去南洋吗?佘姐问阿鹿。阿鹿长得比她母亲还要干瘦,她吃着佘姐从南洋带回去的糖花小饼干“亚答籽”,喜形于色,她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饼干。

想。阿鹿想都不想的回答。她舔舔嘴巴,说,饼干好吃。她大概以为,南洋到处都有亚答籽,每天都有好吃的东西。她们常饿肚子,有一顿没一顿的。有食物吃,就是天下最实际的美事。

那就给我作女儿吧,佘姐说。快,阿鹿的母亲跟阿鹿说,快跪下,给你新妈妈磕头。

佘姐那时已经把带回去的值钱东西都送出去了,只剩下自己耳朵戴的金耳环,她毫无犹豫的除下,双手交给阿鹿的母亲。 阿鹿就这样随着佘姐过来南洋,来到马来亚一个叫马六甲的港口登了岸,沿着露出地面的水涵筒的方向,一直往内陆走。 “什么是水涵筒?”

“那是客家话,输水管的意思。它专门给马六甲输送食用水,尽头是金山瀑布下的大水潭。”

佘姐带着阿鹿,提着行李,就靠双脚,停停走走,打从这条路,慢慢的走,经过重重的胶林,最后在路的另一头的一个村落,一间盖着椰叶的木板亚答屋住下。这条路,当时还是红石子路,要很多年之后,才改为柏油路。

佘姐虽然有了女儿阿鹿,但她其实终身未婚。到阿鹿稍微年长之后,佘姐和一些也是从中国南来,有相似经历的姐妹,在马六甲河口租一间板屋,设了一所斋堂,叫作“福田庵”。福田庵专门收留一些立志不嫁的女人,她们住在那里,早晚念经,也帮人做法事。一些斋姑收养孤儿为自己的孩子,就像佘姐收养了同乡的孩子一样。

“什么是斋堂?”凉风好奇的问:“斋姑是不是尼姑?”

“斋堂是礼佛斋戒的地方,像寺庙。但是佛寺住着和尚和尼姑,斋堂住的是斋姑,她们跟尼姑不一样,是蓄发留辫的,穿白衣黑裤,但同样也持素受戒。”

“佘姐很伟大啊,她收留了不结婚的女人,还养了没有父母的孤儿。”

“好了,故事说完了,可以睡觉了。”

“下星期故事还接下去吗?”凉风意犹未尽,还想听听下文。

“下星期我们继续说故事。”外公吻了凉风的额头,关了灯。

“晚安,外公。”

2.

“今天我们接着讲佘姐的女儿阿鹿的故事。”

阿鹿念了三年书,就不念了。她说自小跟着佘姐诵经,从经书里学到的字,比从课本学到的多太多了。佘姐也不坚持,说:你不念书,就跟着妈工作。阿鹿工作非常卖力,刻苦耐劳,这点跟佘姐和很多客家妇女很相像。

转眼阿鹿长大成漂亮的少女,开始注重外表和衣服花式。那时,有个售货郎,每个礼拜都会在她屋前的空地叫卖。售货郎骑着脚踏车,货物堆满车斗,有盘碗、扫帚,有牙膏、爽身粉,有腹泻散、退烧药,日常用品应有尽有。阿鹿问他可有花布?有无蓝绿色碎花的?售货郎看了这姑娘,说:你那么年轻,怎么喜欢蓝绿色的花布?穿红色和黄色的花布不是比较漂亮吗?阿鹿说,我比较喜欢蓝绿色。售货郎说好,我下礼拜给你带来。下星期,售货郎果然找来了几块蓝绿色花布,阿鹿很欢喜。那售货郎叫阿汀,过后阿鹿要什么,就跟阿汀说,第二个礼拜阿汀总能给她办到。

几年后,有一天阿汀跟阿鹿说:下个礼拜我不来了。阿鹿惊讶的问他为什么?阿汀说,他在路的另一端,叫新邦的三岔路口租了一个店铺,在那里开杂洋店,不必像现在这样整天踏着脚踏车四处奔波了。阿鹿听了,很为阿汀高兴,她说以后她们要什么东西,就随时可以去他店里买了。

阿汀看着笑眯了眼的阿鹿,从口袋掏出一个红色绒布袋,说送她。阿鹿打开一看,是当时护士姑娘时兴戴的胸表。为什么送她那么精致的胸表?阿汀说,他钟意她,不知阿鹿愿意嫁给他吗?阿鹿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她红着脸冒着汗,说我要问我妈。

佘姐没直接回答,反问阿鹿:你钟意他吗?阿鹿握着红绸布袋,低头不语。佘姐说,你若是钟意他,就嫁他,我没有意见。

第二天,阿鹿把辫子剪了。她决定跟阿汀生活,做杂洋店的老板娘。

“从此,他们过着幸福美满的生活。”看多了童话故事,凉风知道故事结尾都是如此这般。

“是的,从此他们过着幸福美满的生活。”外公关了床头灯,“是时候睡觉了。”

“晚安,外公。”

3.

“从前,有一条很长很长的路,那时从马来亚去中国,要走一条很长很长的水路。”

有个少年,叫阿统,小学毕业后,父亲把他送到中国广东大埔深造,走水路去,要好几个星期。阿统是中国华侨第二代,他父亲要他回到祖国故乡受教育。高中毕业后,阿统又千里迢迢回到马六甲,这里才是他的故乡,也是后来他的许多孩子们的故乡——这当然是后来的事了。阿统在马六甲一个小镇教书,碰巧遇上他高中的同班好友郑成。郑成将妹妹阿玉介绍给他,见面的时候,阿统送了一束花,那是园子里采的粉红花瓣珊瑚藤。后来他们成为夫妻,拍结婚照的时候,新娘的手花就是长串的珊瑚藤。

阿玉家在荷兰街,屋身宽而长,后院养马。主人郑日升怕工人将东西从后门偷走,于是将后门封起来,进出只用前门。郑日升视阿玉为掌上明珠,他给阿玉的嫁妆,包括大床、橱柜、桌椅、针车等,要好几辆罗里搬运。阿玉出嫁当天,炮鼓喧天,送嫁车队沿着窄小的街道游行,路人都得退到五脚基,推挤探头观看热闹。送嫁车队绕过了大街小巷,浩浩荡荡从闹市开到海边,再顺着马六甲海峡,一路敲锣打鼓的抵达数英里外的村落,阿统挂上红彩的小木屋。

“那不是很炫耀吗?”凉风说。

“所以啊,后来就招来灾祸了。”

阿统婚后不久,日本人打来了。日军从吉兰丹和新加坡南北夹攻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弄得人心惶惶,大家纷纷把贵重的东西藏起来,以免被日本人洗劫一空。

没想到,日本人还没到,趁乱打劫的賊却先来了。一天晚上,夜黑风高,四个蒙面人破门而入,用刀子制服了屋里唯一的男丁阿统。他们用本地福建话问,金器放在哪里?阿统不会福建话,用华语说:我们这间木板屋,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你们要什么就拿吧。

蒙面人改用华语回道:郑家嫁女,嫁妆用罗里载,车队游街,轰动全城,没值钱的东西,骗谁?

阿统说:钱没有,命就有,要就拿去。当时,阿玉身怀六甲,被吓得不知所措。

在旁的阿统老母亲怕贼人伤害儿子和媳妇,用发抖的手指向厨房,说:在那里。

果然,分成几个布袋包好的金器等值钱东西,就藏在灶下的灰烬里和柴堆里。当时担心被日本人搜走的宝贝,后来全都被本地贼人抢去了。

“贼人得手后,打从那条很长很长的路,扬长而去,不知所终。”

“后来,阿统他们怎么样了?”凉风听到紧张处,坐了起来。

“阿统仅被刀子划伤,没有大碍,全家大小平安。”

遭遇洗劫后,阿统身无分文。这时,日本人真的来了。他们举家逃往森林深处躲藏,过着挖番薯吃树叶的困苦日子。终于挨过三年八个月,日军撤离后,他们回到城里,重新回到学校执教,两人省吃俭用,安稳过活,先后生了十个孩子,其中两个送了人。

“为什么把孩子送人?”凉风感到讶异。

“因为穷,没法养孩子。”

“孩子送去孤儿院吗?”

“不,是送给没有孩子的夫妇抚养。”

“孩子没有父母好可怜。”

“养父养母不一定就对孩子不好。人与人之间的真心和感情,有时比血缘更重要。”外公关了灯。“夜了,睡吧。”

“晚安,外公。”

(上)

(星洲日报.文艺春秋,14/7/2023)

2023年7月7日星期五

窩在報館的那些日子(下)



羅順被安排與雜役阿芬一組。阿芬有輛車齡超過二十年的達善,車後座及車廂堆滿當天剛印好的報紙與贈品,導致這老爺車要用一號牙檔上斜坡。他們到附近商業區的餐廳和熟食檔賣報。那時候,晚報是讀者提早獲知當天新聞的重要管道。傍晚出來閒逛、吃晚餐的人潮漸多,有贈品的傳銷方式讓報紙更為暢銷,不到一個小時,晚報全數售罄。他跟阿芬說,真沒想到能跟本報同事一起「出差」,今年的生日過得太有意義了。羅順沒想到,阿芬過後竟把車開到一家西餅店前,特地買了一片巧克力蛋糕送給他。

作為一家地位領先的中文報,「本報」一直很重視它的前瞻性和創新形象。它改繁為簡之舉,開風氣之先,引得其他報紙紛紛效仿。這項文字改革,比華小正式推行簡體字教學,早了整整十一年。幾年後「本報」再推創舉,計畫改革中文報紙排版形式,將原有的傳統豎排,變為西報式的橫排。

1979年,正當「本報」全盤西式橫排改革計畫在緊鑼密鼓的籌備期間,羅順的父親過世,他隨司機匆匆離開印刷部回鄉奔喪,幾天後回來,就發生了「洩密事件」。「本報」改革的消息不知如何不脛而走,敵報竟然搶先一天,提早推出橫排版面。然而敵報橫排的只有封面版,可見其籌備之倉促。儘管敵報露出馬腳的「改革」只能說明其抄襲手法之低劣,但洩密事件還是讓「本報」高層暴跳如雷。他們召開緊急會議追查洩密者,某女高級編輯因丈夫是敵報主管,頓時成為可疑人士。儘管高層掌握不到任何確鑿證據可以入她的罪,可是高層自有對付異己的慣用手段。該名高級編輯不久之後被調去副刊負責「連載小說」版,那向來是給新人入手的一個版面。從此她被打入冷宮,不再出席每日的例常會議。高級編輯被貶的消息很快傳到阿芬耳裡,她第一時間轉到印刷部跟羅順傳話,提醒他不要跟敵報的人來往。羅順說:「你知道我的,我只跟本報的同事做朋友。」

1993年是特別的一年。「本報」在這一年裡收購了六家報刊和雜誌,報紙的讀者人數達到一百五十萬,占中文報讀者人口六成,成為全國最大的中文報。第二年,「本報」搬新廠,廠房寬大,設備先進,氣勢雄偉。印刷部也購入一台當時最先進的德國印刷機,能在一小時印出上萬份報紙,速度比舊機快了一倍。往日報紙要凌晨三四點才能印好,如今凌晨一點多就能收工。可是,負責組裝,來自德國的工程師回國後,印刷廠開始出現問題。印刷用的白紙,經常在高速轉動時突然斷裂,而造成印刷停頓。這是之前舊機少有發生的事故。

德國工程師受命再度返回報社,以解決斷紙問題。白天,工程師反覆測試,試中糾錯,設法找出問題根源,晚上正式開機時,紙張還是一再斷裂而導致印刷停頓。耗時三個月,終於找出原因。由於「本報」老闆經營多元行業,其中包括一家機械公司,該機械公司也同樣生產印刷機基座。當時負責採購的經理以為,採用自家的基座,可以替公司節省一筆錢,在購買這架印刷機時退掉了原裝配件,不料因小失大,而導致更大的不便與損失。一旦用回原裝基座,斷紙問題迎面而解,該經理過後不得不另尋出路。

斷紙問題解決之後,又出現新問題。這架印刷機速度太快了,它可以用很短的時間印完「本報」全部的發行量,是超高效率的機器。但本國情況與德國不同,報紙不是一次過一套印刷即完成,而是有多個版本,須分多次印刷,然後組合成一份報紙。本國報紙,一般分主報與地方版,主報內容全國相同,地方版因地理情況而分區,各有各的地方新聞。又因各個地方版的報份數量有別,因此,當印刷量少時,印刷機在熱身階段剛過,正式開跑不久卻要喊停機,會讓機身容易耗損,屢出狀況,同時也會產生更多油墨不均勻的廢報,造成額外虧損。這種種問題,是購買此機之前無法預測到的。既然新機已經買下,出了問題,只能水來土掩,兵來將擋,日日備戰。 做報紙,得跟時間賽跑。這期間,出版時間因故而經常拖遲,等到報紙印出來,天都亮了,以致報紙無法準時運達偏遠地區,或完全無法運送出去。「本報」因此每天都接到訂戶的投訴電話。就在此時,另一家報社開展如火如荼的贈閱,及「訂閱一年贈送一年」的攻略,輕而易舉拿下許多原本訂戶。「本報」報份驟然暴跌,羅五洲在每星期的彙報上都被炮轟到焦頭爛額。他對自己部門員工的訓話變得更暴躁,對印刷部的責難也更兇狠。羅順在機房與發行部的茶水間走動,感受到一股異於從前的緊張和壓抑。就在這段期間,報館新髹的牆壁開始無端被油墨弄汙,廁所鏡子被打破,尿槽被扭成團的廢報堵塞,馬桶用後不沖水,淨是屎尿臭味。這是舊廠沒有的情況。舊廠環境再不好,歷經幾十年歲月,牆壁斑駁油黑自然不過,但沒有遭到刻意的破壞。新廠興建不久卻頻添怨氣,都推說廠址風水不好,門口高架公路有路煞,造成諸事不順。

德國新機這條猛龍,錯困淺塘,以致不能施展威力,成了「本報」巨大的負累。羅順無能為力,看在眼裡,痛在心裡。白天廠房鬧哄哄,羅順無法休息,便到高架公路下徘徊。一隻出生不久的小黑狗,被人遺棄那裡,咻咻的叫,他見可憐,便把剛買的小麵包撕成碎片,餵起小狗來。小黑狗就認了這個主人。 印刷部的技術問題,反覆發生,大家窮於應對,個個筋疲力盡,灰頭灰臉。一天,一名工友在趕工之際,被印刷機輾斷了三根手指。此後,「本報」意外事件接踵發生,一參觀團學生誤撞玻璃門,導致玻璃門破裂,學生頭部及手臂受傷,緊急送院搶救。這事邪門,一般的玻璃門的厚度都能承受一定的碰撞力度,而不會輕易破裂,如今卻釀成流血事件。再後來,大廳接待處前面的風水池水道,事故頻傳,前來參與報館活動的讀者,常失察而墜入及腰的水道,讓人全身濕透,尷尬萬分。有一位年邁讀者甚至敲破頭,幸好沒有生命之憂。

多起意外事件在短時間內發生,奇聞異事便開始流傳。有人說,下班後人去樓空的編輯部,影印機會自動操作。也有人聽聞,採訪部專收警局總部訊息的收音機,突然傳出四五十年代的老歌。守夜的編採部同事聽了毛骨悚然,女的上廁所總要有人陪,還需不停問答以確保聲在人在。有人勘察起廠址的地理,發現這片舊礦湖湖邊荒廢多年的土地,竟是日治時期發生過集體屠殺的亂葬崗。阿芬問起羅順,他日夜住在報館,有無遇到怪事?羅順說他的收音機操作正常,錢包沒有遺失,要說怪事嘛,就是某日凌晨兩三點,當時他負責打包報紙,看過一個長髮女人,牽著小孩走去編採樓。阿芬慌忙說,要去拜拿督公,求拿督公保庇保庇,不要看到不該看到的東西。

轉眼來到2001年,有家政黨計畫收購「本報」,想要把報紙變為該政黨的傳聲筒,華社為之譁然,多家報章刊登了大篇幅的報導與評論,唯獨「本報」獨漏,沒有任何相關訊息和回應。輿論歸輿論,後來某政黨還是順利買下「本報」。新領導層很快入駐,一批原有的高層,包括總編輯黃海、副總編輯林風,立刻被撤掉,換了很多新面孔,立了很多新規矩。新聞從業員工會因此發起怠工運動,抗議政黨控制傳媒,並呼籲全體員工穿黑衣,別上象徵新聞自由的黃絲帶,追求新聞自由。同時,各部門員工在午餐和晚餐時間聚集報館門口,拉布條、喊口號,示威抗議。再晚一點,大家在籬笆外點起蠟燭,貼大字報。其他同行、社工和時評員,前來支援,為「本報」職員打氣加油。羅順也別起黃絲帶,參加抗議聚會。旁邊的阿芬突然拉了拉羅順的袖子,低聲說:「你注意到嗎?有一個人,新來的,混在人群裡,還拍照呢。」果然,那是一張生面孔,羅順記得曾在停車場見過。

次日,新任總編輯召見工會主席謝晉升,說他很欣賞晉升的領導才能,想提升他成為執行人員,不過條件是他必須脫離工會。晉升冷冷的回答:「我是不會脫離工會的。」不久之後,謝晉升接獲調職通知,下個月調派到東馬古晉上班。羅順聽說了,罵道:「這是迫害!晉升孩子還小,父親有糖尿病要定期洗腎,他不可能放下家裡的大小不管而去東馬。這不是變相逼他辭職嗎?」阿芬說:「小聲點,以後你也要小心。」

誰知不久後,羅順也接到通知,他不是公司職員,不能留在報館享用公司資源,必須即刻離開。

羅順回望報館,新廠搬遷僅六年,牆壁竟然多處有裂痕,且長了黑色青苔,像年久失修的廠房。而羅順在「本報」數十年,轉眼過去,從瘦小的少年變成矮胖中年,兩鬢灰白,兩手空空。那晚示威抗議所點的蠟燭淚痕,還留在溝渠邊。綁在鐵絲籬笆上象徵新聞自由的黃絲帶,仍在風中搖擺。抗議的布條和大字報已被收起。上班的人陸續到來。不管發生什麼事,印刷機繼續隆隆開動,報紙還是要出版。

羅順跟警衛借閱一份「本報」,蹲在警衛亭外翻看,五月二十八日那天抗議報館被政黨收購的事件,不見報導。他跑去7-11便利店,發現幾家敵報都有相當多篇幅報導這個事件,並把這事件命名為「報殤」。他第一次用錢買了一份敵報,因為有一張照片拍到他在示威人群中高舉抗議大字報。羅順想起家鄉,不知那些清晨出來買報紙的散戶,是否還會如當年一般,翻開報紙,指著各家標題,比較評議一番?在「報殤」這件事上,他們又會怎樣評比「本報」與「敵報」?

羅順推著腳車,走出報館,他不知該去哪裡,只能沿著汽車高架公路底下徘徊。累了,在橋墩蔭蔽處休息,半夜回到「本報」門口,在警衛亭外與警衛聊天。羅順與夜班警衛是老朋友,共事了數十年。常年值夜班的馬廉,每天都會從茶水間裝滿一大瓶食用水給他,並且分享食堂賣剩的食物。每次聽到印刷機開印,隆隆機聲混雜勞作聲息,羅順總感覺十分安寧,像回到從前。印刷部收工後,舊同事在門口跟他揮手,偶爾會有一兩位給他帶來吃的,他還可以留作第二天的午餐。黎明時分,他與黑狗在天橋底下依偎而眠,臉部總是朝向還亮著燈光的「本報」。

一天,羅順沿著高架天橋,推著腳車前往「本報」警衛亭時,被一輛載樹桐的大型羅里(Lori,貨車)從後面撞上。機靈的黑狗及時閃避,過後奔回主人身邊,發出哀鳴。肇事羅里的車頭擋在「本報」入口處,車身橫在外面的馬路上,造成交通癱瘓。這事發生在2006年。當然,「本報」沒有任何報導。

印刷部的員工偶爾還會提起羅順。有人說,馬廉見過羅順在熄燈後的廠房徘徊。機房的人倒沒一個見過。他們每天凌晨收工時,最常看到的是從外頭不知何處鑽進來的黑狗。牠在那裡搖尾、跳躍、繞圈,就像從前迎接走出機房的羅順。

(下)

台湾《联合报.副刊》2023.7.7

2023年7月6日星期四

窩在報館的那些日子(上)

龚万辉/插图



羅順一早就被警衛帶出報館門口。他站在門口籬笆外不走,眼神茫然,看不出生氣或哀傷,身邊腳車倚著,腳車上放著一個假皮旅行袋,脹鼓鼓的,腳車手把上還掛著一個小型收音機,這是他全部的家當了。他收養的流浪黑狗,不知人間事故,搖著尾巴,追隨對牠好的主人。

離開報館要他去哪裡?他無處可去,三十年來他就住在報館,他的家就是報館。現在報館被接管了,新的領導層不允許閒雜人等寄宿在廠房重地,命他即刻搬離。他舉目無親,可以去哪裡?

過去三十年,羅順的生活作息是跟著印刷部的機器運轉的。他每天從太陽下山開始忙碌,哪裡需要就往哪裡去,出力流汗,淨做些即時運作的粗活。做到凌晨三四點,印刷部收工,工人紛紛離去後,隔壁發行部那個無窗無門的角落,就變成他休憩的「單人房」。他躺在那仍然散發熱氣的機房隔壁,呼吸著退報發出的報紙氣味,很容易就睡去了。清晨六七點,編採部的同事尚未開工,羅順就起身活動,在報館停車場騎著腳車,悠哉閑哉的繞圈,或到隔鄰的住宅區閒逛。他的黑狗一直尾隨著,做他的忠實護衛。待他活動夠了,再回去睡回籠覺,任黑狗在機房外遊蕩。

羅順在報館工作三十年,卻從來不是報館職員。他沒領過職員證,更別說是薪水單。過去,副總編輯林風見他可憐,跟食堂老闆說,凡羅順吃的,都記在他帳上。林風長期買萬字,偶爾中獎,也會給羅順一些零用錢。但新領導層接管後,林風連自身都難保了,當然更保不了羅順。對新領導層而言,羅順與街友唯一的區別是,他是「廠友」,是寄宿在廠房的流浪漢。這當然是不合規矩的。

其實,羅順原本有家有親人,他還是有錢人家的孩子。他祖父是中醫師,長袖善舞,經營有道,家族生意多樣,除了在自家藥材店駐診,還擁有洋服店、雜貨店和樹膠交易所,分由不同的孩子打理。羅順的父親是藥材店少東,掌管藥材店的運作,兼經營代理發行各語文書報雜誌。各家報紙每天凌晨五時許由報車陸續送抵,像丟垃圾那樣將數十份一捆的報紙一捆一捆的往門口丟,也不逗留,就朝下一站揚長而去。只有月底月頭結帳、回收賣不完的退報時,報車才會多作停留。凌晨五點,天色仍暗,工人將門口的大光燈點亮,父親還穿著溜條紋睡衣,監督長子及工人點算報紙,拆開分配給早在等候的派報騎士。羅順也跟著起早,他自小愛看這些印度人勞作,他們手腳俐落,將分配好的報紙堆上摩多後座和前端手把間的架子上。架高在前方的報紙擋住視線他們也不理會,反正凌晨車輛稀少,路線都清楚地印在他們心裡,當摩多轉到第一排屋子,就可以將眼前的報紙派送大半。他們把報紙摺成長方形,捆上橡膠圈,雨天還會套上塑膠袋防水,然後準確無誤的丟到訂戶家門口。由於前後都高堆報紙,腿短肥胖的騎士要艱難的提起右腿,才能穿過窄仄的空間把腳放到右邊的踏板上。人還沒坐穩引擎就噗噗發動,轉眼數十輛摩多呼嘯而去,分散無蹤。這熱鬧流動景象,每天天未亮就在家門口上演,像農曆七月盂蘭勝會木偶戲般的精采,在六七十年代的城鎮,絕無僅有,很教羅順著迷。

不久,教堂的晨禱聲響起,天色漸明,陸續有早起的街坊前來買報紙。遇到事關民生利益或重大新聞,選舉啦、天災戰禍啦,或搶劫槍殺案,或世界杯奧運會、制水停電、菜肉通漲的,散戶就會在報攤前聚集,展開不同家的報紙比較標題,高談闊論,針砭評議,猶如議會廳,一時半刻停不了,羅順就仰頭傾聽,為之神往。識得幾個字的時候,就會在眾議員散去時,坐在矮凳上將報紙攤在五腳基,看標題看新聞照片,讓剛才的言談對實到白紙黑字裡,然後才滿意的翻閱娛樂版看明星歌星,而他父親早已回房補眠。

羅順雖然生在藥材店,卻討厭中藥氣味,更不會分辨當歸黃芪、黨參泡參、淮山茯苓、白术玉竹。凡有新貨到來,他得將藥材分批拿到後院空地晾曬。他最厭煩大太陽底下幹活,一不留神,野貓就會跑到藥材上拉屎,他就當災被罵。倉庫裡,紙袋紙箱包裝的藥材常被蟲鼠咀咬,老鼠屎和蟑螂糞便隨處可見,他每天得皺眉清理。對這些發出異味的東西,愈加排斥。

進入青春期,羅順臉上長滿青春痘,他母親三天五天就煲生地土茯湯,要他飯後喝下一大碗色與味都令人反胃,黑如墨汁的清熱藥湯。他常推說吃得太飽,湯要慢慢喝,趁人不注意即將藥湯倒掉。三兩年後人自然不再長青春痘,臉上留下一些疤痕,可他從來不在意。他才不會因為愛美而去找苦吃。

小學六年級的畢業旅行,羅順曾隨老師到吉隆坡參觀一家當年最具規模的報社,報社樓高好幾層,各個部門設在不同的房間,得上樓下樓,東轉西拐的,猶如走迷宮。書報高堆的編採部,人來人往,個個行色匆匆。記者從外頭採訪新聞,回到採訪部即運筆趕稿,新聞編輯在另一頭隔空催稿,或高聲發號指示。新聞稿寫好後,交給編輯審定、打標題、畫版樣,再送到排字房撿鉛字。撿字員黑手黑臉的,動作熟練,從密密麻麻的鉛字架上挑出要的文字,按稿將鉛字塊組在欄框裡排版。過後拍菲林拍鋅版,再送到機房,程式複雜。新聞照片的沖洗要進入暗房製作,又是另一大工程。

最教他興奮的,莫過於參觀印刷部。原來報紙前身,是筒狀衛生紙般的大型白紙筒,其形巨大如象,要動用到起重機搬運,再由兩名工人用滾輪將之移至機房,架到印刷機上。開印時,白紙穿梭在有如恐龍骨架的印刷機,轉動如飛,聲勢浩大如瀑布。文字和圖片一部分一部分壓印,油墨先是淺灰,然後色澤轉深。當時的黑白版若標題加顏色,套紅或套藍,其顏色也是一小點一小點填滿,不過速度之快,就在眨眼之間。隨著職員的導覽,羅順一行人魚貫走到另一端,前後數十分鐘,報紙就印了出來,對摺好,一份份的隨生產線流動,每十份堆成一疊,工人再按各區數量,快手快腳地用舊報紙墊好,把剛印出來的報紙置於其上,頂頭再鋪上舊報紙,捆綁成堆。星期天小開本的周刊,還要動用到人手一份一份的夾入主報裡。「你們非常幸運,」導覽員說:「平日報紙都是在晚間或凌晨時分印刷,外人不得進入觀看。不過本報的小開本周刊,是星期五白天印刷的。你們星期五來,就能看到印刷機操作的情形,是不是大開眼界?」說完,導覽員一一給他們派發贈閱的報紙。羅順捧著剛印刷出來熱烘烘的報紙,那溫度,那重量,像極了捧著家裡剛出生的狗崽。他甚至隱約感覺到手心有什麼東西在起伏跳動似的。

回到家裡,羅順整個腦海洶湧澎湃,淨是飛龍在天運行的印刷機,淨是印刷機吐出的溫度和心跳。他以前的志願要當派報員,此後他做了重大調整,一心只想進入報館印刷部,守著那只吐紙造字,製作新聞的恐龍。

中三政府考試放榜,羅順除了華文獲得優等,其他科目勉強過關,但馬來文不及格,無法繼續升學。羅順跟父親說他要出去工作,父親說留在藥材店裡幫忙就好。他不要,他要去那間小學畢業旅行時參觀過的報館。「你能做什麼?」「做什麼都好,我都願意。」晚上,他收拾了簡單的行李,第二天凌晨,隨著報車,輾轉去到了那間報館。

他父親作為多年當地最大的報紙代理商,跟報館發行部經理有點交情,忙致電發行部經理羅五洲,拜託他照看這個衝動的小子。末了,還拋下狠話:「你儘管給他最辛苦的工作,他做不慣,說不定下個月就回來。」作父親的,以為孩子在外頭遇到困難,會轉回家尋求父母的庇護。沒料到,羅順不是那樣的孩子。

「羅順是嗎,我告訴你,本報暫時沒有空缺,」初次見面,羅五洲板著臉,不冷不熱的說:「你要是不介意,可以在印刷部幫頭幫尾。」羅順忙接著說:「不介意不介意,我什麼都可以做。」羅五洲就在自己的部門空出一個無窗無門,囤放退報的儲存間,收留了羅順。羅順就這樣順利的「進入」了報館,成為「本報」的一分子。後來,每當提到報館,羅順總是學著羅五洲說「本報」什麼什麼的,他一直以 「本報」為榮。印刷部的工作雖然吃力,但羅順還是應付得來,很快就融入了「本報」的工作環境,跟印刷部的同事也相處融洽,簡直就像「本報」的一分子。後來,即使印刷部有了空缺,大家都沒想到需要給羅順一個「名分」。羅順也不在意,「本報」像自己的家,有得吃有得住,有工作做,自己有錢花,況且早年報館也沒規定員工進出需要佩戴職員證,他不覺得自己和其他同事有什麼不同。這樣苟且,不覺轉眼一年過了又一年。

自從羅順來到「本報」,每個月到了月底,總有一輛車牌J字頭的馬賽地(按:大馬地區Mercedes-Benz譯名,台灣譯作賓士)來報館找羅順。羅順的父親會給他帶來日用品和一些零用錢,然後在附近餐館吃一頓好的。當然還是勸他回家,但都徒勞,每每無功而返。後來,他父親絕望了,不再北上,探訪任務全由司機代勞。除了除夕和年初一兩天,所謂的「報業假期」,報館和印刷廠休工,羅順自然會隨司機回家,其他日子,他就和印刷機器一樣,常年無休。其他同事每周都能輪流休假一天,羅順沒有。一個工作不求回酬,常年沒有周休,不停工作,有家不回,寧願住沒有門窗的機房旮旯,數十年如一日而不悔的人,頭腦是不是有問題?因此,同事背後叫他傻羅。多年後,羅順父母相繼去世,司機過後也不來了。家裡兄弟感情疏離,他就連新年也不回去了。林風知道後,每年除夕都特地從家裡打包來一些好吃的,讓羅順和守夜的印裔警衛也可以吃上一餐「團圓飯」。

早年,或許是與馬賽地引發的聯想有關,羅順旅行袋裡的錢曾幾次不翼而飛。當他發現錢被偷時,整個人混混沌沌,一直打圈繞走,口像答錄機那樣一直重複述說,工作時嘮嘮叨叨,沒完沒了,同事們聽到都煩,放聲咒罵那不知是誰的小偷。幾個機房同事私下籌了些錢給羅順,還教他藏在身邊較安全。羅順感覺他們比自己的兄弟還親。

羅順到「本報」工作的第三年,馬來西亞文化界開始推動簡體字的使用。羅順記得很清楚,那是1972年,碰巧在十月十五日他生日那天,「本報」率先全面採用簡體字排版。為了達到宣傳效果,「本報」特地出版了簡繁字體對照表,在前一晚送到各大城鎮,隨報免費派送給夜市的讀者。當天,編採部提早截稿時間,印刷部提早開印報紙,報份當然也特別加印。為了這個創舉,全廠上下鬧騰騰,羅順也顯得特別興奮緊張。「本報」還動用了全廠非生產線的員工幫忙推銷晚報。羅五洲叫到羅順,他一口答應。能為「本報」貢獻綿力,羅順深感榮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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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湾《联合报》副刊,6/7/2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