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4月27日星期一

如果海洋还深

陈伟哲【诗】

如果海洋还深,
记得多放牧几艘
时间发芽的漂木
载着或沉或浮的命运
默默抵达浪涛的食物链
提炼如期的迷航
直到我想起了你
铸成远方的一线水位

(南洋文艺,28/4/2015)

归途笔记

牛油小生【散文】

当年追赶巴士,是因为新山的巴士错过了就要等好久好久,恍如一种爱情的隐喻。

一、

先闻到咖啡香,才看到这位30岁左右的上班族女性,右手捧着星巴克,左边的空位放着一袋东西。我确信她在咖啡里放了肉桂粉,让咖啡香带有一丝刺激的质感,就像不久前在老家附近和老爸一起吃的一家粿条仔,那药材味饱满的汤头里藏着浓烈的肉桂香,能够激起食欲与话茬。

这位女士没几站就下车了,像是约了人或是不熟巴士路线,她总不自觉地反身张望车窗外的情况,抑或她已意识到她手中那杯咖啡正散发一股魅惑气味,在星期五傍晚朝市区的巴士上。

她走了之后,填补空位的,是一对五、六十岁的女士,朋友或远亲之类的关系,从她们言谈间的客气与疏离感中大概可以推测,我想是这样的。她们对面坐着一个身材过胖的印度妈妈,带着她同样显得有点肉肉的大眼睛女儿。女孩不发一语,但好奇地四处张望,就像好奇心强的狗狗,每到一个新天地便忍不住要巡视一圈,兴奋地不停皱着鼻子。

女孩突然指着那位年纪稍长的女士手中的包包,口中念念有词,却没有发出半点声息,原来是罐子倾斜漏水了,女士赶紧调整盖子,确保锁紧了,然后和女孩道谢,两位女士旋即又开始以广东话聊起罐子的事儿了。

突然想起一个月前在大坂的地铁里,一个年轻妈妈牵着两个女儿上车,大概是还没上小学的年纪吧,但被打扮成嘻哈模样,还画了眼妆,不知道是不是从什么表演活动里回来。两个孩子找到空位窝在一起坐下,小姐姐打开包包拿出一个锦囊似的东西把玩,不小心碰到一旁穿着灰色秋装的年长太太。姐姐抬头看着那位太太,以缓慢的速度说出go-me-na-sai,字字清晰得像奥运会跳水比赛的超慢镜头放映,每一个细节都刻划成古希腊艺术品般精致浪漫,小姐姐一边道歉一边点着头,然后噘嘴继续玩起那个锦囊,妹妹分享着她的宝贝,兴奋地爬到姐姐身上去。那位优雅的太太自此全程颔首看着小姐姐,听她和妹妹和妈妈说那些不着边际语调明朗的话。

那位太太眼神漾起了绵长的温柔,仿佛凝望的是另一个遥远的时光。

二、

明明已经放慢了脚步,列车也发出了哔哔哔哔的关门信号,但车厢门就是没有应声关掉,这时候我已经完全步下阶梯抵达月台,本想潇洒地让列车关门离去,自己可以静候下一班车,但那迟迟不肯关闭的车门仿佛在引诱我,像是在说,快进来吧,这样就能早一分钟到达目的地。

明明就不赶时间的,我却动了心,身子略沉就准备冲入车厢,才踏出一步,列车竟如此恶戏地合起门来,致使我的一切肢体动作显得何其可笑,甚至能明显感受到心脏的一阵寒颤,明明就还未搞清楚要到哪里去的,却又急着要上车,就像一种失去思考的本能反应,越是这样想,越是把我自己推向无底深渊去了。

许久不愿意做追赶巴士或赶列车的事情了,每次搭环线在碧山转乘,即便列车抵达时人已经从电扶梯向地下月台沉落,也不愿意向右靠疾步俯冲下去,耍酷地逆着从列车里爆酱出来的人群,一直走到月台的末梢,插着口袋让这一班车离去,等下一班抵达,从最后一节车厢出来的人就不会那么多了,我便能惬意地走进去,甚至还有位子坐,不然就走到车厢尾镜与博爱座夹角形成的私人空间,放下包包,翻开一本书,或望出车厢,看列车离开车站时,车站的灯光在隧道的曲径中慢慢消失,证实了当年读物理光学时学到的定律:光,沿着直线运行。

当年追赶巴士,是因为新山的巴士错过了就要等好久好久,恍如一种爱情的隐喻,如果远远看见了回家的巴士,不管背着多沉的书包,抱着多少厚厚的课本,都要卯足力气冲到车站,任书包在背后乱甩发出卡拉卡拉的声响,仿佛饼干在铝桶里激荡,变成青春的碎屑。

大学寄宿时代,也总为了赶搭校内巴士而弄得一头蓬乱,但随着资历渐深,也就不担心迟到这件事,或说是为了避免迟到,从此不搭校内巴士,学会一个又一个捷径,能够以最短的距离最短的时间,走到讲堂。上班了更不必说,要为了赶巴士而把一身装扮搞砸可是得不偿失的事情,即便是过马路,远远看见小绿人亮起来了,反倒放慢步伐,任小绿人惊慌地闪烁直到消弭,我才往电灯柱的行人键上一摁,然后摸摸手机,看看表,等候下一轮放行,更别说什么闯红灯了,只是一旦回到老家,过马路就变成一件拿命来博的战斗了,要看准时机在遄行的车子的缝隙间陡斜越过马路,那就是迥然的语境了。

可到底为什么刚才会有那股冲动要钻入列车呢?明明就毫无目的,不赶时间的。

(南洋文艺,28/4/2015)

历史不透光的书页_4

之五:晚节

林春美【散文】

张佐在首都吉隆坡被捕了。在张佐拒绝合作的那几天里,彭峰夫妇说,有两个因素对其后的事态发展至为关键。

        3天,就足以使一个战士转变他几十年的共产主义思想?

3天,就足以让张佐丧失他的晚节?

这样的责难,张佐怎么也逃避不了。据说,就有和谈后回马的某干部夫人,在一个公开场合里,拒绝一握张佐伸出的右手。落难司令,在“光荣和解”想像的光环映照下,黯然无光。

张佐16岁参与革命,被捕时66岁。戎马生涯,足足50载。经半世纪风雨锻炼的思想与意志,可能在3天之内说瓦解就瓦解吗?

我们或许也可以如此理解:如果1941年日军南侵之时,在101军校接受的9天军事训练足以支撑张佐在山林里度过枕戈待旦的43年艰辛岁月,那么,1988年的3天时间——如果,真的是那么关键性的3天时间——为什么就不能让他决定解甲归田?

若按彭峰的记忆,有关事件发生在那年的11月。然而,11月的故纸堆无论如何翻不出一点蛛丝马迹。我只能往前翻寻。最后,不意竟在3月份的报纸发现最接近其叙述的报道:

3月,“亚罗士打3日讯”,副内长披露,保安人员于两天前捕获一名“马共中央委员”。
次日,“吉隆坡4日讯”,警察总长澄清副内长谈话,指日前逮捕的并非马共中委,而是一名武装工作队队长,一名县委。

我们无法确知是否政治的玄机没对上保安部队的棋局,然而这从未成为话题的枝节,却也蜻蜓点水的出现在彭峰的叙述里。由此看来,两则报道中被指认又被否认的人物,就是张佐。事发时间,是3月,而11月仅是当事人记忆的误差。

副内长的那则新闻3月4日见报,其两天之前,即3月2日。马共资料上张佐被捕的日期,大约如此推算而得。实际上,若按讯息被披露的日期推前两天计,张佐落网应在3月1日。从3月1日到3月3日,算一算,那扭转一个战士半世纪斗争路线的关键性3天时间,勉强凑足。

3天,无论是否一个实数;坚持,应该仍是实情。

据前述官方喉舌的描述,张佐在接受盘问初期非常顽固,坚拒供出其六突余党,反之,则较倾向于通过和平谈判方式将部下带出森林。这与彭峰转述张佐曾有3天的坚持,情况相符。既然如此,又缘何改变初衷?

这必须回头看看前面曾引述的3则有关六突结局的资料。3份资料最无异议之处是:张佐被捕的地点,在吉隆坡。可是我们不禁要问,被认为是唯一最能服众的六突领导、在部下心中有不可替代的权威的张佐,其安危直接关系队伍之存亡,他为何离开深山,以身犯险?将报载入城求医一说询之随员,他们听来有点莫名其妙,不知其从何而来;而共方的潜入城市“进行活动”,及其后更明确的“进行城市统战工作”之说,或许透露了部分事实,但似乎也略过了另一部分事实。毕竟,司令不同于民运单位,他有必要蛰伏于城市吗?

吉隆坡,不是张佐的目的地。他要去的,据彭峰夫妇说,其实是中央所在的马泰边区。六突战士一年年折损,队伍既缺新血,又欠武器,孤绝无援,难以为继。正因如此,党委议决让司令员张佐回返边区,向中央报告突击队的困境,并讨论将部队撤回的可能。彭峰夫妇受命将张佐带出去,还给他弄了本护照,以作通关之用。不料,及至边区,边区却托词该处动荡,拒绝接收。无可奈何之下,张佐一行人唯有折返吉隆坡,等待接头时间。之后,才有了杨南旁生枝节的出场。那含糊其辞的“城市统战工作”的解释,亦可能由此而生。

张佐在首都吉隆坡被捕了。在张佐拒绝合作的那几天里,彭峰夫妇说,有两个因素对其后的事态发展至为关键:第一,张佐愕然获悉,他有一队同志,尚汲汲奔走于霹雳与雪州的边界,而保安部队的巨网,已路线无误的在道途中张罗;第二——这是更重要,张佐获睹一份高级机密档案。正是这份档案,让他重审自己坚持的必要性。

那些资料,彭峰夫妇坦言并未亲眼看过,但他们对张佐所言深信不疑,因为内容与他们之前的听闻完全吻合。从深山出来之前,他们其实已耳闻有关中央动向的传言,并曾打电报向中央求证。彭峰那时任张佐的翻译,为他编写密码。他说,中央发来的回覆,他记得很清楚。中央说,绝对没有这回事。中央说,你们不要受敌人心理战术影响。中央还说,你们的坚持,是我国革命继续前进最有力的武器。然而,如今摊在张佐眼前的文字档案,还有图片,显然比中央的电报更具说服力:马共,竟然,跟政府谈判了。

中央,原来,早已打算放弃武装斗争。

第六突击队,深入国境,牵制政府千军万马的种种行动,究竟是革命——还是谈判——继续前进的最有力武器?

多年以后,他们从回马的同志那里探听到,在边区的人当时虽然不敢公开讨论和谈之事,但其实心里有数了,所以那几年不断开芭种树。待1989年下山时,橡胶树都长大了。

橡胶树在异国成长的那几年间,有多少六突战士倒在了故土?

孤军,竟成了谈判的筹码。

那该是像半世纪一样漫长的3天时间。

那期间,张佐想得最多的是什么?他是否该哀叹自己在不知不觉中竟成了党的孤臣孽子?抑或他该担心自己的晚节?

这也许也是张佐的宿命。

70年代初,他受命领导一小队人马潜入原第五支队的地盘霹雳活动,是为第五突击队指挥。据共方记载,五突在他主持下,“发展迅速,工作成绩显著”。两年后,另一支队伍开到五突。这支队伍原本奉命开往彭亨开展工作,不料其领导老叶出现健康问题,遂向边区请准与张佐调动工作。结果,张佐接替老叶的使命,领军上路,创立六突。尔后,以西彭亨为据点,将地盘扩展到雪兰莪、森美兰等更接近国家腹地的中南方,成为半岛境内最强势的一支突击队。

80年代中叶,在六突出事前4年,五突遭敌渗透而瓦解。对这两支同样回返不了边区的队伍,共方史籍有不同的评价:五突“整个队伍不复存在,但仍有相当数量干部战士成功回返”;而六突则“无法坚持到最后,整个队伍被瓦解”。

当年留在霹雳挥别张佐的老叶,在领导五突3年后调回边区,其后被派往“特区”担负其他任务。第五突击队指挥员的历史,往后将一直是其威风凛凛的戎装照上的一枚勋章,留在党史与博物馆。而张佐,1973年攀上金马仑,在高原插上那一面逆风的红旗时,他绝对不会料想到,自己将是以更艰巨的任务,去换取余生更大的羞辱。他会否偷偷感慨,当初若不与老叶调职,则他的回忆录,将可以是另一种写法?

在一篇陈平去世后才发表的访谈里,记者胡一刀引述陈平的话说,“至于张佐后来是否变节,张佐有自己的说法,他说为了挽救队员的性命。这一点我保留我的结论。”
但结论可能早就作了。马共历史文物馆选择的,是张佐的便装照。

便装,便是结论。


之六:真相

官方喉舌的报道有一个耐人寻味之处。它说,张佐原本有意将六突的解决之道,纳入当时正在进行的三方和谈方案之下。然而,随着政治部的计划一项项落实,张佐发现自己已经不具谈判的优势,因为在他3名得力助手的帮助之下,他的党羽已陆续落网,或投诚。

如果接受此说,则前引陈平对张佐“为挽救队员性命”之质疑,即显得莫名所指;而六突成员接获“有指挥员张佐的亲笔信”的口述历史,亦变得难以解释。

张佐——整个事件的经历者,故事的主角,理应更拥有发言权。可是,他1989年定稿的回忆录,对此没有只言片语。从合艾协议尘埃落定,到他离世,他还有整8年的时间,足够厘清误解,或至少,也足够修订一下回忆录,补上最后一个情节,说说“我方的(不幸的)历史”,但他选择了沉默。从1971领兵南下算起,到1988被捕,张佐掌突击队帅旗长达17年,占半世纪的近三分之一岁月。然而“突击队南下”仅是他全书六章之一;若以页数计,则仅十分之一。所回忆的年岁与所记叙的篇幅比例悬殊,显然突击队生涯值得纪念的,远不如那更遥远的抗日、反英的时候多。而最令人费解的是,《我的半世纪》,竟终结于1987。是刻意追求一个50年的整数?抑或1988是他刻意要遗忘的一年?六突的最后一笔,是他人生最大的败笔,只能避而不提?

回忆录的最后一笔,张佐选择了一种感性的隐喻表述:

我不是一只知倦的归鸟,只因气候转变了,我不应、也不能继续朝着原有的方向飞去!

对期待寻找真相的读者来说,这真是令人失望的感性。尽管个中的五味杂陈、甚或百般无奈,并非不能想见。

如果我们把上个世纪末以来破土茁长的马共中央的历史著述夸张的比喻为一棵大树,六突的故事,显然就是树上瘦弱而毫不起眼的旁枝。其历史之终了,更只是旁枝一小截缺乏光照、甚至是有意被隐蔽的末梢。然而,后世读者未必会去关注的那些细枝末节的些微分歧,对当事者人生的影响,却无可估计。

张佐,也可能与我无意遇见的当事人如毅明与彭峰一样,背负沉重的历史责任,有解释的需要,却怀疑被了解的可能。所以他们对我说,没必要解释,反正说也说不清。说了又有谁会信呢?
听故事的人,我们听了又会信谁呢?

故事,在圈内人的传述之中,还有几个不同版本的结局。

历史,那些已为世人知晓的著述与言说,还有很多不透明的章节。

你或许只能选择你要相信的真相。

但与此同时你或许也应该知道,有人确实如此度过他们的余生——在那个历史辉光透不到的所在。

(4,续完)

(南洋文艺,28/4/2015)

2015年4月24日星期五

从容临阵 谈笑除魔

【大哥白垚】 刘谛

大哥对儿女的管教并不严厉,但总会适时地作出纠正或引导。他对弟妹亦如是,而且都言简而意赅。

我在刚开始工作时,曾埋怨“上司很难侍候”,他便指出“把工作做好,才是我们的职责!”而当我于1992年罹患第三期肠癌时,他常来电关怀,并用8个字来给我加油打气:“从容临阵,谈笑除魔。”使我能及时地在戚戚惶惶中,检视和调整自己面对恶疾的心态,进而可以较正确地去作出应对和处理。

于2000年底,我接到大哥的来电,他平静地说:“细佬呀,我不是很好,得了你当年同样的病,刚动完手术,需要化疗。”我立刻想到自己接受治疗时的艰苦难耐,第二天就与妻子匆匆赴美。希望能与大哥随时分享一些抗癌的经验,妻子也可以在饮食调理上帮个忙。

化疗后5个月相处

在日夕相处的5个月里,兄弟俩难得地可以那么直接的互动和交流,他使我清楚的体认到,对待那恶疾,他竟真的能够那样的“从容”!

在那段日子里,我读了好些他已发表和未发表的作品,在我的眼中都是佳作,认为他病愈后应该再重新执笔写作(他赴美后已疏于动笔了),并把历来的作品整理后结集出版,以饷读者同时也可留个纪念。他说以前很多发表过的诗文都已散失了,而对再执笔为文他是心动的,毕竟那是他最大的兴趣。

(商余,24//4/2015)

2015年4月22日星期三

梁园与林放

小黑

低我一年级的同学林清忠是梁园非常要好的朋友,没有年龄的隔阂,令人瞩目。当时他们两人背对背迎战近体诗诗人的发难,腥风血雨,煞是精彩。

 钟夏田先生上星期写梁园先生,刹那间让我回到60年代中期,在居林念中学的无邪日子。每个早上上学,我们都必经梁园打理的“ 海天书局”。

我在1962年小学毕业,通过小学升中学考试,进入居林的觉民国民型中学。那时候读书的机会与今天比较,真是少得可怜。不少同学都因为语文不及格被拒于中学门外,非常没有接受知识的人权。
我的家乡离开居林约有12英里,得摸黑乘搭巴士半小时才抵达居林的总车站。年底气候比较冷,下车后往往书包挂在背后,两手插在裤袋内,好整以暇地经过民生茶楼、猪肉铺、海天书局、幸福书店,再走过硕莪廊的木桥,踏上进入学校的柏油路。另一条“ 未选择的路”(罗伯弗洛斯特诗句),则是沿着蜿蜒的黄泥路,步入学校旁边的篱笆门。

借伞结情缘

我们的中学当时坐落在小山丘上。进入大门就是足球场,左拐,一步一步慢慢走,经过左边的食堂,小学A、B二校,教师宿舍,才看见学校的名字高高对正大路。站在学校的边上,可以远眺居林市镇,引发无限睥睨的胸怀。依稀记得,梁园当时尚未结婚,有一次钟诗梅女士莅访海天,他们到觉民校园,一览居林镇景。忽然下了一阵雨,梁园赶紧找了一把雨伞,给钟女士留下良好的印象,写了一篇相关的文章。钟女士后来与梁园成婚。梁园不幸在八达岭出事,钟女士尚在打西汝咯坐月,得子是黄斌还是黄战?不太清楚了。

书局开得没有我们上学的早。读书的时候我还在文学门外张望,每天放学后到海天的书丛间翻阅。梁园一般都是坐在书堆的后面埋头办事。我至今犹清晰记得他那国字型的脸,以及一对炯炯有神的眼睛。有时候他会起身与我们打招呼,其实我们只是窜门子的中学生,实在不必如此有礼。梁园曾经是无型小学校长,习惯使然吧。

低我一年级的同学林清忠是梁园非常要好的朋友,没有年龄的隔阂,令人瞩目。当时他们两人背对背迎战近体诗诗人的发难,腥风血雨,煞是精彩。清忠就是后来向朱自存先生的【想到写到】踢馆,撰写【不想写不到】的林放。年纪轻,文笔老练,让人死也想不到那时他只有18、19岁。他后来又和天狼星诗社社长温任平先生于《学生周报》打笔战,一样骁勇善战。毕业几年后,林放就成为新明日报的重要记者,那时海天已经不能再惨淡经营下去,梁园就在林放的邀约下,南下八达岭,于新明上班。

被袭昏迷而逝

梁园当时是编辑之一。我们都认为这是他最好的岗位。没有想到有一天午后,我正在马大的讲堂参与数学二年级的辅导班,一位学生告诉我,梁园去世了。据说他在前几个晚上搭乘朋友的摩托,路上被人由后以棍子袭击,脑袋膨胀如斗,昏迷数日,含冤而逝。当时劳资纷争,众说纷纭,至今尚是悬案,讲来伤心。

(商余,23/4/2015)

与梁园的短暂文缘

锺夏田
我一向有收集旧函扎的习惯,但梁园的信扎却是我父亲替我保存的。直到今年头,我回到怡保老家翻旧物,才发现这几封珍贵的信函。

半个世纪前,梁园之死,曾轰动一时,而整个事件到现在还是一个谜。有人说这纯粹是一宗车祸,也有人说它涉及政治;这里且不必去理会。

素未谋面

我与梁园素未谋面,却有过一段短暂文缘。那年我从台湾回来,蛰居北霹雳小镇玲珑。我是文学奶水浸大的人,静极就想到找些文艺刊物来看看。也不知道从那里找到“海天出版社”的资料,便写一封信去联络。回信的人是“梁园”,老实说,我并不知道他是何许人。这期间,我们大概通了五或六封信,谈的都是写作,特别是写诗和出版的问题。

从信上行文来看,梁园的个性率直而热情。他是江沙瑶伦人,或许与我还有一些渊源。我父亲早年曾在瑶伦启智小学任教,据他回忆,也许有教过梁园(梁园原姓黄)。他又是广西老乡,对素有“桂人之乡”的玲珑,也有亲切感。以下是我选出的一封信,让大家看看当年这段文缘的一些点滴。

夏田先生:
现寄上敝社出版的诗丛之一《牧歌》,请你给予指正。像这本集子,需款叻币二百八十元。其他电版费需另付。因此,全部费用在三百元左右。印刷的数目是一千本,你以为很贵吗?
大作〈春阳〉已拜读,写得很好。在本国,这种诗似缺少人欢迎。他们归于现代派。所谓现代派,就不是好东西。敝社在原则上,提倡传统的新诗,但也不反对合理的现代诗。大作的风格与题材是从传统诗的基础上发展的。我们很表欢迎。因此,我们也希望你来参加一些耕耘的工作。
玲珑,号称小仰光,不知近来有什进展。我曾到过一游,觉得颇有发展的可能。当地桂籍人士很多,我觉得很亲切。我自己也是桂籍人士,你的来信,使我有到贵地一行的念头。
敬祝  好
                弟  梁园  六五、十一、十五

此信写于1965年,可说年代湮远。从信中内容来看,主要讨论的,仍然是印书的问题,但后来不知何故,却不了了之。此后,我到都门发展,进了商报,梁园也接踵而至,进了新明,但在这几年间,我们始终未谋一面。报上刊登梁园的死讯,我着实感到愕然。

收藏途中散失

我一向有收集旧函扎的习惯,但梁园的信扎却是我父亲替我保存的。直到今年头,我回到怡保老家翻旧物,才发现这几封珍贵的信函。梁园提到的玲珑,60多年了,却无很大发展,也许要令他失望。他赠我的《牧歌》,是一本诗集,作者游牧,也早已物故。岁月如流水,一去不回头;这就是人生。
前面说我有收集旧信扎的习惯,但却为德不卒。早期我编副刊,老前辈曾圣提先生曾写过好多封信回答我的请益,这些宝贵的资料,都在多次搬家中丢掉了。还有,当年越南船民投奔怒海,曾有船民写过好多篇报告文学,一字一泪控诉越南当局的惨无人道,当时没机会发表,也在收藏途中散失了。现在想起来,实在可惜,我是愧对史料和愧对正义。

(商余,11/4/2015)

出走

马盛辉【散文】


我出走。走过大街小巷,走过公园,走过工厂。走过郊外的豪宅,走过村落的破屋。走过海滩,走过密林,走过山崖。我只带着一大包干粮和一大罐清水。没有车票,没有机票,没有地图,没有手机。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我只是要不停地走着。

以前常听人家说他们要去哪里哪里旅行,要去哪里哪里流浪。他们都不曾在自己住的地方一步一步地走过。我不需要什么遥远的国度,我不需要远方。只要离开家门,身无分文,漫无目的,就是远方。他们称自己的出走为自助旅行,称自己为背包客。我,一点也不自助,也没有背包。连牙刷毛巾也没有。就这么走下去。几天下来,干粮吃完了,厚着脸皮跟人家乞讨一片面包一块饼干。我没有哭。我的眼泪从脚底一步一步流出去。

然后有一天,我突然乖乖地走回家去。像小学模范作文中写的那样,“带着依依不舍的心情,踏上归途”。

我坐下来,吃着泡面,看着电视上的新闻、球赛,仿佛刚下班回来。温情主义电影到这样的时候,总是会有“经过这次经历,他长大了”的说法。我的身体是回来了,可是我的心已经走了。

我躺下来,把那双脏兮兮的鞋,放在我的胸口。我什么地方也没有去过。我只是把一些尘埃带回家。我依然是三十多年前那个梦游在呼仑贝尔大草原上的梦幻少年。我仔细量过,从呼仑贝尔大草原到荒凉的西伯利亚,只有3寸多。地图上是这么说的。是的,他总算长大了。他的心走后,那个地方可以容得下整片西伯利亚……所谓远方,就只是一个远远的方。一切距离都是视觉幻象,没有任何意义。

雨后,我再次出走。这回,我只看天,不看地。我留意各种各样的云朵。我拿起手机不断拍它们。雨后的天,蓝得很蓝,因此,云也白得很白。大地已然不堪入目,我只好仰望。我成了云教徒。拍摄云,不必理会什么光圈快门,什么景深视角。它们就是这么平整地挂在天空。它们几乎可以是一切。是书法的草书、行书。是山水画的泼墨。是绵羊是棉花是浪花是白发是叹息……。它们以它们的简单和飘逸,嘲笑着大地的复杂和熙攘。它们有时是我的翅膀,有时是我的棉被,有时是我的行囊。我看着它们,却对大地说“我走了。”仿佛电影的画外音。云教徒的心,被云带走,几乎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我的心在云端,所以他们称我为异端。

我终于低下头来,刷着手机中无数的云照片。云教徒的祷文,就是云。

有好一阵子,我都无法写诗和画画。我走在云下,仰望着呼吸。我不再是诗人或画家。我是天文学家。一点也不科学的天文学家。是云带我走的。
从此以后,除了地图,我还有天图。我,不再出走。

(南洋文艺,21/4/2015)

散文化之必要

邢诒旺【诗】

当舞被姿态凝结
诗被修辞所学
爱被经验拿捏
就像花用身体
把泥土的颜色转化
又把泥土的颜色归还
泥土不是花的堕落
散文化也不是诗的降格

(南洋文艺,21/4/2015)

我要回家_下

朱广邦【小说】

3. 回家

傍晚回家途中又塞车,塞在路上,倒是有时间细读马路两旁灯柱及树干上换了又换的房屋广告。冠皇城路口的大看版,又换成三层楼洋房,刚峻工,土著10%优惠,联络电话012345678,广告板上的三层楼洋房美轮美奂,门前三代同堂,画面温馨,还有多部宾士及宝马,好像这一切都不必花钱,谁都可以拥有。
塞在路上,想起老同学张焕曾自诩他每天可以睡到中午,下午打几通电话,不必上班钱财就滚滚而来,塞满他银行户口。“我手上随时有几间店铺、公寓及地皮在等买主,用人头买进,买进卖出转手一次,房价便涨5到10%,马上可赚进几十万,做房地产钱滚钱,比玩股票牢靠多了,老马,学学吧!”我还曾央求张焕教我炒房诀窍,让点机会给我,那时候谁会去想到什么“炒房谋取暴利是剥削人民居住权”这般大道理?连小孩也在玩房地产游戏,从小就学着敛财,学着贪婪。不是屋奴不会知道头上那几片瓦,会沉重得折背要命。
今天下午便开始下起滂沱大雨,回家途中,雨势倒是歇了许多。我已决定要把投资失败,失业多时及公寓要被银行收回的事,坦诚告诉阿美。阿美是贤妻良母,不应该再蒙骗她了。或许她会去找岳父帮忙,先解决房贷问题,让我重新再来。我既已做了决定,心中笃定许多,好久没像今晚这般归心似箭,赶着回家跟阿美忏悔,求她原谅。
我停好车子向家走去,离家不到100公尺,经过一部停在路旁的黑色轿车时,车门突然打开,冲出两个皮肤黝黑、样子骠悍的男人,一左一右夹持我拉往车厢去,一人用马来话说:“把你抓去痛打一顿,看你敢不敢不还钱。”
还钱。大耳窿。阿美。谶悔。家人。家人危险,家人有危险… …
也不晓得那来的气力及灵巧的动作,我先以手肘撞向较矮小的一人,挣脱他的夹持,然后用尽全身气力撞向另一人,把他撞倒在地上,拔腿便往我停车的方向奋力逃窜,冲到我的休旅车旁,从裤袋掏出车钥匙,按下遥控,还来不及上车,后面“砰、砰”两声枪声,我觉得后脑勺及心脏一阵剧痛,像被子弹击中,我双脚一软,瘫跌到湿漉漉的地上,我的心境也产生一阵异常强烈的莫名难过,然剧痛和难过刚出现,瞬息间又消失了,我摸摸身体和头颅,没有刺痛,也没有湿黏浓稠血迹。
在强烈“我要回家”意识的驱使下,我惊醒过来,从地面跳起爬上驾驶座,插入钥匙,上档,踩油门冲出路上,往高速公路方向快速开去,从望后镜可看到歹徒的黑车也开出路面,紧追上来。接下来半小时,我在高速公路左闪右插,拼命窜逃,到我肯定黑车已经没在后头追逐,我才放缓车速把车开回社区,在夜色掩护下,确定凶车没绕回来在家门外埋伏,快速进入公寓大厦。
      我终于回家了。阿美在客厅看电视,在等我回来吃饭。我脚步蹒跚,跟阿美说:“我今天有点累,想先休息一下。你们先开饭,不必等我。”阿美也没抬头看我,我静静走入寝室带上门,闭上双眼瘫倒床上,觉得我整个躯体像沉潜入定,飘渺四散。时间的流动似乎也怠慢下来了,过不久,四周的物与事凝定不动,时间静止了。又一种陌生但欢欣的感受涌现心头,占据我整个心灵,我感觉到解脱,感觉到永恒。
我睡得好沉,睡得好安心。我已回家了。

4. 翌日报载

“……又见枪杀案,家门前行凶,歹徒枪法奇准,一枪正中死者心脏,另一枪击中后脑勺左侧,死者当场毙命,横尸自己休旅车旁。警方透露,死者裤袋有知名Monopoly房地产交易游戏的绿色及红色塑胶小屋各三枚,有一张红色“免刑出狱”游戏卡。死者职业正当,为某银行分行襄理,行凶动机不明……。”

(下)

(南洋文艺,21/4/2015)

历史不透光的书页_3

林春美【散文】

之四:出事

历史评述常使用千秋功业一词以概述伟大的功勋事业。可大抵功业二字,偶尔也应该分而论之。六突的“和平解决”,若是功,诚非一人之功;若是业,则亦该是共业。

谈张佐出事,我必须讲到另一名随员:彭峰,一个小队队长,毅明的丈夫。张佐回忆录亦几处提及他的名字。他早年从属地下武装队,70年代初正式上山;中叶,与毅明结婚,过后一起带队开展民运工作。

据彭峰叙述,出事的始末是如此的:张佐经六突党委开会同意,由他们夫妇带出森林。在等待接头时间重返部队之际,张佐提出要跟另一民运单位的干部杨南,到南马会见某个人。由于听闻张佐欲见之人曾被逮捕、还发表过白皮书,他们夫妇极力反对之。然而张佐一意孤行。他们担忧不已,因为党委只知道他们带张佐出来,不会知道半路竟还跑出了个杨南。他们对杨南说,你带他去,如果中途发生什么事,我们就连黄河水都洗不清了。
不料一语成谶。

几天之后,他们从报上得知马共一中央领导被捕,即赶至位于半山芭的的联络点欲探询实情,岂知热闹繁忙的半山芭,已遭十面埋伏。结果,彭峰在一座三层店屋的二楼单位束手就擒,毅明则在楼下小贩摊口被围殴、上铐、蒙眼带走。他说,除她以外,其他六突成员都没有挨过一个拳头,包括张佐。因此亦曾有好事者怀疑:这……可是一场苦肉计?

张佐是在出了森林而又一时回不去的时间点上出的事,想必是有内鬼,方才致使其行踪暴露。马共2005年的资料直接把这一点解释为“随身人员叛变”。虽未直指名姓,但显然彭峰夫妇与杨南都脱离不了嫌疑。而因后来又有传闻说有党委否认知悉张佐随他们外出之事,故此彭峰夫妇的干系仿佛又变得比杨南更大些。然而,5年之后的电子更新版中,随员叛变一句,却已被删除。按马共“有反必肃,有错必纠”的姿态,定然不会对叛变行为从宽处置。因此,删除句子,不会是为了删节叙事。在这个事件上,内鬼应该还是有的,但未必就是随员。据彭峰说,张佐与杨南在闹市街头被围捕时,正坐在一辆轿车内。车上原另有一人,但在事发前一刻,他借故下了车。那是他们的一条地下线,安排他们下南马的一个中间人。若此事属实,则幽幽鬼影,张佐与杨南心里多少都有个折射。只是日后风云多变,待能重睹日月江河,红星已然西沉,天色已异。

说回共方的两个资料。虽然2010年版本撤去随员叛变的说法,但却保留另一个语意暧昧的内容:张佐被扣留期间,六突成员全数被诱俘。此事发生于张佐被扣期间,是张佐本人所为?还是有人趁张佐事败之际出卖六突?谁最有可能接触山里的人,继而使计俘虏他们?黄河之水,该洗谁人的冤屈?

历史,似乎没有一清二楚的答案。就像究竟是被关押了一天还是两天之后才被安排见张佐的,彭峰和毅明都说不清了。连到底彭峰先见过张佐一次,还是两人同时一起去见的,他们的记忆亦有所分歧。由于事关紧要,我必须再次转述彭峰的说词。彭峰说,他清楚记得,被安排在政治部一个宽敞厅堂会面时,张佐跟他说的第一句话。张佐说:“请你原谅,由于我提供资料,你们被逮捕。”张佐说,他们被捕,他就放心了。和山里武装部队的联络,全靠他们。如果他们走掉了,那六突的事情将解决不了。张佐也告诉他,他坚持了3天,也挣扎了3天。但如今看来,革命已不能再继续。他被捕了,要保全自己的英名很容易,一头碰死就成了。可是当初他带上山的那些人,他不能也将他们送上死路,他有责任把他们带出来。为了同志的安全,要把主要干部先带出来。
可是——十多年的雨露风霜,最美好的青春时光,就这样算了吗?

彭峰说,张佐之言令他极其不快。

但他赌气的执行了他的指示。他说,他横了一条心,将张佐的手书带到了各个单位。

彭峰的叙述,基本符合马共史籍的记载:

据“六突”同志口述,他们在彭亨森林中是分别被诱俘出来的,情况虽各有差别,但基本过程相似:先是接到了他们熟悉的信(有指挥员张佐的亲笔信),指示他们到某某地点会面或碰头;他们不疑有诈,依约到达指定地点,其实是进入了军警预先设下的陷阱而被逮捕的;也有的是在约定地点被下毒后,或当场昏迷不醒,或之后毒药发作而落入敌手的。

然而,在六突故事的尾声中,彭峰的角色纯粹是信使呢,抑或诚如他人所疑——同时也是叛徒?
彭峰说,当年也是其地下线的一位兄长知道带信之事后,曾劝他三思,以免将来不知情者把他当作事情的决策人。当年,他听不进去;日后,历史的疑议即由此而生。

依彭峰看来,六突队员乃由各单位领导自己引入上述所谓“陷阱”的。他作为中级干部,就算是个鬼头仔,但如果没有这些领导配合,也根本不可能将整个部队带出森林。

历史评述常使用千秋功业一词以概述伟大的功勋事业。可大抵功业二字,偶尔也应该分而论之。六突的“和平解决”,若是功,诚非一人之功;若是业,则亦该是共业。

而二字分裂的效果,可能远非旁观者所能想像。其裂痕纹路繁复杂乱,宛如迷宫,许多年后,仍重重困住当事人。当彭峰在其间反反复复的自我开解,我同时亦听到他不止一次的重述,和平解决,不流一滴血,是当时最好——也可能是唯一——的办法。阿利叔的决定,是对的。

张佐,在历史未有公断的是非黑白中,依稀仿佛,还是旧时那个亲昵的阿利叔。

(3,待续)

(南洋文艺,21/4/2015)

山路

【诗画对话】
诗:辛金顺 油画:陈琳


黄泥路上奔跑的歌,洒下的汗
被写实主义拨开
成为生活里必须翻越的山脉

而野草勃发的生命,根的呐喊
叶脉的伸张
桦树撑开晴空的伞
在命运的旅程
之上,与递嬗的季节不断流转

南方,醒自少女们温暖的胸膛
单纯的快乐,攀上
竹竿,那温柔的负担哟
等待
暮色中灶火焰红的呼唤

稍歇的时光,抒情的呢喃
寒暄的尘埃落定后
全被收入匆匆的步伐里面,穿越
明暗,向回家的路
不断
不断重复着生活的信仰

(商余,21/4/2015)

2015年4月18日星期六

寻梦园

【生命之歌】 许有为

亚克力画/许有为

我从小就喜欢做白日梦。我可以坐在屋前,抬头观望团团白云飘过蓝天,一坐就是大半天,什么也不做,就只做白日梦。

渐渐长大了,做梦的时间也少了。奇怪的是:儿时的梦,竟然都一一实现了。爱看书,梦想能开书店;去到吉隆坡,果然在金河广场有朋友开书店邀请我也加入一份,可惜看顾书店生意繁忙,根本就没有时间去看自己想看的书。喜欢画画,去到澳洲,果然考入美术学院,可惜毕业后就难再提起画笔,总是为生活日夜奔忙。

梦想家天堂

长大了就学会面对现实,面对现实就是不再做白日梦。何况,美梦成真,真实状况却一点也不美。我想:做人真的就是这么可悲吗?

很多澳洲人都梦想能去美国,特别是搞艺术的,如果能在美国搞点名气,回国才会大受重视。我不敢有这个梦想,也不想追求名利。奇怪的是:3年前竟然来到了美国!

       美国是个“梦想家的天堂”,美国人爱做梦,也敢做梦。当黑人还在受歧视的时候他们就胆敢梦想有一天能受到公平的对待,曾经有个黑人牧师因敢梦敢讲而被枪杀,但是没有人能扼杀他的梦;今天,黑人也能当总统。

       我屋主的儿子喜欢拍电影,他要拍一部科幻短片,需要美金一万元,一年前他开始做宣传筹款,果然在一个月之内筹到一万多元。往后的6个月,他们一对年轻夫妻忙得很开心;制作道具,缝制戏服,划策镜头处理,还组织拍摄团队到他童年的故乡去取景。最近,他们夫妻俩抱着才出生不久的小娃娃和几个主要演员又回到故乡,这次是把拍好的影片拿去放给乡亲看。

美梦成真

       有一个从加州湾区来的华族女生,有一副好歌喉,她想出张个人独唱专辑,需要美金1万5000,一个月前她开始筹款,在一个星期之内就筹到1万7000!现在,她可以出两张专辑;一张英语的,一张华语的,可以说是双喜临门。

       我的艺术科老师,想搞个轻型歌剧,学校拨款一万元给她,有超过150个学生出力支持,能演能唱的都挺身而出,能写音乐能画背景的都立即动工,忙了几个月,这个歌剧就要登场了,大家都喜洋洋的热心筹备,多年美梦就快成真。

       为什么我所接触的美国人敢做梦,而梦成之后又能甜美收场呢?我发觉,我所处的文化,是“支持美梦成真”的文化;如果你有一个梦想,大家都围绕过来支持,梦想成真了,大家都开心庆贺,这是一个“同是一家人”的温情文化,和外面冷酷的世界有很大的不同。
“同是一家人”文化

       一个人刻苦耐劳、咬紧牙关、努力挣扎往上爬的文化是“孤儿”文化,各人自扫门前雪,看到别人爬高了还要把他打下来,因为你的成功就使我在比较之下显得不成功。“同是一家人”的文化,你的成功就是我们家族的成功,我们都希望弟弟比哥哥更成功,儿子比父亲更上一层楼!我们校长经常都说:“愿我的天花板成为你们的地板!我愿意让你们骑在我的肩膀之上,看得更高,飞得更远!”

       寻梦园的中心,是无私的爱心;只有从天而来的舍己的爱,团团的一层又一层的包围,才能在沙漠中现出绿洲;要寻梦,先付出爱。

(商余,18/4/2015)

另一座茫茫人海

 【大哥白垚】 刘谛

1979年,友联往美国发展业务,社长带头先行,大哥受委前往协助,1981年,大哥一家五口移民美国休士顿。

移民到一个文化和生活习惯截然不同的国家,陌生而累人!到了休士顿,安排好了居所和孩子们的入学,便投入到他的公务:发展房地产和开设大人餐厅。创业维艰,虽然友联社长陈思明也坐镇休城,他还是忙碌得只能把文学全然放下,全力下海营商了。

最牵挂也最放心

1984年母亲因病往生,大哥匆匆回港奔丧,他看来显得颇为憔悴,且平添了许多白发。一方面是因为悲痛难掩,一方面是劳累经年吧!9个儿女中,母亲一路来都对大哥最为牵挂,但也最放心;牵挂,是因为他常在远方;放心,是因为对他有信心,相信他能处理好所有面对的困难。看不到他的憔悴和疲累,妈弥留时放心了吗?

遇到美国不景气

大哥到美国的时候,遇到美国不景气,碰到不少的困难,他身兼数职,常要忙到很晚才回家,有很长的一段时期,我和他通电话都要选在那边的午夜时分。经过几年的拼搏后,各种各样的因素,他们终于把业务全部转让。

虽然在新事业上算不上如意,但在一个全新的西方环境下生活,一家人却更为凝聚,大哥大嫂对孩子的培育极为成功,除了仍能保有非常良好的传统家庭伦理价值观外,3个儿女都能在西方文化中很快地适应过来,自律丶自强,也充满自信地成长。上了中学后,他们都要在课余自己设法赚取零用钱,大学时亦是如是,大哥认为这样才会使孩子认识到“金钱”的含意。他们的硕士学位也都是在就业后念的工余课程,然后找到更为理想的职业,然后成家立室、生儿肓女,迄今,大哥已有9个内外孙了。

(商余,17/4/2015)

2015年4月17日星期五

夜戏

【诗画对话】
诗:辛金顺 油画:陈琳


众人围坐的夜,裸露出世界的声音
仿佛很远,让梦
读出了神们隐藏的风景

光阴走过的身体,孩子的眼睛
交换的光影
在屋外一口发亮的箱子前
有鸟扑翅
穿过了无数暗黑的神话

仿佛很远,天耳聆听了一些故事
说书人早已消失
在所有忘了关闭的窗户,天使们
悄然的一一出走

羊群都回到墟里了
歌舞未歇,草舍未眠
月亮啊月亮
高高的,照出了我们遗失的童年

莫名的骚动,在夜和夜的
时序之间
我们读出了光的迢递
梦的遥远

(商余,14/4/2015)

2015年4月14日星期二

匆匆

郑羽伦【诗】

课余的日子总爱在图书馆寻找日记
陈列的诗集偶尔发光
对岸的湖水却在染湿墨迹之后
意象湿透并蔓延成无心的隐喻

我想那年我们也在课余的空间书写日记
对于陈列的事物总没太多的留心
路人,都笑我们太过年轻
你送的表在诗还没开始就已结束温存

然今天在另一家书店收拾剪影
捡起那时折断的整篇书名
仿佛拼图,拼贴是一种想念的艺术
只是时光承载不了太多雨水
我们撑过的伞你已经匆匆带走

(南洋文艺,14/4/2015)

躁狂十四行

温任平【诗】

我翻身跃上500cc的大型摩托车
在一条人烟稀少的道路上驰骋
去参加一个派对。我用我听来仍年轻的声音
演讲,用稍稍沙哑但性感无比的声音
歌唱。我揣测众弟子徒众
学艺已成,他们穿行于市集
如入无人之境。他们飙车,足以卷起风云
带来巨量的雨:拍啦拍啦拍啦…
我骑着500cc的摩托车,在镜头前出现
又隐去,倾斜如醉,如此反覆三四次
用手比一个V字
告诉拥上来的群众
象征主义胜利……
然后绝尘而去


历史研究
温任平【诗】

海峡对面是同胞的镜影
跌碎了的眼镜,就在雨的中间
雨和泪在战争的年代
(清党,清算;反省,悔过)
一样血腥,一样分不清
糊里糊涂的大跃进
两岸操弄的对象都是人民

大历史前面,风雨如晦
大政治前面,鸡鸣狗吠
不亢不卑,不独不统
舞照跳,马照跑
百年机遇今日遇
(融资,注资;互访,协议)
风雨弥漫,难得浪漫
我们不如拿把油纸伞
去蹓蹓戴望舒的雨巷

(南洋文艺,14/4/2015)

我要回家(上)

朱广邦【小说】

1. 游戏

我的命运怎么那么背,连跟自己子女玩一场游戏,才掷两次骰子便进监狱去了。昨晚,龙凤双胞胎突然说要玩Monopoly房地产游戏,还拉我一起玩。我想跟三个子女说:“坐牢也好啊,坐牢有咖哩饭吃,也不怕被大耳窿的西瓜刀卸体七八块,只怕没多久,你妈便会带着你们搬回居峦婆婆家去住了。”这些窝囊话当然说不出口,孩子们不会懂的。

     两颗骰子在我掌心搓了又搓,我还向骰子吹了口气:“看爸爸掷出四点走到Chance,让银行双手奉上几百块慰问金。”哈,当真是四。我最近厄运连连,至少在这场游戏里要转运了,我迫不及待摸了一张“机会卡”,唉!何来转运?我反得给银行上缴两百块服务费,游戏里外我皆歹命。

游戏如火如荼在进行,大家开始抢购地皮,对火车站水电公司低营利的公共单位皆不感兴趣。几圈后,自诩是韩剧“善德女王”的大女儿嚷嚷:“弟,我已买了Oxford及Regent啦,Bond Street留给我盖酒店。哼!我只要买最贵的地皮盖最贵的酒店。”

     双胞胎虽非同卵生,两人挤同一个子宫长达九个月,心有灵犀,黄红棕蓝四色地皮先是各买各的,然后交换地皮。两人联手很快便买齐好几种同颜色的地皮,开始盖房屋和酒店。

     “我抗议,怎么可以私下交换地契?爸,他们违规。”女王抗议。违规?世间上法规也多得很,那些大财团大地主会一五一十全按照法规做事?还不是利益交换,图利至上?我没回应大女儿的抗议。龙凤胎对望一眼,拿起骰子继续玩,也没理会姐姐。

     即便在玩游戏,我的运气还是那么背,除了火车站与零星两块地皮,我被送进监狱及罚款多次,多次误入双胞胎的酒店及房屋,缴出钜额租金,我手上的游戏纸钞很快便见底了。人生何止如戏如梦,人生也犹如一场游戏,我即便是规规矩矩,不作奸犯科,我的运气还不是一样呕码?这种房产游戏应该加入大耳窿、老千骗子,不负责任的朋友,坑人钱财的银行和金融公司,那才真切详实。

     “善德女王”又在抗议:“你们两人分明在联手整我,爸,快宣布破产,不要让他们买更多地皮盖更多的房子,爸,救救我。”

     “好吧,爸爸宣布破产。”子女呀,人生可不是游戏啊!爸爸我真得已经破产了。

     我破产退出游戏,“善德女王”斗不过双胞胎的联手打击,不久之后也破产了。我躺在沙发上睡意正浓时,听到双胞胎姐弟开始起争执。人生也好,游戏也罢,利字当头,再怎么亲情情深,谈钱肯定伤感情,为了钱财非砍个你死我活不可。

没待双胞胎分出胜负,我已睡着,还作了个被子女谋财害命的噩梦。

2. 上班

今天早上醒来,走投无路的感觉再次袭上心头。两个月前收到银行通知,说我因拖欠银行房屋贷款多时,我贷款购置的高级公寓某月某日起得归还银行,并请君于某月某日迁出为盼云云。

躺在床上我问自已:“我不是个好父亲,好丈夫吗?我不是给家人换了两层楼的房屋,花了十多万换了那部丰田休旅车,还每年带全家出国旅游吗?上天为何还要这样对待我?”我当然很清楚,目前的困境是因为我投资不谨慎,资金被朋友卷走,损失钜大,把屋契押上,跟大耳窿借来的钱也亏光,走投无路之际,我铤而走险,利用银行工作职务之便,在电子银行盗领多年不动帐户的小额存款,屋漏偏逢连夜雨,才盗领三次各三、四千块应急做家用,有一天被分行经理叫进办公室,他手上那张“证据”,洋洋洒洒列了天知道有多少笔款项,说我总共盗领了客户十多万,把我革职。经理说家丑不外扬,不会起诉我,叫我签下自首书,分期偿还欠款,让我“自愿离职”。我就怀疑是那分行经理自己搞的鬼,我成了代罪羔羊。人一旦倒楣,就像咸鱼,永无翻身之日。

失业后,我早上仍然准时出门去“上班”,其实是在某购物中心的咖啡馆待上一整天,翻报纸上网打电话找工作,“下班”时间到,装着一副疲惫的模样回家,直接到寝室把里面塞满废纸的公事包锁起来。太太善良兼迟钝,子女也只顾网游,懒得理我。只要我还能带家用回家,在阿美及三个子女心目中,我仍然是某大银行某小分行的襄理,谁会怀疑我已失业?

今天早上出门时,我顺手从茶几上抓了几颗Monopoly游戏的红绿色塑胶房屋放到裤袋,还有一张“免刑出狱”卡,假装我拥有多间房产酒店,不是屋奴,不是无壳蜗牛。
(上)

(南洋文艺,14/4/2015)

三言两语

沙河【诗】

(1)誓言
在花前月下是一勺蜜
在梁山上是一碗血
在国旗下则是一排挺直的脊梁骨。

(2)遗言
有太多的交代和托付
轻轻的一句话听在心里
可以是铁秤锤也可以是一阵风。

(3)流言
大家在茶余饭后
剔着牙时总会剔出一些
别人的故事。

(4)耳语
在彼此口与耳之间的短距
有一朵蒲公英在飘忽。

(5)手语
在无声的世界
手势成了最响亮的频率。

历史不透光的书页_2

之三:随员

林春美【散文】

张佐出事,究竟是求医以致身分暴露,抑或因为随员叛变所致? 
历史细枝末节的些微分歧,似乎没有多少人会去追根究底。
        张佐出事,究竟是求医以致身分暴露,抑或因为随员叛变所致?
历史细枝末节的些微分歧,似乎没有多少人会去追根究底。

我本来大概也很快就会遗忘所读过的那些资料的不一说词,如果不是无意之间遇见了“随员”。

“随员”——我想,还是称呼其组织名字好了,这样你可以在张佐的书中找到对应的人物。她叫毅明,女性。

毅明的父亲是被马共打死的。可想而知她日后走上“革命”道路的最大阻力,必是来自家庭。然而,她对父亲全无认识。她揣想,父亲可能就是坏人呢自己拿来衰的,又或者那时革命者中亦有思想水平不高者所以才误杀了父亲呢?她只能根据她成长以后的经历揣想。父亲死时,她才两岁。对父亲最深刻的印象,就是他的遗照。挂在壁上,眼睩睩注视着屋子。屋子空荡荡的,母亲和年长的兄姐都在外地工作,只剩下她,和稍长几岁的哥哥。她不管走到哪里,“父亲”都盯着她看,看得她心里发毛。傍晚时分她匆匆洗好米放上灶头就出外溜达,非到吃饭不回家,因为夜色每每释放磷火一般的幽光,亡父,跟所有的鬼一样可怕。她那时无法预知自己长大后将是一个无神论者,在往后数十年的人生,对神对鬼,都不买账。

10岁那年,她孤身来到首都的卫星城市八打灵,开始在人家家里帮佣。工余上夜校。大致与当时许多来自贫苦家庭的左派青年际遇雷同,在夜校里总会碰上热心的哥哥姐姐,嘘寒问暖,关怀备至。跟他们在一起,她感觉到从未体验过的家庭温暖。1960年代那两场大选,她也就跟着他们到处去,贴标语、搞工潮。当然,她那时还不是马共。她是劳工党。在一碗云吞面才两角钱的那个清寒年代,每月心甘情愿缴付两元会捐。劳工党被禁后,她转入地下,将梦与激情转移给民族解放阵线。其后解阵与马共接上关系,她接受组织安排,上山,“从军”。那是马共领导的“解放军”。那一年,她22岁,已经好几年没回家过年了。

她先是就近上到八突,过后再被送到边区受训。到边区的时候,马共日后最惹人非议的肃反运动刚结束不久。不知是军纪森严,抑或人人自危,森林审判的风声没有一丝回响吹过她的耳边。她在边区度过了基本安定的一年,真枪实弹都只是军事训练。1972年,她随突击队南下,餐风饮露的生涯,这才真正开始。那些年,树林随时变成枪林,草木随时变成兵。为应对随时可能发生的突袭,他们连睡觉都穿着鞋。用张佐一句颇具文采的形容,就是“总没有[……]解除过小腿上紧缠着的脚绑”。

如果你读过张佐的回忆录,也许你会记得其中有一节,标题为“悲壮的一页”,讲的是六突成立大典后第三天开始其“艰辛的征途”,然后遇敌、饥饿、中毒、牺牲,一支14人的队伍,最后仅剩3人回到“党的怀抱”。但也极可能你不会有特别的印象,因为类似的事件在马共的故事里太多了。哪个马共没有饿肚子、挖树根、拾野果的故事?而且,个中情状,离我们这些盛世子民对“悲壮”的期待太远。我们读不到与敌人斗智斗勇、至死不降、“战斗至最后一人”的既悲且壮的宏伟情节。死于饿饭,而非死于敌人的枪口,这样的革命,实在太令人难受。对于这一代人,这被没完没了的美食节目怂恿得食欲凶猛的一代人来说,那反而更像是逃难、找吃、挨饿、死人的故事。但我要说的却也不是不同世代不同世界的人对于悲壮的不同认识。我要说的是,如果你去读张佐回忆录,你会在那里看到毅明

那次事件的幸存者,除了张佐与其妻群林(张佐在书中叫她爱莲),另一个就是毅明。其实还有第4个人,只是她饿怕了,挨不到寻得队伍,就逃了,没有重归“党的怀抱”。要说起来,毅明也大有落跑的机会。在仅剩她和张佐夫妇3人挣扎求存的那最后一段时间,大概也有个把月吧,她曾经受命单独去到芭边寻找地下组织的踪迹,又或者化了装上街场摸索路况、顺便购买食粮。那时身上多的是钱,要落跑还不容易?所以每次张佐夫妇都担心她一去不复返,而每次她回到森林3人就抱在一起痛哭。这些情节张佐书中大致都有,但抱头痛哭自然是看不到的。——钢铁哪能是这样炼成的呢?

听毅明讲述往事,1974年的那场大饥饿,有最多细节。从裤袋里大把钞票垫住瘦弱的大腿令人难以入睡,到中毒后在鬼门关前打盹之时还记挂着煽火,因为锅中的猴子肉要是坏了就又得挨饿;从张佐吃了香蕉又开始搓脚因为饿死的癣竟复活了,到她自己可以在左右锁骨各放一颗鸡蛋跑路的身形;似乎远远比她后来森林产女的经验更为难忘。这或许与她曾逐字逐句记述那段往事有关(据她说,那本题为《艰苦的回忆》的著作,她抄录了两本,一本流失了,一本可能在政治部)。或许张佐的著作亦有共同记忆可资追想。又或许,那离死亡最近的一次经历,也是她不自觉中最贴近自己崇拜的革命英雄欧阳海的一次经历。

小说《欧阳海》与《红岩》,是她在地下组织时主要的文化资源,讲的都是一些不畏艰苦、不怕牺牲的革命故事。这些著作的作者早已记不得了,但她不无自得的说,这些在组织中轮流传阅的书,只是给积极分子看的。故事中舍己为人的小战士欧阳海,自此成为她年轻生命的标杆。她坦言那时其实还不懂什么革命的大道理,理论都是后来在山里学的。她只是一心跟着那些亲人一样的哥哥姐姐跑,纯粹向往上山的“事业”。上山,是无上的荣耀。她说,那时就只想着上去就是了,根本没想过日后出来的问题。

然而,1988年,最终,还是出来了。

如果以二十几年为一个阶段的话,她说她的人生至今可以分成3个阶段。第一个阶段在外面的世界闯荡,第二个阶段在森林里,第三个阶段,是出来以后。我想着她说过的话,她一生最好的青春时光都在山里,不禁臆想,出来以后的阶段,比前半生任何时候,也许,都更苦。行军苦,打仗苦,饥饿苦,背粮苦,所有形体上的苦难,蓦然回望,骤成过往,俱可总结为理想主义灵魂对革命无私无悔的奉献。可是,随着扑朔迷离的张佐事件而生的种种猜疑,背叛、出卖、投降等等不堪的指控,在不知何日方能降临的真相大白之前,终将是无神论者心中一个有待超度的幽灵。

欧阳海,欧阳海是早夭的革命英雄啊,他还活不过25岁。

(2,待续)

(南洋文艺,14/4/2015)

2015年4月10日星期五

父亲遥别的身形

【大哥白垚】 刘谛

24年里,文学事业人生外,还是总得要为稻粱谋。友联社先后在马来西亚自置了厂房,建立印务厂;组马来亚文化事业有限公司,出版教科书;又为同人福利开办了大人餐厅,且扩大成连锁事业。大哥全都有所参与且兼掌厂务,他常自言是半商半编,曾为诗曰:“游艺安身闾里间,谋生说梦两营营。”

省下旅费作治丧费用

大哥在吉隆坡娶妻生子,却从未稍忘香港的父母弟妹亲人,从他开始就业,便一直是我们家中经济和精神上的支柱。1959年父亲去世时,家中一穷二白,当时大哥的收入极为有限,为了能多寄些钱回家作治丧费用,他举债外,因要省下那来回的旅费,虽然心中极恸,并没有回港奔丧。此事使他一直耿耿于怀。
多年前,在他新书的自序里,有一段写初次离港赴马的情境,我读来仍觉鼻酸:“当轮船驶过鲤鱼门的峡口时,我远远看见父亲站在天后庙旁的岩石上,向船方眺望,船舷人多,他看不到我,他孤独的身形,在我的泪眼中渐离渐远,两年后父亲病故,从此我再也看不见父亲。”

大部分薪酬给母亲

大哥到南洋后的头几年,工作虽然如意,但生活该是非常清苦的,因为他把大部分的薪酬都寄给了母亲。结婚后大嫂也在友联工作,收入多了便更寄多一些;有很长的一段时期,大哥把他本身全部的薪金寄出,他们就只靠着大嫂的收入过活。
我们家在他大力的支撑下,生活改善了,虽仍穷苦,但日子总算能够平稳地过。说起来,我该是最直接的受惠者了,大哥的适时就业使我能够升读高中;我在台读大学的几年,他每个月都给我寄来费用;后来也是因为他的荐介,我才得以来新加坡工作。他对我各方面的照顾和影响都是既深且远的,我至为感恩。当然,他的承担惠及所有的弟妹,尤其是七弟、八弟、和九妹,他们都能够较顺利地升学,继而就业、成家。
大哥开始工作时,他们依序才只有8岁、6岁和4岁;从那时开始,他每月都会给母亲寄家用,二十几年从未稍竭;七弟在台大攻读的所有费用,也是全由大哥负担。这里特别要感激我们贤淑的大嫂,她全力支持大哥对我们的照顾。

(商余,10/4/2015)

2015年4月7日星期二

旧照的用处

陈奕进【诗】

那时你很快乐
及时与他拍了一张亲密的合照
幸好如此
现今才能参考
那养殖成为标本的笑容
重新速学
快乐的形态


畏光的告白
陈奕进【诗】

灰色与模糊的暧昧关系
无法由语言复述
逻辑是戴上墨镜后的世界
滤去朦胧的色调
从门缝、窗框到抽风口
一切希望的幻身必须是肯定的
如同爱只能出自你微张的红唇
不管是直的或是横着
接应下一秒的拥吻

(南洋文艺,7/4/2015)

书柜就要满了

沙河【诗】

(1)誓言
在花前月下是一勺蜜
在梁山上是一碗血
在国旗下则是一排挺直的脊梁骨。

(2)遗言
有太多的交代和托付
轻轻的一句话听在心里
可以是铁秤锤也可以是一阵风。

(3)流言
大家在茶余饭后
剔着牙时总会剔出一些
别人的故事。

(4)耳语
在彼此口与耳之间的短距
有一朵蒲公英在飘忽。

(5)手语
在无声的世界
手势成了最响亮的频率。

(南洋文艺,14/4/2015)

闲聊

吴鑫霖【散文】

她们在说话,像在说着谁的坏话,但见到路过的人,经过她们身旁的电单车骑士或经过的一辆汽车,他们都会久久凝视着他们,直到他们在转角处不见为止,随之转移话题,或问对方类似的问题:“你知道那个人是谁吗?”

其实她们都不认识那些路过的人,但她们彼此间总会有一个抢着说:“这几个月来我们这里经常出现很多陌生人和外地人,尤其是外劳,比去年还多,那个做保安的又是个老头子,真的发生抢劫案不知道他打得过那些人吗?……”

通常她们的话题也就只是这些关乎人身安全的琐事而已,至于还有别的么?也许有吧?但没谁想去听她们到底说了些什么。毕竟都是太家常的事情,听多了对人生没有太多的启发。

那天,她们谈着百货公司大减价的事情,其中一个说道:“菜心我昨天去看比外面的便宜整整五角钱哩!”另一个则说道:“差那么多哦?我昨天跟菜车买500克就去了好几块钱,要是把那些钱省下来就可以买一桶油了!”

她们讨论着昂贵和廉价的菜心,忽地有个青年自她们身旁路过,她们仿佛约好了,同时间瞥向那青年,正在话茬儿上的菜价就这样没头尾的终止了。傍晚的风,吹得不怎么用力。细细的,像忘了吃早午餐的人。青年人被她们看得极不自在,匆匆越过马路头也不敢回望她们一眼,顿时羞涩了起来,整理了自己的衣衫一下。

青年人消失在她们的眼前,她们的谈兴又起来了,她们谈着这些天的天气,是够热的,为了表示真的很热,其中一位还用手装出扇风的样子。天色愈发的晚了,她们也意识到是该回家的时候了。下班的车潮渐散,原本密如麻的马路瞬间像垃圾被清空的操场。突然出现的寂然,时空好似又回到了天刚亮,鱼肚白要散去的模样,唯独这空气有些浊,不比清晨的空气来得干净清爽。

她们终于要回家了,但都没有互道再见,她转个身就往前直走,她没转身只是直直的往回家的路上走去,两个人在相遇之前都是出来散步透口气的。在她们徒步回家的时候也许会预想明天若再遇见她,要跟她互通些什么消息呢(许多时候,到了明天她不是否决掉便是把想好的消息统统忘掉)?也许会忽然记起,刚才要问对方的话,怎么忘了问(当然最后也没记起到底要问些什么)?

生命的潮起潮落,人生的更迭,在她们而言意义不大,那当下所说的闲话或是非总是快乐的;她们可能不懂得“及时行乐”这么学术的语汇,可是她们的日子是愉快的,虽然在金钱和感情上,不时会有些许的小悲小痛,但这短暂的闲聊是少不得的,就是一瞬,也值得。

(南洋文艺,7/4/2015)

2015年4月6日星期一

闲话

【诗画对话】
诗:辛金顺 
油画:陈琳


门口对谈的日常,树和草忘了
忧伤,在陌生的远方
想起嫁妆,那些
初嫁的衣裳
和云奔跑,在高高的山上

所有心事都藏在瓮里,用水泼亮
日子围聚的话语
聚了又散,像雨过芭蕉的天蓝
水珠滚动的阳光
寂寞的栖止在青春的眉稍

说些甚麽呢?云烟般想像
挽着的篮子知道
走过的路不再回来,爱过的人
只留下脚印和
方向,迤逦向雾和雾的故乡

一些私语散落,在舌头吞吐的信里
纸上开出了珍芭
纯白,像说不完的话

那就把五月捏出了一个晴空吧
挂在屋檐,让它
在幽暗的岁月里,静静的
发亮

(商余,7/4/2015)

历史不透光的书页_1

林春美【散文】

不论历史的可重复性有多高,“故事”,实际上,只发生过一次。结局,只能有一个。然而,许多传说与记述告诉我们,同一故事,人们对其情节如何成为过去、其局之所以终结的陈述抑或揣测,往往,不止那个数。

之一:孤军

说起1969,我们都知道那年发生一件有人主张不再提起有人又一再提起的事。也有人将那件事归咎于已逃到边区的马共。

说到1989,我们也知道那年马共下山了。有关泰南那几个村落的揭秘,以及对传言中山老鼠的追踪查访,占据华文媒体的显著版位,热潮久久不退。

我们较少知道的是,1969年,在境外喊“重整旗鼓”喊了好几年的马共,终于正式向南方故土偷渡他们的“伟大红旗”。——多年以后,事过境迁,幸存的南行者神情惘然,轻轻感慨当年其实根本没有向南挺进的条件,然而,这毕竟将是“后话”了。——那数年之间,先后共有七支突击队,满怀壮志,翻越重重障碍潜入了半岛山林。根据马共的史料记载,这七支队伍中,有五支基本保存队伍编制,直至“光荣和解”。然而,实际上,他们的活动范围非常有限,大致仅在北方两三个州属边境跑动,且很快陷入散兵游勇之状。唯一能深入腹地,而且——据说,令政治部想到其首领比想到陈平更头痛的,只有第六突击队。

第六突击队1973年在金马仑成立。在高原的寒风中,战士们拉开嗓音歌唱《打回老根据地去》,把心声寄送遥远的北方。党中央,在北方。唱歌的战士知道自己今后将在山野与芭边流转,奋力储备食粮、物资、人气,以待有朝一日,北方的大军挥师南下,将红旗覆盖大地。

这支初时只有三、四十人的队伍,在其全盛期,曾拥有140余名战士。然而,一年一年过去,北方全无动静,大军迟迟不来。老战士逐年显老,新血却逐渐难有填补。新添的数目,赶不上牺牲的速度。而更糟糕的是,这是一场武器欠缺的武装革命。有新兵在分不到一支手枪的情况下,以血肉之躯,完成革命的字面意义。

根据一份官方喉舌引述据说不曾曝光的秘密档案的资料,六突前后共损失了168名成员,单是成为保安部队枪下亡魂的,就有83名。这份官方喉舌还提到了一次的武器移交,如果把它极其混乱的叙述中所有的数字全部加起来,那至多是29支卡宾枪、22把短枪,还有一些子弹和爆炸物。但实际数目也可能只是其半(不知是基于什么原由与考量,那实在是令人头脑发昏点算不清具体数目的语言)。这大概是来自北方的最慷慨的一次武器支援,或许也是唯一的一次,所以才有存档——与报道——的必要。而那时,已是1983年。

没有枪,没有兵。没有前景。

他们肯定想过北撤。

然而,没有北方的指示,谁敢轻举妄动?再说,北撤之路,道长且阻。高高的天孟莪水坝已霸住前方,东西大道串谋群山横空出世更形成文明堑道。半岛的地理,已不再是他们十多年前南下时的地理。而就算脚下的行路可以克服,可是肚子怎么办?地下组织早瓦解了,没有人中途支援,单靠背囊里的粮食,哪里跑得完那动辄几个月的路程?
向南挺进,没想竟挺入了孤绝之境。

没有要迎接的大军,没有可撤军的后路。

他们是被遗留在半岛莽莽森林中的一支孤军。


之二:结局

不论历史的可重复性有多高,“故事”,实际上,只发生过一次。

结局,只能有一个。

然而,许多传说与记述告诉我们,同一故事,人们对其情节如何成为过去、其局之所以终结的陈述抑或揣测,往往,不止那个数。

马共头目张佐,及其所领导的第六突击队,在我可以参阅到的几个资料里,就有几个不同的结局。

最早的是在1998年,某大报在一个系列报道里,用三句话,简洁提供一种结局:


1986年杪他因走出营寨,前往吉隆坡医病而落入警方手中。这支半岛境内最后一支,也是实力最强大的突击队最后以和平方式获得解决。第六突击队被解决时,其部队仍有89人。

年份、肇因、人数,没有一丝含混。作为采访当时全国总警长、已卸任的政治部总监的系列文章中的一篇,它当然没有让人生疑的理由。可是,当归国马共汲汲将彼等过往的风云,交托给21世纪的岁月来评理,另一种说法,浮出纸面,与上述的凿凿之言颇为相左。张佐及其队伍的故事,在归国马共2005年出版的一本集子中,是这样完蛋的:

1984年与1985年之交,可能为了摆脱困境,张佐已产生了离开森林中的队伍,本身潜入城市即吉隆坡一带进行活动的构想(此中真相待查)。1987年尾,由于随身人员叛变,潜伏在吉隆坡一带的张佐,行踪暴露,处境十分危急。1988年3月2日,张佐被捕。不久之后,在彭亨州森林里的“六突”战士70-80人全被诱俘,队伍不复存在。

疑云,散布在城市与森林的上空。看仔细了,还折射着几颗马泰边境蒸发的重量级水珠的暗影。在一本1995年完稿、四年之后方才出版的北马局要员回忆录里,著者单汝洪提及他在森美兰打游击战时的抗日军同志张天带。张天带,是原名,是未化名为张佐之前的张佐。张天带名下,单汝洪作了一条相对谨慎而保守的注释,说他“80年代后期进入城市(吉隆坡)活动被捕”,“之后‘六突’队员先后被俘”。其注于句号之前,就有与上述引文修辞相似的这么一句:“真相有待查明”。单汝洪,是马共中央政治局委员。他的疑虑,未尝不是中央的疑虑。
然后,几年过去了。“此中真相”,不知查未查明。2010年,归国马共的官方网页上,倒是出现了更新版的结局:

到了1984年,情况开始恶化。部队不断遭遇损失,人数锐减至80-90人。据知1987年底,张佐决定潜入吉隆坡,进行城市统战工作。1988年3月2日,落入敌手。在张佐被拘留期间,“六突”同志一批批遭诱俘,整个队伍瓦解殆尽。

且先略过以上几个结局的几处歧异,单说年份。故事的结局,应该发生于1986,抑或1988?若六突的历史在1986已经走到尽头,那么共党插入国境的这支心腹之患,其威胁与作用势必得打些折扣。三方和谈,距此还有足足三年时间,1986,会否是过早发出的尾声?若干年后张佐回忆录《我的半世纪》出版,如刀的手迹清楚凿出其半世纪的始与终:1937-1987;字里行间, 1987年的血渍与烽烟,清晰可见。想来,1986也许竟只是手民之误(这篇报道后来收录在一本集子里,文字修订了,“手误”却被忠实的保留。对照读来,倒像是一再确认的事实)。

如此,剩下1988。

那年5月,马共与政府开始了三轮所谓的初级会谈。

次年,张佐回忆录完稿。

同年年底,马共与马、泰两国政府签署和平协议。

八年之后,张佐去世。

再辗转经过八年,《我的半世纪》出版。

张佐之弟在书序里屡屡希冀后世能客观公正的评价张佐一生功过,言语之间,似乎有许多急待吐出的东西被生吞了回去。那——可是真相的鱼骨,一直有待定案的结局?

(1,待续)

(南洋文艺,7/4/2015)

播早春的种子(下)

【大哥白垚】 刘谛

忙碌中大哥并没有停止创作,他以不同的笔名写诗、文、影评和歌剧剧本。引起颇大回响的作品包括有:于1959年3月发表的新诗〈麻河静立〉,有论者把它定位为“马华文坛的第一首现代诗”,其中“风在树梢   风在水流”的句子,不必强记,也常在心头。1959年4月,在《蕉风》发表〈新诗的再革命〉,提出五项主张,引发颇为激烈的笔战。

歌剧《汉丽宝》三度公演

1970年2月,在《蕉风》的“戏剧专号”发表歌剧剧本《汉丽宝》,他以诗心写史,咏飘泊新生,是明朝公主与马六甲苏丹和亲的故事;经作曲家陈洛汉谱曲后,于1971年11月在吉隆坡首演,甚获好评;20年后,又曾在新丶马三度公演。
在编务上,《学生周报》培育年轻俊彦无数,后来在文化、教育、甚至政商各界成栋成梁的甚众。《蕉风》方面,在1969年时作了一次重大的变革,他与牧羚奴(即陈瑞献)和李苍(即李有成)高举起“现代”的火炬,与由完颜藉(即梁明广)主编的新加坡《南洋商报》文艺副刊,遥相呼应,播散现代主义,新马共同迎向一个现代文学的春天。

夜来幽梦忽还乡

1981年他举家移民美国,二十多年后犹对那段马来西亚的日子魂牵梦系,在他的文章里有着这样的怀念:“夜来幽梦忽还乡。梦到的不是中国南方的巷陌,却是《蕉风》、《学生周报》的编辑室,是八打灵再也的早晨,是麻河静静的水流,…… 是歌乐节的混声四部大合唱,是学友会中的年轻笑语,……。”;“我在1957年托身《学生周报》《蕉风》二刊,24年沧桑与共,苍生气类早已与友联社光热难分……。”;“那份传播早春种子的欢乐与辛劳,那段在工作中成长的岁月与青春,那群天涯肝胆的土生土长朋友,那块蕉风椰雨土地上的共同记忆,无论何时,无论何地,都可以让所有参与过的人,笑着向历史和儿孙细说。”

(商余,3/4/2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