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2月12日星期六

先勇自白(4)


“所谓经典之作,讲的是时间,时间是唯一的标准。一百年、两百年、三百年后,看这些作品是否还存在。一些当时轰轰烈烈的作品,过了一些时候却消沉下来。所以,经过时间的冲洗淘汰,最后留下来的,就是好的。时间是最公正,也是最残酷的。”

4.作观众很开心

白先勇的作品,有好几部排成电影,如《玉卿嫂》、《金大班的最后一夜》、《最后的贵族》和最近由中国导演谢衍执导的《花桥荣记》等。有哪几部能拍出小说的原味,有哪几部他比较满意?

“每一部都有满意的,也都有不满意的。”白先勇笑着说:“以前开始时,原作者太认真,常常想把原著的精神都搬了进去。后来才发觉,电影是导演的作品,是他的再造,有他个人的诠释,已经脱离了原作者的掌握了。”

“时间越长,我就越变成一个观众了。”白先勇说着,又哈哈大笑:“现在我应该可以客观的看他们的电影了。看他们的好处在哪里,也可以挑他们的毛病。心情不同了,可以看得很开心。”

5.建议新马自选100强

最近香港某杂志选出本世纪最具影响力的“100强”中文小说,白先勇的《台北人》名列前十名,排行第七。问白先勇对此有何看法,他说:“所谓经典之作,讲的是时间,时间是唯一的标准。一百年、两百年、三百年后,看这些作品是否还存在。一些当时轰轰烈烈的作品,过了一些时候却消沉下来。所以,经过时间的冲洗淘汰,最后留下来的,就是好的。时间是最公正,也是最残酷的。”

这也是很残酷的文学作品的保存法。好的文学作品不会因为外在因素,或各种社会变迁而减损它的价值,多少百年之后,依然还会感动人。而文学作品讲究的是它的艺术成就和美学价值。

难达到雅俗共赏

“不过这是一些亚洲学者的看法。”白先勇指出,文学作品最终还是要读者看。

“好的作品要雅俗共赏。我的感觉,雅的不难写,俗的也不难写。要写得雅俗都喜欢的,最难。如三国水浒西游红楼,这些小说都做到雅俗共赏。文学还是要陶冶性情。而且小说本身的确需要有娱乐价值,要看得下去,要好看,对人生人性有一种‘说法’,让人看了觉得能开启他对人生深一层的体味。红楼梦成功的地方就是,又有人看,又有人研究,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

“五四以来的现代作家里面,张爱玲差不多就达到这个境界。”白先勇指出:“她走的不是感时忧国的路子。她是从红楼金瓶、海上花列传,以及那些鸳鸯蝴蝶派里走出来来的。” 而白先勇的作品俗的成份也挺俗的,可是,他的文字掌握和技巧运用等却也雅得厉害。他的小说常令人回味无穷。看了而没有思考,就“太浪费”了。单单研究白先勇的论文就不少,出成专书的就有欧阳子、袁良骏等。而拍成电影的也有好几部。这也符合了白先勇所说的“雅俗共赏”。

白先勇最近在香港提到中国文化应该积极融合传统与现代,而上海、香港、台北是负起这个任务的三个地方,因为这三地是跟外来文化交流的第一线。那么,白先勇是否也等于认为中文文学若出现世界级的作品,必定也是出自这三处?

边缘也可能出色

“那倒不一定。”白先勇马上回答:“它可能出现自这三个城市,也可能来自乡下或边缘,如东南亚/马来西亚。”

那么,新马文学挤不进“100强”,白先勇看法如何? 白先勇马上誊清,新马华文学作品他看得不多,不能评论。他说:不能挤进“100强”,可能只是评选人对这些地方的文学不熟悉,也可能真正高水准的作品没有管道流传到中国、台湾、香港。一些后来的“100强”,也不一定是艺术手法高明,后来是以流行与不流行来取舍。一些作品时间太近,其影响力令人怀疑。

白先勇建议:“新马应该来选自己的100强。” 那么,白先勇认为马华文学会不会出现有影响力的作品?

“大马的历史起伏那么厉害,”白先勇说:“如果有个作家,写大马三代人物,从广州/福建迁移到马来半岛然后再下来新加坡。如果写得好,这种历史,一方面又是边缘,一方面又跟中华母体有联系,那将是不得了的小说。”

先勇自白(3)


“虽然在美国住了34年,但还是有‘客居’的感觉。” 白先勇如何定义自己呢?是美国华裔作家,台湾作家,还是中国作家?“其实这些都不要紧。我现在是台湾作家,因为我写的是台湾。不过我也是中国作家。我想,百年后,总是属于中国作家。”


3.客居美国根在中国

续写纽约客

自《孽子》之后,我们已经很久没有看到白先勇的小说了。白先勇还有写作吗?

“我在写我爸爸的传记,写了好多年,进展得很慢。”白先勇说他写作一向都写得很辛苦。“这还牵涉到历史,好多资料需要去查。”这本传记计划会在明年之前,即今年年底完成。

 白先勇的父亲是白崇禧,国民党将军。到时出版会不会有问题?

“现在台湾百无禁忌,很民主,言论上可以说百花齐放,完全自由。”白先勇大笑道:“有时自由到不负责任。”

 除了白崇禧传记,白先勇还有一个写作计划:即是继续小说《纽约客》的续篇。“这系列短篇小说不一定是些留学生的故事,不过都是发生在美国的事情。” 一般上评论都说,白先勇的中国人到了台北都变成“台北人”,到了美国就成了“纽约客”。经过了几十年,这些“客居”的身份,会不会改变为“美国人”了?

身份定位不要紧

白先勇略作沉吟:“我想,身份还是‘客’。”因为心还留在台湾,文化的根还在中国。

“虽然在美国住了34年,但还是有‘客居’的感觉。”白先勇又哈哈大笑起来。 白先勇如何定义自己呢?是美国华裔作家,台湾作家,还是中国作家?

“其实这些都不要紧。我现在是台湾作家,因为我写的是台湾。不过我也是中国作家。我想,百年后,总是属于中国作家。”白先勇说:“在中国历史上,我们不会说南唐李后主是‘南唐作家’。纳兰性德是满洲人,他写的是中国的词,我们也都说是‘中国作家’。以后算起来,文学史上只要是用中文创作的,都可能被列为‘中国作家’。”

白先勇提到李永平,说他的定位也蛮有意思的。大马人可能会把他列为“马华作家”,台湾人可能会把他归类为“台湾作家”。他说:“怎样都没有关系,最重要的是作品本身的文学价值要高。作家的身份证不要紧。”归类诸事,其实只是文学史家们的权宜作法。

超越自己最难

白先勇在年轻的时候就拿出高成就的作品,得到很高的评价和肯定。那么高那么辉煌的过去,对现在要重新继续创作小说,会不会造成心理障碍?

“当然有,超越自己最难。”白先勇反应非常快,还提高了声音。“如果你是在重复些你自己的东西,那就很没有意思。写不同的却有很大的压力。能够写出不同类别的也有限。不过话得讲回来,作家写来写去,总是还没有写出心里的话。文学的主题很有限,写来写去还是写人情人性。单这个就写不完。”

白先勇写的是人生,一个无常的东西,反反覆覆怎样也写不完的。

“写小说是写‘人’,人太复杂了。人永远没有一个结论。”白先勇说:“所以,我想文学不会死亡。因为我们对‘人’知道得太少。它是个未知数,有无穷的可能性可以去探讨。”

先勇自白(2)

2.有神论者的宿命论
欧阳子曾经说过白先勇的小说充满宿命论。这是不是跟白先勇的信仰有关?“可能越来越有关。”白先勇大笑。“我有时我觉得生命不可解,好像冥冥中似有一种指定的道路给你走。可能你会左转右转后,最后又转回来。似乎人世间早已作好安排。”
他的语气开始变得庄重。“人比较渺小,比较谦卑,不过有时候我们过份自信,过份骄傲,以为人定胜天,可以挽回天命。可是,我想,这不一定。”

“现在科学更可怕。基因学发达,多少代的祖先已经决定你生什么病,未来怎么死。如癌病病例,遗传基因,要改也改不了。”讲到兴奋处,白先勇又爆笑起来。“这是科学的宿命!”


父亲是宗教理事长

“人世的兴衰,如佛家讲的无常。”白先勇有宗教信仰吗?

他说:“我现在越来越近佛教。我很有宗教的感受,很接近佛教的看法。”

白先勇的家庭原本是回教,他父亲白崇禧将军是回教理事长。小时也常跟着父亲去作礼拜,守着回教规矩。

回教对白先勇早期的人生思想和作品有没有影响?

“我想,那是宗教感。宗教仪式上对生命的尊敬、惧畏,从小就有。”白先勇说:“我一直都是‘有神论’者。”

白先勇1937年7月11日出生于广西桂林,现年62岁。他笑说他不知道他是哪一族人,可能是回族的胡人吧,不过肯定不是纯汉族。他很早很早的祖先是白克鲁丁族。元朝时曾在南京做过官,明朝时改汉姓。

先勇自白(1)

先勇自白

张永修


 1.不要被标签为次等公民

同志自我标榜
白先勇曾在1988年香港版《Play Boy》公开性向。我问他会不会担心影响读者对他的作品的接受。他开朗大笑,坦然面对:“担心我就不讲了。” “作品艺术成就的高低才是决定它好坏的因素。”他说:“好的作品就是好的作品。”
作家要忠于自己

“作家一定要忠实于自己。”白先勇语调变得很轻,很严肃,像是和自己说心里话。“如果一个作家写作,他一定要忠于自己。有所掩盖,就不真实。这点很要紧。”

我和白先勇约在新加坡一间法国酒店作访问。白先勇是应新加坡文化协会之邀出席“1999年度作家节”的活动。白先勇也将于9月11日假南洋商报礼堂为本报读者作一场讲座,题为“白先勇跨世纪的对话”。

美国同性恋的势力很大,白先勇在美国三十多年,是不是因为受那里的风气影响,而成为同性恋者?

“其实,我不是受美国的影响。”白先勇说他在台北大学时期已以“郁金”的笔名在《现代文学》第一期发表以同性恋为题材的小说《月梦》(1960年3月)。“当时我的感受很深。这是人生的一部分。”

过后同类作品还有:1969年7月的《满天里亮晶晶的星星》,1970年3月的《孤恋花》,1983年长篇《孽子》。当时的社会(包括台湾,美国)对同性恋这个课题还非常忌讳。面对社会的压力和束缚,白先勇写作时,内心没有挣扎,他没有顾虑。

“小说的本质、本性,常走在时代的前端,对一般世俗社会有着它的颠覆性、叛逆性。如西厢诲淫,水浒诲盗。从前中国书香世家是不可以看小说的,似乎看小说会把人看坏看邪掉。”白先勇说:“西方如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被告吃官司,乔哀思的《尤利西斯》被禁了好多年,是其中例子。

“人性是复杂的,不是现有的道德所能完全规范的。我们一方面需要道德规范和法纪来维持秩序,一方面,道德规范和法纪又压抑了人的本性。”

寻求平权的待遇

文学对他有如宗教信仰般,问他的道德观,他说,文学就像宗教那样,最后是劝人为善,宽容和包容人的缺点缺陷。即使是写恶的现象,最后他表现出的是人的悲剧感,因为人不完美。“追求完美是人的理想,但他们常常失败。因为理想不容易达到。”

同性恋分先天(基因遗传)和后天(环境)两种。白先勇说:“它是超文化,超种族,超宗教,超阶级,超国籍,超一切人为范围的存在事实。从古到今都有。”它占人口的比例可能是保持在一定的数目,只是有时候社会压力大的时候隐蔽起来。对未来,白先勇这样期望:

 “我们这些弱势团体,下世纪追求的东西,是拉近平等的差距,寻求平权的待遇,虽然人永远不能平等。”

同性恋之所以成为一个显著的“现象”,与60年代末期美国的平权运动有关。“同志”与女性、黑人等弱势团体当时“造反”,要求平权,这是一种醒觉运动,他们觉悟到自己也与别人一样,有享受平等自由的权利。

“加入平权运动是一种自我肯定的表现。”白先勇说:“同性恋人不要成为被标签的‘次等公民’。”

当时,法律上还有对同性恋人采取惩罚的现象。美国一些政治人物以揭发同性恋事件来打击对手。今天,夏威夷则在寻求同性恋人结婚合法化。白先勇说:“加州州政府雇员同性恋的伴侣可以享受与妻子同等的福利,可以合法继承伴侣的保险金和遗产。在旧金山,竞选市长若没有得到同性恋组织的支持,可不容易中选。”

美国同性恋的势力很大,慢慢的变成一股政治势力,形成社会政治运动。同性恋人自我标榜也渐渐流行起来。

在台湾,就出现了许佑生这第一对公正结婚的同性恋人。同性恋电影,有李安的《喜宴》、蔡明亮的《河流》;中国陈凯歌的《霸王别姬》、香港王家卫的《春光乍泄》等。白先勇说:“台湾自立晚报、中国时报、皇冠等3个百万文学奖得主作品都是同性恋题材的小说。”朱天文的《荒人手记》是其中一部。

《南洋商报:新视野》1999

2009年11月25日星期三

古楼见瑞献

古楼见瑞献
/张永修


与林春美约陈瑞献在1999年6月25日晚上见面。他在古楼画室等我们。古楼画室位于Telok Kurau J 巷,是一间废弃的学校,租给画家或团体作工作室或会所用,瑞献租了二楼的两个单位。我们到了附近却摸不到门,后来还是瑞献驾车出来载我们。5年前和春美曾到过Geylang陈瑞献艺术馆,才知道瑞献不在那里。当时和瑞献不熟,也没想要和他联络,只留下名片说我们来过。

瑞献很享受吃。梁明广在《陈瑞献选集》(新加坡文艺协会,1998)序文说:“他对烹饪艺术和吃的艺术,跟他对其他艺术一样讲究。”Telok Kurau一带有好多好餐馆,当晚瑞献带我们到一间日本人开的餐馆“多门”吃日本餐,叫了很多菜,吃得很饱。

吃饭的时候,问了瑞献一些蕉风的陈年旧事。那是1969年30年前的事。年轻时,瑞献已见锋芒,常有文学作品在南洋商报杨守默(杏影)的《青年文艺》发表。梁明广(完颜藉)主编《文艺》时,更大量刊用瑞献的作品。白垚与姚拓为了物色蕉风编辑,经李苍推荐(见483蕉风,1998,页82),曾南下找瑞献谈过。接编蕉风时,瑞献还在南大念书,年26。

1969年8月号的202期蕉风改革号是个分水岭,当时的编辑团,除了白垚与姚拓,还有李苍和牧羚奴(陈瑞献)。白垚在〈蕉风旧事·学报当年(2)〉提到:“牧羚奴远在新加坡,作者的联系和约稿、选稿、校稿,事极繁琐,那时没有传真,每次邮寄的事,也够他受,……。后来,策划六个专号,出版蕉风文丛,举办文学座谈会,完颜、歹羊写到蕉风来,无一不和牧羚奴有关。”(483蕉风,页81)瑞献编蕉风凭的是一股热忱,不领薪水,邮政补贴只有12元(当年马币新币币值相同)。

瑞献画室里有一排书架,堆放了好些平日看的书,是瑞献作画前酝酿的温床。当年他编的蕉风是否还留在老家?我没问起。我想到移居海外的白垚、李苍、张锦忠……,他们可会把当年的蕉风随身远带国外吗?蕉风对瑞献来说是个“曾经”他不需要把“前蕉风编辑”名衔老挂在名片上,他根本不用名片,文学史自会给瑞献腾出很重要的篇幅。问瑞献编蕉风编了多久,瑞献一时间也说不上来,只道“三几年”,之后逐渐淡出。他说,他参与别人的事,在尽自己最大力量,做出可观成绩后就慢慢引退,因为“开始与结束各自藏着对方”。

有个时期,瑞献说过:与其编得烂,不如把蕉风“光荣的结束”。就以上说法,问瑞献对蕉风休刊的看法。瑞献说:“后来编得好好的,就应该继续出版下去。”

在482蕉风改革号推介礼当天,瑞献没能出席,却传真〈亭亭山上松〉一文致意。文末说:“提到《蕉风》,姚拓总是说,友联已经赔掉了一幢大楼。趁《蕉风》改版发布之际,让我呼吁:为了《蕉风》这座自由创作的精神堡垒的永固,大家应该准备赔掉一座万里长城。”(483蕉风,页87)

瑞献今年初收到蕉风休刊号,当晚马上摇个电话到我家。他认为蕉风不必休刊,钱对友联董事们来说不应该是问题。他说:“友联是以华社文教界为营业服务对象的机构,资助出版一本杂志来回馈文化界,不但初衷是自愿自发,随着历史的发展,对这本杂志的休戚自然就更有一种道义与文化上的承诺,就像一大群满腔热诚,不计酬报,为这本杂志卖力工作的编辑人对它的奉献那样。友联对蕉风必须负起道义与文化上的责任。假如要为蕉风筹募基金,友联也必须先拿出钱来,别人才能一起来出钱。”
瑞献对春美爱惜有加,不是因为春美曾担任首两届花踪颁奖礼的主持(瑞献是花踪奖座的设计人),而是因为春美时期的蕉风。他25/5/1998给春美的传真说:“要跟你说蕉风诗专号一册敬收,一直放在身边细读,谢谢你给我们准备了这样丰美的盛宴。蕉风从选稿,设计到校对,都十分出色,可喜可贺。”(485蕉风,1998,页2)今年韦西主编的《新加坡文艺》改版,瑞献在表示赞赏时,也顺带提了蕉风一笔:“执行编辑方桂香尤值得记一笔:她就像联合早报《文艺城》的林迪夫(王旁)、马来西亚《蕉风》的林春美,由于严格对待每一条线,每一个标点,是位每条线每个标点都对她肃然起敬的新锐编辑。” (《新加坡文艺》68期,1999年6月)

瑞献不喝色酒,只品赏葡萄酒。葡萄酒酒精不高,只有十二度半。瑞献说:葡萄酒奥妙之处,在于即使同一个时期酿制,同一个酒库储藏,其味道每一瓶都不完全一样。酒有花香、果香、草香,不一而足。而上好的葡萄酒香一定是独特的。品酒家得有能耐用准确的字眼把它描绘出来。饭后,我们回到古楼画室,瑞献拿出1993年的法国圣艾美丽安产区的红葡萄酒招待我们,也请我们吃黑葡萄及红樱桃。瑞献说:葡萄酒香和葡萄香,关系遥远。葡萄酒来自葡萄却不是葡萄。它得经过加工、酝酿,还要配合当年的阳光、水分、气候等因素,还有长时间的陈放收藏,它才可能是一瓶好的葡萄酒。后来从新山赶来的小曼补充说:诗也一样,来自文字,却不同于文字。

而人,如何去划分呢?我想,瑞献是一瓶上好的陈年葡萄酒。




30/6/99,7.00 pm

15/7/99修定

(南洋文艺)

2009年10月28日星期三

尸骨没了,文学挖掘未了:铁抗的试炼时代

“出土文学”系列2:铁抗(1913-1942)的试炼时代

题:尸骨没了,文学挖掘未了

张永修
去年(1999)十月,为了《南洋文艺》的“80年马华文学”系列特辑,我专程南下新加坡,访问文史家方修先生。当话题谈到马华文学的“经典”时,方修非常肯定的表示:如果有人将铁抗在报刊发表的小说加以筛选,结集出版的话,那么这本书,绝对不会比名列香港“100强”里的诸多小说逊色。
与方修的访谈后来整理成《马华文学史整理第一人》一文(9/10/1999),文章刊出不久,我很意外的收到两册《马华文艺丛谈》影印本。一册送给我,另一册送给方修先生。寄件人郑卓荣,自称是该“遗作”作者的弟弟。 那是半个世纪前出版的一本书,那是半个世纪前就过去了的一个作者。
“遗作”作者郑卓群,即是40年代初遭日军杀害的作家铁抗。

铁抗祖籍广东潮阳,1913年生。其弟郑卓荣小他3岁。为求“出土”更多有关铁抗的资料,我翻找出去年邮寄铁抗遗作的信封,依所附地址联络上铁抗在马的这位至亲。铁抗的这位弟弟郑卓荣排行第二,铁抗为长兄,二人离乡渡海时,家里上有父母,下有弟妹各一。然而今日,父母弟妹均已凋零;铁抗无妻无子,骨肉至亲只剩下郑卓荣一人而已。 现年84岁的郑卓荣,眉毛与头发都银光闪闪,但精神奕奕,老当益壮,并在吉隆坡自己的屋业发展公司里担任主席。

南来时间成谜

问及当年南来,是否兄弟俩结伴而行一事,郑卓荣答不是。他说,当年铁抗是1939年(26岁)到达马来亚,他自己则是其后才南来。 根据方修在《马华文学作品选》说,铁抗“1936年南来”;《马华文艺丛谈》一书,序一作者端木说铁抗“1937年抵达星马”,序二作者柳北岸说“铁抗是1937年冬由重庆南来的”。这些说法,莫衷一是,除非我们能够从故纸堆求索考证,否则难以判断。但是,我们可以肯定的是,铁抗在马来亚活动的时间并不长。从1936或1939算起,至他28岁遇害的1942年,前后不过三五年光景。铁抗当时可能不会知道,他的长眠之所,竟是这片逗留三五年的陌生地;他当时可能也不会知道,就因为这三年五载,文学史将他的定位给了这个地方--一个广东潮阳地方来的年轻人,在三五年间成了马华作家,而且还是文史家心目中极为重要的马华作家。 循着郑卓荣的记忆轨道,当年铁抗是孤身上路的。先在新加坡报社任编辑,过后到邦咯岛新民小学当校长,前后约2年之久。他自己则是其后才南来,先到新加坡,再到槟城。 他们兄弟二人,一在邦咯,一在槟城;一从文,一从商,两人虽然选择了不同的路向,不过,郑卓荣说,他与兄长感情很好。回忆起几十年前早逝的哥哥,郑卓荣还是记得铁抗爱书如命。“他和书最亲,”他说:“连上厕所都带着书。” 铁抗17岁便开始写作,曾在中国汕头一家报馆工作,当时还印行过一本薄薄的小说集。至于书名,由于相隔太久了,郑卓荣几经思索,都无法记起。 1941年年杪,铁抗听闻日军南侵的消息,担心生命受到威胁,于是便与6名好友,从邦咯岛乘舢舨南下,一路浮沉,来到巴生港口。靠岸后,铁抗急忙寻找搬到吉隆坡的弟弟,希望弟弟随他一同到南方避难。 郑卓荣说,当时他住的地方在警察局对面,而且他有一个当警官的好朋友。他认为留在吉隆坡会安全,反劝哥哥留下,不过铁抗坚持南下。在动乱时期,生命更显得无常,大家都不知道下一刻会有什么事情发生。那次,是他们弟兄俩最后一次相聚。 铁抗等人离开吉隆坡,说是到芙蓉一铁矿场,不过环境不适久留,他们过后辗转去了新加坡。 1942年初,日军打进新加坡,郑卓荣手足情深,担心铁抗的安危,便乘搭火车从吉隆坡南下新加坡。战乱时期,火车已充作军事用途。车厢里坐满了日本士兵。不怕死的群众,可以搭顺风车--坐到火车车顶上去。当年郑卓荣乘坐的火车,即是那种惊险万分的“特别位”。在风尘仆仆、颠颠簸簸了几百里路后,他还是见不到哥哥最后一面。他去迟了。

异举触怒日军

关于铁抗的死因,郑卓荣是从铁抗朋友口中听闻的。那是一般已为文艺界人士所相信的“传奇”死法:铁抗通过了日军的检查,日军要将检印盖在衣服背后时,铁抗要求盖在手巾上,触怒日军而被推到一边--郑卓荣说,推向一边是生,推向另一边是死--铁抗被推到死亡的那一边。 铁抗要求将检印盖在手巾上的“异举”,一般朋友解说为铁抗洁癖所致。然而,郑卓荣却认为,洁癖应该只是部分因素。他相信,铁抗拒绝衣服被盖印,更大的原因是铁抗根本就抗拒日军的统治。 对于当日在新加坡把铁抗遇害的消息转述予他的,郑卓荣都忘了他们的名字,只知道他们是哥哥的朋友。因为兴趣有别,郑卓荣对铁抗其他文艺界的朋友也不熟悉,只特别提起槟城《现代日报》的编辑方君壮,与铁抗过往甚密。 问郑卓荣如何善后铁抗的遗体。郑卓荣说日军杀人不择地点,被杀害的也不一定有坑埋葬。他不知道哥哥铁抗的尸首埋在哪里,清明时也无从祭拜。 虽然铁抗的尸骨无法出土,但铁抗在星马三五年里发表在报刊的好作品,还有待有系统的出土,重新评估。或者,今日的马华作者与读者说不定回发现,在那个年代,拓荒工作已经如火如荼的进行过了,一些问题,当时也已经意识到,并且曾经热烈讨论过,而我们得在累积前人的经验与成果的基础上,进行更有意义的发展,而非永远停留在拓荒阶段,原地打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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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抗的著作

为了纪念哥哥铁抗,郑卓荣将铁抗的文学评论文章结集成《马华文艺丛谈》,前后筹备多年,最后在1957(?)年交由铁抗友人的出版社“星洲维明公司”出版。内收文学论述,如《马华文艺是什么》、《马华口语的汲取》、《马华文艺的地方性》、《人物的描写》、《马华戏剧的检讨》、《马华方言文艺杂论》等15篇。即使今天看来,铁抗所言仍然合时宜,有见地。 在日本统治的3年8个月里,铁抗的遗物都没有被留下来。铁抗生前的一些个人照片,也在郑卓荣的长子带到学校作展览用途时丢失,只剩下一张略为破损的半身照。郑卓荣听说《南洋文艺》版将刊出铁抗的专辑,慎重其事的吩咐其次子郑尔乔,将这张珍贵的旧照加以翻拍,专程送到报馆给我。 铁抗前期用“铁亢”为笔名,其他笔名有:明珠、君羊、金铁皆鸣、金鉴、金箭等。他弟弟为他出书时是以铁抗原名郑卓群出版。马仑在《马华文坛人物扫描》一书里说:铁抗“已辑成的重要著作有小说集《白蚁》、《义卖》、《山花》、《阴影》及理论《马华文艺丛谈》等5种。”(页33)方修在《马华文学作品选:1.小说(战前)》则说有二种,即《马华文艺丛谈》与《铁抗作品选》。(页236)端木在《马华文艺丛谈》序一说铁抗“当时曾在汕头印行过一本薄薄的小说集”。(页1)铁抗究竟著作多少,众说纷纭。我据手上所有资料,将铁抗著作年表整理如下:

铁抗著作,结集成书的有:

1.《马华文艺丛谈》(新加坡:星洲维明公司,1957(?))(编按:该书4位序文作者写作日期皆在1956年10月及11月间,故猜测出版年份为1957年) 2.《铁抗作品选》(方修编,新加坡:上海书局,1979) 铁抗作品,收录在其他书里的有: 1.〈女销货手〉、〈白蚁〉,见方修编《马华文学作品选:小说(2)1919-1942》(1967/1969) 2.〈运输兵阿部信一〉、〈在动荡中〉、〈试炼时代〉、〈白蚁〉、〈洋娃娃〉,见方修编《马华新文学大系(4):小说二集》(新加坡:世界书局,1971) 3.〈父〉,见方修编《马华新文学大系(5):戏剧》(新加坡:世界书局,1971) 4.〈白蚁〉方修编《马华文学作品选:1.小说(战前)1919-1942》(马来西亚:董总,1988) 5.〈父〉,方修编《马华文学作品选:2.戏剧(战前)1919-1942》(马来西亚:董总,1988) 6.〈马来亚的雨景〉、〈寂寞.渔港〉,见方修编《马华文学作品选:4.散文(战前)1919-1942》(马来西亚:董总,1988)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关于邦咯邦咯岛的华小

铁抗曾在邦咯岛一所小学任校长,在郑卓荣老先生记忆里,该所学校是新民小学。 原本想在“{出土文学}系列2:铁抗特辑”里放一张当年铁抗长校的新民小学外观,便请本报实兆远记者张阳方拍一张照片。张阳方在电话里告诉我邦咯岛上“没有新民小学”。我说不要紧,就拍一张前身是新民小学的学校即可。记者联络上了邦咯岛上唯一华小--华联小学的董事,获知华联一校及其分校的前身为3间小学,即:华民、秉新、中华,合并而成,并无新民小学。3所学校合并成华联小学,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的事。

11.7.2000

(南洋文艺)

2009年10月5日星期一

停留台北



台北当代艺术馆,2005。摄影/张永修

停留台北
◎张永修



1.十大诗人选举

三十年前的排序该洗牌了
就只有十个位子
结果总有人质疑其方法资格和企图
不满者不然自己另搞名堂
记得下回一定要选我!

3/12/2005


 2.二二八公园印象

中央那片树林脚下寸草不长
抽象的雕塑改造公园新性向
几个深刻的掌印是哪家的事
大人物的塑像占据孽子约会的亭子
公厕里有人对着手机大声道德训话

后记: 二二八公园居政府行政大楼旁,新公园前身,为纪念二二八事件而命名之。 白先勇小说《孽子》的故事背景就在新公园。
29/10/2005


3.原住民诗歌节

部落菁英用自己的语言写下被殖民的历史
用自己的歌舞一遍遍呼唤山林伟大的母亲
舞蹈以现代回到反殖,表达更复杂的层次
歌声萦绕山头,民族歌手有了响亮的名字
最美好的黄昏,是疲累的脚步满筐的五谷

16/11/2005


 4.隔岸的乐声

乐声蓊蓊郁郁飞过广场与车流
失传的语言在城里一再的呢喃
贝壳、竹管、石头的鸣奏 你几时能坐下来静听
一声断崖抛歌溅起雨丝 叶展,溪流,月影,风凉
我在对岸的书馆里寻找撒拉矛
发展的蛇横贯过山岭贪婪吞噬
历史从一个踟躇到另一个混沌
记忆用自己的方式诠释并放话
隔岸乐声,年少时梦里萦绕过
我以为听到李泰祥 鸽群刷翅欢响

后记: 2005年10月某日在台湾国家图书馆访书,对岸的中正纪念堂正举行露天音乐会。那带有原住民色彩的旋律让我想起有原住民血缘的音乐家李泰祥。当时我正在台湾历史里遇见撒拉矛族群。
29/10/2005


5. 少年水仙

倒影总是因距离而美丽
因涟漪而动心
因落叶而怀念
到头来还是自己最优秀
连发尖都钻着锐气
回首,还是要再看一眼自己

4/1/2006


6.山中传奇

浪漫故事往往始于夜晚
湖影灯火将蓬莱再现
梦想家沿山建筑乐园
黎明来了,茶淡了
传奇睡了

后记: "山中传奇"、"梦想家",皆为民宿之名。台湾民宿普遍,且打理得不错,提供了游客不少便利。
4/1/2006

(《南洋文艺》,27/5/2006)

人在台北




台湾总统府外,2005。摄影/张永修
人在台北
◎张永修



1.紫藤庐听梁秉钧

秋天盘踞,迷路温州
紫藤绿叶,镶金贴窗
Yes 他用母亲教他说的广东话塑造意象和时间
情绪变化尤胜故事情节的书写恰似转褐腌柠檬
还是下午,天却黑了 窗口通亮,纸灯倒映

后记: 香港学者梁秉钧,即诗人也斯(戏译为Yes),在温州街附近的紫藤庐朗诵诗歌。陌生而动听的广东话、古旧的小楼、秋天的午后,是"2005年台北诗歌节"最有意境的一章。13/11/2005


2.杜十三

一再要证明行动比诗歌
更有力,破除威权神话
乱象,言论秋斗禁不住
夏蝉以烈酒挽歌问天
为焰酷的秋天送殡

后记: 杜十三有行动诗人的雅号,2005年10月间,因为不满民进党政府处理言论自由与各种弊案的问题,酒后致电恐吓行政院院长谢长廷,引起朝野震惊。2/12/2005


3.戏卢非易

倒吊成钟摆用一个月等候你三天两夜写一篇得奖小说,非易。
以第三者的身分介入蜜月团摄下你白莲般最美的盛放,非易。
成为你父母丈夫之外最亲的人为你远行前放宽孕妇装,非易。
孤立成长夜里守航的灯塔一直梦想殉情记分享安眠药,非易。

不再联系。谈何容易。

后记: 卢非易为政大传播系老师,2005年11月间在系里主持一场讲座会,笑谈与主讲人的一段渊源。儿女私情,纯净澄明,甚为感动。
13/11/2005


4.听马英九助选

各种能拉近选民的语言行动都用上
每一次高调的转折都是汹涌的暗流
你们说对不对啊――
音鼓如雷涌动民主广场旗海翻腾
回声尽是打红耳光两万个小喇叭的
对――!对――!对――!

后记: 2005年11月27日在台北中山南路国民党中央党部外头,旁观马英九为周锡伟助选的竞选活动。2005年杪的县市普选,被视为2008年总统选举的前奏,绿蓝两派竞争十二分激烈。
29/12/2005

(《南洋文艺》,23/5/2006)

从"动地吟"看马华诗人的身份认同

"动地吟"是二十世纪最后十余年间出现于马华文坛的一系列现代诗歌朗唱演出,在1988年由一场相对而言较为随兴的"声音的演出"掀开序幕。这场着重以声音演绎游川与傅承得二人诗作的朗诵会所获得的热烈反应,直接催生了后来的系列演出。次年,朗诵会正式打出"动地吟"的旗号,以游川、傅承得为主导,另邀演出当地其他诗人助阵,在西马五大城镇巡回六场。

从"动地吟"看马华诗人的身份认同

 / 林春美、张永修

第十三届世界华文文学学术研讨会山东大学威海国际学术中心 21~24/10/2004

(一)

"动地吟"是二十世纪最后十余年间出现于马华文坛的一系列现代诗歌朗唱演出,在1988年由一场相对而言较为随兴的"声音的演出"掀开序幕。这场着重以声音演绎游川与傅承得二人诗作的朗诵会所获得的热烈反应,直接催生了后来的系列演出。次年,朗诵会正式打出"动地吟"的旗号,以游川、傅承得为主导,另邀演出当地其他诗人助阵,在西马五大城镇巡回六场。 这一次的"动地吟",借用当时活跃其中的诗人小曼的话来说,是"开拓了马华文学史上新诗巡回演出的动人经验";从其所引起的听众回响言,也可谓标志着八十年代末的马华文坛盛事。1990年,"动地吟"主导诗人带着前一年的巍巍余音,行吟至地处文化"边陲"的半岛东海岸与东马,是为五场"肝胆行"。之后,是近乎十年的沉寂。至1999年,游川、傅承得再次出动,集结年轻诗人林金城、吕育陶、周若鹏及张光前,共襄"99动地吟",赶在二十世纪结束前,巡回全马做了二十二场演出。

"动地吟"得名自鲁迅〈无题〉诗:"万家墨面没蒿莱,敢有歌吟动地哀。心事浩茫连广宇,于无声处听惊雷。" 其以诗歌吟现实--或说国家与社会--之意甚明,而诗人也早已在1989年的"诗帖"上以序言明志:"我们的企图是:用艺术最敏感的指尖,来弹拨现实这根最敏感的弦"。严格说来,"动地吟"算不上是一次诗歌运动,它并没有鼓动多少同性质的诗歌之生产。然而,为听众作动地之吟的朗诵演出目的,却让它集结了主朗诗人及其他马华诗人既存的同类作品。取代入场券而刊印的诗册,收录该次演出的相关诗作,所选者以"有热血、爱国、民族情性的现代诗作"为准。如此的诗册自然像其他任何"选集"一样,既因篇幅所限,亦因编辑品味,更何况还要考虑适合朗诵与否的标准,展现的自非相类题材的全貌。然而,作为二十世纪末马华文坛最公开与高亢的对于"家国关爱"、"民族情怀"的召唤,及其"总结历史经验和家国感受"的自觉,"动地吟"诗作无疑就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检阅马华诗人身分认同问题的侧面。

(二)

作为马华诗人,诗人的基本团体身份(basic group identity)是华人。而华人的身份意识,主要源自他们内里的文化认同。在"动地吟"的诸多诗作里,文化常被象征为根、脐带、香火(/灯火)等与本源(origins)相关之物。通过这些象征物,诗人得以归化"怀过三皇五帝,以及灵魂 / 照亮二十四史的胎"的同一子宫,因而得以与悠远的传统、过往的历史、甚至庞大抽象的民族整体合而为一,共生共存。而从他们对一些足以作为传统文化标志的人或物所作出的道德修辞,如"傲岸"、"悠然"、"淡泊"、"坦荡"、"气节"等,我们也可得知,对原初的憧憬(以及因此而生的崇敬),亦使他们把传统文化视为民族优良品质的体现。因此不难理解为什么诗人既已戒奶多年,"却一再坚持自己 / 永远以这条脐带去吮吸 / 母体里蓄了五千年的蛋白质"。

文化既被视为华人身份的标识(identification),那么文化的被同化、或被异化的危机,因此也意味着身份失落的可能。感觉自身文化为强势文化--包括西方文化,和作为马来西亚主流文化的马来文化--所威胁,而表现出焦虑的诗,在"动地吟"里有很多,游川的〈中国茶〉与何乃健的〈粽子〉尤足为代表。这两首诗虽然同写饮食文化,但都同样明显的在吃喝之下有更深的文化的寄托,或者亦可视为诗人对文化身份由里而表的贯彻与坚持。

除了通过对文化的归宗表示对民族身份无须争议的认同之外,"动地吟"许多诗歌的民族情怀也表现在对族群内部丑陋现象的批判上。游川与陈绍安皆有诗讽刺华人的文化病态。前者一方面挖苦那些攀附传统、自觉优越,然而却忘乎实际的文化沙文主义者:"一睁眼 / 我们已生在这里 / 却还站在原地 / 一开口就滚滚长江滔滔黄河一泻千里";另一方面则以失去"原汁原味"的"金马仑橙",嘲讽"变质"了的马来西亚华人文化:"唉!真是一代比一代心酸 / 好在皮厚,还能赖在世上 / 只是不知道下一代成何体统 / 往后的日子是啥味道"。 诗人的立场虽然显得前后暧昧,然而尖酸的讥讽倒是一贯的。后者以冗长、错乱、胡闹的(不像诗的)文句明写全国华人文化节,文字本身已是在调侃与嘲弄这个节日的繁琐、杂乱与无意义。对最长的龙、最大的庆典、最浩荡的游行等表面事物的病态追求,反证了华人的自卑心理。然而主办当局又无法接受批评,一味以封闭自守的心态告诉评者繁文缛节不可删、宗旨不可随意更动、传统文化不可批评。对文化活动的付出变成了一种民族道德使命,所以"即使疲累也得豁出精神免得被人指天笃地斥责忘祖忘宗"。越是这样,结果就越把文化节目搞成了文化的"追悼会" 。

此外,亦有不少诗指出华人的不团结、好内斗的恶性。游川的〈青云亭〉以清真寺之"越发老气横秋"、 "祷声激昂如昔 / 声声唤醒穆民团结合一",反衬华族古庙青云亭之"老态龙钟,香火寥寂",暗示青云亭已失去建庙之初团结华人、领导华社的作用,从反面批判了华人如一盘散沙、无法团结的现象。正是这种现象,导致了为数不算少的马来西亚的五百万张华人之口,虽然"张张合合喋喋不休",可是"却听不到一点声音"。不团结现象体现在政治上,就是马来西亚华人政党始终不落幕的窝里斗闹剧。游川以备受马来西亚华社关注的舞狮活动象征众望所集的华人民意代表,他赋予这些"醒狮"以敏感捕捉"风吹草动处危机重重"的"原始的本能",然而却又以舞狮活动中助兴的爆竹与锣鼓的拟声词"拼拼碰碰"、"斗抢斗抢",揭露他们不思御外、反好内斗的劣根性。"在小民面前威武耀腾 / 恭迎权贵,鞠躬鞠躬"一句,更毫不留情的揭穿他们丑恶的嘴脸。

田思则以对"椅子"的争夺揶揄华人政党改选期间你争我夺的现象:"要轮流坐这张椅子?/ 你千万别开玩笑 / 没看你生来是尖屁股!" 胡闹的语调、粗俗的修辞正是对追名逐利的无良政客的讽刺。而年轻诗人刘育龙在〈党选后的隔天〉里"一脚踩上头条的显眼标题",暗示华人政党美丽的呼吁与承诺,像刊载党选消息的报纸一样,在短暂的轰轰烈烈过去后,马上沦为过期的垃圾,表达了对华人政客荒谬作风与空洞口号的唾弃。

(三)

农历五月,屈原让河水流下他的家国关爱;农历五月,您来,让我们:敢有歌吟动地哀!

1989年,诗人在《动地吟诗帖》中以纯粹中国的文化符号--屈原--召唤族群集体记忆中的爱国主义精神。屈原与流水的意象在此并非直涉流放哀伤的主题,而是被转换成另一方的土地与水--诗人的tanah air(马来语土地与水,即故乡、祖国之意)。屈原之"家国关爱",与十年之后第二波"动地吟"诗册副题"四十年家国"的"家国"异国而同意,也说明诗人的文化 / 族群认同与国家认同未必不能和谐统一的事实。

在"99动地吟"诗册中,明显的"爱国诗"占了近乎三分一。东马重要诗人吴岸的〈祖国〉在这本立意"总结历史经验与家国感受"的诗册里极具代表性。此诗作于1957年马来亚独立前夕。在一个新兴国家即将诞生的时刻,诗人以忍痛毅然送别老母亲回国之举,意味着划清与祖先原乡之间的暧昧关系。虽然母亲的祖国"曾是我梦里的天堂",虽然"那里的泥土埋着祖宗的枯骨",虽然有文化与血缘上的种种牵系,但是国家认同是可以选择的。"祖宗的骨埋在他们的乡土里 / 我的骨要埋在我的乡土里" ,诗人以其准备献身埋骨之处,表明了他坚定的抉择。

在同本诗册中,自吴岸以降,从六、七十年代到世纪末,爱国一直是不过时的主题。诗人们表示"我要为祖国歌唱 / 我的歌声永不变调",甚至愿"把人生中第一杯爱情的蜜酒 / 敬给我最心爱的祖国" 。他们"一手挥锄,一手播种",立意"把希望的种子撒遍大地";尽管在此生活艰苦,"三天里空着两天的肚肠",但是诗人就像海龟,"尽管游得多远 / 总不会忘记东海岸是它的家" 。有的诗人则是以不同的风格,变奏与前行代相同的忠贞:"我以骨骼宣誓 / 忠于栽种我童年的泥土 / 历史排列成册 / 在每棵树的年轮上 / 我的乳名和一部农耕的书 / 在土里生息"。这些诗或者语气欢快、或者情感深沉,但对国家的忠爱大多表达得直接明了。这大概也因为爱国属于一种(自屈原以降的?)"传统美德",所以诗人在表示对马来西亚的爱的时候,从来不须要犹豫。

把自己(从情感到身躯都)归属于马来西亚,是诗人的自我归因(self-aspiration)。然而,曾经对国家拥有认同与否的选择自由,似乎也就埋下了日后是否被国家主流群体所认同的悲哀伏笔。八十年代中期,华人对马来西亚的效忠问题在国会上公然被质疑。对本身的认同不获他人认定(aspiration by others)之事,马华诗人纷纷作出了表态。田思以"我们不是候鸟 / 我们是大地的儿女 / 谁生养我们 / 谁就是我们的母亲","我们永不离开 / 最最亲爱的土地 / 为了她明天的幸福 / 我们誓言 / 把我们的青春和力量献出",再次表述公民的身份、更新(up-date)效忠宣言。游川以曾为国家经济命脉的橡树隐喻华人,企图以对国家的有所供献推翻"不效忠"的说法,也对前者"被视为国宝之一",后者却"至今仍被叫做 / 移民。被拒绝于这片大地"的双重标准表示愤怒。傅承得以"我们爱不爱您,马来西亚",间接反问那些频频怀疑"你们爱不爱马来西亚"的人,并非议以肤色、语言、表层文化等标尺对爱不爱国的问题作出偏激的、过分简单化判断的行为。陈强华则以不能登大雅之堂的字眼来回应爱国与否的大问题:"当被问及喜不喜欢这个环境 / 我们好像说不出来(我要大便) / 有人拒绝回答",粗俗的语言颠覆了问题的严肃性,不合作的态度也表达了一种消极的抗议 。

在马来西亚这样一个多元族群国家里,族群关系是许多作家无法回避的问题。对族群关系的处理,其实也是对自我身份的省查。方昂〈那年〉一诗,藉华人"我"与马来同学"他",写两族之间的关系。虽然在种族("他有较长的名字")、文化("他会玩陀螺和风筝"、他穿"宋谷和纱笼")和语言(他不说早安说"阿沙拉马来供")上存在明显的差异,但是诗人并不认为这些因素足以构成对立性的"我群"与"他群"的隔阂与差距("我不曾觉得他与我的不同")。然而,两族对于"友谊永固"的美好祝愿却终结于"那一年,一九六九年……" 。那年,马来西亚发生了后来史称"五一三事件"的种族冲突。根据官方的诠释,这个事件是因种族间经济鸿沟加剧的不满而引爆的,这个说法一般为马来统治阶层与精英分子所接受。 政治(解说)的介入,让族群身份--是"华人",还是"马来人"--成为感情认同的主要标准。〈那年〉对悲剧性的"那年"并没有多作叙述,"一九六九年"之后的省略号隐去的是在政治议程底下被定为不可触及的"敏感课题",而从诗的语调而言,诗人对此的不(忍)触及,亦可见其对友情 / 族群关系的破裂的感伤。

同样是写我与我的马来同学,郑云城〈我的同学〉就不同于方昂的温情与含蓄。诗一开始就将华巫二族在学习与工作上际遇的差异作了一个强烈的对比:"奖学金 / 他有 / 我没有 // 成绩 / 我有 / 他没有 // 升迁机会 / 他有 / 我没有 // 工作表现 / 我有 / 他没有"。奖学金原本是对优良成绩的奖励,升迁机会原本是对工作表现的肯定。然而奖励与肯定在此却不以表现之优劣作为标准,其"有"与"没有"似乎成了一种先验的决定与存在。这种"先验"现象的政治根源在诗的结尾处暴露出来:"他的起跑点设在我的前面一百公里 / 我投票的政党却把这个距离越拉越远 / 越来越远至只看到太阳拿来吊颈的那一条地平线"。有无之间的不合理,指涉的正是政策的不公。五一三事件之后实施的新经济政策(Dasar Ekonomi Baru)给予马来人在社会与经济各领域的优惠权,因此华人"我"与马来人"他"之间根本就失去了公平共处(竞争?)的可能,而华人政党的怯懦与在政治上的频频退让,更是典当了华人在多方面的利益--甚至是其教育权利。郑云城的另一首诗〈华教筹款运动〉,清楚指出华人教育事业长久以来都必须由民间支援与承担,主要就是因为政治对此保持了简单的沉默,"政治什么都不说"。

志于《吻印与刀痕》卷末的年轻诗人周若鹏的两首同名诗,在马华诗人国家认同的讨论上非常值得关注。诗题〈回家的原因〉。第一首题下小注:"从美回来,答友问"。此诗与前所提及吴岸的诗同录一处,似乎是巧合的对前行者的选择作出了呼应。吴岸离去vs留下的选择,在半个世纪后,在不同的人文条件下,变成周若鹏回来vs留下的自由。诗人答曰:"因为我在此发芽 / 当年的山林 / 青葱不改 // 因为我在此扎根 / 结实的土地 / 广厚如初 // 因为我在此成长 / 满程阳光雨露 / 从未离开 // 因为我决定 / 在此倒下 / 滋养下一代的 / 新芽"。跟他所有的前辈一样,对斯土斯人的浓厚情感决定了他们认同的方向。然而,在过后重写的"变奏版"里,"回家的原因"就表现了诗人较前人深刻的知觉力:"因为我在此发芽 / 风中骚动的山林 / 正临利斧电锯 // 因为我在此扎根 / 层次分明的土地 / 依旧色泽不匀 / 因为我在此成长 / 乌云昧日惊雷暴雨 / 仍然来袭 // 因为我决定 / 在此倒下 / 滋养下一代的 / 新芽" 。最后的方向虽然依旧是回家,但是对国家现实的正面审视却标示之前纯粹的家国感性已升华化为成熟冷静的心智。诗人清楚看到国家政治体制的偏失,选择回流逆境,正体现了诗人对现代社会政治共同体中身份之内容与意义思考积极参与的"公民性",而不再如前人般仅止于期待一种形式身份(公民)的被认同/被赋予。

(四)

"动地吟"既思 "动地"之举,原初就对国家时事有尖锐直言的意图。1989年傅承得在那篇特别标明"写在《动地吟》为华资而朗之前"的文章里,曾语调高亢的呼吁:"文学已到了历史长河的转折处,诗歌再也不满足于自我怜悯或肤浅写实的层面上了。要谈社会批判和现实真相,让我们去碰最尖锐的课题罢!" 从那场据说是"真正掀起高潮"的演出的诗册中,我们可以发现,去碰那尖锐的"课题"的作品不是没有,只是真正"尖锐"的去碰了那课题的,却可说只有甫从扣留营中获释的柯嘉逊和庄迪君的作品:"他们说那是法律,我们说那是不人道,耻辱的扣留 / 这种法律是用来将你和我 / 扣留在他们认为适当的地方","他们逮捕了作家、社会评论者、律师、社会工作者 / 国会议员、职工会领袖全部在内 / 关在铁窗理,没有审判地扣留 / 而他们的罪只不过是 / 他们诚实的信念" 。他们以质朴而直接的文字,对政府在"茅草行动"(Operasi Lalang)下援引内安法令逮捕异议人士作出了批判与控诉。然而,就其身份而言,柯嘉逊与庄迪君是华教人士而非诗人,因此他们的声音即使尖利,也不能代表马华诗界。 当时马华诗人中对那"最尖锐的课题"碰触最多的,可能要属傅承得本人。1987年华小高职风波引爆一场种族冲突的危机,全国陷入紧张状态,后来政府展开了"茅草行动",企图藉逮捕一大群同政府持异见者以消除紧张的局势。傅承得在这一连串的事件的冲击之下,以"民主、自由,还有均分 / 一些魂牵梦萦的期待",反面说明了民主、自由与均分长久以来在现实环境中的匮乏。而大逮捕事件,更是进一步监禁了自由,致使"吉隆坡的上空,飞鸟 / 逐渐绝了踪迹"。然而源于对他"永恒的河山"的爱与信心,诗人选择相信"刀尖能划开黑暗 / 海岸能镀染金黄",他愿意作"雷的后裔",以洪亮的声音惊醒沉睡的国人:"当自由折翼,和平哽咽 / 我们不再行吟,不唱牧歌 / 在闷热黝黑的四野 / 我们有呼唤雷鸣电击的冲动 / 因为这个国家"。 傅承得的这些诗作虽然直接指涉八十年代末的现实风雨,但其语言文字与其说是批判性的、反抗性的,倒不如说是抒情的、言志的。事实上,傅承得"去碰最尖锐的课题"的呼吁虽然充溢一种书生豪气,可是,就当时国内的政治状况而言,在实践上却仍是困难的。傅承得的"政治抒情诗"虽然大多成于风波激荡的1987、1988年,然而,像"动地吟"这样公开而集体的"抒情"方式,却没能同时在那个风头上出现,而必须等到1989年。1989年"动地吟"的出现之所以引起听众的热烈反应,除了像傅承得所剖析的那样,是投合华社面对本地现实的苦闷心理,以及从演出中可以得到的视听乐趣,其实还有一个不能忽视的原因:那几场演出出现在天安门事件前后�D�D尤其是为华资筹款的那一场,之所以"掀起高潮",是因为参与演出的,有多位是民主(/民族)斗士,所朗唱的自己或别人的著作又攸关民主人权,听众的感情于是得以移置(displace)到同样是呼唤自由民主、平等人权的另一个(但同样也是关乎本族群的)事件上,这个被置换了的情感出口与脚下现实拉开了一段距离,相对而言敏感性减低了很多,并不会导致立即的危险,因此从实际状况与心理两方面满足了听众(以及诗人?)的安全需求。 十年后,第二波的"动地吟"同样在一系列政治、经济与社会的突发事件发生后登场。这些事件当中,又以当时身任副首相、兼马来人最大政党巫统副主席的安华,突然间被革职开除,旋即下狱的事件最具爆发力。内安法令再次被大量征引,自由与人权再度成为人们热烈讨论的课题。当时国内的政治氛围给予诗人的感觉是:"这两年来有很多社会和政治的问题浮现,十年前的感觉好像又回来了。" 然而,这一次的事件并没有在"动地吟"诗人当中激发起可以与十年前相比的"自由折翼"的情绪。触及此事的其中一首诗藉暴风拉尼娜肆虐影射有关事件: "拉尼娜这淫雨风流的泼妇"摧毁了孩子的"道德课本",并在最后抢救不及的电视上的"一个特大型的床褥"上,留下 "十三处沾湿的污迹"。诗歌的处理把安华事件的重点全放在性的问题上,其过于草率的对有关事件作出道德评断的做法,其实与当权者的处理方式同出一辙。另一首诗以"不呐喊不咒骂不呻吟/不鞭打将军的罪行/不渲染野火的阴谋/不藉机兜售人权的教条/道德的外衣"等一连串的排比句式,讥讽当权者以"不干预内政"阻截国际社会对此事的批判,显然有"干预"的企图,然而纵观全诗,一些难以诠释的旁支的出现,却让此诗看来多少有点"闪烁其词"。九十年代末的这宗政治事件烧起一场炙热全国的"烈火莫熄"(reformasi),然而在"动地吟"诗群当中却难以感受到烈火的热度。

在几本"动地吟"诗册里,对于现有体制的抗议,大多数都是站在华族本位上发出的。超越民族本位、从一个马来西亚国民的立场对现有体制与政策的实施进行监督、作出批判,以操作国民的权利来体现爱国的,相对稀少得多。九十年代中后期,郑云城与林金城等少数诗人的一些作品的出现,让二十世纪末的马华诗坛在这方面不至于完全失声。"动地吟"诗册所录郑、林二人相关诗作,触及最多的是八十年代开始推行、九十年代依然方兴未艾的私营化政策。郑云城的〈私营化计划〉以道路、排污、能源的私营化为例,揭露私营化政策的推行反而导致政府财库更加"清瘦"("那一条新打好几个孔的腰带是政府的"),毋宁是对该政策及其实行者的一大讽刺。诗人以戏谑调侃的语气揭穿私营化计划其实变相成营私化计划,不仅不能减轻政府的财务负担,甚至还累及了作为纳税人的人民:"原来赚钱的,现在是我的/ 原来赔本的,还是政府的","赚钱的,我的 / 赔本的,政府的 / 赚钱的,我的 / 赔本的,人民的……"。而林金城的〈大道歌〉则以一种暧昧的语气,暗示南北大道私营化的内中乾坤:"我是你们的道路,你们的未来 / 虽说我的身世不够清白 / 在明细还没公布以前就已经怀胎 / 但谁是经手人,每个人都明白 / 谁答应了谁,明了得不需瞎猜""聪明的人就不该现在来怪 / 当初谈妥的条件,轮不到我来公开 / 谁支持了谁,谁就要捱 / 亲爱的乖乖,我是你们的道路 / 南北躺成一道康庄的未来",同样影射私营化政策的推行欠缺透明化,导致不道德交易之可能。其〈停电颂〉以对全国大停电事件的"歌颂",揶揄业已私营化的国家能源公司的效率,并以"你不能保证未来,我也不敢期待",对私营化计划是否能提高服务素质(即落实此政策的目的之一)表示质疑。

相对于书写族群丑态的尖酸刻薄、辛辣刁钻、不留情面的笔调,"动地吟"诗人在处理国家事件--尤其是政治--时,多数显得委婉含蓄、有所顾忌。好以尖锐言辞作"一场政治演说"的诗人,远不及好以溢于言表的热情表示爱国的多。前者的作品没有热切的爱国表白,它们强烈表露的反而是对于现有政治体制的不认同与反叛。然而,恰恰就是这种反叛,更加坚定他们作为一个国家群体内部成员(members)的身份,他们的国家认同反而变成不成问题。然而,我们却也不能就此简单质疑其他诗人的认同问题。一些诗人或许言辞委婉,或许有些时候看起来像个"旁观者",可是他们终究不是"局外人"(outsiders)。不论他们个人的隐心态如何,对于马来西亚这个国家的认同倒是他们的集体显意识。对政治缺乏激烈的干预(或仅作简单的介入),并不就意味着他们不关心国事,而是作为在境内的发言者,实际上也还有许多安全因素(包括人身的、身份被认同的)需要去考量。他们的含蓄或闪烁,换个角度考虑,何尝不是小心谨慎的表达一种认同,与尽量不去触发不被认同的可能呢?也许,这种心境就像张光前的〈也许假如〉:

我也许着
你也假如着
我们不谈现实
我们谈的是诗
偶尔,在这里我指的是:有时
我们也谈谈政治
……
 啊!醉了的时候
我们不谈现实只谈诗
我们谈的是诗是史实是事实
偶尔我们也许
有时不得不假如

2009年10月2日星期五

看Frank Yamrus 摄影

看Frank Yamrus 摄影
张永修


你美丽的男性风景
细腻如沙漠里风暴后的沙丘
少年的回忆,仍留着闪光的细沙
甜甜熟睡的眼睑有满足的笑意
水泽草坡沙滩都有过风雨
你是舒展万里的土地,饱和着露水

所有的颜色都多余
黑白是最初也是最后的光源
青春是你始终追逐的主旋律
因爱而不悔
而美少年成长老去之前
很多事迹还来不及记载
天渐渐失明
黑将渐渐深沉
水泽草坡和沙滩是记忆回魂最后的场景
青春退白,无助的垂倒
大地动容就从你吻别开始


《蕉风》487期,NOV/DEC 1998

2009年9月15日星期二

寻虎(11)(完结篇)




夕阳橙黄色的光束照在一个身材略胖的中年妇女身上。她走了出来,就像当年的林凤娇,略带沧桑,不过依然美丽。 “白云!”一个在心里喊过不知多少遍的名字,终于在此刻发出了声音。白云愣住了,托盘上的汽水倒了下来。她眼睛沁出了橙黄金边的泪珠。
◎柯云【小说潮/短篇】

 11.

中国国共战争后,国民党残余部队退居泰国北部边境,约有十余部落,后来却成了泰国的旅游景点的活招牌。富贵参加了从清迈出发至与缅甸交界的西北部一个国民党残余部落的旅游团,能载10人的面包车在颠簸的山路上驰骋4个小时,才抵达一个破落的村庄。山秃树零落,地面都是砂砾脊土。二、三十户简陋窄小的草屋,没什么看头,几个脏兮兮的小孩围着面包车向旅客要糖果。

一个老汉在屋外菜地里放下手上的活儿,迎向旅客,用英语说“欢迎光临!”并请他们喝茶。

“中国茶。”老汉还是用英语。他用披在肩上的布抹了抹手,拿起摊子边熏得黑黑的铝水壶泡了一壶香香的中国茶,倒在白瓷杯上。“请。”

“你说中国话吗?”富贵问。

“当然当然。”老汉显然很高兴碰到能说家乡话的人。“我们这村里的人都是从中国云南来的,当然会说中国话。”

“你们还保留枪械吗?”

“哦,没了,都缴给泰国政府了。不然我们哪能留下来?”

“村里怎么看不到年轻人?都工作去了吗?”

“哦,都到外面工作。这里土地不肥,砂砾多,种不出什么庄稼,幸好山上能种茶,也只是老人在干种茶制茶的活儿。”

“您贵姓?”

“白,我们这里很多人姓白,都是白族人。”

富贵心里蹦蹦跳。这里应该是白云的家乡吧!这老汉——?

“您有孩子吗?”

“一个儿子,在清迈工作。”

富贵眼中的火又灭了。他跟老汉买了一包茶,不再说话。

天气燥热,富贵心里开始烦躁,突然鼻子一凉,一股血腥味直冲鼻头,他知道又流鼻血了。老汉见状,马上让富贵坐下、仰首,将肩上的布占水敷在富贵额上。

白云说去洗洗泉水,让泉水冲冲头,就没事了。果然,就不流鼻血了。

白云!富贵挣开眼,只见老汉又拧了布走来。

回到清迈的旅行社,已近黄昏。他走到隔壁的餐厅,想喝杯水解解渴,不料就被一把声音震撼住了。

“阿贵,看客人要吃什么。”

是华语——谁叫阿贵?那么耳熟的声音。他还未适应光线的变化,店里一切看来昏昏暗暗的。

“欢迎光临!”一个小女孩迎了出来,用英语问道:“冬炎或可乐?”

富贵看了看那张小脸,用华语问她:“里面那个是你妈妈吗?” 小女孩转过头向里头喊道:“妈!有人找你!”

夕阳橙黄色的光束照在一个身材略胖的中年妇女身上。她走了出来,就像当年的林凤娇,略带沧桑,不过依然美丽。

“白云!”一个在心里喊过不知多少遍的名字,终于在此刻发出了声音。

白云愣住了,托盘上的汽水倒了下来。她眼睛沁出了橙黄金边的泪珠。

“妈你怎么啦?”女孩赶忙将汽水瓶子捡起来。

“没事没事,你去拿过汽水给那边的洋人。”

一个男人探头出来,白云跟他比划了一会,对富贵说:“我男人,他是哑巴。”

富贵跟哑巴握了握手。哑巴示意富贵坐下,让白云陪着,他回后头干活儿去。

“阿贵,来,”白云对小女孩说道:“叫叔叔。”

女孩叫了。

“阿贵,”富贵看着她,说道:“我也叫阿贵,我们同名。”

“不,我叫桂花,妈妈叫我阿桂。”

“几岁了?”

“10岁。”

“阿桂去叫爸爸煮碗冬炎,再泡一杯茉莉花茶给叔叔。” 小女孩走开了。

富贵注视着白云,夕阳将她胸口的富贵算盘照得闪亮闪亮的。

“我找你找得好苦。”他犹豫了片刻,说道。

她轻轻点一下头,随即又把头沉下。“那年我父亲突然得了重病,我只好赶回来。后来我男人把我赎了出来。”

“你男人对你好吗?”

“他对我很好。他不能讲话,但人很好。”

孩子端上茉莉花茶,然后去招待其他顾客。

“是我的孩子吗?”富贵牢牢的看着白云。

“不是。”白云看着她的女儿。“她是孤儿。”

“哦。”富贵有很多感慨。很多事都无从说起。“很高兴你生活得很好。”

白云垂下眼,无声回应。

冬炎来了,那是一碗又酸又辣的冬炎。

夜班火车缓缓南下。富贵买了杯热开水,将刚买的茶袋放进杯里,一股茉莉花香散发开来。他心里感觉踏实。他找到了朝思暮想的白云,知道她有了一个好归宿。他放心了。他不必再奔波往返清迈与吉隆坡了。

火车经过合艾,他向上车兜售报纸的报童要了一份大马的中文报。摊开封面,猛然看见超粗黑字体,张扬着火红色的4个字:

安华革职

富贵不由惊心,急忙扫视内文:

(吉隆坡3日讯凌晨讯)首相署星期三晚宣布,革除拿督斯里安华依不拉欣的副首相及财政部部长职,并由下午5时30分生效……

他蓦地听见虎啸,既分明,又隐约,在不知远近的哪个角落响起……

(5,续完)

南洋文艺15/9/2009



小说《寻虎》获得香港学者王学权博士( Dr. Nicholas Y.H. Wong)翻译,并发表在《PR&TA》英文杂志。 有兴趣者可以下载以下链接:

https://www.pratajournal.com/searchingforatiger https://www.pratajournal.com/

小说《寻虎》2019年授权台湾《镜文学》运用。链接如下: https://mirrorfiction.com/book/16072/161977 https://mirrorfiction.com/book/16072

2009年9月8日星期二

寻虎(9-10)

护城河热闹非常。沿河围满蓝衣人,三五成群,汲水倒满大桶小桶,见人路过就泼水。护城河其实不深,河里水花更胜烟花,多对人马相互打水战,欢笑声此起彼落。避开河畔走在建筑物旁的行人,以为能干爽不湿,谁知突如其来从屋里随时泼出一桶加冰块的冷水,淋得你一身哆嗦,换来一片笑声。
◎柯云【小说潮/短篇】

9.

到了清迈,又是另一个夜晚。清迈这么大,如何找白云?富贵知道,此趟北上必定无功而返。

旅店外一间木板店屋已经休业,敞开着大门,门口一个年轻人弹着木吉他,哼着泰语流行曲,几个亲友吧,围坐矮凳上,吃着花生炸鸡肉之类的食物。

Sawatdeekrup! 看到富贵经过,他们向这名旅客招呼问候,富贵礼貌的用泰语回应。

“来,这里坐,喝喝我们自己酿的米酒。”一名青年用英语跟富贵沟通。“我们的米酒,是世界上最好的米酒,你尝尝。”一名女的斟满一杯,那青年就递到富贵唇边。“喝,喝。”

富贵感觉这和中国米酒没有什么差别,但人家这么热情,也只能礼貌的说:很好,很好。

“再来一杯!”

“够了,我不能多喝,我还有事得先走,谢谢你们,祝你们新年快乐。”

富贵拿着酒店提供的地图,沿着宽大的护城河信步往高处走,上到城楼。4月天的清迈干旱炎热,城楼上晚风扑面,带来丝丝凉意,安抚游子倦累的心情。这时的清迈,已经进入庆祝新年的气氛,到处张灯结彩,夜空时不时飞起璀璨的烟花,然后又黯然凋谢。

有一次,富贵突然痉挛,身体直冒冷汗,大口大口的吸气。白云发现不对,忙把富贵身体板正,捏着他的鼻子,持续往富贵嘴里呼气。过了阵子,富贵手脚回复自然,紧紧抱住白云。白云拍拍富贵汗湿的背,说:“别怕,别怕,没事了。”

“学过急救?”

“没有,我妹妹也有类似你的情况。我母亲过世时,她伤心过度而痉挛,我父亲就拿纸袋盖着她的鼻子嘴巴,让她吸回自己呼出的气就好了。我这里一时间哪儿去找纸袋,只好给你吸我呼出的气了。”富贵紧紧的搂着白云当作回报。

“改次,你就不要那么狠了。”

“能不狠吗?我这么久才能见到你。”

“你躺下,我来帮你。”

又一朵烟花高高的射起,整个夜空都为之一亮,绚丽得让人为之昏眩。

白云,你在哪儿?

第二天的护城河热闹非常。沿河围满蓝衣人,三五成群,汲水倒满大桶小桶,见人路过就泼水。护城河其实不深,河里水花更胜烟花,多对人马相互打水战,欢笑声此起彼落。避开河畔走在建筑物旁的行人,以为能干爽不湿,谁知突如其来从屋里随时泼出一桶加冰块的冷水,淋得你一身哆嗦,换来一片笑声。泼水祝福是泰国人的新年习俗。

前面白衣女人不是白云吗?富贵马上趋前叫唤白云,白云转身,一掌湿湿的香粉已经盖在富贵脸上。然后是泰语,大概是新年吉祥之类的祝福语,身旁几个蓝衣人,脸额也都被沫上白粉,滑稽可笑,富贵看了也笑了起来。不过,白衣人不是白云。正当恍惚,富贵被淋得措手不及,又尴尬又气愤,旁边却一阵欢笑。就在此刻,一阵风吹来,凉快非常,暑意顿消。富贵的郁闷和茫然顿时云消雾散。贴身的湿衣,很快就干了。

10.

报馆被收购后,富贵没有被续聘,失业赋闲期间,他还是悠哉闲哉的样子,照旧睡到中午时分才起床,然后在午餐人潮散后,卖杂饭的老纪开始准备收拾的时候,才拖着凉鞋,懒懒的到来用他的早餐,然后抽烟喝咖啡乌,看那片草地和天上的云朵。

有个当年的编辑同事问富贵有没有兴趣写传记,说某个政治人物肯付高价,润笔费5万令吉,先给两万,完稿后付清。

“跟他们涂脂抹粉,我可没有这份闲情。”富贵对那搞政治的一向没有好感,不过他一向说话字与字之间的节奏都很平均,不急不缓,声调平平,结尾没有一个重音,来者没发觉他的喜恶。

“你可以不用你名字发表。”

“我不像一些记者,政治人物要他们怎样,他们就怎样。我不想被人说成报社名记变了政治名妓。”富贵的话语流露不屑,但他的声音就只有一个音调,平淡而无力。

“你需要这么拽吗?你不写就罢了。”那朋友狠狠的说:“山水有相逢。”

富贵还不至于山穷水尽,当然不加以理会。反正手上还有从公积金提出的一笔钱,生活暂时还不成问题。他不急着找工作。若找到工作,请假北上可就没那么容易了。他想再上清迈,在清迈和附近的村落找找,或许可以找到白云。

转眼3年过去了,还是找不到白云。富贵的积蓄让他越来越感觉心慌。他又开始找工作了。好不容易终于在一家当年的“敌报”当了夜班编辑,不过做不到一年,就被裁退。据说他改版时,刊载太多不被本地报刊重视的泰国要闻,主管屡次告诫不听,被指不服从上司指示,擅做主张。富贵自有他的看法,他认为能被国际通讯社注意到的事情,应该都是重要的新闻,而且泰国还是马来西亚的最为靠近的邻国;另外,别报不重视的内容,本报加以突显,便能成为特色。但是这个主意无法得到认同。他只是的一个小螺丝钉,牙线崩了,随时可被取代。

后来再后来,富贵当了戏院带位员。他每天在黑暗的地方将观众带到各自的坐位,自己却迷失在当年看老虎秀的黑暗中。

(4,待续)
南洋文艺 8/9/2009

寻虎(7-8)

“什么?你再说一次。”富贵听到一些讯息,犹如惊雷滚过,把他震得耳朵嗡嗡直响,眼前一片空白。富贵大概是第一次惊慌失态吧。“伊回了,回清迈了!”轻软的潮州话不耐烦时变得如钟锤般粗硬,狠狠的撞击他的耳膜。
◎柯云【小说潮/短篇】
 7.

 富贵在积极找房子,他打算动用公积金第二户口的积蓄,提出8万令吉买房子。他准备一旦申请获得批准,支票进入自己的户口之后,便终止房子买卖合约,另作筹划。一切事物都按着他的意思顺利进行。就在他计划北上与白云会面的前夕,报馆突然宣布被新机构接管,新领导层只愿吸收原本25%员工,其余的都被裁退。无亲无故、无邦无派的富贵当然被裁退了。从第二户口拿到的8万令吉,或者暂时可以解决他的经济困境。不过,富贵想了再想,他原本的用意,是替白云筹钱赎身,不是买房子,更不是失业时的储备金。他没有像其他被裁退的员工在报馆门口示威抗议,反正他已经不属于那里,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办。

来到白云工作的地方,鸨母告诉他,白云已经离开了。

“什么?你再说一次。”富贵听到一些讯息,犹如惊雷滚过,把他震得耳朵嗡嗡直响,眼前一片空白。富贵大概是第一次惊慌失态吧。

“伊回了,回清迈了!”轻软的潮州话不耐烦时变得如钟锤般粗硬,狠狠的撞击他的耳膜。

“有无伊厝的地址?”

“无!”

富贵心有不甘,到白云住宿的地方问。她的姐妹都是泰籍,简单的英语再次重复同样的内容:白云回清迈去了。多久了?“一个月。”看到富贵失魂落魄的样子,一个叫娜儿的泰女拉了一张椅子给他坐下,递了一瓶可乐给他。“喝吧。”

富贵傻傻的坐着,完全失去知觉般。他迷失了,不知该何去何从。

“为什么不去清迈找她?”娜儿问。

富贵眼睛突然一亮。“去清迈!是的,今天就去清迈!”

“多两天就是我们泰国人的新年,泼水节。不知火车票还有没有,我陪你走一趟。今晚我也要回我的家乡过年。我家靠近柬埔寨边境。”

火车站人头钻动,又是佳节前两天,临时买票得靠运气。售票处北上的票子都售罄了,娜儿摇了摇头做出无奈的样子。“对不起,我帮不到你。”就在此时,一个年轻人靠近娜儿,问她要不要北上到清迈的火车票。

8.

漫长的路程和哼恰恰单调的火车节奏让人感觉时间实在难过。窗外已经黑成一片,只能反映出车厢拥挤的情况。车厢里除了有坐位或床位有旅客,走道挤满买站票的回乡游子,大包小包的,彼此好像都很熟络,大声说笑,分享彼此带来的食物。有人甚至弹起吉他唱起泰国歌曲,旁人拍掌打着拍子合唱。

“大家都很高兴。”坐在富贵旁边的乘客用英语说。“我们就要过年了。”

富贵不喜欢结交朋友,一向独来独往,不主动跟陌生人打交道。身旁坐着女人,更令他感觉拘束,怕不小心碰到对方的身体。对方却很友善,从搁在膝盖上的纸袋里掏出一罐“大哥”花生,开了封,递到富贵面前。“试一试。”

“你回哪里?”

“清莱。你呢?”

“清迈。”

“度假?”

是度假吗?原本是度假的,要和女朋友一同度假。不过现在,唉,连女朋友在哪儿都不清楚。“找朋友。”他含糊的说,反过脸,不想玻璃窗却映照出他眼中的泪光。

“你看那是什么?”女人问。富贵探头,车窗玻璃反照着一对男女。

“那女的美不美?”

“和我的女人一样美。”富贵反问:“男的俊不俊?”

“不俊。”白云笑着说。“不过我爱他。”

富贵轻轻拉了一下白云的耳朵,她回过头,朝富贵的嘴吻了一下。富贵再回敬她一个长长的吻。

“女朋友吗?”

富贵的泪掉到脸颊上。他马上离开这面镜子。“是的,我女朋友。”

(3,待续)

(南洋文艺 1/9/2009)

2009年8月28日星期五

2002南洋文艺年度文人特辑:张木钦


张木钦(摄影:张永修)


年度文人特辑

《时代杂志》(Time)每年年头,例常选出之前一年的风云人物作为新一年的封面主角。马华文坛风风雨雨八十余年,出现过不少出色的人物。《南洋文艺》计划每年在农历新年期间向读者推介一位精彩文人。

壬午马年为《南洋文艺》“年度文人特辑”打响头炮的,是享有“江湖第一笔”美誉的张木钦。张木钦是资深报人,文笔锋利,文采风流,所写的各类专栏文章,深获好评。





游刃于边缘地带
——访张木钦


张永修


张木钦家在孟沙区《南洋商报》旧址附近,单层排屋前种着一棵柳树,一棵芒果树、几盆水梅和九重葛。

大约有两年没有见到张木钦了。这次我为了制作“年度文人特辑”,特地登门造访。64岁的张木钦,看上去神色和精神都很好。上回连同几个朋友与他一起到素食馆用餐,发现他的食量很小,这与他动过肠胃手术有关吧。他常写些佛学小品,我以为他退休后学佛持素了。他说环境不便利,要完全持素不容易。

近年来,张木钦深居简出,在孟沙闹市里,倒成了大隐之士。那天上午,我按着张木钦口述的门前花柳,摸索到了张家门前。进门的时候,电视正在播着访谈节目,张木钦随手将电视关上,说“整天看电视,看到厌了。”我们就在轻轻的老歌旋律中谈天。


****江湖险地

网络上流传着这样的传言:某些读者每星期只买某一两天的报纸,因为只看某一两个作家的专栏。张木钦就是那所谓的“某一两个作家”的其中一个。我向张木钦转述这个事件,张木钦听了,并不认为这就是表示他写得特别好,只是淡淡的说,某个作家特别受读者注目,是与该作家有固定专栏,见报率高,因此知名度也偏高有关系。

写时事评论,有时就如捋虎须,一些禁忌的底限在哪儿,没有人知道。一般的作者若不那么“在行”,笔底挥就的评论温度偏高,在经过编辑部最后审阅阶段,往往就通不过“敏感的保险丝”。身为资深报人,张木钦游戏在边缘地带,游刃有余;他的时事评论,不仅是知识分子,连市井小民也爱追看;看了,常喊过瘾。

我还记得,当年《见虎烧香》专栏最初是在《商余》版逢星期五刊出,引起广泛注意。每当张木钦远游停写,就有不少读者打电话来询问,有关专栏是不是被逼收档了?后来,《见虎烧香》专栏从副刊转移到主报A2版,这一方面说明本报对此专栏的重视,另一方面也让读者可以“放心”的追看张木钦的烧香与开枪。

张木钦说,“时事评论有时效性,写的时候,通常都是为了应付需要,没有考虑到隽永的问题。”不过,好的文章,时效性过了,也还是有看头。如《民族先锋之歌》一书,可当五、六十年代马华公会历史事件评述来看,看了之后又觉得有如看潮剧一般,锣鼓喧天,热闹非常。《见虎烧香》变本加厉,两面三刀,刀刀见血,好话坏话都说到普遍读者的心里去。深获好评,不在话下。

****探花风流

张木钦在报界曾先后担任过记者、编辑、主笔、总编辑等大小职位,有机会从远近高低各个不同角度检视一份报章每个组成部分的意义。

副刊是一分报刊的一部分。然而,看主报的人比看副刊的人多;看副刊的人又往往以看娱乐新闻的为众。那么,文艺副刊是否只是报章的小点缀?张木钦表示:“我们不能说读者群小,就没有它的作用。文艺副刊的读者里多精英分子,还是具有一定的影响力的。”

本地文艺副刊在战前曾有过一段“黄金岁月”,诸如反黄、反帝、反日、反殖民等重大的运动与斗争,都是在文艺副刊带动下展开的。可是为什么这种影响力一去不复返呢?张木钦的回答是:“战前,还没有电台、电视、网络,报章是最主要的管道,可以影响到舆论,发挥的影响力大;现在的影响管道太多了,文艺副刊的影响力就相应变小了。”

文学无法与生活完全脱离,我们常听说一部好的作品,是一个时代的横切面。但近几年来,本地作家对我们社会所发生的重大事情,表现得相当冷感。张木钦认为有好几个原因造成,不能完全归咎作家。比如立百事件里,作家外行,对养猪业不熟悉,不知如何去写。白小迁校事件被盖起来,不能碰。“五一三”事件当年也敏感,现在事过境迁,三十多年了真相也没有公布,只有少数学术界人士在研究。

张木钦说,“报纸除了提供消息之外,不要忘记给予娱乐,在娱乐之中,又要暗中输送一些教育。”副刊在一份报章,有其一定的作用,名虽为副,但却不是无足轻重的。

张木钦也在副刊写软性的文章,风趣轻松,常见珠玑。他说,他不是文学人,“要嘛,写的只能算是报人文章。就是写在报纸上,让人‘看了丢’的那种。”报纸的寿命只有一天,但是借张木钦《探花亭》里一句话:“不要认为只有挂在枝头上才能独占一枝春,平铺在地上也有春色。”虽然过了期的报纸几乎都难逃“平铺在地上”的命运,然而如若里头刊登的文章尚有“春色”,那么即使花期已过,却也有余香怡人,当真应了他那篇文章的题目:“落花时节也风流”。

**

张木钦那些有山水凉风、有老虎兔子的文章是在怎样的书桌上写出来的呢?我要求看看张木钦作品制成的温床。张木钦家饭厅有两排一长一短呈L字型的玻璃书橱,短书架后头是睡房。他的书桌就置于睡房对着窗口,小小约三尺宽的木桌上摆着白色桌灯和一些稿纸书刊。其实,书桌大小与文章写得好坏,没有关系。张木钦说,有时文章是垫着木板在客厅沙发上写的。

问张木钦有没有他欣赏的作家?他笑说这问题很难答。“我是看杂书的,没有喜欢特定的作家。有时也会赶潮流,比如余秋雨当红的时候,也会去买来看。”

问他在写作上受哪些作家的影响?“我想是受到新闻写作的影响。这主要是职业训练之后的职业习惯,从写新闻转变成写其他的文稿,如新闻特写、时事评论。即使是专栏《神男仙女》(后来结集成《天上人间》一书)的神话故事,也有资料可找,只是把故事注入新的思想,变得好玩一点,这是报纸文章的要素。”虽说神话故事可以从故纸堆中寻得,可是“爱情专家说”里的慧言隽语,却只能由人生智慧锻炼而来。比如“爱情专家”在《红绳惊魂》里说:“月老是婚姻之神,却不是爱神。爱情是讲心的,但是月老的红绳并不綰系男女的心,而是绑住男女的脚。”一语道破婚姻与爱情原来是两回事。

无论言情论政,张木钦下笔之处总有一股气定神闲,着还须是遍览群书的度量才能积淀的睿智与淡定吧。





张木钦著作表
1.《民族先锋之歌》,南洋商报,1984
2.《天上人间》,十方出版社,1995
3.《探花亭》,南洋商报,1997
4.《见虎烧香》,立腾出版社,1999
5.《荷兰街口夕阳斜》,大将事业社,2000


张木钦小传
1937年10月31日生于
柔佛州哥打丁宜。祖籍广东饶平人。
1961-1992服务于南洋商报,历任记者、编辑、主笔、总主笔,总编辑。
1994年应聘为《新通报》编务董事总编辑,1994年8月正式退休。
另有笔名:曼陀罗、龙文鞭影。



张木钦文章精华

1.
天帝的安排对孝子的伤害多过补偿,仙女要助人还债有一千零一种方法,就不合嫁他为妻,骗他百日感情。

没有仙女,董永一样可以还债,而且心安理得,平平凡凡过一生,如今给她一搅局,至少害了三个人,一个男人伤心,一个孩子没娘,一个女人处境难堪。

这个女人是谁?就是董永的未来妻子。传说后来他娶了员外的女儿,但不论是谁,总不能和仙女相比。董永此生,恐怕只能爱一个,往后漫漫岁月,惟有夜夜对着星空长吁短叹,那个接任的妻子看到这番情景,心中会有怎样的滋味。
(《天上人间》《孝子情伤》,P113-114)

2.
未曾生我谁是我?生我之时我是谁?你知道你是谁?

这不是打禅机,是提问题,问问一下我们是怎样的华人。我们说:华人社会,华人公意,华人愿望的时候,对“华人”是没有疑义的;只有遇上敦陈修信的时候,场面才有点尴尬,有时可以说他不是华人,有时不得不承认他是华人。

王赓武教授对本区的华人问题,发表过不少演讲和论文。他认为只有一种华人不能称为华人,就是已经同化到与当地人一模一样,难分彼此的那一种。在印菲泰柬等地,就有这种人。(《民族先锋之歌》《ABC你属哪一型》,P61)

3.
那天我穿了单衣,披了风衣,坐在海棠树下。满树棠花无风自落,一条石径变成花径,还散布在草地上。地上有花,树上有花。人在花中,难免要占上一瓣。……

落花是闭幕礼,盛事一件。不论是落花时节又逢君,或者落花时节读华章,都是锦上添花。更有一层,一些像我这样进入落花期的人也略感安慰,不要认为只有挂在枝头上才能独占一枝春,平铺在地上也有春色。(《探花亭》《落花时节也风流》,P146)

2009年8月24日星期一

寻虎(6)


◎柯云【小说潮/短篇】

茉莉的味道让富贵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在哪里闻过那么动人心弦的味道?以前也搭过挂茉莉的的士,不过没有特别留意。
后来,他终于发现了。香味不来自花。
那此欢爱之后,床单沁湿了一片。有一股香。


6.

有一次乘坐印度司机的的士,一上车就有一股浓厚的花香,不是芳香剂的人造味道,是生花的自然香芬。富贵问印度司机那挂在望后镜的白花是什么花,答:茉莉花。就是那芬芳美丽满枝桠的茉莉花。
茉莉的味道让富贵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在哪里闻过那么动人心弦的味道?以前也搭过挂茉莉的的士,不过没有特别留意,知道是花香,但怎样的香法,与其他花香有什么差别,有什么特点,又与女人喷的香水、房东太太每天早上拜天公烧的香味道有何不同,他没有尝试去分辩过。他的嗅觉系统不灵光,大概臭味是怎样的他都很难具体的分辩出,因为要进厕所上大号,他先点起香烟,袅袅的烟草焚烧的浓味把其他的味道都盖掉了。即使不抽烟,他的口腔也已经在常年累月,一天两包香烟的焗熏下,变得一开口,就有浓烈的烟味冒出来,让人要离台三尺,远远的避开他的口臭。
除了嗅觉系统出了问题,他的感觉系统也处于麻木的状态。很多外在的东西对于他,好像在一次次的约会失败后变得无趣而毫无意义。电台一天到晚轮流轰炸的流行歌曲,在他听来就像往来不绝的车流声响,就是吵。他喜欢静态的活动,看晴天慢慢幻化的云朵、光影在绿色草坡的游移,还有白纸黑字百看不厌的书,无声的叙述一个个惊天动地的故事。
现实中的变化,虽不惊天动地,也算是划时代的大转变。20世纪80年代,报章文字从直排改成横排,让人看了直摇头。字体从繁变简,版面黑白换彩色。标题从三行题简化成两行,长句变短句,每行字数从十余字减到少过10个字。读者再没有耐心看长文,新闻开始走精写精编的路线。报纸的价格却随生活指数攀升。
富贵呢,像云朵般在静态无声中随时间渐渐改变,比较明显的是头上黑云变白云。不易入睡的他,一旦入眠,就有一个梦不断重复出现。
四周漆黑一片,他亮着手电筒,随着动物的足印前进。
进到山洞,空无一物,转身,一头如火焰般老虎矗立眼前,忽然张开血盆大口,吼叫声把惊叫声压了下去。
他被吓醒,魂飞魄散。
等他回过神,一个念头闪过:是不是漏了新闻?
改版的工作,让他越来越神经质。
他像猎人那样,在夜深人静的晚上,按时来回在几个地点巡逻守候。几个外国通讯社的新闻,在打印机上滴滴答答,三几分就打印出如布匹般的新闻。筛选新闻和照片时,哪些重要,哪些次要,哪些可有可无,都要凭经验和直觉。若判断错误,第二天独漏要闻,或处理得不比敌报来得好,自己将坠入惩戒的陷阱。火焰般老虎张开血盆大口,等待他失足。
每晚,富贵重复将筛选出来的要闻译成中文,将相关照片交柯式部印成麦纸。然后等待打字部用手摇机将译稿打成文字片。打好的标题,让植字部川崎机植出来。若标题出得慢,还得计算尺寸留版位。接下来他就要将较不重要的新闻去除掉,依新闻的重要性重新划版,指示排版员排版。
有时他还得传抄外坡记者紧急报来的电话新闻。那当然是有重要的事情发生。有时几件重要新闻要同时处理,工作紧张,不过富贵的样子从来都是悠闲的,他脸部表情永远是静态的云朵。
下班时间一到,他收拾好红笔剪刀浆糊等用具,关灯,锁门,拒绝同事吃宵夜的邀约,拖着凉鞋步行回离公司不远的住处。虽然每天手不离笔,但他笔下的风流潇洒已经在改稿、打标题、写工作报告中变得平淡黯痖。异想联翩的小说没了。灵光乍现的诗歌没了。真情流露的散文也没了。很久很久,他不再创作。
幸好他不写政治评论,一位也是南大毕业的学长因为在社论中批评种族主义,被关了两年,释放出来后,再也回不了报界。
其实,每个新闻工作者身后,都有一只猛兽,虎视眈眈的监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富贵刚进入报社时,创作力鼎盛,文艺版经常有富贵的作品。不过好景不长,一天他收到编者的信,说上头表示文艺版是开放给读者的园地,不宜多用本报职员的稿件,因此不再刊用他的文稿,请他见谅。他无奈,把目标转到外报。不久他收到另外一封信,上头要他解释为何在敌报发表文章。
“其实你头家不喜欢舞文弄墨的文人。”排版的大佬说:“因为他写不来,又不想看到他的手下名字经常见报。”
“你注意到吗,你们这些大学生,有哪个是当主管的?”打字的客家帮马上自我纠正说:“哦有,最近调来的夜班主管,哦你以为他是头家的人?得宠的哪会做夜班?”
“你知道你头家为么不喜欢大学生吗?”大佬歪过头问:“因为当年他考不进大学。”
“你别以为大学生很了不起,”客家帮说:“没有权力,你还是得做牛做马,任人摆布。”
富贵不管报社的人事斗争,只和打字和排版的夜班同事交往。与没有权位的人相处,通常彼此较单纯,是非少。他把份内的工作做好,其他的都不理。
回到楼上厕所旁10乘8方尺的单人房,富贵还要看几回的小说才可能入睡。他点燃一根薄荷烟,突然想起的士上的花香,他马上捻熄香烟。烟草味让他记忆混淆。那香味他哪儿闻过呢?菜市场吗?他没下厨也不去菜市场。当年约会佳人也不曾浪漫的去花店。味道怎么那么熟悉?
他记起初到白云的宿舍,她用她唯一的白瓷杯泡了一杯中国茶给他。热气腾腾的茶冒着花香。“是什么茶?”白云答:茉莉花茶。他开始注意到茉莉的味道。不过,还有一种香,曾经感觉熟悉的味道,哪里闻过,他一直想不起。
后来,他终于发现了。香味不来自花。
那此欢爱之后,床单沁湿了一片。有一股香。
“你用什么香水?”
“我没用香水。”富贵凑近,白云耳后、颈项还沁着汗珠,一股香——茉莉香!富贵举起白云的手,又一股浓烈的茉莉香。
“你做什么?弄得人家痒痒的。”
“你身体有股花香味。”
“是吗?”白云笑了,“看来我是用不着买香水了。”
从此,富贵喜欢上茉莉。一个不识情趣的富贵突然跑到花圃,挑了一盆茉莉,种在中国蓝花瓷盆里。晚上搁在床头小几上,天亮起床后,就搬到露台晒太阳。买来的茉莉花蕾一串串,晚上开花,第二天凋落。此谢彼开,常年有花。晚上,他就像睡在白云身边。

(2,待续)

南洋文艺25/8/2009

2009年8月18日星期二

寻虎(1-5)



寻虎

柯云 小说

“我女朋友,漂亮不漂亮?”
“唔,不错。”新来的编辑问:“怎么认识的?”
富贵毫不介意的回答 “妓院”,把新人吓了一跳。年轻人第一个反应是一个文化人怎么可以去妓院?他怎么会选一个妓女当女朋友?



0.

四周漆黑一片,他亮着手电筒,随着动物的足印前进。
进到山洞,空无一物,转身,一头如火焰般的老虎矗立眼前,忽然张开血盆大口,吼叫声把惊叫声压了下去。
他被吓醒,魂飞魄散。

1.

富贵总是枯坐在咖啡店角落靠柱子的位子,眼光迷茫的透过盾柱木斑驳的树荫,落在更远处山坡下的草地上,以及更远更远的云天。他一坐就好几个小时,像晴天变化不大的云朵。
通常都是在午餐人潮散后,卖杂饭的老纪开始准备收拾的时候,富贵就会拖着凉鞋到来。“老纪,还有饭吗?”不等老纪回答,自己已经打开饭锅舀了一勺白饭,夹了一两样剩菜,浇了菜汁,简简单单的享用他的“早餐”,数十年如一日。饭,他慢慢的吃,不赶时间。老纪也不催他。等清理好盘碗和摊档,他也就吃完了。他总把饭菜吃得干净,如有骨头,也清楚的搁在盘子边缘。老纪把骨头倒进垃圾桶,盘子要洗就洗,不洗就过了水搁着,等晚餐过后那轮再洗。富贵这时叫了杯咖啡乌,点了根烟,神游太虚去了。
“最近还去合艾?”老纪问。
摇头。
“清迈?”
“都没去。”他吸了口烟,眼神还是落在草坡上。几只鸽子飘了下来,在草地上慌张觅食。老纪看他没有说下去的意思,便移步到柜台,跟咖啡店少东结帐。少东问:“他常去泰国的咩?”
“去打老虎。”
一只大胆的八哥停到富贵的桌上,歪着头看着看着他。见他没有动静,便在他面前练着步操,来回走了几回,然后用喙在烟灰缸上挑拨了一轮,找不到新奇事物,就飞走了。

2.

第一次去马泰边境合艾,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富贵在一家报社当夜班编辑。
没有重要新闻改动的夜晚,都是轻闲的夜晚。几个值夜班的都聚在打字部闲聊吃外头打包回来的宵夜。其中一人突然建议下星期拿几天年假到合艾玩,马上就有人附和。“总不能全都去,谁来值夜班?”有的说还不是学校假期,无法参与。后来剩下3人有兴趣。“多一人,旅费平分起来会便宜些。”“富贵你跟我们去嘛。”“你都没出过国,到外面看看,才知道世界有多么美好。”“合艾的女人很温柔的。”“他们的老虎秀,好劲呢!”
“老虎秀?”
“我说你没看过大蛇屙屎呢!”客家帮用母语说。
是的,40岁了,他还是井中之蛙。或者,合艾之行,能开拓视野。于是,他决定北上。
冲冲冲冲,冲冲冲冲,火车冲向北方,单调的节奏,越来越快,也越激起他对另一个国度的好奇与想望。
过了边界,泰南和北马的景色没什么差别,只是洋葱型的回教堂少了,尖塔型的佛寺渐渐多了起来。
合艾是个小城市,白天看起来没有怡保或芙蓉繁荣,不过夜晚灯红酒绿,很热闹。
一个说:“这里的女人很温柔。”另一个说:“这里的女人很豪放。”他想,可能一些女人很温柔,一些女人很豪放吧。他很难想像,温柔和豪放可以同时存在于一个个体上。
“你还没见识过呢!”他们哈哈大笑起来。
“只要给她钱,要她温柔她就温柔,要她豪放她就豪放。”接着又一轮大笑。
“先带你看老虎秀。”所谓老虎秀,原来是“Thai Girl Show”。Thai Girl变Tiger,美女变野兽,从温柔到狂野,一定有看头。果真,那一个夜晚,让富贵湿了一身汗,心一直砰砰跳。
看完老虎秀,大伙去吃宵夜。
“怎样富贵?哇,怎么你一身汗?”
“人家是第一次看大蛇屙屎啊!”
“我看你老兄还是处男吧,等下给你开斋。”
“夜了,我们明天才去吧。”
“夜正当年轻!刚看过老虎秀,热情还在,要一鼓作气。明天,还有老虎要打!哈哈哈!”
“这样如何,作大佬的给你选一个,不要说大佬没有照顾你。第一次,费用算我的。”接着大佬带路,虎窦就在夜市旁。鸨母见到华人,就用潮州话热情招呼,马上领了10个女子出来,昏黄的灯光下深褐色的是泰裔,其中一个皮肤皙白,若不是泰国华侨就是中国人。
“这个中国妹水!”大佬说:“就给富贵,OK?”富贵像一个犯规的中学生,又怕又兴奋。幸好这里是国外,除了一起来的同伙人,没有其他人认识他。
“其他的自己来。”大佬看中一个大胸脯的,一把拖进怀里。

3.

第一次和一个陌生的女人在一起,富贵不知如何是好。
女人关上了房门,看着呆呆站着的富贵,问:“第一次吗?”富贵不自然的点了一下头。
“来,我帮你脱衣。”女人碰到富贵,全是冷汗。刚才看老虎秀的热情和雄劲,在这个关节上不知去向。“别怕。先喝杯水。”喝了口温水,富贵的灵魂跑回来了。
“你在这里多久了?”
“一年。”那女人凤眼直发,小嘴小胸脯,形容娇美,大概十八、二十。
“哪里人?”
“云南。国共战争时父母亲迁到清迈。”
“为什么干这行?”他问出口才觉得愚蠢。
云南女人看了他一眼,还是答了:“穷。”
“赎身要多少?”女孩再认真的看富贵一眼,然后摇摇头。富贵突然把女人抱在怀里,像心疼自己的初长成的女儿,热气突然从富贵的四肢冒起,燥热的灰烬在心底燃起星火,富贵变回40岁的男人。

4.

自合艾回来,富贵话更少了。在新闻改版等待标题植出来的那段时间,富贵常一边抽烟一边傻笑。有时打字的跟他说话,他不知不觉,竟自陶醉在回忆里。
“富贵现在可精了,跟我们去合艾两次之后,就不跟我们,自己跑了。”
“他还很专一的,第一次给他介绍一个,之后就找定那一个。”
“目瞵屎的,泰国这么多美女,只懂独沽一味。”
“他从来没碰过女人,哪里知道不同女人有不同的味道?”接着大家笑作一团。富贵静静的抽烟,一副与他无关的样子。
有时富贵会从钱包里掏出那女人的照片给新来的年轻编辑看:“我女朋友,漂亮不漂亮?”新人不像他们哪几个,刚大学毕业,单纯些。
“唔,不错。”新来的编辑问:“哪里人?”
“云南人。”
“哪里认识的?”
“泰国。”
“怎么认识的?”富贵毫不介意的回答 “妓院”,把新人吓了一跳。年轻人第一个反应是一个文化人怎么可以去妓院?他怎么会选一个妓女当女朋友?后来听闻其他同事提起富贵的故事,发现富贵还蛮痴情,才对他的人品稍作改观。
一个副刊编辑说,大概60年代,富贵在文坛上已经小有名气。当时富贵二十出头,南洋大学中文系毕业,文章经常发表在《当代文艺》、《海光》、《伴侣》、《蕉风》等文学刊物上,文笔风流潇洒,是文艺少女的偶像,杂志社还不时转来读者写给他的信,可见其受欢迎的程度。当年文坛有几个才女,通过鱼雁往返,与富贵成了亲密笔友,约会相见之后,却一个个不再往来,书信也从此断绝。问题出在富贵,大致有二:一,面貌平扁,穿着老土,满口烟味,首先冷却了才女幻想之心;二,木纳笨拙,见陌生人紧张不安,让人无法有再做进一步联系的冲动。
富贵做过很多工作,会馆座办、工厂书记、福利彩票校对员、胶园财库等职,都做不长久,后来凭他的文采飞扬的文章进入报馆编辑部,一年后当起夜班编辑,一做就二十多年,他还是那副当年约会佳人时的款,岁月却把他变成了老安哥,单身寡人,彳亍人间。
自从认识了白云,富贵的生活开始有了些变化。以往鲜少出门的富贵,每两个月就往合艾跑。有时去得频密,早上出发,第三天返回首都,马上赶回报社上晚班。
他走过金店,开始会放慢脚步。农历七月,金店作促销优惠,他第一次走进金店。穿着金色制服的女店员笑脸迎人:“先生,买首饰吗?”
“我要找项链。”富贵的脸通红,好像是在太阳下赶路过来的样子,心跳也特别响。
“里面来,这里有款式最新的设计,男女同款;女人的小些,细致些。”她拿出算盘造型的坠子,说:“算盘招财,富贵吉祥。”
“富贵吉祥,好,你就给我一个女人戴的招财算盘。也帮我配适合的项链。”
“先生,要在坠子上刻字吗?”
“就刻‘富贵’吧。”有了富贵,有了钱财,白云很快就能自由了。

5.

“哦哦哦……路过的人我早已忘记/经过的事已随风而去/驿动的心已渐渐平息/疲惫的我是否有缘/和你相依……”
经过一家唱片行,正播放一首华文歌曲,白云跟着轻轻唱起来。某些角度,白云看起来像电影《小城故事》里的林凤娇,清纯、朴实。
“这里也流行华语歌曲?”如果不是白云哼唱,富贵也没有留意到,在合艾这个以泰语为主要媒介语的地方,也能听到华语歌曲。富贵从来不曾买过唱片卡带,也不听电台广播,对时下流行的歌星从不注意。
“这里华裔多,华语卡带还有市场。”
“这是谁的歌?”
“姜育恒。听说是在韩国长大的台湾人。”
“你喜欢他的歌吗?”
“喜欢,他的歌有很浓的离愁,让我们这些离乡背井的人特别容易共鸣。”
富贵进去唱片行,要了两卷姜育恒同样的卡带。
“为什么买到两卷?”
“一卷给你,另一卷我自己听。我们白天不上班在家的时候,你听姜育恒,我也在听同一个人的声音。歌曲传到你耳朵里的时候,也传到了我的耳朵里。我想你的时候,我知道你也会想我。”白云听得心里暖滋滋的,她娇小的身体就往富贵身上靠。这样亲密的时刻很短暂,很快的,富贵就要南下返回吉隆坡。再见面,还要等上两个月。
“你转过身来。”富贵将挂着算盘坠子的项链系在白云白皙的颈项上。“这算盘是富贵算盘,你戴着它就能富贵。你在哪里,我都在你的心头上。”白云的泪像断线的珠子划过她美丽的脸颊,她急忙把泪拭去。很多客人都把她们当泄欲的工具;外包的,也把她们当临时的伴侣,白天陪他们旅游观光,晚上陪他们睡觉。还没有人像富贵那样,来来回回只找她,专一如情侣。她紧紧的将富贵算盘握在心口上。

(1,待续)

南洋文艺18/8/2009

小说《寻虎》获得香港学者王学权博士( Dr. Nicholas Y.H. Wong)翻译,并发表在《PR&TA》英文杂志。 有兴趣者可以下载以下链接:

https://www.pratajournal.com/searchingforatiger https://www.pratajournal.com/

小说《寻虎》2019年授权台湾《镜文学》运用。链接如下: https://mirrorfiction.com/book/16072/161977 https://mirrorfiction.com/book/16072

2009年8月16日星期日

從泰北到臺北尋曾焰

 
曾焰在书房,台北,2005。摄影/张永修

從泰北到臺北尋曾焰
張永修


八十年代的馬來西亞曾經有過一段泰北金三角熱。那個時候,《南洋商報》副刊經常轉載有關這些地方的文章,那些文章出自一個名叫曾焰的女作家之手,不少青年讀者讀了文章,很憧憬她筆下那些傳奇性的地方,就結合幾個伙伴,帶着背包,自助旅行到滿星疊、美斯樂。

十多年前,我背了簡單的行囊,和一位朋友T搭了三十多個小時的火車去到泰國首都。我們夜晚從吉隆坡啟程,天亮時到達檳城北海,稍後再換另一班火車轉往曼谷。泰南風景一如馬來西亞鄉村的景色,不同的是,洋蔥頂的回教堂換成了尖塔型的佛寺。一路漫長而單調的行程,幸好遇到會華語的两个泰國客家姐妹。由於T和我都不會泰語,便乘機向眼前的泰國老師請教,惡補簡單的泰語。從數目字到問價錢,到嫌貴討價還價……,初學語言鬧的笑話,和兩國的地理民情交流,時間就很容易打發掉。然后天色就暗了下來。在火車上吃過晚餐,就各自在昏黃的燈光下看書。曾焰筆下的世界,稀奇古怪,緊扣住讀者的好奇心理;那些離奇神秘的地方,誘惑着我們一路追蹤直至泰國北部邊陲。

將癩蛤蟆精蒸出“真水”,滴到眼里,可以看到未來發生的事情,你敢不敢嘗試?洗衣老婦對曾焰說。

對於讀者,這樣的誘惑和挑戰,越稀奇古怪越不可思議,就越刺激。而對於曾焰,擁有這種異能的誘惑,則需要付出代價──不管看到什么都不能說出來,泄漏天機將會遭到滅門之災。經過再三考慮,曾焰終於不顧后果,豁了出去,把癩蛤蟆精的真水滴到眼里,之后她連續幾次看到同樣的異象,再后來,她看到了即將發生在她的家庭里的重大事件。她的丈夫楊林在不久之后的戰亂里不幸身亡。

火車經過再一夜的奔馳,第三天早上當地時間十時左右抵達曼谷。曼谷不是我們的目的地,我們還要北上。那兩位客家姐妹帶我們去買北上清邁的長途巴士票。清邁也只是我們的驛站。我們目的地在滿星疊,那個作家曾焰曾經住過的地方。


滿星疊位於泰國最北的地方,北对云南,西向緬甸。三國交界那片罌粟花盛開的地带,是著名的金三角,國際毒梟昆沙(張奇夫)出沒之地。從曾焰的《七彩玉》、《紫煙》、《滇池煙波》等書里,我們看到十七八歲的中國知青,被下放到云南邊界,她與同伴三天之后逃到緬甸,遇到拘捕,逃脫,再被捕,入獄,被放逐,在緬甸境內的丹陽住下,過后再越過泰國邊界,輾轉到美斯樂、滿星疊等地,并在當地任教。在異域的顛沛流離,讓她後來寫下讓讀者津津樂道的《美斯樂的故事》、《滿星疊的故事》。

我們選擇四月中旬游走泰國。四月十三至十五日,是泰國人的潑水節,也是泰國人的新年,到處洋溢着節日的歡欣熱鬧。他們或在門口,或在公園,攤着草席,擺着食物,三五成群,抱着吉它,或帶着卡帶唱機,唱和說笑,見到游客,相邀共飲,還說他們的米酒是世界上最好喝的酒。炎炎酷日,其實喝杯碎冰凍飲品,更為痛快。谈笑间,他們趁其不意,當頭一盆冷水,淋得你不知所措,引得哄堂大笑。你還來不及生氣,他們已經向你祝福平安。潑水祝福,或者在他人臉上涂抹香粉,是泰國人的新年習俗。涼風吹來,冷水讓氣溫下降,身體頓感涼爽,心情也就愉快起來。

曾焰在喪夫之后,心情郁郁,常蝸居陋室。一天有事必須外出,剛好遇上潑水節,她遠遠看到泰人提桶走來,便先聲奪人,高聲警告來者不得向她潑水。她處處提防,不料還是被淋得有如落湯雞。她怒火中燒,正要破口大罵,回头一看,對方卻是長着長鼻大耳的龐然大物,把她嚇得花容失色。原來是只大象,一只多年不見的老友,曾焰喚它:酒鬼!大象聞聲發出歡喜的回應。原來此象喜歡飲酒,每天早上飲了米酒就能賣力的工作。曾焰在美斯樂的時候曾要此象搬運木材建造校舍,每天必買玉米酒給酒鬼過癮,酒鬼就在草地上歡欣起舞。甚至蹲下讓曾焰騎到象背上,馱着曾焰繞圈子。遇到酒鬼,曾焰開始笑了,忘了被淋得滿身濕透。

四月天的泰国天氣酷熱,氣溫40度,行李袋里的巧克力條融成泥狀;我不能適應而開始流鼻血。巴士停在某處有瀑布山區,我用山水沖洗額頭,鼻血即止。我開始領悟,酷熱氣溫的潑水意義。冷水給人快意,給人祝福。

在清邁過了一夜,我們一早就要前往滿星疊。山路彎彎曲曲,顛顛簸簸,比上馬來西亞金馬侖高原的路還難行。巴士顛簸到達一個泰語發音為Mea Hong Sung的地方,我們找了一家旅社住下。旅社有一年輕女工,十五歲,白皙,會說華語。談話中得知她家人來自中國云南,住在泰緬邊界的國民黨部落。一經詢問才發現, Mea Hong Sung原來不是滿星疊,也不是美斯樂。我們甚至連這兩地的泰語發音都不知道,根本無從問道。然而問起方向,才知道我們到達的竟然不是原本計劃中的北部,而是偏西北的邊境地區。既來之,則安之,何況此處景觀山色與馬來西亞大異其趣,有到了異域之興奮。這里住宿便宜,六十泰銖(約新臺幣六十元;馬幣六令吉)一晚。吃的也便宜,普通一餐十五泰銖(約新臺幣十五元;馬幣一令吉五十先)。自助旅行一星期花費約五千泰銖(約新臺幣五千元;馬幣五百令吉)的開銷,對收入不豐的年輕人來說是還可以負擔得起的。消費便宜,相比之下,當地人的收入是可想而知的。

當地的旅游公司有一個泰緬邊境的國民黨殘留部落的參觀團第二天早上九時出發,我們便報名參加。這次走的山路更顛簸,八人在面對面的在吉普車后廂跌跌撞撞,黃石子路后方揚起黃塵,向遠山報告我們的行蹤。到了中午,我們才抵達國民黨殘留部落。所謂部落,住的也只是數十家人口。那是一個土地貧瘠的地方,砂石多,不宜耕種。一些山地種了茶樹,屋子周圍疏疏落落的種着一些自己食用,如辣椒豌豆之類的蔬菜。屋子小,以樹干樹枝搭建,屋頂鋪着干枯的大葉片,地面沒有石灰土或木板地板,家具簡單,有如放大了的孩童搭建的玩意兒。沒有基本的設施供應,水供電供闕如。他們處在泰國的領土,卻沒有得到泰國政府的照顧。可能泰國政府認為,提供地方收容這些流亡分子,已經是很人道的方式了。 據說,泰國北部還有幾處國民黨殘留部落,包括在滿星疊、美斯樂。(又是滿星疊、美斯樂!我們錯過的地方!)據一位年四十余的大叔說,臺灣國民黨僑委會給了他們一些很實在的援助,那就是在低洼山谷引水成湖,再撥給魚苗,讓他們常年可以釣取食用。我們看到湖泊枯樹枝干抓天,我問為何不將樹木砍伐之后才引水灌湖?大叔說那可要大費周章,需要動用更多人力財力;這樣也有好處,樹木枝椏蟠踞,就無法撒網捕魚,魚就可以永續生存,他們就常年有魚可吃。

有兩個沒穿褲子的四至六歲小孩一直纏繞大叔身旁,問他有幾個孩子,他說身邊的這兩名之外,還有一名十五歲的女兒在鎮上旅社工作。那么巧,就是我們下榻的旅社的那位白皙女孩。在這個窮鄉僻壤里,年輕的都跑出去鎮上或城里尋求生計,一些走得更遠,去到清邁或曼谷。他們這些殘留下來的國民黨民兵,沒有其他肯收留他們的地方,他們只能在這里終老。

問起小孩的教育情況,阿叔帶我們到附近唯一的一間學校去。除了校門口有一個拱形的木制牌坊以泰文說明那是一間小學之外,內部的校舍設備簡陋,與一般民房相去不遠。泰國當局規定,學校教學媒介語為泰文,新生一代已經普遍用泰語溝通,能說流利華語的已經不多了。當地的華裔教師就私下負起教授華文的責任,義務教導有興趣的學生。有關課本也是由臺灣僑委會提供。由於課本數量不多,華文課本都由華文教師保管,上課時分給學生,下課后收回,以便來年還可讓新生使用。

曾焰離開緬甸之後,投奔在泰國美斯樂的國民黨六十軍段希文將軍的部落,此部落後來改名為“五軍”。據曾焰說,當時泰國并沒有干涉這批駐扎在其領土之上的國民黨殘余部隊,或許因为這批軍隊的存在可以協助泰國防御緬共與毒梟昆沙的干擾。

在緬甸丹陽時期,曾焰曾教過小學。當時的教材都是采用一位楊姓老師所編的范本。后來也有課本由馬幫從泰國運帶過來。馬幫是帶着馬匹走山路買辦貨物的隊伍他们带来的課本乃由臺灣僑委會提供。1974年來到美斯樂,曾焰就在五軍辦的興華中小學任教,初時教小學,后來因曾焰有著作出版,升教中學。這是一所從小學一年級辦至初中三年級,相當正規完整的學校,是鄰近地區唯一一所以華文媒介語教學的學校。據說鼎盛時期,學生近千人,多寄宿在學校宿舍。學校的情況因陋就簡,墻是竹片編起來的,屋頂是鐵皮蓋起來的,地板就是沒有木板沒有水泥的黃土地。后來情況稍微改善,墻角砌了紅磚。這里的學生每人都可以得到臺灣僑委會提供的新課本。學生繳的學費、住宿費就是教師薪水的來源。在緬甸丹陽,曾焰教書的薪水每月相等於七百元泰銖(約新臺幣七百元;馬幣七十令吉),在泰國美斯樂,薪水千二,至后來的二千泰銖。當時的薪水不算高,買了日常所需,就所剩無幾了。

從上世紀70年代中期曾焰任教泰北時期,到我在80年代中期旅游泰北時,相隔大約僅十年時間,泰國華文教育的處境竟已經歷一番蒼涼,一方面是臺灣國民黨僑委會對泰北的支援已相對減少,另一方面則是泰國政府實施對華文教育的管制。隨着21世紀中國國際地位的提升,所帶動的華語強勢經濟效用,不知今天泰國的華語政策是否已經改弦易轍?2005年在泰南勿洞成立的中文大學是否帶有深層的政治意涵?

2005年我來到臺北,聽一個朋友說起她的二房東是一名作家,名叫曾焰,讓我不覺想起當年的泰北行旅,和那個青澀的年代。經過安排,我終於在臺北興隆國小附近的公寓五樓,見到二十年前那一系列泰北神秘故事的作者。曾焰形容富態,頭上大波卷髪,眼戴大框眼鏡,態度親切而健談。之前她剛生了一場病,如今已經康復,看起來氣色很好。

曾焰1952年生於云南,祖籍四川,1970年下放云南邊陲,即投奔到緬甸丹陽,1974年輾轉到泰國美斯樂,1980年到滿星疊,1983年帶着兩名女兒抵達臺北,就職於《青年日報》副刊,并在臺北師范大學深造,不過后來由於工作與學業很難兼顧,而改讀臺大中文系夜間部。在這半工讀期間,曾焰將孩子送到“大陸救災總會兒童福利中心”照顧,周末的時候才將孩子帶回身邊。數年之后,她有了第二段婚姻。第二任丈夫隨着臺灣開放大陸探親限制之后返回大陸,再也沒有回來,留下給她的是一歲的男兒。曾焰以一婦人之力將三名孩子拉扯帶大,其中辛苦,外人可以了解,卻無法體會其中萬一。如今長女在加拿大定居,次女在美國念大學,最小的兒子十六歲,念高一了,對電腦科很有興趣。提到孩子,曾焰臉上多了笑容。她還養了一頭活潑的長毛白犬,讓我想起她在美斯樂那頭叫乒乒的高貴品種的狗。

1979年還在泰北的時候,曾焰已經在臺灣出版她的第一本著作《七彩玉》。然而她最初發表作品的園地卻不是臺灣,而是香港的《當代文藝》雜志。曾焰說,當時物質貧乏,她也不知道寫文章需要用稿紙這回事。她的文章寫在用過的考卷后面,謄在學生用的練習簿上。然而《當代文藝》的主編徐速并沒有因此而將它投籃,反而將她寄去的文章都刊了出來,這給她很多鼓勵。后來她認識了一個到美斯樂觀光的曼谷亞洲理工學院的學生莊富琴,莊到臺灣留學的時候,將曾焰的文章推薦給出版社的朋友,經幾波折,后來才出版了《七彩玉》。至於在馬來西亞與新加坡發表的文章,曾焰表示,那是由王潤華、淡瑩夫婦熱心幫忙推薦過去的。多時不見曾焰的文章在報端出現,以為她已經不再寫作,卻不料她已有著作二十余本,近年還出版了《末路天堂》(黎明文化,2004)。此外她也曾獲得多項文學獎項,包括國軍文藝金像獎、中山文藝小說獎、中國文藝協會小說獎、中興文藝獎等。

泰北還有曾焰的親人:乾媽和乾姐,和她前夫楊林的墓。然而離開二十多年,她也只回去過兩次。泰北也許真是她不堪回首的過去。當談到懷着大女兒被緬共追殺,雖然事隔多年,她仍不禁掉下眼淚。說到當年預見楊林之死的情況,她仍面露恐懼。我悄悄問她是否仍然擁有預見未來的能力,她忙不迭搖頭,說根本不敢再去想這些,還是實實在在的過當下的生活最重要。

對於不確定的未來,也許真的沒有人能說得上什么。后來我也與當年同行的T失去聯絡。聽說他在半島南端一家旅行社當導游。在所有異域都成為例常工作行程的一部分的時候,新奇的事物將會變作平常無奇。記得當年我們一起在清邁時投宿時,旅社負責人熊小姐愛上T。在我們前往Mea Hong Sung的那天早上,她到車站送行,與T難分難舍。結束Mea Hong Sung之旅后,T突然改變行程,轉去清萊,我依原定計劃回返清邁,住回同樣的旅社。熊小姐看到我,一再追問T為什么沒有一起回來,我無從回答。幾天前與T臨行依依時,熊小姐也無法預見如此的未來。

以前說要去泰北旅行,朋友以為我要去臺北。現在人在臺北,卻想起泰北往事,想起曾焰的美斯樂與滿星疊,和我實際走過的Mea Hong Sung。當年去泰北沒有找到曾焰的美斯樂與滿星疊,終究有與傳奇擦肩而過的遺憾。如今在臺北找到曾焰,然而時移事往,金三角的傳奇也早已離她遠去。

2005年12月

报章与文学的E关系



题目:报章与文学的E关系
日期:10-6-2005/
时间:9。00AM-10。00AM
主办:作家协会


文学,是千秋大业;报章,却只有一天的寿命。文学与报章,如何“发生关系”呢?它们又是在哪里“发生关系”呢?

文学最能与报章发生关系的地点,就在副刊。

文学藉着副刊这个地盘与报章发生密不可分的关系这回事,其实已经有百多年的历史了。

在1897年,那个时候还是晚清,上海的《字林沪报》增设了一份文艺副刊,叫作《消闲报》,每天出一张,随报附送。过后,大部分的报章都仿效,纷纷增设文艺副刊。当时的副刊多数以连载小说为主,而文人学者也在副刊里发表文学主张,以期达到社会改革的作用。

到了进入新文学的五四时期,报章副刊更是当时所谓的“文学革命”这个概念之能够实践的重要媒介。就这样,文学藉着报章 来达到 传播思想的目的;而报章,则藉着文学--或者说藉着文学副刊--,来为自己 这仅有一天寿命的新闻纸,获取附加的、并且也是恒久的价值。

这就是早期的、文学与报章的亲密关系。至于文学与报章的E关系呢?

20世纪最后二、三十年,全世界开始E化。报章当然也必需顺应时代潮流,我们从“E DAY”、“E机棒”、“E家大小”之类的版名的出现,就可以知道了。

《南洋商报》在70年代末就开始进入了她的E时代,她可以说是马来西亚最早采用电子科技的中文媒体。在1977年,《南洋商报》开始采用中文电脑打字。1985年,记者开始用电脑写稿;1990年,编辑开始桌面电脑排版。

1996年1月11日,《南洋商报》正式上网,她的网站就叫“南洋网”,至今有9年的历史。“南洋网”被很多网民认为是一个方便搜索的网站。

为什么说报章也与文学发生E关系呢?那是因为除了国内外的新闻,南洋网也将南洋副刊每天上网,其中当然也包括主要的文艺版《南洋文艺》。

《南洋商报》是马来西亚唯一一家将文艺版准时上网和更新的华文媒体。这样一来,尽管是在一个《南洋商报》没有发行网的国家,只要那个地方有电脑,只要那个电脑可以上网,那么当地的读者只要在每个星期二和星期六登陆“南洋网”,就可以看到当天在马来西亚发刊的《南洋文艺》上的所有文章。通过与报章的这层E关系,文学于是可以传播到更远的角落去。

另一方面,E化了之后,在报章上发表的文学作品也可以更方便、更长久的保存下来。举个例子,比如你要找几年前的某月某日在《南洋文艺》发表的某篇文章,只要你知道日期,那你就可以在“南洋网”上找到有关的文章。这样的E服务,给国内外的读者--尤其是从事文学研究的学者--提供了非常方便的管道。

在这里,我也要特别传达我们报馆总编辑钟启章先生对“E关系”的回应:

钟先生表示,南洋商报为了方便各界使用历年来《南洋文艺》的文档资料,已经答应授权给南方学院马华文学馆 收藏、并公开使用有关的电子资料。

南方学院马华文学馆的搜索系统到目前为止,共有《南洋文艺》从1996年至今的电子文档一万八千一百笔。大家不妨进入南方学院的网站,以了解进一步详情。

新加坡《联合早报》的《文艺城》新任编辑周新利曾经问过我,《南洋商报》将文艺版上网,不怕读者只在网上看文艺版而不买报纸了吗?我说,习惯在网上阅读文章的人,一般上是不看报纸的;而一向看惯报纸的人,一般上是不喜欢在网上看文章的。所以,把文章上网,不但不会减少读者人数,反而可以吸收远在国外的读者。

我认为,即使电子网络再发达,电子依旧无法取代报章。我们不要忘记,E虽然是指electronic, 但是它同时也可以是指emotional;而E之后是F,F, feeling ;我想,不论将来科技再进化到如何XYZ的时代,emotional和feeling是我们人类--尤其是热爱文学的一群人--永远都会有的一种感觉。而电子阅读与白纸黑字的阅读,那种感觉是不一样的。报章上的文学作品,虽然会日久发黄,但是那种握在手里的感觉,那种因为版面设计的不同而有的不同感受,还是比冷冰冰的电脑荧幕更能触动人心的。

文艺副刊与马华文学的互动



文艺副刊与马华文学的互动
--就我在《南洋文艺》的经验谈

@ 张永修

马华文学开讲(2004年11月2日)


本文将从凸显作家、广纳评论、开辟言论空间及分享资源这4个部分,来谈文艺副刊如何与马华文学达致互动关系。

1. 凸显作家

作为文艺副刊编辑,若只能将来稿编排成版、让它定期见报,这样只能算一种被动的工作方式。挑选好的文稿呈现给读者,是编者的责任。同样的,让表现优异的作者和他的作品可以更好的凸显出来,也是编者的责任。除了以显著的版位、或者经过特殊设计的版面让他们吸引读者的目光之外,就我个人的经验而言,还可以制作个人专辑,大篇幅重点推介,以示肯定。在《南洋文艺》获得推介的作家,有:
…1996年 “但愿人长久”系列的方北方、宋子衡、姚拓、温任平、梅淑贞和潘雨桐。
…次年开始在诗人节推出的“为诗人塑像”与“诗人节特辑”先后制作过吴岸、小曼、白(尧)的特辑。
…1999年“两个医生作家”特辑特别介绍陈坦和与廖宏强。
…2002年起推出的“年度文人”系列,至今介绍过的文人有张木钦、方娥真与林若隐。
…其他曾在《南洋文艺》以个人专辑方式展出作品的马华作家有:陈强华、勿勿、刘育龙、方路、雅波等。

上述系列除了展出作家的旧作与新著,一般还整理相关作家的年表,以让读者对作者的创作生平有较全面的认识。此外,对于该作家著作的评论更是每个专辑不会或缺的重要部分。这些评论,对于读者而言,可被视为他们欣赏与解读作家作品的理性引导(毕竟,在谈到“本地作家/作品吃不吃香”之前,读者对本地作家到底认识与理解多少,应该是我们首先必须面对的前提);而对于被评论的作家而言,这不仅是聆听他人意见的机会,更是文学界对他的作品正视与尊敬的表示。

不仅在世的优秀作家应该被关注,就是已经故去、或者已经停笔的优秀作家也不应该被遗忘。重新阅读早年出色作家的作品,是我在2000年推出的“出土文人”系列关注的重点。当时在这系列下“出土”的作家有铁抗、方天、张尘因和杨际光。惟有通过阅读与掌握那些被时间掩埋的作家作品,惟有通过对马华文学的历史更深入的探掘与认知,我们才能更实在的去谈论许多问题,包括经典是否缺席与重写马华文学史的问题。

2.广纳评论

一个文坛如果缺少了评论的声音,将是缺乏生气的文坛。评论文章一般上篇幅较长、文字也比较深奥难懂,但是《南洋文艺》还是不时腾出版位,让评论者得以发声,同时也让本地作家的著作得到应有的回响。除了主动邀约评论者在作家特辑里评述作家之外,我曾在1995年推出为时一年的“每月文学点评”系列,每个月邀约三个评论人,分别就当月在《南洋文艺》发表的诗、散文、小说给予评论。我尝试每个月寻找不同的评论人处理不同的文体。那是开发新的评论人的一个试验。那年,本系列受邀的评论人超过十位,被讨论的文章超过36篇。此外,零星出现在《南洋文艺》的评论文稿,也不在少数。我相信,从长远来看,评论对提高读者的鉴赏能力、及开拓作者的创作视野,会有一定的助益。

3.开辟言论空间

文艺副刊除了是文艺作品的刊登版位,其实也可以是作家的言论空间。为了给马华文坛开辟一个言论自由的文学公共空间,《南洋文艺》曾几次设定课题或范围,公开征求马华作家与文艺版读者对有关课题作出回应。比如1996年的“进谏马华文学”特辑,本着为马华文学更美好的明天筹划之意,希望马华作者与读者可以直言无忌的公开讨论:“我们的文学到底还需要些什么?”这个特辑获得文坛老中青作家的积极参与(其中包括当时和现任的作协会长及多位理事),虽然也不免有三两个或者曲解编者用心的人在言论版批评这样的征稿是“狂妄”的作为、是要“教训马华作家”的举动,但是总的来说,这个特辑引起的讨论非常正面、也非常热烈。

4.分享资源

《南洋文艺》从1994至1996年曾连续三年出版了共9册《南洋文艺》的诗、小说与散文年度选集。因销路和其他因素,年度选集后来一直没有持续下去。出版年度选集是梳理文学的成绩册。希望有心的文学团体或企业机构能够继续年度选的工作。对象可以扩大至各报文艺版及文学杂志所发表的文章,甚至网络文学。

除了以年度选的方式把出色的作品结集成书,把所有的文艺版稿件作电子收藏应该也是可以考虑的文章存档方式。《南洋文艺》每期刊登的文稿都通过《南洋商报》的网站《南洋网》按时更新上网。这个网站也存有不少过期的文稿,搜索也非常方便。希望相关的机构--比如南方学院的“马华文学馆”--能够和《南洋商报》建立合作关系,将《南洋文艺》发表过后的文稿有系统的储存起来,以作为将来有兴趣者或研究者可以方便使用的文学资源。

副刊本土化之实践



副刊本土化之实践
——以我编的《星云》及《南洋文艺》为例

#张永修


我在1982年进入《星洲日报》新闻组,当时编辑部只有一个楼面,各组之间也没有间隔,我常跑到副刊组去。当时副刊组组员只有三两位,陈振华为其一。认识陈振华是因为他与我同在1981年的一个征文比赛中,分别获得公开组散文/诗歌项目里的首奖,他以笔名陈湮写散文,我以艺青写诗。陈振华当时负责《星云》版的排版工作,选稿则由电讯组主任王锦发兼任。当年的《星云》多用史料掌故文章。不久后,王锦发离职,陈振华即接手主编《星云》,开始大量转载台湾《联合报》、《中国时报》副刊的文稿,让读者接触到比较活泼生动的文字。

《星云》时期:1987—1994

副刊风格的成形,和编者个人品味和功力息息相关。编者更替,常影响有关副刊的风貌。

1987年10月28日起《星洲日报》被禁止出版,次年4月8日复刊,陈振华已去了《新通报》,我于是被调去副刊组接手《星云》。《星云》是《星洲日报》的招牌版,受重视不言而喻。不过要我这个当时二十余岁的小伙子来主编这个那么重要的副刊,真的令我感到战战兢兢。幸好5年来的新闻助编的扎实训练,以及美术员何国荣的指点及启发,自己才能胜任。在摸索实践中,我慢慢走出一条自己的路。

《星云》是一星期刊出6期,每期一版的综合性副刊。陈振华时期的《星云》有一个由6名作家轮流合写的专栏叫“星眼”,我则设一个公开的专栏叫“龙门阵”,让读者主动叫阵论事。当时,“个人专栏”在报刊副刊涌现,蔚然成风。我想,一些写得一手好文章的读者,因为没有地盘,不多人知晓,如果有一个专栏供他们发挥,或者可以发掘出几个作家。因此,开设“六日情”专栏,鼓励读者一口气写为期6天6篇同一主题的短文,当一个“一星期(6日)的专栏作家”。这一专栏收效良好,稿源不断。当时的主题篇文章,通常还是依“传统”,转载自台湾报章的副刊,本地来稿在间中穿插刊登。

短期性的“主题专栏”在《星云》出现,渐渐成了一个明显的特征。这些短期性的“主题专栏”通常为期两个月。例如,“六好小品”专栏是请“六女子”写精致的600字短文,从周一到周六轮流见报。这是800字“星眼”的延续。接下来的“志在四方”专栏是找来自不同领域的男作家写他们的专长,限400字,4人的专栏同一天刊出。之后,类似的处理,还有:老中青作家谈世间感情事的“情事一箩筐”专栏、写一些不能/不便当面述说的心里真话的“不寄的信”专栏、来自南北东西4地区的作家在南北大道刚通车的时刻,畅谈各自的家园的“南北大道”专栏等。当时我即以这些短小的专栏文稿群,取代《星云》例常的主题篇文章,开了一个先例。

在“南北大道”专栏推出之后,一个以描绘本土风土人情的新系列“大马风情话”不久后推出,开始大量刊登有关大马乡土城镇写真的文章。这是有计划的主题篇文章本土化的开始。

专题系列是当时《星云》的另一个特色。在80年代“爱滋病”这名词刚在媒体出现,并总与同性恋挂勾的时候,我即构思一个探讨有关同性恋课题的“紫色漩涡”系列,在内容方面把它本土化。这个专题开始时是特约本地作家撰稿或报道,后来得到同性恋者现身说法。这个系列从个案分析、经验分享、同性恋团体活动介绍及其义工访谈、医疗辅导等不同角度,认真探讨这个敏感课题。这种不以批判、鄙视、嘲讽的态度处理同性恋课题的做法。获得读者的关注和肯定。这样的反应给了我很大的鼓励。我又开始继续策划其他专题系列。如环保课题的“绿色呼唤”、奇异事件的“灰色地带”、感情姻缘的“牵手路上”等。“牵手路上”系列还间接凑合了一名北马纪姓作家的婚姻,这是意想不到的收获。

1991年4月,收到禤素莱由日本寄来的<开庭审讯>一文,文中提到日本学者对“马华文学”的争议:马华文学是马来西亚的华人文学,还是在马来西亚产生与发展的中国文学。虽然《星云》文稿的选材一向来都偏向软性文章,但马华文学的定位却是切身问题,应该鼓励各家深入讨论,从而引起普遍读者对马华文学的关注。有鉴于此,我于5月1日开设“文学的激荡”栏目,凸显<开庭审讯>一文,以期读者做出回响。结果,读者反应热烈,回应的有石、沙禽、陈应德、岳衡、王炎、巴依、黄锦树等。其中,黄锦树的<马华文学“经典缺席”>一文因为对马华文学的素质表示质疑,于是“节外生枝”,引发了另一场“文学的激荡”。这场绵长的“经典缺席”之论战,余波荡漾,十年不息。

《星云》到了那个时候,已经与王锦发(代表旧式的传统)、陈振华(代表台湾移植的传统)时期的有明显不同。这种不跟从所谓的“传统”走的做法可能会引起一些比较保守的读者的不习惯。在工作会议上,我的编辑方式成了所谓“传统派”的箭靶。另外,大量刊用本地作品的做法也不获报馆认同。记得有一回,报馆进行了一项“副刊的本地作品与转载作品比例调查”。我估量《星云》所用本地作品的数量后,填上:75%。我对自己负责的副刊“本土化”的做法感到沾沾自喜,但是没想到,这竟是与报馆新的编务方针大为相左的。当时报馆要的是“多用剪刀,少付稿费”,即多转载港台副刊的文章,少用本地作品。因此,编务工作上要面对干扰与压力已是在所难免。然而,因为自觉为本土现实腾出版面空间是一个编辑的职责,也幸而这样的做法得到自己所敬仰的某位上司的勉励,及一些作家文友的支持,我于是坚持了下来。


《南洋文艺》时期:1994—

作为从事文学创作的编辑人,能编文艺版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我进入报界12年之后忽然有了这个机会。1994年4月我加入《南洋商报》,第二个月起开始接手《南洋文艺》。上班首日,我的新任上司陈和锦(何谨)提醒我,中国作家吹捧本地作家的文稿曾经泛滥《南洋文艺》,希望我把好关口,多刊登本地作家的创作。《南洋文艺》一个星期只刊两期,一期一版,篇幅有限,应好好掌握。

刊登本地作者的来稿,只是本土化最基本的一个条件。而依序轮流刊用本地作品的被动做法,将造成死气沉沉的局面。本土化需要以一些具体的行动,把处在边缘的马华文学(相对于居于中心的中国文学而言)拉到聚光灯下,自我审视——只有经过审视,才能坦然面对外界的一切肯定与否定。我开始筹划《南洋文艺》的“大制作”:“马华文学倒数”系列。对我而言,迄今我所做过的十余个特辑,篇幅都不及它庞大。这个系列在1994年11月1日起开始倒数各个字辈作家的成就(注1),以7字辈为始,以3、2、1字辈为终。每期“马华文学倒数”系列之某一个字辈的特辑里,都有一篇对相关字辈作家的写作风格特色的评介,同时,也刊载该字辈作家的最新作品。

逐一推介不同年代的本地作家群,是我对马华文学整体面貌所做的一个初步的梳理工作。另一个也是从比较宏观的角度探向文学历史的系列,是几年后的“80年马华文学”特辑。

1919年10月,新加坡《国民日报》及其副刊《新国民杂志》的创刊,一向被文学史家视为马华新文学的起点。于是,我在1999年10月,趁着马华文学发韧80周年的时刻,策划了5辑的“80年马华文学”特辑,每辑访问不同年龄层与关注面的马华文学研究者,从不同角度探向不同时期的历史。访问的对象分别是有“马华文学史料整理第一人”之称的方修、研究战前马华文学史的著名学者杨松年、马华现代文学见证人前《蕉风》主编张锦忠、新纪元学院中文讲师庄华兴和南方学院中文系主任许文荣。

在这个特辑里,我设立一个小栏“寻找经典”,要求受访者谈谈他们心目中80年来马华文学有没有经典,若有,经典又是哪一些。这个做法,多少是对1991年黄锦树提出的“经典缺席”的问题的回应。其中,张锦忠认为我们不须为马华文学有没有经典而耿耿于怀,多发掘前人的好作品,让后辈有机会阅读,便公德无量。从张锦忠的谈话我得到启示,觉得应该探向已经被尘封在一大堆良莠不齐的昔日旧作中的历史人物,让读者有机会重新阅读早年出色的马华作家的作品。惟有通过阅读/鉴赏早年的--尤其是一般读者比较不容易接触到的、在大系之外的马华文学作品,我们才能更加实在的去面对经典是否缺席的问题。于是在2000年,我推出了“出土文学”系列,“出土”的对象不一定是已故的作家,也包括一些被时间尘埋的作家,他们是:铁抗、方天、张尘因、杨际光等。

其实,很多读者对本地作家(更遑论是已经“入土”了的本地作家)的了解,比不上对海外名家的熟悉。海外名家的著作通常占据了大部分本地书局的橱柜,也占尽最当眼的位置。他们前来演讲,本地媒体也给予大量的包装和宣传。不过,马华作家却得不到相等的待遇。我认为,《南洋文艺》作为本地仅有的两个文艺副刊之一,应该责无旁贷的扮演马华作家“专柜”的角色。于是,除了以上三个有关文学史的系列,我也先后策划了数个人物专辑,以凸显有成就的马华作家。通常,我会选择在某些佳节来临之时推出作家的个人专辑,以加强其意义,以及马华文坛的节庆气氛。

1996年起,我持续几年在中秋佳节时推出“但愿人常久”系列,祝愿作家安康,持续写作,以丰富马华文学资产。这一特辑,以作家的作品、照片、画像、签名式、书影、创作年表及评论家对作家作品的评论组成。在“但愿人常久”系列出现的作家有:方北方、宋子衡、姚拓、温任平、梅淑贞、潘雨桐等。另外。“为诗人塑像”或“诗人节特辑”在国际诗人节或端午节时推出,先后评介过的诗人有吴岸、小曼、白垚等(要顺便一提的是,作为“马华第一首现代诗的作者”的白垚,原本是我的“出土人物”第5辑的人选。这个特辑虽然意义重大,不料当时却遭受“干扰”,我于是不得不暂停这个系列。而原本经已筹备的白垚特辑,就压后到国际诗人节时才推出。--幸好,白垚是诗人,否则不知得待到何时方能“出土”。)

此外,我也为一些年轻作家做过特辑。比如1999年的“两个医生作家”特辑,是凸显两个工作领域特殊,写作表现优秀的青年医生作家:散文/诗风格独特的陈坦和,及小说产量丰富的廖宏强。另外还有其他他结集多位年轻人作品的特辑,无须一一赘述。此外,1998年“我的文学路”栏目,邀请到35位各年龄层的马华作家撰写他们各自与文学结缘的心路历程,让读者陆陆续续的多认识本地作家。

凸显马华作家之余,我也在1998年,配合在《南洋商报》75周年纪念之际,设“名编系列”栏目,连续制作8个特辑,介绍了影响一时文艺风气的著名编辑:连士升、姚紫、完颜藉、杏影、薛残白、李向、谢克和彭松涛。


除了梳理/回顾文学史和彰显作家的特辑,我也曾几次把《南洋文艺》编成“文学的言论版”--意即设定一些课题或范围,公开征求马华文坛诸家与文艺版读者对有关课题的看法,以期让作者与作者,以及作者与读者之间,可以自由交流意见。1996年开年之际,我开设“进谏马华文学”系列,广邀老中青作家共同参与,为马华文学明天的繁花硕果,直言无忌。“进谏”马华文学。这一系列获得作家热烈响应,参与者达30人,包括云里风、姚拓、甄供、陈雪风、唐林、戴小华、李忆、年红、梁志庆、艾斯、方昂、田思、何乃健、黄锦树、陈大为、钟怡雯、辛金顺、庄若等。这个特辑后来引起一些作家的反弹,在《言论》版(真的“言论版”!)非议、指摘这个系列的一些文章“否定马华文学的水平,否定前辈作家的创作功绩”,说“这类狂妄的所谓‘直谏’(“进谏”),还能说是‘直谏’(“进谏”)么?”(田玮〈榴槤与臭豆腐〉,13/3/1996)也有人曲解编者的用心,说:“更有人不客气地要教训马华作家、马华文坛,至于请人‘进谏’马华文学,至今还在雷厉风行,方兴未艾。”(端木虹〈经典缺席?〉,26/2/1996)这个特辑将面对非难其实是意料中事,然而,马华文坛一言堂的时代一日没有过去,我觉得这种让各家自由发表文学言论的做法还是应该“再接再厉”。

在90年代世纪末的最后一个月,我以另一种比较轻松的方式鼓励文学言论。这个特辑连名字都带有party狂欢的味道,叫“马华文学嘉年华”。特辑的做法是拟一份问卷,公开让读者参与作答。所拟的问题如下:

1.80年来马华文学诸多事件,不论是最愉快的最遗憾的最光辉的最滑稽的还是最悲哀的,请列出一件您本身觉得是不该被忘记的事。
2.请推荐5本您心目中具有影响力的马华著作。
3.请推荐5位出色的马华作家。
4.您觉得当前的马华文学最迫切需要什么?
5.您认为下个世纪马华文学的理想面貌应该是怎样的?

这个闹通宵的“嘉年华”反应不错,做了4辑,从90年代最后一年最后一期的《南洋文艺》刊起,跨年刊到进入新的世纪。在这个系列里,读者的答案是什么其实并不很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的读者可以在一个特别的日子里,快快乐乐的想了一想马华文学,并且有机会告诉作家:我们是如何看待你们的。

除了众多的特辑,《南洋文艺》以“文学观点”的栏目刊登了大量有关本地作品的文学论述。鼓励本地文学评论人评论本土作品,希望通过文学评论,本地作品能在学理上获得更好的解读与诠释。我希望文学评论的兴盛能刺激本地文学创作更深邃与更高远的开拓。


结论

在副刊组,除了《星云》和《南洋文艺》,我也负责过或同时兼编其他的副刊。一些副刊有它们自己一套的“传统”,这些“传统”可能已经是一种特色或“品牌”,不大容易更动或改变。《星云》和《南洋文艺》是两个比较能够任编辑全权发挥,及较少受到所谓“传统”干扰的副刊,内容设定与走向,通常都由编辑自己一人决定兼执行。我从一个新鲜人开始,先借助公开的园地了解作者,到策划课题邀约作者供稿,再到熟悉文坛,知道能做什么和为什么而做。我在这个渐进的过程中慢慢成长。在《星云》的时期,参考的痕迹比较明显,到编《南洋文艺》的这几年,本土的“独家配方”已渐渐制成。我感到庆幸我有机缘负责《星云》和《南洋文艺》。我也要特别要感谢我的灵感精灵林春美让我看到文艺副刊不断创造与发挥的可能。


(注1)“6字辈”的用法,始于刊物《黄色潜水艇》的编辑同仁,当时他们以“六字辈”标榜60年代出生的(写作)人。后来我在我主编的年轻人合集《成长中的6字辈》(朋友出版社,1986)首度以“字辈”作为书名;8年后的1994年,我在“马华文学倒数”系列里,第一次在报章广泛的使用“字辈”这个字眼。之后,“字辈”之分龄法渐渐流行于马华文坛。虽然,年龄/生长年代不是一把可以精准的划分作家风格特色的尺,在学术上似乎有欠科学,但作为编辑人,在没有更适当的方法和词汇出现之前,“字辈”的用法成了权宜之计。没料到的是,后来其他领域也沿用这个字眼,“字辈”于是成了马来西亚“约定俗成”的新词汇。


15/5/02初稿于Duta Vista, K.L.
8/8/02定稿

白垚与《南洋文艺》



白垚与《南洋文艺》
◎张永修


白垚23岁南来马来亚,1959年写下马华第一首现代诗<;静立麻河>时,年方25。林春美编《蕉风》的时期,我有缘认识从美国回返大马探亲的白垚。那时是1998年,这位马华现代文学侏罗纪时期的人物,英俊挺拔,六十余岁的身体保养得很好,让我印象深刻。

除了给《蕉风》写稿,白垚后来也给我主编的《南洋文艺》与《商余》陆续寄来稿件,使我深感荣幸。白垚的文章,让我以及60、70年代《蕉风》、《学报》的读者充满期待。我们期待白垚告诉我们他1981年离开马来西亚之后的情况、他在马来半岛二十余年椰风蕉雨的青春岁月,以及1957年从台湾香港来马之前的前尘往事。2001年,在《南洋文艺》“出土人物”系列中,我原本打算在“杨际光专辑”之后制作“白垚专辑”,欢迎他复出于马华文坛。却不料中途遭受“干扰”,“杨际光专辑”被迫提前结束,“白垚专辑”也随之迟迟不得“出土”。一切筹备好的材料,只能暂时冷冻,推迟至次年(?),借国际诗人节之便,才得以重见天日。

2003年,白垚在《商余》开了个专栏“海路花语”,每个月写一篇千余字短文,重履他当年在半岛的足迹。不过行不多远,即因引起某些反《蕉风》、《学报》的有权人士之不满而告中止。我给白垚写信说,不写专栏不要紧,可以写散稿;不写《商余》,可以写在《南洋文艺》或其他园地。在马来西亚,除了内政部,还没有人权力大到可以禁止一个人写文章。重要的是,不要放弃发言权。很多历史事件,是根据文字的记载,来做诠释和加以整理而成为所谓的“历史”的。放弃发言权,则那段经历过的“时间”(以后可能的“历史”),将被岁月渐渐销蚀至无存。

2004年,远在休斯顿的白垚,细细爬梳马华现代主义文学的起始演进,以近万言写就一篇<反叛文学运动>。50年代末60年代初,《蕉风》与现代主义文学的出现,在当时以现实主义为主流的马华文坛,无疑就是一种反叛的文学。当时身居主流的史学家有意无意对此只字不提,可是谁会料到,二十多年后,马华现代主义文学起始期的主力之一,已然离境的白垚,竟话说从头,致意将当年的“叛军”队伍,从史家之巨椽大笔的封锁与孤立中解放出来。这篇长文,发表于那年《南洋文艺》的国际诗人节期间特辑中。

作为一个现代诗人,白垚也从事当时和现在都算冷门的史诗、歌剧的写作。曾经多次代表大马巡回亚洲数国演出的舞剧《汉丽宝》,乃是根据白垚的同名歌剧改编。他另一部以沙巴名山中国寡妇山命名的歌剧,也曾多次在大马上演,只可惜听众观众多不识那些优美歌词的作者为谁。2006年6月端午期间,白垚在《南洋文艺》发表可以视为《寡妇山》之姐妹篇的<龙舟三十六拍>。他采用中国民间传说和南洋神话故事,并佐以历史文献,以龙舟歌形式创作,塑造了如赵二娃、郑和、秀秀等几个出色的人物;同时也依据即汶莱官史《世系碑》所载,大胆推论南逃至渤泥国的建文帝,与金那巴当干(Kinabatangan)的统治者王升平竟是同一人;甚至还置疑郑和下西洋时尚为回教徒的之历史成说。这种创新、大胆、谨慎又优美的文学作品,在马华文坛算是异数奇葩。

白垚在马来西亚建国初期沐浴“蕉风”,在世纪末又重返“南洋”。他绝大多数著作书写他居住了近四分之一世纪的马来西亚,也发表于此。他与马华文学藕断丝连,是马华文学的福分。

8/3/2007
于雨林小站

2009年8月10日星期一

梁祝遗恨



梁祝新版
柯云


我很早就猜到她不是男人。

天下哪有一个男人是长得那么标致的?眼是迷人的丹凤眼,眉是杨柳细眉,小小的鼻子,再加上不涂胭脂也都红润欲滴的小嘴,端端正正的长在俊秀的脸上。

她一进学校,直把我看呆了。

她是插班生。这么巧,她竟被安排到我这一班,而且就坐在我旁边。但坐在我旁边有个坏处,就是不能偷偷看她。

她为什么要扮男生转来男校呢?这是我始终猜不透的。我只是装着不知道她是女人。很多男生粗枝大叶,她以为我也是呆头鹅吧?

不知不觉,我们同窗了三年,已经成了非常要好的同学。她处处关怀我,我时时照顾她,而且经常形影不离。外面谣传我们在搞同性恋,她若无其事,我只是笑笑。

有一天上体育课,她从平衡木上摔了下来,扭伤了手。同学看我走近,就识趣的走开去。送她去看医生时,她坚持不脱上衣纽扣。这次如此近身,我第一次发现她外衣里的内衣吊带影子。此后,我经常出现她家里。

毕业典礼上,她以女儿身打扮出现,引起阵阵骚动。当我上台领取卓越学生奖状时,她跑到梯口,送上一束蝴蝶兰,并当众吻了我。在哨声和掌声中,我搂着她走下舞台。

你一定非常惊讶我原来是女人吧?她热热的看着我。

从你第一天踏进校门,我已经猜到了。

哦?她投进我的怀里,把我搂得紧紧的。我爱你。她说。我们结婚吧。

结婚?我推开她。对不起,小祝,我一直当你是我的弟妹。她眼睛湿了。其实,我心另有所属。

她转身就走。我没有留她。因为她不是我所爱的人。

不久,她哥哥来电,说小祝病得很重,要我去看她一面。那是最后一面,我知道。却没料到她不堪一击,就在数夜之间流散所有的灵气与美丽。原来她曾经的俊美是为我而散发的。但她始终不知道我爱的是谁。

在墓地上,我带了一束蝴蝶兰,那是她曾经送过我的花。她哥哥走近身旁说,不要难过了,爱情是不能勉强的,你没有错。

我突然哭了,伏到他哥哥壮大的身上,哭了。我说,我始终不让她知道我爱上谁,但我不能不让你知道,我爱的人是你!

他推开了我。我哭得更伤心。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在我的身旁坐下。

那时,我送小祝看医生过后,通知她哥哥前来接她回去。他有小祝的俊美,加上他的健壮体格他的男人味,我突然爱上了他。我常借口探望小祝,目的是看他。

他说,这是不可能的。是的,我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我在小祝的坟前狠狠的吻着他,当着他的亲属面前。

过后,我病了。病得很重。我知道我会在不久之后跟小祝见面了。我打了电话给她哥哥,叫他来看我最后一面。

他来了,带来一束蝴蝶兰,放在我的床头,很久都不说一句话,只是静静的看着我变成枯槁的容颜。

把我葬在小祝墓旁。这是我最后一句跟他说的话。他点点头。我知道,以后每年清明,他给妹妹扫墓的时候,一定会来看我。



《星洲日报》《大都会。都市小说》,21/3/1992。

2009年7月30日星期四

马华文学史整理第一人





马华文学史整理第一人



*张永修



方修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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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修,原名吴之光,1922年生,新加坡人,祖籍广东潮安。从零散的文学史料中整理出马华新文学的轮廓,方修是第一人。他编著等身,计有:《马华新文学大系》、《马华新文学史稿》、《战后马华文学史初稿》、《新马文学史论集》、《马华文学的现实主义传统》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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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9年10月初新加坡新国民日报及其副刊《新国民杂志》的创刊,一向被文学史家视为马华新文学的起点。从侨民的文学、到南洋的文艺、到国家文学的悬而未决……在多少文学工作者的血汗泪影中,一晃,时间已经来到了1999年,10月。--马华文学,在崎岖的行道上跨过了80年。

80年的文学史,有多少疑惑已经封尘?有多少迷思仍在继续?有多少玉石未被鉴别?在马华文学庆祝80大寿之际、在世界迈向21世纪之前,《南洋文艺》推出“80年马华文学”系列,访问不同年龄层与关注面的马华文学研究者,从不同角度探向不同时期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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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14日,我依时抵达新加坡马里士他路大众大厦5楼方修住宅。那是一间客厅很宽敞的组屋,靠露台的一角有张书桌,那是方修看书写作的地方。而书,几乎摆满了两面墙。通往卧室的走廊上也是一排书架,睡房墙壁也尽是书。

77岁的方修,看起来很健朗,脸色红润,行动自如,说话中气十足。他说他的脚没有力,很少出门远行。目前与妻子、孩子住在一起。

我们很快进入正题。首先我问这位从事马华史料工作的长者,如果能够重写马华文学史,他是否还会延续他战后的划分法呢?

“轮廓还是不变,”方修如是说:“如果改变的话,以前的划分法就要推翻掉,整个重写,工程更大。不过在作品方面,我会将新发现的加进去,那些内容比较没有深度,我比较不满意的,会去掉。”

方修将战前马华新文学史分为:萌芽期(1919-1924)、扩展期(1925-1931)、低潮期(1932-1936)、繁盛期(1937 - 1945)。战后则分为:战后初期(1945年8月-1948年6月)、紧急状态初期1948年6月-1953年9月)、反黄运动时期(1953年9月-1956年年底)、新马独立前后(1957年初-1975年年底)。为什么方修会采取两种不同的分期法划分战前战后呢?

“大体上,战后文学的发展起伏没有战前的明显,不过战后反映历史事件的划分法比较容易掌握。”方修语调迟缓,说:“在我来说,这样的分法,比较方便,而且我也想不出有明显的、更好的方法可以取代。我就是按照那时文艺发展的起伏和历史事件的发生分出几个时期。”


弥补遗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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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十年代,中国现代文学的主流是现实主义,但是在上海,却出现了大量以市场取向为主导的言情三角小说。早年的马华文学也是以现实主义为主流。除了现实主义的作品之外,其他主义的支流里会不会也有一些好作品出现?方修在整理大系的时候,会不会将那些因没有反映当时的历史事件的好作品,排除在文学史门外?

“在战前是没有这样的现象,战后的分法就有以上的缺点存在。”方修点了根烟,说:“有一个补救的方法,就是将那些历史感不强的好作品放到另外一章去。也是按照同样的划分法来分,并列同个时期出现的其他文学流派。”

方修对马华文学史料整理作出了巨大的贡献。他编著的马华新文学大系、马华新文学史稿等都是大马中学、大学马华文学课里的必备参考书。近十几年来,有人认为方修的史料整理,比较注重现实主义的作品,而忽略了现实主义以外其他文学风格的作品,因此对于那个年代的文学面貌的反映并不全面。对这样的指摘,方修怎么说呢?


“战前,现实主义是主流。其他主义的作品微乎其微。”他说,那时的生活困难,作家要反映的是现实生活里的疾苦,没有闲情慢慢的研究写作技巧。方修表示,即使是提倡象征主义的曾圣提的弟弟曾华丁,早期文字雕琢,但是当生活逐渐逼人,他后来的作品也转向了现实主义,写出《五兄弟墓》这样反映时代现象的作品。

抗战时期,方修认为是马华文学最兴盛的时期。那时作者最多,作品最多,水平也是战前那个时代最好最高的。报刊也比任何时期都热闹。在这个期间,文学背负着抗战救亡的任务,作品得及时反映一些事情,并在很短的时间里创作出来,作家会不会因此而忽略掉技巧?

“那时侯,就有‘差不多’的现象出现:作品写出来,倾向差不多、故事差不多,不够深度,因此常被批评。不过,”方修强调:“当然也有写得很好的。”


现代派与闲适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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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来亚独立后20年间的文学史,方修把它划分为“六十年代”和“七十年代”。方修的“六十年代”是指1957-1966,即反黄运动退潮期;“七十年代”则是把上下限界定在1967-1976。新马是1965年分家,为什么方修的年限会断自1967,而不是1965?

据方修说,虽然新加坡在1965年脱离大马宣告独立,但是当时大马的报章还是在新加坡印刷,两地的作者还是把作品寄到厂址设在新加坡的报馆去。当时,在文学上新马还是一体的。要到了1966年之后大马才积极发展报业,文学上才慢慢的独立起来。

而创刊于1955年,在六、七十年代被认为是现代主义大本营的《蕉风》,在方修整理的“六十年代”及“七十年代”的文学史里,是占着怎样的位置呢?

方修的回答是:“《蕉风》月刊我看得不多。那时《蕉风》在吉隆坡印刷,我有时买得到有时买不到。”

那么,在1968、69年以奇军突起之势一反现实主义主流的现代主义大将完颜藉和牧羚奴,方修从史的角度是如何给他们定位呢?

“我的文学史没有写到这个时期。”方修说:“这个时期以后,这些人当然也是文学史上的人物。当时现代主义的小说并不突出,不过现代诗的表现最显著。”

依据方修的说法,60年代末,除了反殖意识的现实主义作品和现代主义作品,还有一种“闲适”流派,即没有时代感、不激情,也不现代,只写一些小场面、温和的,小市民的小故事,代表作家有魏萌、驼铃、马汉、梦平、雅波等。

在方修的眼中,怎样才是文学的最高境界?

“我是提倡现实主义精神的。不管那个作品是以什么手法来表达,只要能反映现实主义精神的作品--它可以让你看出一个时代的侧影,并且关心人民关心生活关心社会--那就是好作品。”



马华文学的独特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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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4年,废名提出“马来亚文艺”的口号来抗衡“上海才有文艺”和“去上海登龙”的自卑、媚外心理。今天马华作家是不是还有类似以上现象的心理呢?

“多多少少会有一些。大家都认为能够在上海、台北……发表文章,身价就高了一些。”方修说:“实际上那边的水平也比我们这里高一些。不过没有到外边发表文章的作者不一定水准就不高。当时在上海发表的机会也不多,被刊登出来多少带有一点鼓励的性质。”方修说他的工作集中在七十年代,或更早的时期,对当前的现象,他表示不清楚。

1947年,凌佐在〈马华文艺的独特性及其他〉呼吁:“不要把马华文艺当作中国文艺或侨民文艺,不要把马来亚看成香港或‘租界’。”九十年代初,某些日本学者反而不如近半个世纪之前的作者有见识,竟然把马华文学当成是“在马来西亚的中国文学”。方修怎么看待战后/今天的马华文学的独特性?除了题材方面,在语言上和中国有没有什么分别?

“如果作家将本地词汇提炼得比较高明,成为艺术(语言)的话,就能显现出特色。”方修的看法是:“一般上的语汇,停留在日常言辞如‘巴刹’、‘巴刹玛兰’等,表面的特色让人一看,也可以分出和中国的不同。”

提炼本地词汇成为艺术语言不是马华作家的共同倾向,反而是很多人很直接的就把中国古诗词中的意象、语言搬来用,而不是吸取它的养分再创造。太执著/拘束于中国的语言意象,会不会妨碍我们创造出有本地色彩,自己的语言呢?

“我的看法是这种现象会越来越淡,能够使用古典文字的人也会越来越少。”方修认为这只是一种过渡时期。而且方修认为“马华文学没有受到中国的影响”。过后他补充说:“五、六十年代,受影响的比较明显,到后来八、九十年代,你说,有几个买中国的书看?最近听说本地区(新加坡)新开了一两家特大型,侧重卖台湾书的书局大事扩充营业,生意都不错,看来台湾书的销路几乎比中国书还要好。这自然是凭印象随意说说的,并非中国书的市场真的如此不济。但台湾书的销数确有逐渐增加的趋势。”方修认为马华文学受台湾的影响反而更大。

二十年代末,新国民日报《荒岛》编辑张金燕(1901-1981)已经用崎岖的文字,表达了理应不属于他那个时代认知范畴里的感性,他写道:“黄河泥色的滔水,又虽未浸染过,但我皮肤遗传着祖宗的旧衣裳,而黄姜、咖哩,把我的肠胃腌实了,因此我对于南洋的色彩浓厚过祖宗的五经,饮椰浆多过大禹治下的水了。”当年的“南洋色彩”之议,在七十多年后却似乎变相成今日方兴未艾的“断奶”之争。方修也注意到大马“断奶”论争事件。然而,方修的反应是:“依我看这些人多多少少有‘恐共病’,他们以为中国的书刊都充满共产意识。现在很多中国书都和共产意识没有关系,如《废都》大写性爱行为,《妻妾成群》描写地主小老婆争风吃醋之类故事,实质上与港台诸地产品没有太大差距。‘断奶’不‘断奶’的问题早就不存在了。”


心目中的“经典”:不输给“100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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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修所涉猎的马华文学里,有哪些可以符合他心目中的“经典”要求?

“如果有人将铁亢(即铁抗,1913-1941)在报刊上发表的小说筛选出一本小说集,肯定有代表性,而且不会比香港‘100强’里的一些小说差。可惜没有人做这方面的出版工作。铁亢只出过薄薄的一本《白蚁》,字数不多,却是很精炼的作品。铁亢的作品在抗战前后,比一般当时的作家有深度。”

铁亢原名郑卓群,祖籍广东潮阳,曾任编辑和校长。日本南侵的时候他从邦咯岛逃到新加坡。当时日军设障检举抗日分子,通过检查的人衣服背后会被盖个印,以示“清白”。根据方修说,铁亢是个有洁癖的人,本来已经可以平安过关,但是他拒绝日军在其衣服背后盖印,而是要求把印盖在手巾上,这举止触怒日军,使他平白丢了性命。遇害那年,他才28岁。铁亢其他小说有:〈试炼时代〉、〈运输兵阿部信一〉、〈在动荡中〉、〈洋娃娃〉、〈义卖〉、〈山花〉等。

方修认为香港某杂志选的“100强”的小说,有些是纪念性质的,有些是流行的,不是都好。而且当年马华文学作品流传不广,港台大陆难得看到。反观港台大陆的书,发行非常广,能看到的读者,相应就多了。

此外,方修也推崇写过〈八九百个〉、〈弗琅工〉、〈牺牲者的治疗〉的殷枝阳(乳婴)。日本人曾翻译过殷枝阳的几篇小说。

“六、七十年代,韦晕的作品良莠不齐,如果重质不重量的精选出一本,还是可以列为‘有代表性’的,不比‘100强’中某些作品逊色。”


6/10/1999脱稿
9/10/1999刊南洋文艺

2009年7月29日星期三

从耳朵到心里的距离




从耳朵到心里的距离
柯云


你换下西装和领带,选了件便装。樽领黑衣适合你,他说。她也曾经那样说过。她躲进试衣室替你除下衣服,你健美的身材让她情不自禁的吻着你的胸膛。然后伸手去捉那顶着她的硬物。你在她耳边说等下,等回家去。

他帮你除下樽领长袖黑衣,露出你白净的身子。你怕阳光,你结实的身子都是在健身中心练出来的。即使游泳,也选在落日后的泳池里。你和他的事情,在月光下的幽黯处经营,不能曝光。

她离开你之后,你遇到他。他们都说你有一双美丽但忧郁的眼睛。你的眼睛因为忧郁而显得美丽吗?你苦笑。他和她,在两个时空下说,连你的笑都那么忧郁。

他吻你,遍布全身,然后停在最高点。她长长的舌头萦绕着峻岭,峰回路转。他狠狠的吮吸,夜黑风高吐露的精华。

她在机场才告诉你,她被派去上海,不知什么时候才回来,你不用等她了。然后你再也打不通她的手机。

后来他也要走了。他说,不要难过,他只是到新加坡工作,随时可以回来。手机把你和他的距离缩短到耳朵和心里之间,每晚,他都和你厮摩一两个小时,你才甜甜入睡。一天他说,近来工作有些变动,要早起,不能迟睡,就谈到这里。就谈到这里――然后,他的生活有了变动,完完全全的没有音讯。

樽领长袖黑衣掩盖不了你眼睛的哀伤。下班之后就直往健身中心,你要把身子练到镜子也高兴。

两年后,他来按你家的门铃。你没有追究过去。你摊开胸怀让他拥抱,并且开始双栖双宿。

卧室的房门突然被打开,她原本要给你惊喜,但反被惊吓住了。她不会再回来了,他说。

你知道。你也知道,他随时也有可能再去新加坡或其他任何城市,然后换个手机号码,你再也找不到他,从耳朵到心里。

你能怎样?晚风摇头,月亮不语。你在泳池里来回不断的游着,让蓝色的池水洗涤你的忧伤。

25、10、2004

2009年7月24日星期五

结婚礼物


结婚礼物
柯云


他们结婚时,没有邀请她出席婚礼,却收到她的礼物。

拆开礼物盒子,里面是一对玻璃天鹅,还有一封信,这样写道:

“好好珍惜这对玻璃天鹅,一旦打破,婚姻破裂。”

这一个礼物是个诅咒。把它们丢弃,一定会有所破损,留下来呢,却极度麻烦和危险。

妻子二话不说,把玻璃天鹅小心的放回盒子里,埋在后院柳树下。

每个黄昏,夫妻都到湖边散步。

“婆婆,婆婆,你看,为什么那只天鹅孤孤单单的呢?”三岁的孙子跑到婆婆的怀里,指着落单的天鹅问。“它们不是一对一对的吗?”

婆婆摸着孙子的头说:“成双成对的天鹅群里,总会有一只不幸落单的,它只好永远孤孤单单了。”

他想起她。她,就是那落单的天鹅。他搂紧了妻子。

“来,我们来喂天鹅吧!”

22/3/02

2009年7月22日星期三

文字游戏


文字游戏2则

@柯云

1.空间游戏

自由自由自由自由自由
自由自由自由自由自由
自由自由自由自由自由
自由自由自由自由自由
自由自由仅在自由自由
自由自由这里自由自由
自由自由自由自由自由
自由自由自由自由自由
自由自由自由自由自由
自由自由自由自由自由



2.时间游戏

学习马列 工农兵万岁
忆苦思甜 想想红军二万五
反孔反修 打倒人民的敌人
看世界杯 喝可口可乐


2/8/2002

新六四





新六四
@柯云




火焰急速飞至。履带寸寸逼进。
柱子惨叫三亿人的痛苦。所有声浪都灭音。
唤起领导去世的悲痛。画面都成了黑白记忆。
特大的荧幕看得最真确。照片信用报销。
爱国就要支持国家,当街吐痰撒尿。广场维修谢绝参观隐私机密。
热情勇敢成就英雄未知路。人多了命贱如狗屎,天,才会用人。

没有开球权的情感倒流地下。没有血迹留下呈堂作证。
缤纷耀眼的烟花不及白玫瑰六朵冷艳。红玫瑰四朵献给酷热硬朗的夏天。

赌你另四个四年封建长城还是顽固。泪静静流入蓝色海洋没有回头。
天天口号创造真相翻天动地。历史的列车无情碾过。



(注:此诗排列居中,以前句句号为左右分界。可顺着读,或先读左列,再读右列。)


2002

冷酷热郎

冷酷熱郎

他將舌頭緩緩的舔著上唇,然后再緩緩的舔著下唇。天气太熱了,雖然椰葉篷餐桌的擴音器時不時傳來海浪拍岸聲,但海洋遠离這座城市。這城市里有的只是虛幻的影像,如闊熒幕的MTV,傳達的不是故事,而是浮光掠影。

他再吮了一口冰凍紅蘿卜汁。太熱了,他扭開緊身上衣的第二及第三顆紐扣,露出厚實的胸膛,讓皮膚多接触一些空气。

他獨自坐在那里也有一些時候了,也不叫其他吃的,只是呆呆的坐在那里,也不抽煙,酷酷的外型有點像日本明星竹野內丰。

“等朋友嗎?”狄克沒有征求他的同意就坐到他身旁。他也不正眼看狄克,也不說話,把剩余兩分的紅蘿卜汁喝完。

“天气很熱,到我家泳池游泳吧。”他上了狄克的車,跟狄克回家去。

他解開所有的紐扣,除下所有的衣料,露出健康雄壯的身体。他下了水,沖了涼,上了狄克的床。

“你什么時候再來,隨時給我一個電話。”狄克很興奮,但竹野內丰不說話,冷酷而沒有表情的臉讓狄克迷醉。

狄克突然一陣暈眩,扑倒地上。當他再次張開眼睛,后脑勺传来被硬物袭击后的疼痛。他從鏡子里看到竹野內丰把音響組合放入行李袋里,拿了他的汽車鑰匙,出門。

狄克沒有叫住他。


11/5/02 16:10Duta Vista, KL.

2009年7月21日星期二

睡王子


睡王子
柯云

王子在这美丽的皇宫后院里躺了9千999年。

一天,一个清纯的女孩来到这个沉睡的世界,发现睡王子。

她俯下头看着轮廓有如石雕的美男子,深情的吻了王子深红的嘴唇。

王子张开了眼睛。女孩看到欲望、富贵、权势迎面扑来。然后她牢牢的被王子钉住了。

王子整理好衣服,对着沉睡的女孩说:“你安安稳稳的睡吧,9千999年后,会有一个王子把你吻醒的。”接着,头也不回的离开这片安静的世界。

9/3/2002

巡回演讲记


巡回演讲记


名作家鲁一笔乘搭马航返国途中,打开当天的报章,第三第四第五版都是他在吉隆坡演讲的报道和花絮,图文并茂,看得他心头乐滋滋的。

这一小国,挺太平的,也好像没什么重大事件发生,除了头两版是国家首长的谈话,就是他的新闻抢眼。也不止这一天了,从上个星期刚抵达KLIA国际机场,当天傍晚推出的晚报就以报馆高层亲自前往接机送花的照片作为封面,之后每一天,都有很详细的追踪报道跟进,比如拜会公司集团总裁、去参观孤儿院、到古城马六甲骑三轮车、到东海岸看皮影戏、到槟城吃像鼻涕那样青青条状物,叫什么……煎……哦对了,Chendul,好难发的马来文发音。更难得的是,日理万机的总编辑,全程陪伴,一直到刚才登机前还亲自前来送别,招待非常周全,让人有宾至如归的舒服感觉。

哦,封底还有一张我的照片――他与一个长发性感女人的合照!怎么会有这样的照片呢?再仔细一看,那是占一整版面积的广告,照片下方几个超粗黑的字体这么写着:

感谢中国一级名作家鲁一笔先生
为大马最火的一级美女作家野玫瑰小姐
推介第100本缠绵动人情色小说集《等你在床》

怎么搞的?我竟然替人打起广告来了?唔,那天,巡回到雪兰莪中华大会堂的第五场演讲之后,主办当局照例安排了签名会,买了鲁一笔著作的读者排成九曲十八弯的人龙轮候等签名。签了一个小时,人龙还很长,他已经露出倦容。主办当局宣布签最后一位读者的时候,全场骚动,就在那一刻,一股浓烈的香水味让鲁一笔精神为之一振,一个长发性感女人已经把一本书放到他跟前。请签名。她吹气如兰,鲁一笔被催眠般,就签了名。请一级名作家鲁一笔先生和我拍一张照留念。鲁一笔就站了起来。那女人靠过去,将刚才签名的书交给他共同握着。咔嚓,镁光灯闪了起来。

对了,他想起来了!那女人递到他跟前的书,他就觉得有些怪,当时有个想法闪过:可能是翻版书吧。他压根儿没想到,他签的不是自己的著作――对了,就是这本:《等你在床》!

13、12、2004

地址




地址
柯云


刚搬进来的同房阿B做事很拖,冲一个凉要半天;找一套衣服,也要半天。

刚才找衣服的时候,他把一条底裤漏到地上了。我把它捡起来,放到他的床上。

咿,一个贴着希腊邮票的信封从一本书里露出半张脸,那不是海伦的笔迹吗?我也有一封这样贴着希腊邮票的信封,是海伦出国后寄给我的,我把它夹进我的日记簿里。

我好奇我之前不认识的阿B竟然认识海伦。我摊开那本书,是一本小说,把信打开。反正阿B冲凉不冲上半天不会出来。

“嗨,我只身飞到希腊,只带两个人的地址,一个是我姑姑的,另一个就是你的。”

当时看到这样窝心的话,真教我感动。我把海伦的来信放到唇边吻了一下,再贴到胸口上。

“你怎么看我的信?”阿B狠狠的推了我一把,把信抢了过去。我吓了一跳。“是两封信——一封是我的。”

阿B看到两封同样是从希腊寄来的信,同样的笔迹,同样的寄信人,愣了一会儿。打开我的信,里面的内容教他看傻了——

“嗨,我只身飞到希腊,只带两个人的地址,一个是我姑姑的,另一个就是你的。”

10/4/02 00:20am

少林足球




少林足球


电影《少林足球》与周星驰分别获得金紫荆奖的最佳电影与最佳导演奖,阿星兴奋得好像他就是周星驰。

隔壁突然传来小孩的哭叫声。然后传来芝芝的妈的惊叫声:“快快快,快救伤车叫!”

“等不及了,”芝芝的爸说:“你快到路口截德士,我给芝芝止血,她的头还插着玻璃碎。”

阿星跑过去看个究竟。“什么事?”

“你来得正好,你的夭寿崽阿财用玻璃瓶敲打我们的芝芝,你看,头破血流,你怎么管教孩子的?”阿财呆呆的站在一旁,手里还握着半截玻璃瓶。

“德士来了德士来了,快,快把芝芝抬上德士去。”芝芝的爸已经没有时间跟阿星算帐了,狠狠的抛下一句:“芝芝如果有什么三长两短,我要你儿子的命!”两夫妇一起钻进德士,送芝芝到医院去。

“畜生!”阿星狠狠的刮了阿财一巴掌,把阿财手中的玻璃瓶甩得老远,碎了一地。“谁教你用玻璃瓶打人的?”

阿财含着泪不敢哭出声,说:“戏里不是那样做吗?”

阿星再狠狠的刮了一巴掌:“什么戏?讲!”

“《少林足球》。”

24/3/02

孤独的人


孤独的人

柯云


女售货员发现他鼠头鼠脑的样子,以为他偷了东西。他慌慌张张,口齿不清的辩护,没有人信他。

搜身之后,他证实是清白的。

他排斥女人。他甚至不喜欢人。他有语言障碍,难以与人沟通,他怕别人好奇的眼光,看出他是智障儿。

他整天戴着低低的鸭嘴帽,耳朵听着随身听,把自己封闭在自我的空间里。

他听的,都是我们不明白的日语歌曲。他房里贴的,是日本女歌星的海报。海报里的女人不会以异样的眼光看他。

9/3/2002

公主来信


公主來信
柯云

安娜是他們心目中的公主。每一次她的來信,都能引發這間學生屋的瘋狂。自從長他們3年的公主遠赴英國深造以來,時不時都會給故居的學弟學妹寫信。收到信件的同學都有被關愛的榮幸。

今天,郵差剛把信送到,吉夫不等收信人春樹就自行將信拆開。春樹推了吉夫的頭一把,把信搶回來,當場朗讀。其他同屋同學都停下手上的工作。

“親愛的春樹:在網絡上看到你的文章,非常高興。你無時無刻表現出知識分子獨有的社會與民族關懷,字裡行間充滿憂患意識,真不愧是中文系的好樣子,不像……”春樹接不下去,只是把信折起來,放回信封。同學知趣的散開了。

趁下午沒有他人,春樹把公主的來信交給季香。信接下去這樣寫道:

“……季香的文字,扭扭曲曲,吞吞吐吐,寫了半天,讀者還在她的文字迷宮里,不知其所指。還有你那個整天色迷迷看著人的朋友吉夫……”季香看不下去了。

“我也收過安娜的來信,一直沒有告訴你;你也看看。”信這麼寫:

“季香學妹:在網絡上常看到你的文章,你的文字駕馭能力進步神速,一件細小的事情,你也可以挖掘其深刻的意義,而且文字典雅,描述起來細膩委婉。相比之下,你其他同學的作品則流于粗糙、膚淺。你將會是中文系最引以為榮的優秀作家。”

16/5/02 13:10Duta Vista, KL

《南洋商报.南洋文艺》,28/5/2002

三封没有署名的来信

三封没有署名的来信

#柯云


蔡鹏举教授在大学个人的信箱里收到一封没有邮票没有地址的信,信舌没有封上。打开信纸,没有注明收信人也没有署名写信人,信这样写道:

"我回来了。不想惊动你,所以没有找你。"

第二个星期,蔡鹏举在家里的信箱收到另一封没有邮票没有地址的信,信舌没有封上。信这样写道:

"菜鸟:

你不会生气我像从前你追求我时那样叫你吧。当然,以你现在教授的身分,这样称呼你是对你不敬,不过我还是喜欢这样叫我的初恋情人。听说,我飞到美国后不久你就结婚了。我常常遗憾我爱的人总是和别人结婚。

最近暑假回来,在文化街看到你的身影,你抱着小孩,旁边有个女人。静静的看你,远远的看你,像大学时期在约会地点远处远远的偷看你在痴痴的等我时的样子。

听说你搬了家,朋友们都说你家难找,正巧我表姐家就在你住的花园附近。她还常向我报告有关你的消息。

如果你愿意,下星期六晚上八时,在老地方见面。"

信末没有署名。蔡鹏举犹豫数日,最后还是依时赴会。不过没有等到她。

第四个星期,蔡鹏举从妻子手里接过一封没有邮票没有地址,信舌不封的信。

"菜鸟:

很抱歉,星期六那晚没有和你见面。我在远处静静的看着你,看你在老地方痴痴的等我,我感到很幸福。

我不能见你,因为我不能面对你,说我去美国时怀了你的孩子。孩子现在已经六岁,由我表姐照顾。我告诉孩子说,他的父亲是美国波士顿大学表现很出色的教授。

不要想念我们。"

信末没有署名。

“你对她余情未了,她知道。”妻子说:“你不能生育,她不知道。”

2002

你什么时候来?

你什麼時候來?


二姐臨終的時刻,一直提起你和妹妹。後來她眼睛已經不張開了。父母親來看她,她也沒張開眼。

只有妹妹來的時候,她才無力的張開眼睛,只說了一句話,又合上眼睛。她對妹妹說,要堅強的活下去。妹妹抱住第四的男孩,泣不成聲。

她以為你會在星期六或星期天回來看她。那兩天她問了好几次,你什麼時候來?

她最關心的就是你和妹妹。妹妹她丈夫為了避債不知躲到哪裡去了,她一人拖著4個孩子,夠苦的。水電費常要我幫她還。你呢最小,一個人住得那麼遠,常常沒有你的消息,不知你生活得怎樣,很令她牽掛。

她病情已經很嚴重了,醫生說她挨不過星期六。星期五她已經不能起身,不過你一直還沒有回來。她拖到星期一臨晨,終於去了,沒看到你。

你去靈堂看你二姐最后一面吧。

16/5/02 14:15Duta Vista, KL.

2009年7月16日星期四

结婚十年(8-10)


结婚十年(8-10)
(17/2/2009南洋文艺)

*张永修

8. 玫瑰战事

是月亮还是心魔
摇摆情绪的钟摆,如初恋
你爱我多深?

争吵是无从预测的闪电
导因无从查辨往往都无厘头
你爱我更多还是我爱你更多,你说?

用恶言诅咒自己,用自虐惩罚自己
共同做不该做的事让对方内疚
后果是散落一地的珍珠

你还爱我吗?
最终发现,对方
是彼此最放不下的人


9. 持久与延续

延续是否就是复制白天黑夜
床头的结婚照持续的笑容
是我们持久的追求和追究
青春与疾病的拔河
温柔与坚挺的操练

爱你,从一朵花到一棵树
从青丝到银线,到点一盏夜灯
迎接黎明
每天我们慢跑
过桥,过山
过年


10. 晚年

做一些以前我们
未竟及未做之事,让
未知在门外等看果树开花
我们已经准备好
一人上路

调教孩子般养一只狗
走一路夕阳晚风
以最简单的方式告别与悼念
一个最爱最重要的人

结婚十年(4-7)


结婚十年(4-7)
(17/2/2009 南洋文艺)

*张永修

4. 半夜起身

半夜起身解手后反覆难眠
八匹野马枕上驰骋

你哼着低音牧歌
尘埃尽落,骏马回栏
背起我转入澹紫梦境

蛇在天堂昏睡
暖暖缠绕一颗甜苹果


5. 熨衣

每一天选择一种脾气和心情
考验每一次火候的极限
每一条流线型的转折
都是设计师的G点
最尽心的伺候
布,不一定伏贴
布,不然再皱眉一回


6. 早餐

餐桌下你的脚掌压着我的脚背,轻轻
始终不说那三个字

当我说起那三个字的时候
压在我脚背的劲儿,我只来得及说
轻点,轻点


7. 隐情

哈欠都有迷离的魅力
睡眼还饱含未蜕化的体味
偷偷冒长的胡渣与毒药销魂
所有动作内容重新定义
包括痛苦和满足
婚前婚后都是关键

结婚十年(1-3)


结婚十年
(17/2/2009南洋文艺)


*张永修【诗】

1. 创世纪

第一道晨光照到你白天开始了
天地有了色彩形象动感
还有你的声音和呼吸
你转身天顿然变黑,都看不到了除了心里
然后树木长出高山冒起,你在哪里
我把思念托付流水山岚
别一颗黄色的星在高高的椰树梢
种一园玫瑰等待
你终于到来
第七天,上帝休息我们开始创作


2. 蛇

在这什么都解构的野蛮年代
一切都得重新命名

这上边的就叫上唇
下边的就是下唇
蛇从中间吐出
凶猛饥饿
一口吞下亚当
我就是亚当,蛇说

它挤断亚当的肋骨
吃掉留在喉咙的苹果
在天地初晓万物未醒
伸展最晕眩的波纹
回到下唇你最隐秘之地
教你叫也不是笑也不是


3. 夫妻

梦里我高喊当心你后头袭击
你被惊醒把我从梦魇里救起

2009年7月12日星期日

礼物




礼物
◎柯云 极限篇

小萍初中三15岁生日,同学凑钱买了一个礼物。那礼物非常大,把楼梯的光线都遮住了。好不容易,那礼物才被抬到楼上。

那是绝大的惊喜!打开方形礼物盒子,捞出来的是一只差不多与小萍同高,腰身是小萍两倍的泰迪熊。

妈说:干嘛送那么大的礼物?摆哪儿?

小萍说:摆到我床上,我跟泰迪熊一起睡。

妈说:这么小的床,怎么睡?

小萍说:不要紧,我可以侧着睡。

从此小萍抱着肥大的抱枕入眠,直到她接到大学录取通知。

小萍要到数百公里之外的地方深造,如何把泰迪熊带着去?

妈说:屋主要收回房子,我们就要搬了,新的地方容不下泰迪熊,不如送人吧。

小萍万分不舍,最终还是得把泰迪熊送人。

孤儿院的小芬得到一个大礼物,是比她还大的泰迪熊。她高兴之余,马上浮起疑问:
泰迪熊摆哪儿?

Jul 5, '07 1:44 AM

2009年7月11日星期六

十四楼公寓



Jul 7, '07 5:57 AM

十四楼公寓

◎柯云 小说


国荣回到十四楼的公寓,发现没有把钥匙带出来。已经凌晨两点了,苏喜又不在了,他只好攀着墙壁凸出的部分,跨步到放冷气机的平台,再过去一点就是露台了。这难不倒经常要攀高爬墙做建筑的国荣。也几次了,他忘了带钥匙,他也是如此攀爬到露台的。露台的落地窗总是虚掩着,准备他哪一天又忘了带钥匙可以有门进入。

今晚夜色很美,傍晚的大雨过后,晴空万里,月牙明亮。国荣站在冷气机的平台上,回望了身后的灯火,打着圈圈的朦光,挂在一栋栋的高楼高矮不等的窗户上。

如果苏喜在,他就不必如此狼狈。不过,苏喜毕竟不是他爱的人。

两年前夜归,国荣碰到一个问路的摩多骑士,正要向对方道明方向,对方竟然用钢盔袭击他的头部。国荣头破血流,摔倒地上,对方抢走他的钱包和手提电话,扬长而去。苏喜刚好路过,把国荣送到医院,再把他送回家。苏喜说,我就住在附近,而且我今晚不用上班,反正有空。

苏喜形容俊美,声线娇柔,束着一头长发,中性打扮,粗大的体格出卖了他的男儿身。国荣一向都不喜欢娘娘腔的人,不过人家有恩于你,你怎么能够对人家表示厌恶?
你好好休息,明天我再来看你。

不用了,我已经好多了。其实国荣不希望苏喜再出现他家里。不过,苏喜第二天中午就打包了食物过来了。你一个人住,行动不方便,我买了一些食物,我们一起吃吧。就一起吃吧。国荣有些无奈。

饭后,苏喜开始清理国荣的厨房。你放着就好,你打包给我,我已经很感激你了。

你不用客气,反正我有空,你不方便做家务,我帮你就是。

你不用上班吗?

我是做晚班的。这两天我请假。

你做哪一行?

我在山脚健身中心教拉丁舞。

你让我一个人清净一下好吗。

好好好。清理好厨房,我自动消失。

傍晚,苏喜又自动出现。又打包晚餐来了。对于这个不请自来的义工,国荣拿不出办法拒绝对方的好意。其实苏喜人品不坏,只是娘娘腔,令人心里不舒服。

反正我不会爱上苏喜这样的男人。

如果苏喜是女人就好。

我是女人。苏喜说。

不,你是男的。

不,我是女的;你摸摸看,我也有乳房的。

几个月后,苏喜进出国荣的公寓如自己的家,国荣也再不排斥苏喜。

你去打针吗。

不,我吃药。

不过,你还是男的。

我的心理是女的。我从小在女人堆里长大,我妈妈也把我当女儿般打扮。所有女人做的东西我都能做,除了我不能来月经。

不过,我要的是女人。

我储蓄够了,会去韩国变性。我要做真正的女人。

我要一个可以生孩子的女人。国荣一再强调。

苏喜静了。泪划过她清秀的脸颊。

不要难过。国荣搂着苏喜,用他粗大的手指背拭着泪。你是一个很好的人。苏喜的泪更汹涌了。国荣把嘴凑了过去,把泪舔干。

你为什么不能喜欢我?

我喜欢你,不过……

我不要不过。苏喜用嘴堵着国荣的嘴,然后把舌头伸了进去。

然后一切开始有了改变。苏喜住进了国荣的公寓。

不过,国荣心里还是要找一个可以来月经可以生产的女人。只有跟苏喜来个了断,不然我无法找到真正的女人。

经过多次的流泪,苏喜无奈的搬出了国荣的公寓。

苏喜不在了,国荣没有带钥匙,就得爬墙而入了。

――楼下经过的,不是苏喜吗?

苏喜下班后正步行回住所,月色下他那镶着珠片的迷你短裙闪着幽蓝的光亮,辉映着同样闪光的手提袋,脚上穿的,是更能显现他修长身材的高跟鞋,他一步一摇曳,看得国荣尽是回忆。突然一个黑影闪过,苏喜高喊救命,他的手提袋被抢了去。

就那么一个分神,国荣攀在露台扶把的手一个滑溜,就往下摔!他湿湿的手拼命往外抓拿,他抓到墙壁凸出的小平台,但他下坠的力道太大了,他无法抓稳――他再往下坠。他努力抓住了另一楼的栏杆,但栏杆的夜露和手掌上的血让他像一尾鱼那样滑溜――他抓住了,又滑溜了。他再尝试抓拿,但一再失败……。然后他听到碎裂的声音。

国荣你为什么那么傻!苏喜歇斯底里的喊叫。

他张开眼睛,苏喜的泪痕割破了她美丽的脸。你是女人该多好……。

《南洋商报.南洋文艺》,12/7/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