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7月25日星期一

绝唱在那遥远的地方_2

海凡【小说】

就在昨天,就在这龙顶,他们刚刚布下一组新地雷!而丁峰看似茫然不察,正向死亡陷阱逼近!阿翔要去拦头阻断丁峰再前进。“轰——”

大半年前,阿翔跟着小组出发到划好的战区执行军事任务,事后听丁峰说,那时一直在长满山亚答的山龙里行军,一边检查旧时埋下的地雷,更换失效的电池,一边安装新的地雷。
“没见过这么大片的亚答林,一蓬一蓬的,像个刚翻种的油棕园口,一天半还在那儿兜转,简直就是个大迷宫 。”
丁峰打尖兵,走走停停,仔细地审慎地探路前进。
山亚答长长的羽状复叶,在近午的阳光中款款摇曳。他撩开叶片张望,亚答丛连绵逶迤。微风中闪烁着斑驳的光影。
蝉鸣铺天盖地。
偶尔听见山鸡在不远处啼叫,偶尔也见它在落叶层叠的地上现身,电光一闪似的钻进矮青丛中;或者扇着斑斓的羽翼,消失在婆娑的山亚答叶梢。
每一蓬山亚答的大小高低,几乎都大同小异,辨识路径使丁峰的粗眉拧得紧紧。
阿翔不即不离地跟在他身后。
他们沿着一道短短的岔龙横截出来,面前的山岭东西走向,仍旧是蓊蓊郁郁望不尽的一片亚答林。
丁峰扒开路口的落叶,几步脚就出龙顶。阿翔落下2、3米的距离警戒。
阿翔赫然发现身旁一株齐肩高的矮青,绯红色的嫩叶被连茎掐去,看仔细了大吃一惊,那嫩叶正是他童年时采撷来做口弦的一种,昨天就是他摘来给大伙示范。有同志还打趣说:“那是你最早的音乐启蒙老师!”
一抬眼,只见丁峰已在10步开外,正拐向山龙的右侧。
阿翔一声暴喝:“停!”同时身子一窜,向丁峰飙去!
就在昨天,就在这龙顶,他们刚刚布下一组新地雷!而丁峰看似茫然不察,正向死亡陷阱逼近!
阿翔要去拦头阻断丁峰再前进。
“轰——”
一声惊雷爆响!气浪、硝烟、激射的沙尘和土粒,丁峰被猝然掀翻,一屁股跌坐在地。后边的同志也都应声卧倒。
他有点眩晕,连连晃头,把夹缠在稀疏头发里的沙泥甩去,再巴眨眼睛,确定了自己并无受伤,却一时无法察知发生了什么情况。
他匍匐地上,枪支上肩朝前窥探——
阿翔跌坐在几步之外,面朝天,双手在身后压地支撑着欹斜的身体。阿翔面前一个面盆大的凹坑,裸露着虬张杂乱的断根,一截刺眼的暗红色电线,以及几缕还在坑穴里缭绕的硝烟。空气中弥漫的火药味呛鼻。
阿翔左脚只剩膝盖下大半截破碎的,空荡荡的裤管!
“阿翔中雷!”丁峰大喊一声,猛地腾起身,朝阿翔扑去——
“慢——”阿翔挥摆着手,夹杂在急促地喘着粗气的声音微微发颤,“这是组雷,3颗。先……先去拆了电池。安全!”

几个月后,阿翔的伤势日渐痊愈,新长的嫩皮一毫米一毫米地覆盖了创面,经受震荡的心绪,也慢慢平伏。
就是这时,春希从支援突击队回返边区。她立即向部队指挥部写信,说:我要和阿翔生活在一起。
在小屋里,她问阿翔:“那天你已经喊了停,为什么还要跑前去?”
“蝉叫得很响,我担心他听不清。”
“丁峰一直自责,说是他害了你。”
“怎能怪他?要怪怪自己。”阿翔轻轻抚着失去脚板的秃肢,创口处新生的皮肤细嫩光滑,紧绷且不时发痒,轻轻搔抚才舒服。他摇摇头,“紧急时没想那么多,冲上去却没辨认清楚。”
“也许是——命。”他脱口而出,心里暗自一惊。
这话平日不说,在春希面前,他退下了所有的顾虑。
上队几年了,经历多了,参加过多次的追悼会,看过伤残战友的医治处理,听突击队战友对流荡、饥饿、战斗、牺牲的叙述,脑子里浮现一个个蓦然消失的,生龙活虎的身影,他不会不想到,有一天出事的是自己。
“真的,我做过梦,梦见自己被地雷炸飞。”阿翔露出苦涩的笑。嘴角一勾,却勾出些许甜蜜,“也是这样,我们才提前住到一起。”
说着,拉过春希轻抚他秃脚的手,目光澄净深情:“以后总要累你,你不后悔?”
春希静默着,俯首低眉,把脸一偏,斜靠向阿翔的胸口。
“我愿做一只小羊,跟在她身旁,我愿她拿着细细的皮鞭,不断轻轻打在我身上……”
她如梦呓般地低声吟唱,泪水悄悄地溢出了眼眶。

今晚一定要和她喝一杯——阿翔坐在小屋的床沿盘算着。
这瓶桂圆酒已浸泡了个把月。当时春希还未随大队出发,运粮翻过国界分水岭到马境藏粮,总务刚酿好几十瓶白米酒,她为阿翔买了一瓶,把存下的小半包桂圆肉全倒了进去。
阿翔轻轻摇晃,沉在瓶底的桂圆旋转浮泛。他拔了瓶口的木塞,小屋里酒香飘荡。然后,他把它摆在小屋床头竹桌上。
桌子旁边立着一杆齐肩高的挂枪棍,原来挂他短枪的小横桠上,今晚挂的却是个特大的猪笼草!整尺深,小手臂般粗大,浑圆的外壁,布满野性勃张的紫色碎斑。用它植株的藤捆扎在横桠上,像个斜挂的花瓶 ;上端的肉质盖子掀开,密密插满一大簇野花,浅紫的山胡姬、粉红的野牡丹……还嵌着三两张狭长叶片。
这是春希今天下午带回来的,同志们都围过来看稀奇,那么大的猪笼草真是罕见啊!
她兴奋得一脸红扑扑。一个多月长途运粮的艰辛,使她的圆脸略微清减;长长了的刘海触着眼睫毛,一眨眼发丝微微掀动,底下双眸灼灼,尤显精神焕发:“想不到吧,那么高的国界龙,人都难走到呢,却长满这样的草,开遍各色各样的花!”
在同志们跟前,她大方地将花一把塞给他。
……

酒香散去,小屋里野花散发着淡淡芬芳。
春希这趟出发,阿翔等得比往时焦急,一颗心更是一直悬着。
国界龙以南,那是马来西亚的地界,断脚前他曾经跟随收雷队,在密布的雷区,将那些敌人埋下的,年深月久电池失效的地雷,一拉一串,三几天就收回好几百颗。
要是遭遇的不是死雷而是活雷呢?
他心里还蠢动着一个念头,也说不清楚什么时候生发,就像种子落地,萌芽,日日在茁长。
他曾经在温存后对春希不经意的,喃喃说过。
她轻轻拍打他的脸颊:“不行!你要犯错误啊!”然后又紧紧地抱着他。
春希多么爱他呀!也许,在面对一个即成的事实时,她会有不一样的考虑,不同的想法。
夜色如水,游击灯(部队同志使用的特制的小煤油灯)的光焰晃动着,似他骚动的心绪一般影影绰绰。
春希终于回来了。他们斟满了茶褐色的桂圆酒,一边聊着,一边一小口一小口地喝。
自酿的米酒很醇很顺喉。龙眼的果香渗透在酒香里,雾一般环绕,静夜的小屋,一室如春。
春希就实实在在坐在身旁了,说着别后的情况,阿翔却老感觉不真实,好像消失在夜风中的昨日,和此刻,都在一个幻境里。
就要熄灯了,春希睫毛下泛着微微醉意,满口酒的香气,悄声说:“东西呢?我帮你。”
住小屋的夫妇,组织发给避孕套。数量不多,一个总得重复使用二三轮。
阿翔神秘一笑:“好了。”上半身一倾,朝游击灯火吹气,“拂——”他脸上不自然的神色,瞬间消弭在幽暗里。可他耳尖的烧热和猛然加速的心跳,使他听到血管里澎湃的涌流。
不知今夕何夕,淡淡月光透过小屋顶的青色塑料防水布,洒落在竹床上。
春希圆圆的脸蛋在幽黯中发亮,聚集了天地间此刻所有磁性的能量。阿翔凑近,长久地亲吻她。他深深地吮吸那股糅合在清新如朝雾般气息里的乳香 。
然后,一个宛如被碧绿的海水千百次洗涤过的,在雾霭中升起的岛屿熠熠发光,美丽无可名状。阿翔爱抚着,耳鬓厮磨,触手如此的柔滑,浑圆,舒畅。
春希抬手在他肩头轻轻一推,阿翔会意仰躺,他觉得自己身体是一片焦渴的荒野,底下揣着个炽热的活火山,熊熊熔浆在奔窜!春希伏在他身上,展开着无比芬芳无比欢乐的天堂。阿翔进去了,温暖潮润包围了他,每一个干裂的毛孔都被酥油般的细雨浸透;深入,摇晃,在一片极乐的波涛上乍升乍降;他颤栗地想张嘴呼喊,他压抑忍耐着,把一颗颤动的樱桃含在嘴里……哦!哦!年少时,他上树摘过多少野樱桃,一整握交给春希,她总是挑最大个的,塞进他嘴里……哦!春希用嘴压着他快要忍不住呼喊的口腔;阿翔的手环抱着,掐着她白皙的肩背。两团烈焰在交融,夜的幽深处爆出勾魂荡魄的闷响。
猛地阿翔一翻身,把猝不及防的春希紧紧地紧紧地压在竹床上,他体会了爆裂的震荡,被一阵热流贯穿,脑袋再无意识,一团空茫,他浑忘了自己的残疾,只察觉春希在他底下微微发颤……
哦,月光下,在那遥远的地方……
(2,待续)

(南洋文艺,26/7/2016)

首先摔倒

张玮栩【诗】

首先摔倒
坐在湿濡的台阶上等待
假装镇定
接着失眠
在周四的夜晚
面对成群的诺言
自我的坚持
一次逃逸
本我被一个巨人高高举起
超我埋在乡下
忘了带出来
世界每天都在更新
反倒吐了两次胃酸

(南洋文艺,26/7/2016)

小孩

陈伟哲【诗】

阳光撑开小孩的脸庞
面向大海问候
渔网不停朗诵浪花
一波接一波凑近方格
弹珠无从弹走脚印
膝下
世界焕然一新仿佛
他来到地球时
一个不识字的新月

(南洋文艺,26/7/2016)

我的家庭_5

辛金顺【诗】

2000

烈火莫熄已熄了。黑眼圈脱下昨日的眼镜
看透肛门,读懂了黑暗
最黑暗的一章。铁栅栏知道;民主也知道

知道鱼头臭了,一腰腹的坏水
溢出厨房,熏死了一党嗜腥的苍蝇

母亲说:
“丢掉吧!把它们全都送入历史”

历史需要跋涉,遥远啊
一如逐年被波浪侵蚀的海岸,后退
再后退,退到
只剩下一张口,无声的呐喊

母亲说:
“丢掉吧!把它们用火焚烧,用土埋葬”

埋葬掉历史的骷髅,并在黑暗里
把自己,种成一束光
重新复活

而母亲跨过了七十的门槛,擅长遗忘
慈悲的遗忘背叛,淡定
遗忘未来
白发下皱纹里迷失的路,千禧年
圣经中的    启示录

(三千里外,有人已在岛屿上改朝换代
  此处的海潮却潜伏于
  六万年土壳的地脉,夜般的黑
  不断袭来
  在母亲沉睡的瞳里,白内障逐渐硬化
  模糊……)

祷词静止,时间伫立
母亲退回厨房,洗去水盆的污渍,倒掉
垃圾,然后期待一天
一天一天,明亮的开始


2008

泪水开始有了重量,滴穿明日的岩石
风转向
带走了孩子们瞭望的眼

被植养在心中的旷野,找到了回声
广场上的风
找到自由的喉咙,语言
找到了
翻卷而来的潮声,越过了岸
成为奔腾

而侄女们投过票后,回到自己的家
蝙蝠掩过的黄昏
火在瓦斯炉上吞吐,鱼在锅里
煎炸,河倒流
一颗颗芒果因成熟而纷纷
坠下,在这土
这国,这喧嚣而无声的一方角落
蜗牛缓慢的爬过

在停电的晚上,必须点亮烛火
照见影子庞大
贴到家的墙壁上,吞噬光亮
吞噬黑暗

空气干燥,小心火烛
清真寺、教堂和种族主义,填空了
游戏,暗藏星火,等待——

侄女们围成圆桌,庆祝节日
与寂静喝茶
并聆听蟋蟀叫响了一夜的空气
等待——

黎明走来叩门,磨亮
窗口,唤醒所有失落的城,找回
自己的灵魂

三○八之后
所有的梦,都一一离家出走

(5,待续)

(南洋文艺,26/7/2016)

人生无处不战场

锺夏田【满庭芳】

生就是这样,在长长几十年间,总有一些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你必须在不同的时间应付不同的挑战。就像唐三藏取经,前路有多少劫难等着,连孙大圣都不知道,只能一个一个的解决。


医院是一座海洋,游进去的鱼,都眼壳空洞,失神而无助。
最近在医院住了4天,从进院到手术完成,让我深深体会到,生病是一种生理和精神上的折磨。尤其是患了特别疾病的人,如无特别强大的意志力,就容易放弃。
我患的是前列腺的毛病,这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坏就坏在它的手尾;主治医生说,发现了细胞变易的迹象。前列腺肿大以致尿道阻塞,在老男人是常见的,在治理上是小手术,但怎样抑制变易的细胞,才是大问题。
任何手术,离不开麻醉。40多年前我割盲肠,用的是全身麻醉,一吸入药,马上眼前一黑,什么都没有了,这种境界,我都不知怎样去形容。这次是半身麻醉,药从背的下半部打下,反应很快就出来了,感觉是下半身好像有千斤重,不管怎样用力,就是挪不动。伸手去摸,但觉触手之处,是一团毫无感觉的肉团,也不知是不是属于自己的。

挪不动,大折磨

我是一个喜动的人,挪不动身体的一部分,对我来说是一种很大的折磨,心里很急,也很慌。这让我明白,一个植物人,或者半身不遂的病人,就因为意识犹在,他们要承受的痛苦是多么的大。手术大约须进行两个多小时,实在忍受不住的时候,我要求在旁监察的麻醉组成员,和我交谈,随便聊一些普通的家常话,分散我的注意力。渐渐的,我感觉没那么难受,闲话也就停了。瞄瞄手术进行的电视画面,一把迷你刮刀在上下刮着尿道壁,看着看着,终于看到手术医师站了起来,对我说:“好了。”顿觉一阵轻松。
回到病房,伴随着的是一袋一袋的盐水,还有一瓶点滴,有时更换为液态抗生素。带着这些累赘,要翻身都不容易,更不要说下床走走了。但我感到最不适的是,病房是6人大舱,没有冷气,尽管每张病床有一把风扇,在这样的天气下,还真是热不可耐。幸好,病房充满种族和谐之气,华巫印各2人,大家互相关怀,其中一位巫裔病友,更充分表现了“房长”的角色,不但对病友嘘寒问暖,还自动替他们取物装水。这与外面政客、族棍搞风搞雨,确是两个世界。

应付不同挑战

人生就是这样,在长长几十年间,总有一些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你必须在不同的时间应付不同的挑战。就像唐三藏取经,前路有多少劫难等着,连孙大圣都不知道,只能一个一个的解决。早些时候,我读到别人写的一个短句:“人生无处不战场”,很受感动,并据此而写了一首感时诗:“梦里常遭群妖扰,醒时磨剑志飞扬;莫道前路险且阻,人生无处不战场。”好一个“人生无处不战场”!我想,今后治理健康,将会是我全力应对的主战场。

(商余,16/7/2016)

一个追求 “窥见天光”旅行者

张锦忠【共沸志】


潘正镭显然不满足于航向真实世界的地理山水与京城乡镇,或词语诗艺之路的驰游,其诗作往往透露出他对心灵之道与精神之旅的向往与彰显。

中国是东南亚华人祖辈的原乡,身为历史的华人离散族裔(Diaspora Chinese)后代,生于“海岛外的海岛”国度的新加坡诗人潘正镭终有北游之时。海南岛为潘家原乡,2012年,诗人有海南行,路经果林有感,遂有怀父诗〈种子〉一首;诗中写道:“土地回收了/离散经年的/种子”,有若“落叶归根”。“离散”,希腊原文字根即有“散播种子”(speírō, sperma)之意。
19世纪中叶,中国人大批下南洋谋生,此乃海外华人种子散播花果飘零的离散历史开端。然而,时移事易,“南洋说时已回到了民国”(〈一井天空〉),到了潘正镭这一代,华人在东南亚追寻“自己的国家”,或有其“想像的共同体”,或成为独立后民族国家国族结构的一分子,正是“物换星移几度秋”,中国也早已是延安世代当家的人民共和国,井冈山也变成了北游旅人的胜景。诗人登滕王阁脁望江水,但见“秋光/逆水/落霞与孤雾竞飞”。

浓缩成天毯意象

如此“落霞与孤雾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王勃神思”,潘正镭将之浓缩成一张天毯的意象,形容他笔下的淡水落霞。2010年秋,诗人偕妻游台北,在淡水海岸观落日看云看船有感,遂书〈天毯〉。然而〈天毯〉也是情诗,以妻为意中读者,并比拟二人鹣鲽情深的生活“大殿堂”:“水鸟双栖而又双归/在异域的海岸”(页14),表达了《诗经》以降的“关雎情怀”。
潘正镭写2014年夏天台风过后“如城沉浸迷离舞榭”的台北,烧芭焦土的砂拉越,以及北国季夏或初秋的加拿大温哥华岛之夜,卷四也写浴雪的中国长白山,这些纪行诗多半也记事。诗人在报馆任职,耳闻目睹社会事件多,故集中不乏社会记事诗,从汶川大地震、越南新娘、街头喂养者、反核、选举、到社交网络,这些诗自有其“事实”脉络(潘正镭曾说:“作为一名新闻工作者,我报道事实”),其叙事与散文的空间显然大于诗性的抒情时刻或冥思瞬间,诗里行间颇见机智(例如〈一枚硬币的行为艺术家〉),是潘正镭诗作的另一个世界,一条极可能是源自雅克·卜列维(Jacques Prévert)诗的航道。

向往心灵之道

不过,潘正镭显然不满足于航向真实世界的地理山水与京城乡镇,或词语诗艺之路的驰游,其诗作往往透露出他对心灵之道与精神之旅的向往与彰显,那是“渡彼岸”、“登顶峰”的生命道途,旅行者追求的是一种“窥见天光”与“聆听灵魂”的境界,那才是一扇“开向自己的/天窗”。明乎此,我们就更能体会〈飞鸟又集〉序诗所说的,心瓣花开,但是——
此花不来自春天
而是行旅中的飘飘
因会心而又飞翔 (页79)

这正是当代美国诗人施乃德(Gary Snyder)昔年译寒山诗时所彰显的 “山即是心”辨证。

──初夏读潘正镭诗集《天毯》之三

(商余,23/7/2016)

2016年7月18日星期一

我的家庭_4

辛金顺【诗】


1992

那些穿过沙漏的星子,都为死灭的星光
悼别,钟声回到教堂的暗夜
隐藏自己的情绪,并聆听风铃木
爆开一树火红的花朵

Basikal tua,辗过歌者伤逝的歌曲,掀开
风小小的裙子,时代裸露出
一首华丽的诗
在二妹的练习簿上,修辞温柔的呼吸
跳舞,然后
散步到一座无人居住的岛屿

把自己从心里放逐出去,像泪出走
留下眼睛回望,身后
走来的步履,把二妹走成一条思念的
路,走成神秘的花园

“无法描绘,云的具体、时间的内里
    死亡与诞生书写的一幕戏剧
    背对背,都成了彼此的奥秘,和
    遥远……”

此刻,谁偷走了谁的时光?在
成长史上,二妹从去年的宏愿宣言走来
铲去昨日的晚霞
点放烟花
璀灿,照见那些扶持的影子
都已纷纷成形了

而国家依旧把二妹遗忘,在大学的门后
稻浪退向很远,神门
高居庙堂,依旧
贪婪烟火,却给了未来一个
虚无的梦

那年,没有人出走,二妹把自己
走成了歌,走成了异国


1996

教育法令最终漏夜长出了新芽,穿插秘语
滋长出一头历史的怪兽,无形
无声潜入夜,守候
在华小和独中各个学校狭隘的门口

远方,台湾海峡烟硝弥漫
空包弹以最高音阶
为第一次全民直选的总统压韵,而波涛
汹涌,不断向一座岛屿
致敬

小妹从风里把栓不住故事的发梢绑起
摊开记忆地图
生活往事像洗衣机里皱褶的巾布,遮掩
不住,时间的污垢
软弱无力瘫痪成一则年轻的叙事

天使还在童话的天空里飞翔吗?卸下羽翼
行走在人行道
黄昏就落下来了,夕阳被磨得灰暗
与清真寺的祷声
压低眉角,压住瓦斯炉上
小妹疲惫的晚餐

世界在这里拥抱,世界在这里离散
蟋蟀在尖叫
死亡张牙舞爪的在父亲的肉体内
狂笑,被火吞噬的
故事,剩下骨灰在瓷坛中沉默守着
一个空无的隐喻

千禧年与末日,遥远而临近
书写了一则颓废与华丽的身体,在小妹
离子烫的发型上
暴雨也从银行街,无声无息的奔来……

(4,待续)

(南洋文艺,19/7/2016)

蓝天下的 街灯

空白【诗】

人们睁开眼睛,一个光明的世界
我一无是处
谦卑的侍立,在旁
不是为了肯定
不是为了褒扬
当大部分人关上眼睛
当闪耀明亮的光被囚在建筑里头

我是这么渺小
只能为世上的一小撮人
照亮一小段路

(南洋文艺,19/7/2016)

绝唱 在那遥远的地方

海凡【小说】

在辗转上队的途中,有一晚他和交通员夜宿小旅店,临睡前,交通员见到他那两半截竹笛,毫不掩饰满脸的诧异:“怎么,还带这个呀?游击队严格控制声音、火光!”说着从腰间掏出一把灰黑色短枪,“咯”一声,郑重地搁在床头的茶几,紧握拳,一字一句,缓缓地说:“这个,才-有-力!”

年关快到了!
不知哪个夜晚,季节悄悄把披盖在丛林身上那袭湿答答的藏青色的纱巾收去。睡了一个长觉的太阳悠悠醒来,那口长压胸底的粘稠的浊气,吁出来成了迤逦在山谷的云海 。
风穿梭在树干与枝桠和叶片之间,用她那温柔的手,把一整个长长的雨季的潮霉、灰霾轻轻拭去。
地上的落叶渐次地蜷曲,静静的午后,不时有鹅黄的嫩芽,拱开暗褐的润泥探出头来,枯叶间“窸窣”作响。
半透明的新叶,米白色、浅紫色、绛红色……,怯怯地垂挂在枝梢。
树丛里开始传出清脆的啁啾。
雨林的旱季,一夕间蓦地来临!
然后,就听到新年载歌载舞的,“咚咚咚咚”的跫音!
营盘抖擞起来了,准备辞旧迎新。
节日,是对艰辛斗争的一个鼓舞和激励。
在边区,在敌情不严峻的时刻,年,对同志们更是别具意义。异地工作的夫妻,姐妹兄弟,开始在心里计算日子。
过年之际,部队指挥部尽可能把出发在外的同志们都调集回来,久别重逢的喜悦,使过年更加显得神采奕奕。
当然也为节日,为经历又一年炮火洗礼后的的聚首,为胜利坚持了斗争庆祝!
在农村的民运队早已动员群众劳军,几乎每天都有为筹备节庆聚餐的物资背回。一篓篓“九斤鸡”越过哨站,竹篓里的鸡只“咯咯”乱啼,背的同志满脸漾着笑意!
总务栈堆叠着各类应节货物,几个总务组员围着物资忙进忙出。
一年到头,同志们天天都是三餐杂粮,新年期间特别安排几天全日的白米饭,以及丰盛的菜肴:白斩鸡、广西扣肉、芭场自养的红吉罗鱼以及各种新鲜果菜……,食材在大家眼前晃过,美食的滋味在舌尖的记忆里翻滚,把对节日的期待撩拨得更加热切。
各个小队都在准备新年联欢会的节目,晚饭后的薄暮时分,游击山顶响彻乐声、歌声。
丁峰清了清嗓子,等手风琴前奏一过门,他即放声高唱:“山高自有人来攀,咱走交通不怕难……”
同志们都喜欢这首男声独唱,逢年过节他总不让大家失望。
可是,刚开始那么两句,歌声却嘎然而止!手风琴伴奏跟着停下。
一阕笛音,悠悠袅袅,像烟霭出岫,倏地在营盘飘拂弥漫,在林梢千回百转!
原来萦绕山岗的歌声乐声,笛音骤响后相继消沉 。
丁峰伫立倾听。逼近40大关的壮年汉子,过早地谢了顶,几绺稀疏发丝横越,晚风一掠成了荒草。他头微偏,两道粗眉拧着,目光里若有所思。
果然,笛音中又再流泻出那支大家耳熟能详的乐曲《在那遥远的地方》……
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人们走过了她的帐房,都要回头留恋地张望……丁峰抿着嘴,在心里低唱。
然后转头问手风琴伴奏:“阿翔又吹奏这首吗?这支他改编的乐曲?”
阿翔站在大波罗树下,3、4人环抱的树干直插幽暝,望眼难尽,宛如一把搭接霄壤的天梯。夕阳在他黛绿色军衣两肩,在他身后,泛着淡淡的,旧时记忆般的光影。
他聚缩嘴唇开始试音,一声锐响,惊起栖息在枝桠间的几只野鸽子,扑楞翅膀向高处树冠的浓密飞去。
旁边虽然有同志搬来一节锯做矮凳用的木墩头,但他觉得坐着吹笛,气息憋窒,无论如何还是立着顺畅。
他全神贯注,嘴边朱褐色的竹笛上,6根手指灵巧地弹跳颤抹,笛音奔涌,幽微莫测:时而高昂,时而低徊,时而欢腾激越,时而婉转如诉……当乐音交响澎湃,那手指头腾跃如海鸥,在浪花间盘旋起落。
“3-5-6-54-3-5-6-54-3-5-5-4-3-3-5-6-53-2-32-1-2-3-5-1-2-3-21-7-6-”
(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我愿她拿着细细的皮鞭,不断轻轻打在我身上……)

竹笛是阿翔上队时带上来的。
那一夜,春希急匆匆跑来,传达了组织的通知,指示他们即刻转移,准备上队!
她已随身带好行李。一口气说完,红扑扑的脸颊在煤油灯下汗渍闪闪,胸膛兀自“突突”不停。她习惯性地抬手抹去鼻尖的汗滴。
“即刻转移?”阿翔脑子短暂迷糊,一阵发愣。
“是的!”
原来联系他们这条地下线的一个区级干部被捕了,旋即背叛,他的一些下线同志立即遭到围捕!
事发突然,阿翔心里像塞进一团乱麻。他搬离新村的住家在这荒僻的山乡住宿,已经一段时日了,这一走不知什么时候能回头?他想尽量回去整理一下衣物,也同时对父母做个交代。
“不行!”春希瞪着一双大眼睛,“你回去,那里正装一个罗网等着你!”
他本该想到。只是乱了方寸,他显得有点懵懂,手足无措。
春希动手帮他收拾。
阿翔手里拿着一枝箫一枝笛,想放进去衣包里又迟疑。这可都是他十几年摩挲,难于割舍的乐器。可是,用得上吗?山上不是要控制声音吗?
他的手悬在半空里。春希瞄了他一眼,稍一沉吟,说:“拿一把吧。听革命之声,战士们也有歌声乐曲啊!乐器会需要的。反正不重。”

阿翔把长箫放一旁,长箫到底不比笛子,可以拆做两节,用时再驳接回去。再说,心中也隐隐感觉,上到武装部队,哀怨的长箫或许没有多少用武之地!
其实,即便笛子,也难得有人如他和春希那样在意。
在辗转上队的途中,有一晚他和交通员夜宿小旅店,临睡前,交通员见到他那两半截竹笛,毫不掩饰满脸的诧异:“怎么,还带这个呀?游击队严格控制声音、火光!”
说着从腰间掏出一把灰黑色短枪,“咯”一声,郑重地搁在床头的茶几,紧握拳,一字一句,缓缓地说:“这个,才-有-力!”
那一声“咯” ,一路北上都横亘在他心里。
直到上得山来第一晚的欢迎晚会,邀新同志表演节目,他驳接好笛子,吹奏那支《扬鞭催马运粮忙》,灯光下大课堂里那一双双发亮的眼眸,那一阵阵热烈如潮的掌声,才把那一声“咯”压下去。
好在春希,要不是她,笛子就留在了那所陋室里。
春希很早就问过他,为什么“我愿做一只小羊,跟在她身旁,我愿她拿着细细的皮鞭,不断轻轻打在我身上!”
那年她20, 侧身坐在他脚踏车车把后的横杠上,乡野的风习习吹来,扬起她过肩的半长发,有几缕拂在他的脸颊、睫毛、鼻梁,怪痒痒的。
他借着蹬脚车出力,深深地吸气,吸气,要把那股清新如朝雾,又带依稀乳香的气息,吸进记忆里。
他没有回答。不用回答。只是俏皮地把一口热气,呵在她的粉白的颈背……
他们从小在一个新村里长大,岁月共享,许多话无需细说。
他们再唱起那支歌,已经在部队的小屋里。
这支中队百多两百号人,三分二有夫妻关系。平日大家都在小队。每一对夫妻,两个月一轮,夜里分配住进小屋里。
阿翔、春希年轻,上队时春希23,阿翔26,他们跟同志们一起,出发运粮藏粮,巡山装吊,芭场耕种,支援民运,山路交通……他们觉得往后日子还长,不急着生活在一起。
那一天,却是春希主动向部队的指挥部提出结婚的请求。
(1,待续)

(南洋文艺,19/7/2016)

2016年7月17日星期日

诗与神会,意与境同_下


【生活文学】辛金顺 

然而,在我面对陈琳的画作时,我必须筛选出能与我底知觉形成共感的作品。毕竟我不是以诗入画,或以诗进行注解的工作。而是以一种对话的方式,将画作的情境和意涵,纳入到我的存在情境里,以自我观照,借画起兴,并让主体情感神入画中,进行另一类创思。易言之,“诗/画”均处于互为主体的位置,在相参相照里,形成各自情境的存有意向。所以,这与传统的画上题诗迥异,在此,诗不附属于画作,而具有其自我独立的生命姿态。因而诗题与画题,在此也并不相同。

互为主体

在艺术世界中,感悟有时候具有其之玄秘性。感官经验所感的,固然是经验世界里的经验事物,但就如知觉现象学所强调的,知觉主体与被知觉的对象,并非截然二分,两者之间仍然有所联系,但彼此内在却各自具有各自的意涵。
是以,画家以其人生经验的积淀促成画作的景象,而诗,必须通过语言的考验来完成其之艺术表现能力。语言成了诗的存有,生活视野和情感经验的体现,则可将诗引向一条更深邃的道路去。因此,在与陈琳的画进行对话过程中,诗言主体借由了移情作用,通过诗性言说,企图展现出更多的个人意志和想像。所以,诗可以说是在画中,也可以说是在画外进行了另一类的创作。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曾提及“以我观物,物皆着我之色彩”,这是一种直观感相的渲染,生命感知的传达,意由境生,境由意出,因此目触所及,意象相交,感悟其间,也就有了自我主观的创造。而在读画过程里,我比较注重的是画中的意蕴、物象的构图,以及色彩的叙事,尤其后者,虽然深静沉默,然而却潜伏着很大的感染力,是展现画中意/境的关键点。
所以由读画而形成对话, 是一种心性境地的转换。诗在此,也就成了体会意象而再意识的一种表现,或反求诸己,迎求自我深心,探向自我生命的创作。当然,“诗/画”都具有其自律性的内在形式和特质,但艺术心眼的观照却是相同的。在诗中,我所要捕捉,是当下存在的那一分认知和意识,那分遮蔽在物象和语言深处的存有感悟。

对谈空间

而选入于这诗集里进行对话的56幅画,大部分呈现了寮国村民、儿童、比丘们和少数部落民族的乡间生活型态,也有几幅画涉及了台湾高山族和东马原住民的狩猎情景,物资贫乏却充满纯朴与和谐的境地,未受资本主义侵略的村落和平民,劳动者的勤恳,一大片山脉和田园,处处呈现出了生活实朴的自然情态与可贵。而画家的画笔,在画中,往往意在象外,别有言说,于是也让诗在那一幅幅画作的彩光里,找到了可以对谈的空间。使得诗意与画境在此神会,并让诗在象外之象,景外之景的妙悟里,找到了另一种意趣。
大致上,在这本诗集里,我企图拢络一些词语,并通过了画境,而站在画外,去窥探远方光影的闪烁。像云投给了远山淡淡的影子,像回忆里的故乡、童年、生活和梦,像一些走过时间的老人和故事,生和死。似乎,那里头,都有时代火光的炯亮和阴影,不断明灭;都有了诗的声音,轻轻在尘扬的大地上唱起。
或许,诗与画的交会与交错,是一种生命体现的历程。是思与诗的回荡。尤其是在电子文明迅速穿透生活方寸之间而不留余地,全球资本主义的怪兽无孔不入,四处伸张的时代,这些带给生命静定而纯朴的画,却让我感到在那些国际财团和机械神仍无法抵达的地方,依然有梦可以创造,有诗可以在星空遨翔的喜悦。
最后,感谢岁月赠我以烘炉,熬炼出一颗不死的诗心,让诗,成了个人存在里,最美好的生命注脚。
(下)

(商余,16/7/2016)

诗与神会,意与境同_上

【生活文学】辛金顺 
辛金顺与陈琳诗画著作《诗画对话》封面。辛与陈以〈诗画对话〉栏名,在〈商余〉版连载诗画。

2012年4月,因为某个研究计划需要到东马砂拉越古晋作实地考察,并与老诗人吴岸见面。吴岸提及有一位旅寮的中国画家,正好行脚到古晋寻找画作写生题材,遂介绍认识。画家,当时歇宿于海唇街的客栈中,见面时甚感亲切,言谈诚恳。闲聊中大致了解其之际遇,婚姻情感的波折、生命的飘泊,以及岁月与命运淬炼下的生活状态;后来也叙说了其旅寮十多年,从身无立锥之地到渐渐有了安身立命之感,以及艺术追寻的故事。

身价万倍

当然,在那初次见面的谈话中,留给我的却是更多的想像。据说,他初抵寮国时,在街头卖肖像画,一幅只挣得约马币2令吉,殊未料及,10年后,他的画作却叫价10万令吉以上,而且各国收藏者都争相到寮国向他求画。但从他谦卑和朴实的笑谈中,却丝毫未见倨傲之气。后来他打开电脑,展示了一些被各国博物馆和收藏者购下的画作图片,那些调和了中国画风的人物和景致,不论农村妇女、乡间小孩、部落猎者,或庙宇的比丘和小沙弥等,都相当写实和生动的展现了画家内在生命的情态。
那些色彩鲜艳的油画,处处绘写了寮国和东南亚各地民生风俗,宗教和庶民精神的特性。一幅幅的,吸引了我。那时,我对着共同看画的吴岸说,这些画可以入诗啊!吴岸微笑以对,陈琳却回应说好,于是将电脑储存库里2009年至2012年的画作图片,全转入我的随身碟里。因为这份机缘,所以才有后来56首诗与画的对话之作。
对于陈琳的画,其实我相当喜欢他画中人物生活的纯朴,那是未经全球化资本主义肆虐的生活场景,一如我记忆中童年时期(70年代)的故乡,不论是晨鸡栖啼高脚屋旁、少女在屋前舂米、小孩大人在清澈的沟间和溪边浴洗、童年的游戏,或是头顶货物的妇女行过村落等,自然和写实的展现了乡间庶民充满生命力的生活型态,且在画家精湛的油彩色调调度中,揉合出了另一种童话般的力量与光泽。
而陈琳的这些画作,自有其心灵和视觉接受的体验和观照,那或许是来自于社会基层的共知共感,让他的视角选择了这些画作的素材与存在状态。毫无疑问的,主体的生命经验,也在这方面起着决定性的作用。故其画具象(representational)得近乎写实,却沉淀着其生活的感悟,以及精神与情感的投注。画中的人与物,具现了画者的心灵姿态和生命的律动,并深埋于色彩浓郁与静默的深处。那是来自画者内在生命的一种展现。如梅洛·庞蒂(M.M.Ponty)所谓由“眼与心”编织而成的彩绘世界,在“可见”与“不可见”间,展示了其画作的存有意态。
像其中一幅画描绘了一白发老妇在河间刷洗,身前有一中年妇女,身边则有一童女和少女,身后却另有背过身去的女子。5个女人,隐喻了5个年龄阶段的生命历程,在那流淌不息的时间长河中,递换年岁,展现了女人一生的全貌。其中转过身去的女子,则予人留下了想像的空间。那是记忆的形象?或即将远离的未来?存在的韵律在那色彩符号中,回转与交错,让现象的身体,在画里开显了某种象征的意义。

“可见”与“不可见”

同样的,在陈琳的几幅画中,可见美军在越战时留在寮国土地上的许多未爆弹。这些未爆弹被当成废铁卖,或当着装饰品,高脚屋的房柱,以及厨房生火的支架等,然而它却往往造成了无数突发性的爆炸伤害和惨剧。如其一画上的姐弟,于野外采摘小白花,身前身后的草丛中,却弃置了一些未爆弹壳,在此,花与炮弹,战争与和平,以及童稚的生命,无疑构成了极其强烈的视觉与知觉效果。那是过去战争留下的残余,却也留给了寮国人集体的记忆创伤和巨大的恶魇。而画家善于捕捉此一现象背后,战争的无情与残酷,在“可见”的人/物现象中,陈述了其内心“不可见”的不舍、怜悯和悸动的情绪。
除此,一些画中女孩游戏的天真笑貌、母亲为女儿拨发捉虱的恬美时光、布施者的虔敬、小沙弥在晨修时的戏耍、比丘们的渡江、劳动者的负轭等等情景,交织了画家的心识,体现了其对生命情境一份活泼泼的感悟。另一方面,其画色彩浓郁鲜活,保持了自然与形象深刻的视觉呈现,使得其画作即使放在其他众多画作里,也很容易会被人看到。
(上)

(商余,15/7/2016)

2016年7月12日星期二

墨砚/门槛

墨砚
马盛辉【诗】

你们折磨我
再将我黑色的汗
涂在白纸上
我知道
那是你们
心中的黑暗
写得出来
就可以赞叹



门槛
马盛辉【诗】

就这样躺着
度过一生
不在门里
也不在门外
而你们所谓的
胯下之辱
不就是
偶尔让人惊艳的
裙底风光
只有那些飘过的
才让人羡煞

(南洋文艺,12/7/2016)

我的家庭_3

辛金顺【诗】


1987

Lalang liar membiakan diri            夜雾无声穿过夜的边界
di tanah gersang               穿过梦的
yang permai, serta menutup            身体,寂静
sinaran mentari                     如侵蚀诗意的诗
menjalar ke merata-rata             等待,一场巨大的追捕

大妹迎接一个婴儿的诞生         Kata-kata bertabur di halaman
在枪声响起前                           hati, angin mengejutkan
旭阳,照过大汉山脉的峰颠       mimpi ngeri  
与百年雨树                               di sana dan di sini
闪烁出光的色彩                     membawa seribu sepi

Siapa menyimpit bahasa Ibunda   继续用母语哺乳啊
di kamar diri                             一首童谣
tanpa sebarang bicara                   摇篮一般,摇向日底
membiarkan lalang                       摇落薄暮,摇出了          
menyesap ke penjuru rumah kita     一家灯火

许多影子仓皇,奔走               Tetap merenung
如蚁,穿梭于油墨中文字迹   di tanah peranakan, kehilangan
穿梭于华语新闻上                   pijak ku
穿过历史蜿蜒的小径               dalam debar yang tak terhitung
成为一片                                 memaksa
铁栅里四处喧嚣  飞扬的尘屑     minpi mendiamkan diri

(Bisikan lalang menyebarkan sejuta makna, di pinggir jurang malam
    tak seorang pun, membawa pelita, balik ke desa)

大妹依然睡在起伏不定的梦里,茅草摇曳,雾气升起。迷路的河流
穿越了所有埋伏的丛林,穿越时代,穿越黑暗,却仍未见   天光大亮

(3,待续)

(南洋文艺,12/7/2016)

永久之镇

翁弦尉【散文】

 司机总是不晓得小镇座落在导航器地图的哪处,要你重复念出小镇准确的马来地名,你得大声重复以马来文那句Selama-lamanya(永久)的Selama来提醒他。司机会有些犹豫道,路程很久,导航器的地图指示也不太准,你真的确定要坐出租车吗?这趟回程会比你的廉价往返航空飞机票还贵哦。

       我回来了——归程
       总是比迷途长
       长于一生
——北岛《黑色地图》

(一)
当外面世界在时刻变化,手中总是无法抓住什么,一切都在渐渐流失和遗忘之际,于是你又不得不回到成长的小镇,只有那里你的衣物依旧被母亲用塑胶袋紧紧包住,虽然上面覆盖层层灰尘,只有母亲有功夫用上一个又一个的塑胶袋,把衣物一层又一层的裹住,你像剥粽子那样把它们层层打开,香喷喷的斑斓味道扑鼻,母亲爱在旧物中夹上斑斓叶,以驱蟑螂。当旧物打开,滴尘不染地展现在眼前,有童年母亲裁剪的睡衣、百纳被、枕头套,还有少年时代的贺年片、信函和日记,甚至童年饮过的水杯和水壶……竟然都是完好无损。也许有一天你终究会在世上消失,这些衣物也许是唯一见证你来过世间的凭证。母亲似博物馆职员那样在默默进行着保存记忆的工作。家里最古老的东西是一根银色的长勺子,母亲骄傲地说它的年龄比母亲的年纪还要年老,那是婆婆唯一留给母亲的遗物。每次盛汤用上这根长勺子,勺子又滑又烫,宁愿冒着被灼痛的风险,母亲也不愿换上一根木柄的长勺子。每次回来要用上自己上半年在家的用具,翻遍屋子都找不着,只有母亲知道它们的踪影,它们多半又被母亲用几层的塑胶袋包裹起来,塞藏在哪里去了。
小镇的面貌仿佛依旧停留在婆婆活着的时空里,或者还要倒退。成长时期这里还有一辆长途巴士直通北海,这几年却没有了,乡民们似乎也没大吵大闹,政治人物会解释说乡民们越来越多有私家车,不需要公共交通了,只有你这种出门远归的游子像个穷人那样还要坐公共交通还乡。你曾为此上首相的脸书投诉,至今不见回应。每次回家都要往返穿梭海、陆、空。每次飞机降落在绿岛机场后,踏出关税局出口之前,你要深呼一口气,本能地提高三级戒备,在厕所里把钱财分散几处安放,稍微贵重的物品就塞进贴身的包包里。一踏出机场,宛如置身异国,前后四处张望好像有人开始跟踪你,绕过满街兜售车票的车站和码头,你东张西望的走路姿势看似旅客,不是归人。没有人知道你漫长的回家旅程才真正开始,你要渡海和翻山越岭了。一趟渡轮,望尽海天一色。转换守候几趟巴士,沿途望着湍急的河水,在夕晖里放牧的牛羊,成群结队大摇大摆慢吞吞地越过马路,巴士也要礼敬三份暂停下来,每次抵达家门已天黑了。有时需要快点抵达家门,在机场要忍痛掏大钞叫一辆出租车。司机总是不晓得小镇座落在导航器地图的哪处,要你重复念出小镇准确的马来地名,你得大声重复以马来文那句Selama-lamanya(永久)的Selama来提醒他。司机会有些犹豫道,路程很久,导航器的地图指示也不太准,你真的确定要坐出租车吗?这趟回程会比你的廉价往返航空飞机票还贵哦。

(二)
小镇两排商店的街道,夜幕降临,野狗还多过行人。它们四处狂吠,在加上这里每户华人几乎都养狗,午夜成了野狗和家犬互相隔空叫春的交配时光,不然就是任何陌生人在午夜游荡,总会引发群狗忠于职守的敏感神经,此起彼落的集体狂吠,仿佛为小镇拉响了警报,你从睡梦中惊醒,回家却无法安眠了。你抱怨以前小镇没这么多狗,母亲却说过去一直就是这样的,只是你太久没回家,不习惯了。好像这座小镇永久不变,只是归人变了。你一度也以为自己太习惯了岛国的安逸,回来总感觉不对,自己是否会不经意以岛国的效率和标准审视周边事物。事实上,你从来没有在故乡遗失过任何贵物,至今也庆幸从未遭遇过打劫,反而在岛国锁在公寓楼下的登山单车被人撬开不翼而飞;在公厕垂头洗手漱口,把刚在博览中心买的燕窝礼品置于一角,抬起头来,燕窝礼品就不见了。岛国朋友打趣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只有在小镇里好像什么都可以自称天长地久,连悬挂在屋外的衣吊都已用上超过半个世纪了,衣吊的皮肉都已裂开,歪歪斜斜地挂着你从都城买回来的衣裤,随风摇摆,随时会不在乎掉落在泥地上的样子。母亲宁愿把这些年来你们为她买的新衣吊用塑胶袋包裹起来,她总说旧衣吊还可以用,不好用新的。近年她会在晚上把这些可以送进博物馆展览的衣吊收回来,担心被路过的印度人偷掉。甚至连门前的拖鞋,也叮咛你收回屋子。以前在家,夜晚还可以把所有鞋子放在门前的鞋架上,现在怎么不可以了?母亲承认小镇的治安比起过去差多了,屡次发生蒙面人集体持刀枪闯进屋子打劫,以前白天进出家门都不需上锁,现在却需要了。这似乎是小镇近年唯一的变化。打劫猖狂的时期,你在国外,镇里几座华人大户的成人每晚轮流看班守护家园。小镇从来没有像样的警察局,都是依赖7公里之外另一城镇的巡逻警察,每次赶到事发现场,屋子早被强盗洗劫而空。
总是暗自庆幸自家的板屋,凶徒还看不上,倒是被老鼠盯上,大概在这里也繁衍几代了,每晚四世同堂似的,在老屋吃喝拉屎,喧闹翻天。在国外留学,两年没回家,就寝时刷牙找不到牙膏,结果随便漱口了事。隔天清早问母亲,她一脸警戒地轻声说道近年老鼠爱偷吃牙膏,跟着望一望屋顶,深怕老鼠听着了,嘘声道夜晚把它藏在塑胶盖子里。老鼠爱吃牙膏,会不会是顺便在把自己的牙齿也磨得雪白光亮的?夜晚它们在屋梁四处互相追逐嬉戏,群集在你睡的床头下叽叽嚓嚓啃咬着床脚。这是那张当年父母洞房诞下几个孩子的双人床,也不知道哪天睡到半夜会倒塌下来。辗转难眠的时候,你在盘算着下次回家需不需要毫不犹豫掏钱在夜晚转移到1公里外的招待所睡觉。
感到回家的感觉,当尝到母亲一手烧出来的饭菜。也许身体感官唯一深埋的乡愁,藏在舌头的记忆里。客家酿豆腐是最爱。母亲耗费一根香的时间,蹲在厨房天井大刀剁剁地把鱼肉、猪肉和青葱切碎,撒了胡椒和酱油,一团团塞进豆腐、香菇和羊角豆中,拿去清蒸。你自己也会做这道菜,但就是做不出那种乡味。回家吃菜总是添饭,吃到肚皮快撑不下去了。从小具有阴阳眼的二姐,言之鑿鑿指称,厨房闲荡着两个胖嘟嘟的小鬼,在吞云吐雾,没有人可以看到,但她瞧到了。然后又说屋前供奉的拿督公真的是个马来人哟,挺着大肚腩,满嘴蛀牙。为什么家中豢养的神神鬼鬼都是胖胖的?低头瞄一瞄长着横肉的肚子,神鬼都要减肥了。回到小镇,每天都有跑步的渴望。

(三)
在小镇的周边跑步,经过当年读了两年书的国民中学,看到一个配上贯头式、及膝长的金锦缎上衣,穿上蜡染布简裙的稻草人,在作势驱赶麻雀。年少的你当时在这片校园土地上栽种过长豆和苦瓜,不同在于当时没有成本制作过眼前这样衣着华贵古笼装(Baju Kurung)的马来稻草人,更不可能得到化肥,大伙儿只能在烈日的暴晒下跑进棕林里,收集带有青草味的牛粪作为肥料用途。当年校园发生华巫学生群殴事件,马来裔校长没有展开正式调查,就归罪于华裔学生滋事,唯一的华文老师愤而请辞,申请调回绿岛教书。学校不再聘请全职华文老师,也取消了每周固定在课时的华文课。几个星期的夜晚你和几个同学站在电话亭下,自发致电绿岛的华文老师,央求他回来不果后,你们几个华裔学生集体申请离校,转到7公里外另一乡镇拥有华文师资的国民中学就读。
在小镇成长,你不会因此特别留意马来人在小镇周边的落户,就像他们也不会留心你的存在。你一直以来比较喜欢在小镇周边的甘榜跑步,因为只有那里不会有狗只向你吠叫,不用担心被它们追咬。小镇里的华人住户比较缺乏安全感,纷纷蓄养家犬,永远把你当作异乡的陌生人狂吠。只有跑进马来甘榜,你才错位地微妙感觉自己回来了。公鸡啼叫,鲜花怒放,空气清香,老者迎面向你打招呼,小孩在嬉戏,年轻人围坐弹吉打唱歌。此时此地小镇上我族的一家大小还在木无表情捧着饭碗,看着电视,不然就是全神贯注围坐聚赌,不分男女老少。永久之镇的乡民们嗜赌,从赌博、赌球、赌马到万字票,不一而足。记得中学班上有位男同学曾报警,请警察捕抓他的妈妈,指控她终日沉迷赌博,而一时传为镇里的笑话。
记得每年雨季,周边的甘榜地势低,水灾频密,时不时见到马来小孩目光迷茫划着竹筏来到市镇。年少的你携同玩友骑着单车循着斜坡飞速滑进甘榜,水花飞溅,全身湿漉漉,玩得不亦乐乎。
大多数时候都感觉我们一直是活在边缘,在小镇空间上我们却是在中心。

(四)
午后的雨还在丝沥下着,一个马来仔把父亲载了回来,手腕包着纱布。这是父亲在一年里的第二次车祸。父亲鬼叫,这些马来人就是不会驾摩多,才把他撞成这个样子,然后叫你赶紧把丢在路上的摩多给驾回来。你说在哪?父亲吼道那个马来人会载你去。你去换一条长裤,父亲叫骂换什么呢?穿短裤不可以去吗?雨还在下着,又找不到雨衣和摩多执照,急性子的他嘶骂不用雨衣啊,也不用摩多执照啦。你觉得人回来就好了,即使摩多丢了也是小事,不值得他发这么大的脾气。什么信息都没有给你,就莫名其妙要你坐上一个陌生马来仔的摩多。
马来仔驾得很慢,都不知道他要把你载到哪里去?雨下得更大了,越过大河的州界,来到一公里外的十字路口,有一大群人打着伞在路边烧冥纸,忽然怀疑刚才回家的是父亲的幽灵,雨滴狠狠地敲打你的背脊,还好眼前没出现一块白布包着一具血尸的场面。摩多完好无损在雨中停着,马来仔指着自身摩多的车牌笑说,抄下它吧!买万字票,一定会中哦。这是风凉话吗?你瞄了马来仔一眼,追问到底是不是他撞了父亲?他一脸无辜道是你父亲撞了我,当时我驾在他前面,他从背后撞我。可是,你问为什么是父亲受伤,而你却没有?他辩说是父亲被自己的摩多把柄夹伤啊,解释得天衣无缝,恐怕是父亲不是了。看他载父亲去医院敷药的诚意,又把他安全地载回来,你也不好意思追究下去,还大声用马来语跟他道了两声的Terima Kasih。
回家问父亲,他又吼又叫地大骂是马来人在前面突然转弯回来,没看后面的车,才把我撞着了,我看要去报警,免得恶人先告状。你突然为自己那两声的Terima Kasih害臊起来,马来仔撞了父亲,你还谢谢他,自己怎么了?哥哥来电,你们商议要不要报警,哥说父亲可能也有错,毕竟是父亲在后面,人家在前面,在情在理,当然是后面的摩多撞前面的摩多。你不知道该相信谁。有没有理由不相信自己的父亲?再说他也受伤了。
父亲气消后,也不想报警了。呆在家养伤要紧。每天载他到医院清洗伤口。车祸的隔天,哥哥又来电,以为他会问父亲的伤势怎样了,劈头第一句却是:那个马来人的摩多车牌是几号?我们的摩多又是几号?我要去买万字票。
这一点,倒是马来人说中了我们的要害。
那次回家,罕见地可以跟父亲终日相对。母亲苦笑道父亲倘若呆在家经常不会是好事,多半身体有恙了。过去每次回来,父亲白天都几乎不怎么在家,跟一班不分种族的赌友过着闲云野鹤的日子。即使夜晚在家,他也会坐在地上自得其乐玩着扑克牌。那是他和乡民们一生的游戏。小镇上无论是任何庆典或仪式、葬礼或婚礼,主人家一定要准备扑克牌,这样才能吸引到群众前来祝贺或悼念,留下红包或白金,每年的庆典或仪式才可以轮番进行到底。生老病死的仪式,乡民们都需要以扑克牌和万字票相伴。人生对永久之镇的乡民而言,仿佛就是一场又一场的小赌或豪赌。

(南洋文艺,12/7/2016)

漂鸟的追寻,在美丽的星夜

张锦忠【共沸志】

潘正镭是个早慧诗人,13岁即开始写诗,想必泰戈尔的小诗(或泰戈尔影响下的中文小诗)也是他学诗第一里路的“带路的人”。

2013年适逢孟加拉裔大诗人泰戈尔诞生152周年,新加坡诗人潘正镭再访南亚洲陆,旅游加尔各答、大吉岭、锡金3地,遂有“飞鸟又集”组诗10首,收入诗集《天毯》里头。《飞鸟集》又译《漂鸟集》,为泰戈尔最为华文世界读者所熟悉的两本诗集之一(另一本是《新月集》),也是潘正镭行旅中的读物,诗题〈飞鸟又集〉,自是向这个“摇摇椅上的白大胡子”致敬。

学诗带路的人

潘正镭是个早慧诗人,13岁即开始写诗,想必泰戈尔的小诗(或泰戈尔影响下的中文小诗)也是他学诗第一里路的“带路的人”,故〈泰戈尔故居〉末节诗云:
低吟一首精粹的小诗
不走向您啊
我穿不过殿堂 (页89)

诗的殿堂深深深几许,后来者总是有赖于前代诗人在“美丽的星夜”当“提灯的人”。多年以后的暮色中,潘正镭造访老诗人故居,看见“在日落之边际/老宅的草场上/飞鸟停泊你巨大的肩膀上”。这时的“飞鸟”也可视为“走向”泰戈尔而登堂入室的诗人化身,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探望更遥远的前方。
这组诗始于〈啊,加尔各答〉,那原是英国剧作家泰南(Kenneth Tynan)1969年的外百老汇前卫剧,在这里却是惊叹之意。在加尔各答,失修城墙令人神伤的古城,却见“脚板一双双洁净”,那是“开向自己的/天窗”(页80);济穷扶贫的“特丽莎修女之家”如泥缝中的劲草,对寒冬苦黎而言,固然是安得棉被千万条,但若有人有“送棉百衲”之举,就有“光彩的去向”。

怃今追昔

旅人如诗人潘正镭,来到北国旧城,难免有“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之感,复“因会心而又飞翔”。旅途所见所历,“会心”至关紧要;会心,才有“啊,加尔各答”之叹。明乎此,旅行道途所见一切好坏、美丑、明暗之蜕变,也只是辨证的进行式,有如月亮的节奏。“一株中国茶”移地而成“大吉岭的顶天汤色”也是如此。
除了“不丹行”与“飞鸟又集”二卷,《天毯》集中的卷一也颇多纪行诗,例如同题诗〈天毯〉、〈如城〉、〈一井天空〉、〈炉火〉、〈听音福隆港〉、〈海诗课〉、〈种子〉、〈从井冈山飞登滕王阁〉等,写诗人游台北、马来半岛、海南岛、中国江西、温哥华岛的情怀。马来半岛与新加坡一水之隔,星洲人驱车北上者不少。听音福隆港,实为旧地重游,山路弯曲,“秋之味绕山愈转愈浓”,写的是人生的秋意。蒋捷词〈虞美人〉写的也是“听音”: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潘正镭此诗既纪游也怃今追昔,感叹韶光贱。
诗人从新加坡乘搭丽星邮轮游弋马六甲海峡,在海上读卡瓦菲斯诗集,把海的旅途读成海上诗路(“卡瓦菲斯,你吹拂着诗之浪”)。卡瓦菲斯,即希腊诗人卡瓦菲斯(C. P. Cavafy)。马六甲海峡古老航道的阳光遂和爱琴海蓝天的阳光重叠,两位诗人反覆吟咏的其实还是“时间”:
时间座标往回走
……
读你在时间里反覆的
情和欲,在创世纪
荊棘的桂冠
飞禽的永恒追寻 (页23)

那是“漂鸟”的追寻,也是一堂海诗课。

──初夏读潘正镭诗集《天毯》之二

(商余,9/7/2016)

2016年7月11日星期一

植字时代

庄若【椰子物语】
庄若手抄歌谱

植字是菲林冲洗出来,价钱是以方寸计;因此,懂得“植字”功夫的编辑,都会要求“不要留白”。

翻到一本1047期,1983年的《学报》,看到自己在上面抄写的一段歌词。是的,手抄,记得那是交版日,主编温维安把空白的版位给我,说“植字”来不及了,就手抄吧。
电脑新世代可能没听说过“植字”这回事。这是一架像钢琴那么大的“打字机”,必须熟练程序的“植字员”,坐在前面,缓慢地一个个字“拾”起来,再“打”下去(会有啪一声),像中古世纪的神器魔法似的,充满神秘。
那时候我常驾着公司的老摩哆(没有煞车制了;要慢下来,唯有进“一号牙”,挫一挫),到友联出版社附属的植字室拿字。这个植字机,真不是容易明白的东西。其实“字”还不能马上“打”出来的,像菲林一样,还需要一番冲洗功夫。正确英文名字是 Photo type setting,中文叫“照像植字机”(日本人石井茂吉与森泽信夫发明的,因此是“写真植字机”)。不过印象中,大家都说类似Bromite的英文音,为什么?一时也未能求证。
那时,要植字,须要拟好字体的大小字号,行间字间及字型。因为字型是日本人设计的,所以有些中文字认真一看,其实不正确,是日文,有些日文汉字,也可以打得出来。
植字是菲林冲洗出来,价钱是以方寸计;因此,懂得“植字”功夫的编辑,都会要求“不要留白”。

黄崖经营植字公司

真正的中文打字机并不是这样的庞然大物,比英文打字机大不了多少。《学报社》当年是有中文打字员的(还记得打字员名叫梅英),用A4白纸滴滴打打,很快就打出一篇稿来。这些打字稿是内文用的,标题字体大小不同,就用植字。整个《学报社》只打一本月刊,因此打字员蛮空闲的。凡是有字可打,把稿件交到梅英手上,即可见她精神一振,笑逐颜开的模样。
除了到“友联”植字,名作家兼前《蕉风》主编黄崖先生开的植字公司,也提供植字服务。当年常见他老人家局偻着,爬上二楼,门一打开,黄崖先生走进来,几乎人人都站起来,迎接他送来的植字稿。后来听说黄崖先生在曼谷去世。遥想当年,有点奇异的感觉。

南洋直跳到“超级电脑”

《学报》停刊之后,我辗转在《新明日报》(大概一个月),《建国日报》(4个月。)和《青苖》周刊(4年。)工作。每家报馆差不多一样,皆是打字植字,除了《青苖》因为附属《南洋商报》,倒是有不同的经验:《南洋商报》没有“植字时期”,是直接由“拾铅字”阶段,直接跳到“超级电脑”——实际上我也不晓得是什么东西,可能还是“比较像电脑的植字机”。奇冷无比的电脑室内,只见每个打字员一张小桌,一页页地翻着塑胶字表,就在上面寻字、按字。打好的字,仍然是冲洗出来。
剪了字段,贴版员便使用一种蜡液(不是胶水,因此不对可以撕过再贴),粘在版纸上。
如今享受着电脑打字的方便,其实我不特别想念“植字”或手写。要说怀念的,只是那些时代的那些人罢了。

(商余 23/6/2016)

2016年7月8日星期五

匿名信

黄建华【诗】

我有一打以上击不碎的理由
怀疑那浮水印的匿名信是自导自演
当事者是惯犯
阴森的笑容让人极为不安
频频在线上与人群中流动
有过顺手牵羊的前科,善于演戏
不满现状而且言不及义

行为举止与笔调语法吻合
作风如出一辙
一贯假装成皱巴巴的身分
软绵绵的忧心忡忡
四处坐立不安的委屈
一幅受害者的低姿态
却展示老树的气派
向天空伸张以神自居的正义
视死如归,舍我其谁

换取廉价的乞怜与同情
人格一再贬值
化装成一张大花脸也逃不过刮胡刀的审判
顾左右而言他避不开眼神的锋利
匿名信没有良心
但我们的心里有上帝

(南洋文艺,5/7/2016)

到底


邢诒旺【诗】

诗人被允许在虚构的天空写字。
写他仰慕的名字,
写他担心遗忘的名字,
写他不曾真正记得的名字。

怎么记得呢?当名字是虚构,不是你。
我不是担心遗忘你的名字,
我是害怕自己
不曾认识你。

我被你允许孤独。你只要什么都不做,
就是允许了。

与其争一口气,不如化作一口气,
供你呼吸一次,在你的体内循环。

与其记得你的名字,不如想想,
你到底有什么,是我忘不了的。

(南洋文艺,5/7/2016)

一日

游以飘【诗】

将尽的时候,暮色微软
奶油瑞士卷,无糖咖啡,两者一样无趣

就像一根烟,走神于广阔的夜幕
提神于逼仄的日间,就得留神园里苹果

公园的长椅,收留有权赋闲的阳光
其余均皆无权,忙忙碌碌到一边去

彼此在磨损,这一天,又除去一棱角
齿轮与齿轮,大小考验咬合

刻度的跨越:早餐、午餐、晚餐
偶尔下午茶、夜宵

或一些些快乐,一点点烦恼
翻搅想念,想象着想象的深度

不能虚构的重,不能承受的轻
如果地球是平的,要过的日子也是平的

风里依然有你的伏线,涌现的叙事
而我,从白驹的奔腾,抽回双手

(南洋文艺,5/7/2016)

我的家庭_2


辛金顺【诗】

1975

“去年旧池塘的蝌蚪都变成青蛙了吗?
  一畦地和一畦地,种些
  海棠和朱槿,苦心,却可以档住风雨”

十二岁的吉兰丹土话,走向英制改型的
国民中学,华小在背后,飘摇
一如去年建交的新闻
像树影,被风吹到了梦和梦的边缘

外婆驼入记忆里面,从故乡的烟雾里
找不回自己。龙眼树叶
遮住童稚的眼睛,翻动心事,那道
长堤,挡住
跨出的脚步,出走的方向

马来文却全面占领了我的时光,在课室
国族主义教我起立、行礼
坐下。叫我
要像向日葵一样,仰头,大声的唱
NEGARA KU

历史和光影比长,梦很短
脱掉母语,剩下赤裸
读不懂身世
外婆说:忘宗,像那些马华,卖掉祖产后
都纷纷DATO去了……

布米之子们从教科书走出来,笑问:
寄居蟹移民了吗?

沙岸很长,寄居蟹很小,外婆很老
我的华语却在ABCDE里
找不到
回家的路


1983

东北季候风交叉的路口,张望的眼神
在雨水和考卷中翻飞

然后漏题,然后重考
然后STPM把梦捆成一颗球,投向
看不见的远方
年轻的海,翻卷每一片波浪,翻读着
风吹里澎湃的自己

二姐像船只远扬,航向陌生的港湾
开拔的锚,隐藏了神秘的航道
让肉身成为异乡的想像

而拨开雨雾,海岸线把寂寞拉长
埋下的种子开始萌芽
爆响,如轻雷
穿过母系阴郁的雨林,编纂
赤道的童歌,摇入了凹陷的命运

(私营化的怪兽,隐匿于历史的隙缝,随着
    Mahathir的目光,从国库到
    党库,向
    普米布特拉大道前进,一直通往
    2020年光明塔的顶端)

做梦的痛,二姐知道
光被压在漆暗的厚土里,火被惊醒
蝴蝶飞过蔷薇
留下暮色的笑,在背后
漓漓了一朵,幽黑潮湿的野玫瑰

家已垂老
国安法令在街头游行,歧路漫长
把梦,钉死在厨房
夜墙上。像钉死一只开始党争的
蟑螂

二姐安静如微尘,安定在
自己的故事内里
并等待来年的雨季,把自己
轻轻,覆盖成
一句沉默的词语

(2,待续)

(南洋文艺,5/7/2016)

还乡记

李有成【诗】

李有成著《诗的回忆及其他》封面

少年时期的人事经历,在去国离乡半个世纪之后,有太多我已经不复记忆,即使经人提起,对某些事物也是印象模糊,不敢确定。唯独我所喜爱的食物,就算多年未尝,舌尖留味,始终历久弥新。从槟城阿参叻沙我想到自己与马华文学的关系。

4月20日夜里飞抵纽约,住进旅馆时已是深夜。第二天早餐过后,我和好友单德兴搭上地铁,目的地是距华尔街不远的九一一纪念碑与纪念馆。过去几年我读过不少美国学者对纪念碑与纪念馆的析论与省思,这次亲临实境,真正领略了好莱坞电影中不时可见的美式爱国主义。由于时差的关系,我们下午即回旅馆休息。傍晚外出觅食,不期在旅馆同一条街上发现一家马来西亚餐厅。德兴忌辣,不过为了一解我的乡愁,却体贴地怂恿我入内一试。我其实更想知道食物离散后会是什么面貌。
餐厅规模不小,黑桌黑椅,装潢不俗,入门处墙上挂满餐饮评鉴证书,想必口碑不错,因而客人不少。就座后一位中年男性服务生送来菜单,我一看惊喜万分,菜单上竟然有不少我所喜爱的餐点。我一再斟酌,最后点了槟城叻沙。槟城叻沙与马来半岛南部或新加坡者大不相同,其汤头酸中带有微辣,一般人较少以之作为晚上正餐。服务生看着我将信将疑,甚至善意地以英语提醒我此物鱼腥味重,怕我食难下咽。我告诉他无须过虑,我从小嗜食这道美味,在意的反而是道不道地的问题。
不久叻沙送到,除了以碗装对我稍显陌生外,我舀汤一尝,味道颇为熟悉,果然近乎槟城口味。他乡异国,受限于食材,这样的口味已算难得。此后在纽约一周,我们天天在此餐厅享用晚餐。对我而言,这个插曲显然另有真意,正好启发我为这篇序文开章破题。
食物的记忆总是令人难忘。少年时期的人事经历,在去国离乡半个世纪之后,有太多我已经不复记忆,即使经人提起,对某些事物也是印象模糊,不敢确定。唯独我所喜爱的食物,就算多年未尝,舌尖留味,始终历久弥新。从槟城阿参叻沙我想到自己与马华文学的关系。
1970年秋天我负笈台湾,在此之前有若干年,我直接或间接参与马华文学的生产活动,建树自然谈不上,但我曾经既是作者,也是编者,这些事实也无须妄自菲薄。在赴台之前几个月,我出版了诗集《鸟及其他》。这是我的第一本书,也是我在马来西亚出版的第一本著作。来台之后,最初几年还与马华文学界少数友人时有信函往来,甚至仍有诗文发表。时间日久,随着人事变迁,不免联络渐疏;我更由于专心学业,创作日少,渐渐自文坛退隐。不过在感情上我从未忘怀马华文学,我仍然断断续续阅读身边可见的马华文学作品。这期间有些朋友停笔了,有些则依然勤于笔耕,老骥伏枥,从未认输;更多的是新人辈出,不论在马来西亚本土或在台湾,新的世代在创作上表现令人刮目相看,甚至有关马华文学的研究也日渐形成小型的学术产业。这些现象是我在1970年代去国时所无法想像的。
2006年,台北的书林出版有限公司希望为我出版一本诗集,我考虑再三,最后决定从《鸟及其他》中挑选若干诗作,再加上1970年代发表的几首,辑成诗集《时间》出版,是我1966年至1976年这10年间的主要产品。出版后张锦忠还就此透过电邮对我专访,访谈文字后来交给黄俊麟处理,俊麟即在《星洲日报》之文艺春秋副刊为我刊出专辑,我就仿如出土文物,与马华文学再续前缘,不仅重新连系上一些老友,同时认识了不少新一代的马华写作者。后来张永修也在《南洋商报》之南洋文艺副刊规划我的专辑,老来还乡,仿佛领了敬老卡,处处受到礼遇。
这10年间我偶而发表诗文之外,也常应邀撰写一些回忆文字,或者为朋友的诗集或文集作序。当我接受曾翎龙的建议,将这10年来有关马华文学的文字整理成书时,我才发现这两类文字竟然数量不少。另外几篇访谈与座谈纪录,内容也与上述文字多有关系。因此在重新过目这些文字之后,为了方便阅读,成书时我把这些文字粗分为3辑。
第一辑各篇或在怀人,或在忆往,或在钩沉旧籍,所涉虽然多属个人,但是应该还有多少历史意义。譬如《彼南劫灰录》一书,经过我的推介之后,重新获得注意,被视为亲历太平洋战争者的真实证言,在纪念太平洋战争结束70年的当下,仍不失其反思战争灾难的价值意义。
第二辑所收则以评论与序文为主,而以序文居多。这几年承文友们不弃,邀我作序者不在少数,只是我另有本业,极为忙碌,假如来者不拒,势必严重影响我自己的研究工作与写作计画,我只能选择其中一二,勉力为之,而且每序费时都在一年半载以上。我的评论与序文多属诠释批评,随处可见我对诠释历史化的坚持,目的无非在探求我的理论框架下文本的微言大义,重视的是形式的意识形态与文学的政治寓意——这或可算是我借诗人作家说事的方式之一。
有时候我也尝试以所谓漫漶读法(palimpsestuous reading)处理多重叙事与繁复意义的问题——“漫漶”二字未必是理想的译法,元人张可久说的“旧刻漫漶看新碑”应该近乎我的意思。总之,我很清楚这些批评文字中所透露的文学思想、诠释策略及批判立场。这些文字其实隐含我在学术上赖以安身立命的poetics。
这一辑也收入我为欧大旭的小说中译本所写的两篇导读,以及我为新加坡诗人沈璧浩的诗集《都市录》撰写的序文。这3篇文字虽然不属严格定义下的马华文学,但是其关怀与新马历史和社会关系密切,一并收入这本文集,或许与马华文学的若干关怀可以相互映照。
第三辑包括了两篇访谈、一篇对谈,及一篇演讲纪录。我把这4篇文字纳入书中,主要是因为所谈内容多少可以为前面两辑的某些关怀另作注解。
书名《诗的回忆及其他》需要略加说明。〈诗的回忆〉一篇原为诗集《时间》的代自序,有叙有论,除反省我早年的创作经验外,并稍稍论及我对文学的若干体认与看法。文虽不长,却具有相当的自传性。诗集《时间》出版迄今已经10年,在新马一带可能不容易看到,〈诗的回忆〉一文中的部分记忆与反思容或仍有些许参考的意义。只不过作为书名,标题中的诗应该泛指各种文学类型。当柏拉图在《理想国》(Republic)中畅论诗与哲学之间的争辩时,他真正关心的是文学和艺术再现与真实之间的关系,亦即法国哲学家巴迪欧(Alain Badiou)在《柏拉图的理想国》(Plato's Republic)一书中透过苏格拉底追问的:“我们未来的同胞需要的是什么样的文学教育?”巴迪欧还有一书专论文学,书名甚长:《诗人的时代及其他论20世纪诗与散文之书写》(The Age of the Poets and Other Writings on Twentieth-Century Poetry and Prose)。此书固然以诗为主体,所论却涉及其他散文叙事文类。
我的本业是英美文学研究,任职的机构也有行之有年的考核与评鉴机制,我只能以相当有限的时间为马华文学略尽绵力。这本文集虽然非属事先规划的产物,不过毕竟是我的一部还乡记,偶然所得,却是得之不易,因此敝帷不弃,聊作返乡的薄礼。我另有一些讨论个别马华作家或作品的研究论文,体例上不适于收入这本文集,日后有机会当另作处理。

(南洋文艺,5/7/2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