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2月12日星期四

燒芭餘話


燒芭餘話
黄锦树

            八月和十二月分別在不同的主辦單位的邀請下返都發表論文,八月那場研討會矛頭指向我的遠比後一場為多,大多為的是「經典缺席」的問題,其中包括有備而來的新加坡大砲何啓良,以及英文很好的陳鵬翔教授。關於該問題,在我當年的文章發表後,林建國在他的長文〈為什麼馬華文學?〉一文中已有了更為理論化的處理;而在會場上恰好見著張錦忠的博士論文文學影響語文學複系統之興起,對相關論題更做了全面的處理,職是之故,就學術而言,我便可以不必多言,因為有比我更有資格回答的人在場,對他人投來的槍或射來的炮,都可以往他身上推──說實在的,我也實在懶得予人纏鬥爭論,盡力把論文寫好就是了。也恰如所料,對於我所提的嚴肅的問題(關於中國奶水、「恐怖母體」問題),大部分與會者都不感興趣,只有少數有見識的青年朋友樂於追問[1]。或許因為這樣,便給那些對我心存成見的人一種納悶的印象:黃錦樹並沒有想像中的「張牙舞爪」嘛。陳蝶便向我表達了她的意外,我開玩笑說:「獠牙和頭上的角沒有帶出來」。
            十年來在台灣參加了不少研討會,相當清楚它的本質──至少對我來說──可以一看和一聽的論文往往沒幾篇。有的人就那點程度,可是礙於情面,非邀他來不可(所謂的「名學者」),要不然得罪了他,以後處處找麻煩(逼死阮玲玉的「人言可畏」)。邀他來,論文亂寫,你也不能當真,一但問了尖銳的問題,以後妳申請的任何補助千萬不要落到他的手上,由他「不具名審查」,否則「怎樣死的都不知道」。這是學術的政治學,青年朋友不可不知,也是中國人所謂的「倫理」──這種倫理針對的不是學術,而是人[2]。而許多名學者有的也不見得是程度不好,就是太忙了──因為他實在太有名了,有參加不完的研討會,老實說也沒有甚麼時間寫,可是礙於自己的重要性,又非參加不可,於是爛好過沒有,大招牌一扛、臉皮一皺,西裝一穿,還是去了。原因無他,研討會本身具有一定的儀式性,在學術規範沒有充分建立的地方,很容易出狀況,有人可以藉機打混。
            十二月的這場研討會,既已選定方北方作為討論的對象、選定「馬華現實主義」為批判的對象,爭議和持續性的「馬後炮效應」是必然的,也早在預料之中。而那些始終無法超越馬華現實主義視域來談論馬華現實主義、缺乏良好理論訓練的中國華僑研究學者之被波及,也是遲早的事,我和中國學者黃萬華略帶嘲諷地說,正是因為他們和這些「吾學不復有進」的老現一樣,是「反革命」,只會讓糟糕的現狀持續下去,無補於現實。然而黃萬華的程度畢竟在同行的老頭子之上,他在我那一場結束後對我說,其實不必花這麼多時間為自己之批評方北方辯護,在學術會議上那樣的批評是很正常的。我告訴他:你不了解這裡的「文化」。而之所以對大陸的研究者那麼不客氣,原因很簡單,如果把馬華文學當一回事,無妨讓他們第一流的學者來從事──即使是嚴格的批判也無妨──而別老是派一些文學的外行人、海外華人史的研究者,從歷史資料的觀點來看文學產品而作唯心(應江楓的要求,改去以前常用的違心)的讚美。這是一個非常嚴肅的問題,研究者沒能把文學當文學(就歷史資料的角度來看,即使是墓碑、賬本、棺木上的花紋也有重大的價值),作家也無能讓文學文學,文學的專業性永遠也無法建立。只是又有多少人了解問題的嚴重性呢?退而求其次,只有請他們別碰我的作品──免得看了惱火[3]
            「事發」迄今已有一個多月,果然有不少人射暗箭。我在一封「檢查通過」的給方北方先生的公開信中提到不屑回應那些「恥與同列」的「人才」[4],說句心底話,我其實是蠻想回應的,因為這種文章很好寫,比創作容易上千百倍[5]。而且可以搞得很過癮──可以殺個片甲不留,或者燒成一片焦土。然而畢竟無補於創作[6]。不回應有兩個原因:
            一、面對「不可與言者,無法對話。原以為葉嘯還有點程度,從他的巨作中卻發現,他聽一場研討會卻只聽到句號前面那幾個字[7],開個玩笑,對於這種「人才」,與其和他對話,不如乾脆約個時間一人拿根棒子,打到死為止,還比較省事。況且人的心理一但有了成見,說甚麼也是徒勞,就譬如我說「我吃牛肉咖哩」,「人才」們可以說:你為甚麼吃牛肉,而不是羊肉?故意不尊重印度同胞?或者,為甚麼吃咖哩,而不是燒豬肉,你不是華人嗎?諸如此類的[8]
二、想想看這些人這些年來有沒有長進。看他們能鬧出什麼花樣、能鬧到什麼時候,也看看這些搞文學鬥爭甚於創作(或以鬥爭為創作)的「人才」敢不敢老著臉皮和我談「道德」。這種事件之所以會成為「文學史的事件」,不是我老王賣瓜,卻是觸及了馬華文學產生的一些非常根本的問題,而且可以就此事件對這些人的道德和學問進行考核。他們的反應,適足反映出他們的學識和知慧,如果還是依循多年前的反應模式——斷章取義,無法從宏觀的角度反省整個問題的歷史意義及現實意義,放冷箭……——卻反而應證了我對那個集體的批評,這些言論,恰可請有興趣的讀者「附錄」於我那篇論文後。如果他們冷靜而理智的話,應可發現,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不是罵罵就能解決的,必須拿出作品來——拿出你們「現實主義」的作品來。不是過去的,而是現在的——唯有如此方才能反駁我「馬華現實主義在實踐上破產」的論斷。不然,拿棍子打破我的頭也沒用——無補於創作上破產的事實。
  至於為何回應,一方面當然是菩薩心腸,在「渡」他們一回——再抬舉他們一次;二方面是想看看芭有沒有燒乾淨,有些枯枝敗葉那時可能還溼著,沒被燒到[9]   看了馬華人才們的意見,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大部分論者都宣稱沒有直接出席該場論文發表,是聽來的,是「據說」、「據朋友說」,簡直笑死人了。我那天確有「叫陣」,希望「人才」們有意見面對面說清楚,不要等我不在場了才做事後諸葛亮,那就太豬八戒了(至於「罵街」,倒是諸公的專長,從道北排到新柔長堤還輪不到我--即使我可以從居鑾插隊) ,結果人才們斯時沈默的在場,而後再喧囂的缺席,真是一大奇聞。用罕見的筆名當然更是慣技了。另外,許多論者對我把馬華現實主義追溯至左翼思潮頗為惶恐,甚至有過敏的現象,這種心態是頗值得探討的。從方修的論文和《馬華新文學大系》中的文獻,對照同時期中國的文學思潮和文藝論戰,都可以發現這種系譜是鐵證如山,有甚麼值得驚慌的呢?如果馬華現實主義的信仰者根本不知道它的理論淵源,那真可以說是盲目;如果明知而刻意否認,則是數典忘祖,比盲目還可恥。不管是哪一種,心態上都是要不得的。一個可能的原因是:對白色恐怖的畏懼,怕黃某人「扣帽子」。可是上回我去首都書局逛了一圏,沒有《毛澤東選集》、《資本論》的,還真少見。我們當然知道華裔知識份子當年吃了多少虧,可是那並不是甚麼不光彩的事,時移事往,正該重新面對歷史。而從這些人的極力撇清中,倒可以讓我們看出原先以社會批判、政治介入、歷史代言為職志,充滿理想主義和革命熱情的馬華現實主義何以會變成今天這幅靠暗箭、宣稱「我不在場」的沒出息模樣,因為他們把自己閹割了,而且企圖用那把閹割自己的刀來刺戮揭發這事實的人。
1998111


[1]這也是可以理解的。對於從來不思索如何精緻化文字的寫者而言,不可能感覺到這種問題;也只有寫作寫到一定的程度,這樣的問題才會成為問題。換言之,產生這樣的問題反而表示該作者已有一定的程度,不是「泛泛之輩」。
[2]要把問題當問題來討論並沒有想像中容易,因而有些怕麻煩的學者乾脆自律--不討論尚在世的作家。這也是華人文化圈的一大問題。
[3]如王振科之討論〈死在南方〉,竟然大談民族主義──以郁達夫是重要的民族主義者來反駁我的寫作對郁達夫形象的「扭曲」,由此可以見出他的「程度」。
[4]1215日返台前在家兄的煮炒店裡吃夜宵,突然暴雨驚雷,連綿不絕,有一位時刻突然見閃電而驚呼「又來了、又來了」,因不安而屢易其位、而蠢動不休甚至緊張到把他人盤裡的飯菜也拿來吃了,還一再笑著向我們解釋「沒有辦法,沒有吃藥。」家兄下一斷語:「這種人才到處都是」。本文所用「人才」一語,典出於此。
[5]從這個角度來看,我確實是大大有功於馬華文壇,讓許多曹操(「說曹操曹操就到」的「曹操」)和諸葛亮(原名豬八戒)可以長篇大論的大賺稿費,兼且得到「道德」的光環,很快的又可以出一本《無花的果實》之類的「經典之作」了──這也可以解釋為甚麼馬華文壇會有那麼多「雜文」。
[6]多年以前我的一篇小文章遭到黑狗兄猛烈攻擊時,我也曾表示不願再回應,而相期以創作,可是卻大大惹惱了他老人家──以為我向他挑戰。讀者也許不信,我是蠻誠懇的──與其整天寫那種要用雜文的名義才見的了人的「文學評論」,不如老老實實的去寫幾篇有關「作家們為甚麼不孕」的小說。
[7]建議主辦單位(留台聯總),以後凡是座談演講,如果可能引起爭議,還是在報章雜誌上全文發表的為好,讀者可以自己判斷,當事人也不致百口莫辯,也可以稍稍避免「人才」們斷章取義。
[8] 「馬後嘯」的幾處斷章取義這裡略作說明,吃虧一點,再給他重新上這一課。他說他想聽聽看我對自己引起的爭議作一番說明,而該場座談會我並不是談別的,〈代溝與典律〉的問題設定談的正是這樣的問題。我著重指出,一般被認為是代溝的問題,如果把問題的層次提高到學術的高度,談的其實是一個典律的問題(同時吁請在座者自行閱讀張錦忠的論文〈典律與馬華文學論述〉),而要談典律,就不得不談文學的判準。關於判凖,我也不厭其煩地引了俄國形式主義對「規範詩學」和「一般詩學」的談法,指出許多「主義」的信仰者都自認自己奉行的是放諸於四海皆準、永世不朽的「一般詩學」,其實都只不過是具有相對效度的「規範詩學」,我的所有努力都不過是為了打破這一層死壁。從談論中(與及我過去發表的非常「自我」的、「欲仙欲死」的﹝借某為「人才」的修辭﹞的論文中),也都不吝於一再暴露自己的尺度:讓文學成其為文學──俄國形式主義所強調的「文學性」,而我所談的確實是一個在基本不過的老問題:讓文學是文學,給予它一個應有的位置。目的非常簡單:讓馬華文學有一個更好的起點,重新開始。因為我們已落後太多。從尺度延伸到文學獎的問題(從亞才兄的發言延伸而來),談的仍然是判準的問題。我提到我曾仔細分析過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的評審紀錄,發現文學獎大致有幾層判準:一、憑學識而來的專業判斷(憑專業知識判斷一篇作品是否在技術上成熟或具有創意);二、評審者個人的品味(對於同樣技術成熟的作品,不同的評審有不同的品味,而有所偏愛);三、評審者個人好惡(只憑主觀的「感覺」而去取作品),而許多教授在進行評審時往往都沒有意識到自己動用的是哪一層判準(加上地域因素之後,問題更加複雜),而這往往是文學獎評審的問題所在。「馬後嘯」只提到陳大師的問題(「你也曾在大馬得獎」),那恰恰是最不重要的──因為在馬華,黃某即使成為「遺珠」,也不會有人覺得遺憾;而且我不怕再度指出:我徹底懷疑本地評審(及許多外地「名牌」)是否稱職。葉某於這些該聽的卻沒聽,也難怪這些人老是不長進──只挑一些「有的」和「沒有的」來聽。另外陳鵬翔教授最後潑冷水說「現在都已經後現代和後結構都快過去了,都甚麼時代了,還在談這些過時的問題」,我也順便回應一下,所有的基礎問題,沒有所謂的「過時」,基礎沒有建立,一切新的思潮都沒有立足點,更別期望落地生根、開花結果,充其量只是跟著美國和台灣的屁股走,趕潮流而已。如果我們這一代還沒有這種起碼的認知,還在「跟屁」,那就玩了。若基礎堅實,甚麼主義都好,即便甚麼主義都沒有,依樣可以自成統系;反之,若沒有基礎,談甚麼主義都是狗屁。關於代答蘇菲的問題,用腳趾頭想都知道是開玩笑──因為問人家論文是甚麼「主義」本來就是不對的,那樣的問題最宜一笑置之;李瑞騰教授最後幫我把話重新整理一次,對我對大家都好,我得謝謝他;而他把發言時間讓出來,言「馬華文學的問題還是讓當事人來談比較切題」更顯現出他的風度(尤其是和其他愛講話的「教授」比起來);關於「謝謝江楓給我們上一課『文學概論』」那樣的回答已以經過於客氣了。要知道江某人在談文學的本質就是真善美、文學的特性就是普遍性、特殊性、恆久性等等,正是坊間《文學概論》的內容,根本搞不清楚我們在談什麼問題。這可分兩部分來談。一、對我們談這種不切題的老掉牙概念,既無能澄清我們正在談的問題,更蔑視了我們的基本人文素養。這些東西我在台灣為學生上《文學概論》都嫌其迂腐;二、空洞的大概念大名詞往往是似乎什麼都被談到了,其實什麼也沒談到,這往往是喜談抽象名詞者的一大陷阱。真正該注意的是,在馬華這樣特殊的歷史時空中,怎樣的具體問題展現出它的迫切性──如教條現實主義、中國奶水、盲目後現代──而「如何斷奶」涉及的是如何在面對中國文學資源時能化被動為主動,話依賴為批判或保持距離,以建立自己的主體性。文學是往往必需落實到具體情境和最基礎的盲點,也只有這樣的落實,才是「唯物」的,而非「唯心」的。說句題外話,建議新紀元學院請中國教授時千萬要小心,太爛的貨色還是要避免,大馬華社還是要有自己的尊嚴,別把好好的子弟教得和爛老師一樣笨了--或青出於藍,比爛老師還笨。
  另外關於會場上不讓陳賢茂把話講完,主要是礙於會議規範(我們都盡量長話短說),也因為大教授太夾纏了。關於陳教授,他原先也是要寫方北方,主辦單位還曾因此叫我改題(我因討論對象和林建國原來要討論的人相同而主動改了一次),我建議至少兩人共同討論一個對象,可是不知為何陳教授卻改寫潘雨桐,相關論題我在唸碩士期間卻早已討論過了——也討論的比他全面、深入得多。和八月那場研討會一樣,會場上的許多論文如果我們要真刀真槍的幹,會是遍地硝煙。礙於情面和「倫理」,其實已盡量的溫柔敦厚,只談自己的文章。

[9]林建國曾轉述某位與會的小女生獻上的憂慮「有必要得罪那麼多人嗎?」吾心領矣。不過黃某之所以會成為今天這幅模樣,也是拜馬華文壇鬥爭文化所賜。許多年前我發表短文〈馬華文學經典缺席〉,不料遭到陳雪風經典性的炮轟,年少氣盛,自然不甘示弱,偏偏這些人程度太差,又偏愛搗破馬蜂窩,而此後人在江湖,業已身不由己矣——遇上喜歡被螫的人,盛情總難卻。換個角度來看,就技術而言,自然也可以選擇像林建國、張錦中那樣不得罪人的方式——或像是王振科、林賢茂等人那樣討「文化鬥士」們歡心的方式,那樣當然對自己較有利。可是我一來不情願,二來也來不及,已經被這些偉大的舵手「拖下海」去了。明知老來或將悔其少作,也不管了;反正這也不妨礙我的寫作,且我又不靠這些人賞飯吃,到也無妨了。最後奉勸作品寫的爛的一塌糊塗的「鬥士」們,不要在幹這種蠢事了——不要再製造出自己氣死了也對付不了的對手——即使對閣下的「雜文」產量大有幫助。

2019年11月25日星期一

《温祥英 有情人》书简介



【《温祥英  有情人》书简介  

《温祥英 有情人》收录短篇小说18篇,写作时间横跨五十余年,展现作者从“山芭仔”到“温祥英”的蜕变。个中故事书写人类的贪婪与自卑、他们对谣言的恐惧及对理想的坚定信念、不可预见的悲剧,以及有情人之间短暂如初恋的第二春,和起伏不定的婚姻与浪漫史。本书为枫林文丛丛书1,张永修主编,由陈志英张元玲基金出版。ISBN 978-983-40186-8-9

【温祥英 小说《有情人》 摘录】

“My hubby!”白马喜兰一见到他,就高兴地喊。在那迷蒙的街灯下,他仍能看清那份意外,那份喜悦,从她嘴角泛上眼眸。不过,很快的,阴影就罩上她脸孔。

她身旁却有个男子,比他高,比他英俊,头发短短,卷卷的服帖在头颅上。也戴着一副眼镜。
白马喜兰介绍:“Din.”
他迟疑了迟疑,最后特意地高声叫:“My wife!”


【学者李有成 推荐文 】

温祥英在小说创作上的选择与经历虽属个案,但放大来看却不无文学史的意义。他如何弃绝他所谓的宗派文学或教条文学,如何脱茧而出,以新的语言、形式及技巧处理新的题材,在在反映他后来若干小说的创新性与实验性——而相对于宗派文学或教条文学的陈腐刻板,创新性与实验性毋宁正是现代主义初履马华文坛时最明显的标签。


【温祥英 作者简介】  

原名溫国生,1940年9月11日生于太平。1946下半年至1948年尾读华联小学。1949至1958转读爱德华七世英校,1959-60到怡保安德申读先修班。1961-65 在马大攻读英国文学和教育文凭。1965-95在圣方济教英文和历史。1995年2月升圣心校长。1956年开始涂写,笔名山芭仔。婚后改为溫祥英。著有《溫祥英短篇》、《半闲文艺》、《自画像》、《清教徒》、《新宁阿伯》及《温祥英 有情人》。

2019年10月31日星期四

慕蘭与蘇喜




2019年10月29日星期二

寻虎


校長的乾兒子



【镜文学】2019年8月21日起至8月27日连载







第一章

校長突然自殺,是游任一直無法接受的事實。
傍晚的時候,校長要游任向媽媽借舂辣椒的石臼。校長包伙食,平日不下廚,借石臼有何用?這個念頭曾經在游任腦海閃過,但上午結業典禮的興奮情緒,很快就把疑問掩蓋掉了。游任以非常出色的成績獲得六年級第一名,校長送給他的禮物是一條銀色的項鏈。
為什麼是銀的而不是金的?游任問校長。校長摸著游任的頭說:"實那不是銀,是白金。那是一種買的時候價格與金價不相上下,不過賣的時候不值錢的金屬。"
"
因為不值錢,所以人們不會變賣它,它就很適合作為永久留念的紀念品,對不對?""唔,你畢業了,就要離開這裡到城裡深造,以後,我們見面的時間少了,你看到項鏈就像看到我。"校長將圓形的墜子打開,"你看,這裡還可以放照片。"游任回到家裡就將畢業照拿出來,再找一個五分錢將校長周圍劃個圈,剛好也把游任圈在裡頭,再以手工剪刀小心翼翼的把圓圈剪下來,置入墜子裡。
游任太高興了,返回家裡向媽媽要石臼。媽媽也同樣有疑問,不過還是將石臼借給校長。
第二天,游任起得特別早,梳洗後便把白金項鏈帶上,然後準備給校長弄早餐。之前,早餐都是媽媽準備好的。今後,他要趁還沒到城裡唸書,每天親自做早餐給校長。
平日校長吃的麵包不蒸不烤,今天,游任換個花樣,將麵包放到鐵網上用炭慢烤,過後再把褐黃均勻的麵包塗上厚厚的花生醬,花生醬的香味馬上就散發開來,他知道校長最喜歡這種味道。他再煎兩個荷包蛋,半生熟的,放一些胡椒粉,滴幾滴醬清。唔,昨天學校舉行畢業典禮,媽媽到鎮上買了些外國入口的水果供茶會上用,留下幾個給他,他選了一個最美的蘋果,切成四瓣,去心,浸鹽水,蘋果就不會那麼快生果銹。咖啡烏呢,是媽媽泡的才香濃,他還沒學上功夫。他將自己專用的杯子--印有海豚圖案,一個好友送給他的生日禮物,拿來給校長倒上八分滿的咖啡烏。
走過宿舍旁的水喉旁,地面是乾的,校長還沒起身。游任在宿舍房門上敲了兩下,沒有動靜,門虛掩著,便推門而入,將早餐放在桌上。桌上還有昨晚喝剩的半瓶紫色Fanta汽水、一個玻璃杯子、一個蓋子沒栓好的褐色玻璃藥罐子。在轉身的時候,匡鐺一聲,他踢到門邊的石臼。校長還躺在床上,赤裸上身,圍著紗籠。
"
校長,該起身了,早餐已經準備好。"校長沒有回應。趨前,啊,校長口吐白沫,額頭是冷的,鼻子已經沒有呼吸!
校長死了!
游任嚇得一身冷汗,失魂落魄的跑出房間,碰到校工白魯叔叔,指著房間重複說著:校長,校長……校長死了,是自殺死的。校長昨天借了石臼,將儲存多時的安眠藥舂成粉末,配汽水服食。校長書櫥上一排如長城的紫色Fanta汽水,缺了一瓶。過後的傳言,成了校長喝Fanta自殺
。此後,全村的人不敢再喝Fanta,怕喝了會像校長那樣死掉;咖啡店老闆也就不再辦Fanta來賣,從此Fanta汽水在這個村子絕跡。不過游任還留了兩瓶在土地公神龕上,每次上香的時候,同時把功德回向給早逝的校長。
校長逝世那年35歲。沒有遺囑。


第二章

校長姓傅,24歲時從城裡來到一個叫木閣的地方任校長。由於連姓一同稱呼,傅校長成了副校長,有些不敬,因此後來大家只稱其職銜而不喚其姓氏。校長初到木閣這個地方,感覺偏遠不便利,四周被濃密膠林重重圍繞,讓人懷疑夜間有沒有老虎出沒。村裡人口稀少,不到60戶,散佈在山坡下三岔路口兩側。小學是一所亞答葉蓋的馬來式高腳板屋,有一把木梯架到樓上,除了教師辦公室,剩下3間是教室,學生每兩年級以復班方式在同一間教室上課。
木閣小學自開埠以來,人數每年不及百人。一個一年級學生考獲第三名,父母很高興,讚他聰明,問他全班幾個學生,他答3人,父親一個巴掌就朝孩子頭上蓋去,大罵蠢豬。
小學教職員也不多,包括校長,共4人,另加一個校工;學生必須參與勞作,每天輪流打掃校園和校舍。校舍旁邊,有一座食堂,附設一間宿舍。宿舍不大,8尺乘12尺,一盞煤油燈,是晚上的唯一光源,校長住其中。
校長年輕有為,掌校有方,5年之後,校舍逐步翻新,新校舍半磚半木板,紅屋瓦代替亞答葉,一片新氣象,深獲董事家長讚揚。
此外,校長出名嚴厲,學生晚上7時過後不得踏出家門,那是溫習功課做家庭作業的時段,違者鞭打5下,任何學生都可以舉報。其他犯校規者,如上學遲到、沒交功課,鞭5下;偷別人種的水果、爬樹捉鳥,鞭10下。校長還收藏很多籐條,有肥有瘦,有長有短,任君選擇。這種"斯巴達式"的管教方式,深得家長的歡迎。鄉下的家長,大家都忙著各自的工作,也不大管孩子,現在有校長代勞,大家樂得輕鬆。他們常說,自從來了這個校長,學生都變乖了。
校長雖嚴厲,但他很疼愛乖巧聰明的學生,常以故事書、日記簿、鋼筆、中國象棋等禮物贈予,學生高興,家長也高興。
校長長得高大英俊,到了適婚年齡還是單身,學校董事們給他做媒,相親了好幾回,都沒有下文。過後,董事們也累了,不再提相親之事。看來校長要當一輩子的光棍了,開始認乾兒子。3年前,四年級的王梓仙成了他的乾兒子,一時傳為佳話。



续文请继续追踪【镜文学】

https://www.mirrorfiction.com/book/15656/1569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