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月11日星期四

我的编写日子



张永修

1.

1980年代末90年代初,一则地方新闻,我读后耿耿于怀,至今难忘。

新闻说,一对情侣在八打灵情人圣地嘉星山车里谈情,不知何故被警方开枪,伤者为一名医生。之后没有后续报道,读者只知某时某地曾经发生过这一起伤人事件,“不知何故”,没有前因后果,没有真相,让人如鲠在喉。当然还有很多类似大大小小的新闻,记者都不会给予答案。后来我将嘉星山枪伤事件写成了小说,自圆其说。

我在台湾政治大学上林元辉老师的报道文学课时,总是好奇老师所报道的当事人事后如何,甚至怀疑报道文学的作用。比如素人画家洪通的作品曝光后他困顿的生活获得改善了吗?演员谷明伦坠楼之后的所谓的“真相”是真相吗?……. 这些没有答案的新闻,如马航班机MH370 在2014年某天离奇失踪,下落成谜那样,至今没有答案。

民间还有很多不公不义的事件在不同时代不同地点发生,媒体如电台、电视台、报章的有限篇幅,不能(或没有)报道,因为事件没有什么亮点,没有造成轰动的元素,而得不到关注,进而蒸发消失,如同不曾发生。某些新闻“有幸”被报道了,后续如何,通常也没有大人物或相关机构跟进,让有关事件得到妥善的处理,或阻止类似事件继续发生。那种无力感,对当事人或其家属,感受尤为深刻。在现实世界,英雄和强人都没有出现。报人和作家,也只能恪守本分,各司其职。写新闻的,继续报道表象;把关的编辑,大刀阔斧删改敏感字句,或制造耸动的标题来博取关注;写诗的,嘲笑影射;写小说的,虚构幻想。

我的写作题材,源自现实生活;但显现在文字上的,则是生活的变形。

2.

我的青壮年近乎是在报社编辑部度过的。1980年代,编辑部的外来干预相当明显,那时连“警察贪污”、“校长抽佣”等这些事物都不能在文章中提及或批评。早年还有报社主笔因社论涉险入狱,后来还有报社涉及敏感课题而被令停刊。经验教会作为编辑的我们自我设限,防自己也防作者踩敏感红线,遇到相关课题,稿件得格外小心处理,或修饰裁剪,或干脆不用。遭政治部点名的违规者,被调部门,三年不得加薪。我的经验则是因为 “没有过滤好”作者来稿,刊登了涉及政治敏感的小说,而接获报馆内部警告,算是小事了。这些种种限制,是否导致马华文学如盆栽那样无法长大,或变成所谓的“马华文学的没有”?

我们似乎都是生活在重重笼子里的人。笼子外头,鸟在天空自由嘲笑。

3.

三十多年过去了。

我进入报馆第一年就遇到劳资谈判。劳方因诉求无法达致而采取怠工行动,以不合作方式表达不满。截稿时,打字部手摇机打出来到文字稿不足构成版面;植标题的日本机几乎作业停顿,编辑只好以手写毛笔字替代。这样忐忑不安的日子,我过后还得陆续经历,比如报馆财务问题被银行接管、茅草行动中被政治部勒令停刊、失业多月却依然“上班”筹备复刊的工作。接着还有一波波的事件,如收购改组大裁员、派系互斗,政党收购的“报殇”事件、报人示威、文人罢写等等。

那些年,很多大人物斗来斗去,或者跑来跑去,直到一方败退。报馆底层的小人物,即使不搞权力游戏,也常被波及,有些被开除,有些被打入冷宫,有些被整为西西弗斯,有些被埋没在无尽无止的工作中。

在风云变化的年代,我从新闻组转到副刊。副刊组有如避风港,我窝在其中,侥幸在一场场风浪边缘经历小小动荡。比起编新闻版,编副刊是件快乐的事。尽管如此,却也不能完全幸免于风浪。比如有一年发生石油危机,白报纸价格飞涨,报社将报纸面积缩减,字体与行距空间也相应缩小,以便同样数量的文字能够刊在比较小的篇幅里,而达到减少用纸量,聚沙成塔。编辑部相应推出“精写精编”方针,少用长文,多用短稿。我在副刊岗位上,只能想方设法,谋求能够配合报馆政策的方式。于是就有了“300字极限篇”的 征文活动。这个活动前后催生了五百多篇作品,后来被作家雅波以剪报复印的方式,制作了共四册的《300字极限篇》。我自己在这期间,也用其他笔名涂写数则以抛砖引玉,这些都收录在本书里。

回顾我的编辑岁月,最快乐的,莫过于在星洲日报编《星云》和在南洋商报编《南洋文艺》。这两个副刊,让我直接或间接参与马华文学的建构,对一个曾经以“艺青”为笔名的文艺青年来说,其快乐无可言喻。可惜,曾为我赢得几座黄纪达新闻奖的《南洋文艺》,却在上个世纪末因时势而提早终结。所幸的是,被经济挂帅的管理层忽视的文艺版,却获得中国学者如龙扬志、王列耀、温明明等人的大力肯定。

三十多年过去了。这些年来,我见识了不少作家和文化人,他们的性格或经历,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丰富了我笔下的富贵、慕兰、锺情、桑田田、沉香、麦丰年等人物。还有罗顺,一个说来你可能不信的小卒仔,也曾在这段日子中远远走过。

4.

时间过得飞快,在忙碌得不知时日的时候,我已经过了青壮年期。

时代变了。纸媒争霸的战国时期,华文日报从巅峰期的六七家,淘洗到最后零落的三两家,再过几年,可能每则新闻都是“独家”的了。没多久,电子媒体或将取而代之。如今,政府换过几次了,政治干预好像减少了,但报社的警戒线还没有解除,写作者只能随遇而安,或另寻码头,或退隐江湖。

庆幸自己今天还能在在报上看到文艺副刊,发表没什么商业效益的虚构小说,甚至出版纸本书册。

感谢“双福文学奖”给我机会,让《寻虎》一书获得出版基金,也要感谢曾翎龙以及有人出版社承接出版此书。

感谢给我写序和评论我作品的新知旧雨:黄锦树、林建国、张光达及王学权,感谢他们给予我的肯定与鼓励。

感谢我的妻子林春美为我做的一切。

感谢所有美好的机缘。

那年圣诞



张永修

圣诞节还有一个星期就到来,虽然不是教徒,他们也要为“圣诞老人送什么礼物给孩子”而烦恼。

星期日好不容易挑了两份礼物给两个孩子,妈妈还没来得及用不同花样的礼物纸包裹,就听到爷爷感染新冠病毒的消息,全家便乱成一团。二年级的妹妹把房间让出给嫲嫲,晚上跟妈妈睡;哥哥睡自己的房;爸爸是新冠病患幸存者,病愈后睡客厅,顺便照顾半盲的爷爷。

爷爷会染新冠肺炎,大概跟爷爷嫲嫲每天都要到公园散步、跟他们同样高龄的邻居聊天,然后到街上餐厅吃早餐或打包午餐有关。两人都八十几了,怎也听不进孩子的劝告或批评。爷爷会说疫情三四年了,大家都没事,穷紧张什么?

隔天,嫲嫲的新冠肺炎检测呈阳性。听妹妹说,爷爷在屋子里走动没戴口罩,午餐时嫲嫲和爷爷同桌吃饭,互相夹菜礼让来礼让去,还走进爷爷睡的房间。如此,嫲嫲很难不被传染新冠病毒。

星期四是冬至,请假在家的爸爸发短信给仍在公司上班的妈妈,说今晚过节在家里庆祝。妈妈即刻回覆,盖不住怒气:你爸妈都染病,庆祝什么?下班后打包日常餐饮,回家在各自的空间,各自用膳,以免交叉感染。

第二天又一人失守,轮到妈妈喉咙痛,筛检结果呈阳。妈妈被隔离而独占一室,妹妹则搬去跟哥哥同房。同一天下午,妹妹开始发烧,摄氏40度,但新冠病毒检测呈阴性。虽说妹妹暂时安全,但住在另一区的外婆知道了,开始紧张,决定将还健康的哥哥带离“重灾区”照顾,以免殃及池鱼。 外婆她一人无法兼顾可能都生病的两个小孩,便把妹妹留下,仅带走哥哥,妹妹不甘,当下嚎啕大哭。妈妈戴着口罩,安抚妹妹说:退烧了就可以去外婆家。外婆发动车子时还听到妹妹摇撼玻璃窗的声音。

这两兄妹自小有各自的房间,只有在周末到外婆家,大家才能睡在一起,互相嬉戏玩乐。外婆家有一张大床,兄妹俩说好,轮流跟外婆同睡一床,另一人就在床脚打地铺。这个晚上,哥哥与外婆同睡,听外婆讲枕边故事,在轻轻拍打声中睡去。

圣诞前夕,哥哥一早发烧,38.4度,吃退烧药、贴退烧片后渐渐好转。新冠肺炎检测为阴性。午餐后哥哥呕吐,又开始发烧。再吃药,睡了两小时,烧已退,精神饱满,到走廊踏脚车,完全是健康小孩样子。

当晚,看完圣诞动画片之后,哥哥有点失落地说:今年可能没有圣诞礼物了。孩子总会盼望圣诞老人送他们礼物。问为何?回答说:今晚不在家里睡,圣诞老人恐怕找不到他。外婆安慰他说:好孩子不管在哪里,圣诞老人都会送他礼物。哥哥半信半疑,让外婆背进房,如常听枕边故事。哥哥病了半天,刚躺下就睡着了。 圣诞节当天清晨六点,哥哥醒了,在床边找到礼物,兴奋地叫醒外婆,说:圣诞老人昨晚来过了,而且送了两份礼物!前一天哥哥吃了药睡觉时,妈妈托姨妈将礼物偷渡给外婆,姨妈还添多一份,所以哥哥今年有两份圣诞礼物。他当场拆了包裹,愉快地玩他的礼物。

外婆的圣诞晚餐,是起司白浆螺旋面条,配上切丁三色灯笼椒和午餐肉,再加蛋饼、萨拉和蘑菇浓汤。外婆特地铺了格子桌布,换上有圣诞气氛的餐具,关了电灯,点上蜡烛,选了圣诞歌曲的CD光碟,就是很温馨的圣诞节了。哥哥胃口很好,完全不像生病。

晚餐后,兄妹视讯通话,互报收获。妹妹说,圣诞老人太胖了,进不到房里,便将礼物挂在门把上。外婆听后大笑。

圣诞节次日,外婆给哥哥做新冠病毒检测,结果呈阳。她自己检测则呈阴性,没事。

哥哥除了在圣诞前夕病了半天,过后就没有其他症状,像只小马奔奔跳跳的,外婆以为没事,怎知病菌潜伏多日之后终于爆发。后来妈妈在家庭群组里透露,妹妹也同日确诊。

这几天外婆都与哥哥无间隔的相处,属于近距离接触,有感染病毒的风险,但她心理建设强大,之前打过疫苗和增强剂,每天有一杯即溶维他命C,加上平日健康饮食和跟着优频做运动,应该有能力战胜病毒。再看哥哥活跃的情况,完全没有病容,大有打败新冠病毒之势,不必过于担忧。

外婆打开窗户让空气流通,如常用消毒剂抹桌椅沙发地面,又开启了她新的一天。

—— 29/12/2022

《星洲日报.文艺春秋》,12/1/2024

2023年12月29日星期五

张光达推荐《寻虎》


柯云(张永修)对同性恋题材的书写在〈冷酷热郎〉(《南洋商报·南洋文艺》,25/5/2002)和〈从耳朵到心里的距离〉(《蕉风》493期,2004)中有更成熟的表现,前者耽溺于一种富含颓废美的感官情欲想像,以及人性中对欲望产生一种欲迎还拒的魅力和威胁,后者对同性恋、异性恋与双性恋之间的心理曲折婉转,如此惊心动魄的故事,作者写来却又如此多少遗恨犹如梦幻泡影、云淡风轻。以语言文字表现与内容的深度而言,〈冷酷热郎〉和〈从耳朵到心里的距离〉显然是柯云的力作,故事中的叙述者周旋于同性朋友之间,虽然现实诸多困扰难过,但只要有一息尚存,他们随自身的情欲感受起舞,像飞蛾扑火般的舍身情爱,不能自已。
——张光达《 #寻虎》

黄锦树推荐《寻虎》


〈白梅愿景〉敷寫貧女白梅如何走上馬共之路,作者(张永修)給她設計了一種能力(「自小就有预知未来的能力」)和一個先天殘疾的孩子(暗示馬共的政治遺產是殘缺的?),孩子在森林裡被生下來後,依規定必須送到外頭讓別人撫養。故事的高潮是在合艾和平協約簽署、馬共解散後,因此是篇「後革命小說」。對小說主人公白梅而言,當年被迫遺棄的孩子是後半生最大的懸念。於是小說末尾成了奇情故事,白梅帶著殘障的孩子遠赴北京求醫,求助於氣功大師,學成返鄉,歸隱山林、發功濟世。革命歌曲「杨桃结满山岗」也從歌詞變成了實體,過上了寛裕的日子(影射改革開放?)「白梅的愿景,终于实现」,看來白梅的願景不只一個。這篇小說結束後還加了個尾巴(作為另一個結局),把這一切都打成幻覺。作為交換,是孩子的一聲「媽」的呼喚。這些設計都頗值得玩味。
——黄锦树 《#寻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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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建国推荐《寻虎》


〈鄧基之城〉寫的是個奇異的城市,概念上很像湯瑪斯.摩爾筆下的烏托邦,體制之嚴厲又近似今日的北朝鮮。奧威爾《一九八四》的指涉更不在話下。至於這麼一個條款:「女人可以同時與五名男人維持婚姻關係,男人只能與一個女人結婚,花心丈夫將被施予宮刑」,其間女男之不平等,又遙指馬來西亞。何況鄧基一語,出自馬來文妒忌(Dengki)之意,小說的國家寓意不脛而走。
妒忌一旦成為立城精神,傲驕的權貴獵殺百姓便毫不眨眼。自由──含戀愛自由──便成為尋常百姓要保護的底線。所以即便麥豐年受到權貴重用,並與情人胡競打得火熱,他仍執意利用這段感情作為掩護,逃脫城邦當局的掌控,最後不知去向。這篇小說的特殊在於「自由」很少成為馬華小說的命題,更常出現的是「平等」的呼籲,尤其是在大馬這種由膚色決定誰是權貴的國度。
——林建国《#寻虎》

王学权推荐《寻虎》


耸人听闻的新闻,能为媒体机构增收,但在这里,耸人听闻的是民主危亡的时刻。 《窝在报馆的那些日子》一篇更关切地探讨「转折」背后的权势和动力:写的是南洋商报,那些年份事件,包括改简体字、改横排、报殇等事件。与其宏观地对待马华新闻自由消融的历史,永修的小说都是从报人的主观努力、亲身经历以及悲惨遭遇说起的。小说叙述至上,但政治还是能带来冲击和转折,打断读者的遐想。以载树桐的罗里撞入报馆的年份,暗指伐木商收购南洋,局内人看到就知道,其余的也会隐约地体会到个中暗喻。
——王学权 《#寻虎》

2023年12月14日星期四

黄意心谈寻虎

黄意心 10月27日 ·
当我知道永修哥出了一本新书,立马买了一本支持。【寻虎】里头有很多故事,但是最触动我的还是永修哥写的故乡的人和事,这些人,很多都已不在了,永修哥把他们写出来,也写出了我很多的回忆录。永修哥和我来自同一个小镇,他家和我家隔着一条马路,我上下学都会经过他的家,他书里面写的【孩童走过他家,看到他母亲都会Pak Mei长Pak Mei短,Pak Mei就会給糖果】哈哈哈~我就是那其中一个讨糖果的孩童,那是很美好的回忆!
谢谢永修哥
祝福永修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