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2月30日星期五

我怎样吓人

庄若【椰子物语】
有一回我在大众书局看书突然听到自己的歌声,猝不乃防差点跌倒。

我在《青苖周刊》时期的同事麦伟坚最近才在脸书提起,原来他和老婆陈韵宁的第一次约会,是借我“过桥”(陈韵宁是《椰子屋》读者,也是“激荡”某双人组合成员)。他们到“椰子屋”找不到我,被告知我在Taman Tun的录音室,就到录音室来找我——20多年以前的事,我已记不起了。如今只记得当年,每晚都留在录音室内,直到凌晨才离开。可见我是喜欢这种“夜夜笙歌”的,幸好没有音乐天分,这样的生活无以为继。
卡带做好了。用了我《椰子屋》剪来的一张照片(当年真的没有版权观念呵),四个舞台剧的人物剪影,丝印在卡带塑胶盒上——技术上怎样做成的,我至今未明。可能是张盛德他们做T恤设计方面的管道吧。

一个也不能逃

然后是卖卡带的时候了。也是我第一回“跑团”(后来《比比心音乐》还跑过一次)。凭《椰子屋》和“激荡”的关系网,南下北上的,在学校礼堂、报馆礼堂,全是“另类音乐人”的,或参入别人的演出之内。我通常不会参于演出,只负责在台下摆档口,卖卡带(顺便卖《椰子屋》),不过也有上台的时候。当年“另类”诸人刚刚出道,有时会紧张——尤其是眼看校长老师正襟危坐第一排,脸色阴晴不定(其实是心理作用)的时候,我最记得的是在宽柔礼堂。台下校长老师同学全坐满了,场面浩大。我安心在台下整理卡带,突然有人来叫我上台。
我站在台上,面对观众,说:“好,我要开始唱歌了,请先把礼堂的门关好来,一个也不能逃……。”我唱的,是另类的“序曲”(可见我真的把歌辑当成一本书来编)。而且还是清唱呢。你没听过的话不晓得此歌有多吓人。记得我们曾经在卡带内页作出警告,开车或做处于任何危险位置时,请勿开这首歌。可是“防不胜防”,此歌紧接某首歌曲(忘了哪一首),一下子就把人“击倒”了。

差点跌倒
最记得的是,有一回我在大众书局看书(我也是第一个使用大众书局打歌的吧?)突然听到自己的歌声,猝不乃防差点跌倒。
另有一次,我和“另类”去到新加坡,接受张美香的电台访问。忘了提醒张美香,结果我的朋友梁伟丰站在收音机旁,听到我的歌声,不由吓了一跳。后来一直笑我把新加坡的听众吓惨了。
吾友林艾霖也曾经老实跟我说,“庄若,你那首歌真的很难听,对不起呵,我把它洗掉了。”她真幸运,这个是卡带可以“洗”得掉,而不是CD。最近听友弟说起,他们有意把“另类抒情方式”复刻在CD上。我心里暗笑,这样子听的人不就怎样都逃不过了吗?
除了第一张专辑,第二张“另类”作品,我也参于不少(填了几首词)后来专辑未推出,我就退出“另类”了。

(商余,28/12/2016)

非暴力沟通法

练葵芳【转山】

有一种沟通法,叫做“非暴力沟通法”,你学了如果有本事,在生活中的方方面面都绝对按照非暴力原则和步骤去说话,一切沟通会很清晰。

我有个想法,或许也可说是立场,认为别人要告诉我他对我的任何看法,感受或期许,都是可以的。
你不说我不会知道,在你心中原来我像神一样,或是一坨屎、一枝搅屎棍、一只性感波斯猫(还没听到过)、一个好人、臭人、一个无聊人……
不是我有天大的定力,宠辱不惊,我惊就惊,爽就爽,不爽就不爽。不爽到出言反击,也很正常。你说的话会有后果,我以慎密逻辑和精妙语言骂回你,就是后果。
咦,脸上贴了一块金。
我要不要针对你的说法调整自己,要看我珍惜不珍惜你我的情谊。
若然珍惜,慢慢聊,加深了解你到底不满意我什么,能力范围内可以调整,我就调整。若是你个人课题的投射,或你认为我穿白色的衣服会让你很想死——我有穿白色衣服的自由权,你死就死吧。
活到现在这样,真的很不容易。
一个精神那么衰弱,性格那么边缘的人,到老的时候,感受着平淡而毫無特色的自己的人性,过平凡日子,与人为友,不喜欢得罪人,但真需要得罪的时候,选择运用(再贴一次金)慎密的逻辑和精妙的语言去得罪,也算很对得起人了。
有一种沟通法,叫做“非暴力沟通法”,你学了如果有本事,在生活中的方方面面都绝对按照非暴力原则和步骤去说话,一切沟通会很清晰。但是在华人社会可能比较难风行起来,准确的表达立场,不自己嚇自己,怕别人会怎么想?别人会怎么看我?这种害怕很瘫痪人心。
我现在还是怕鬼啊、怕打电话、怕上邮局、怕西瓜不甜、怕蛋糕太甜,什么都怕,就只不太怕别人怎么看我。
你怎么看我,说来听听看,然后我们就回到文章的前面三段了。

(商余,28/12/2016)

2016年12月27日星期二

谢师会_2

赖国芳【小说】
摄影/丁点儿


(三)医院病房。风刀霜剑严相逼。

高中毕业后,大家逐渐失联。李国基再度见到刘老师,是十多年后的千禧年。刘老师病了,躺在医院里。那一天,李国基差点就认不出刘老师,不是因为他变老,而是那份昂扬消失了。刘老师绻缩在6人房病床上,垂头丧气。
“时代不同了,国基。”刘老师软弱无力地叹息。
《葬花吟》演出翌年,李光耀政府关闭南大,改制教育,华文中学在新加坡消失。刘老师与一批华教人士,组织起来陈情抗议。可是,在当政者强硬镇压的威胁下,人们很快便作鸟兽散。1987年,大马政府启动“茅草行动”,关押大批华教活跃分子,有几位刘老师的旧时战友受到牵连。刘老师在长堤南端奔走,设法营救。然而,新政府不欲干涉马国内政,稍具影响力的民间人士,如陈董事,皆选择明哲保身。60年代的左派斗士,老的老,被流放的被流放,剩下的几个都已经妥协,或归隐,或被安置在优渥的职位上。他曾经景仰的长辈,没有一个愿意去踩这滩浑水。
刘老师什么事都办不成。
李国基面前,是一个希望破灭的老头,奋斗半生后,惊觉理想如虚幻捕风,战友面目可憎。战争已经完结,他羞愧地躲在废墟里,无法走出。面对爱徒,刘老师背负很重的内疚。真是瞎了眼睛!自己虚耗青春不算,还把学生也拉下水!当然,道歉的话,他一句也没说出口。
李国基有自己的战要打。
高中会考后,他考上商学系。纪瑞云则成绩优良,挤进法律系,在华校生里是个异数。同在商学系的陈安平,曾尝试隔系追求过纪瑞云。可是,她是一朵不为世俗玷污的白莲。李国基从未把爱慕化成行动,与她共读《西厢》的愿望,只能在梦里寻觅了。
毕业后,李国基和陈安平都加入金融界打拼。陈安平长袖善舞,步步高升,几年后就自起炉灶,创立一间地产中介公司,捞得风生水起。李国基在业界里格格不入,辗转换了几份工作。金融界讲究眼光独到手法狠辣,华教的温良恭俭让派不上用场,李国基必须重头学起。渐渐,中文在他的世界里消声灭迹,中秋变成了月饼节,端午只余吃粽子。
在病房里,师徒两人无言以对。李国基把一袋水果留下,默默走出医院,消失在落日的余晖里。 不久,他决定自己受够了金融界的你虞我诈,辞掉工作,加入一家临终医院成为义工协调。他的薪水少掉一大截,一个人却活得心安理得。
偶尔,他听闻纪瑞云的消息。她在法学院里成绩优良,毕业后被顶尖的律师楼争相录取。几年后,她突然辞职不干,重考师训学院。听说,她的理由是不想“昏天暗地拼了命,替一个有钱人控告另一个有钱人。”若干年后,她患上乳癌逝世。
厄讯传来,李国基脑中再度响起《葬花吟》。优美的音乐,如今披上层层浓郁的哀愁,挥之不去。在岗位上,他看尽了生离死别,几乎已是云淡风轻。这一次,他的心仿佛彻底死去。天尽头,何处有香丘?天尽头,何处有香丘?夜渐深沉,乐曲迂回不断。

摄影/丁点儿


(四)谢师会。一抔净土掩风流。

李国基和王小慧走进餐厅,迎面走来王熙凤。当年四面玲珑的准女强人,如今洗尽铅华嫁作高官妇,全心栽培一对就读名校天才班的龙风胎。王熙凤在大学时改信基督教,如今面子书上常贴“主使我福杯满溢”之类的英文经节。李国基与她寒暄几句,斜眼瞟见刘老师。
刘老师坐在被众人遗忘的角落,静静地捧着一个茶杯。他依旧穿着宽松白底长袖衣、深色长裤、霸打牌黑皮鞋,像一个过去的人物,跟世界再无瓜葛。比起10年前在医院会面,他更消瘦,头发更灰白稀疏了。
刘老师紧握李国基的手,微笑说:“你来了。很好,很好。”他凝视王小慧,半晌,问:“你就是那个晴雯吧?”王小慧很感意外。“当年,我只有3句台词。”她愉快地说。
一阵骚动,原来是陈安平到了。一票人蜂拥过去。“对不起,路上车真多!”陈安平一头黑发,长袖衬衫剪裁合身,皮鞋擦得发亮。他嘻嘻哈哈,满场打招呼,不漏一人,好一阵子才到达主桌。他猛摇刘老师右手,兴奋地说:“刘老师,你好,你好!我是贾宝玉。记得吗?”众人大笑。陈安平拍李国基的肩膀,抱怨:“这么多年,你都没变!”他端详王小慧片刻,忽然食指上下摇动,指着她说:“王小慧!王小慧!越来越年轻漂亮!”
       陈安平坐到哪里都有人围绕,问他近况、地产走势之类。有人弄来一份当天的《联合早报》,封面正是陈氏地产铺天盖地的广告,标题为:“城市繁华之缘,投资明智之选”。单位由800至1000平方尺不等,四通八达/都市绿洲/优质教育/尽在咫尺,七彩缤纷,轰轰烈烈用上全版,把头条新闻硬生生挤到次页。有人说:“贾宝玉的文采,弹无虚发呀!”陈安平空洞地笑道:“呵呵。中文早还给了老师,现在得出钱请人写。”
李国基和王小慧陪在刘老师左右,疏疏落落地谈着。一会,薛宝钗手拿一杯啤酒坐下。在现实生活里,她的姻缘也不好,离过婚。提到纪瑞云,薛宝钗的眼眶一下子就湿了。“她被诊断出来时是第二期。这类患者的标准疗法,是切除乳房,再加放射或化疗,治愈的几率很高。”薛宝钗说。“可是,她拒绝入院。朋友家人怎么劝她都不听。”
“她完全不治疗吗?”李国基问。“她择传统草药疗法。”薛宝钗答。李国基在临终医院见过很多病人,经过重重手术化疗,苟延残喘仍难逃一死。也许这就是林黛玉本色?宁可全身而去,也不愿拖着一副残破的身躯。薛宝钗又说:“几个月后,她突然宣布出家,妈妈伤心得不得了。”李国基想象纪瑞云落发的情景:青丝絮絮飘落,不曾沾染绣帘,没有依恋。
那边厢,陈安平一桌,酒酣饭饱,正兴高采烈。有人提出假想题目:“3件事,哪件最糟?儿子把女友的肚皮弄大了。女儿的肚皮被人搞大了。老婆的肚皮又大了。”大家七歪八倒。结果,男士们一律不愿女儿吃亏,宁可太太辛苦。女士们分成两派。王熙凤说:“唉。还是我来挨吧。”几位女士不同意,不约而同说:“好不容易熬到孩子长大,难道又得重来20年?”大家起哄,想听陈安平高见。陈安平反问:“我老婆怀的孩子,是谁的?”众人爆笑。他慌忙辩解:“那才是最糟糕的事!”繁华热闹,到了不堪的田地。
“纪瑞云死时才38岁。”薛宝钗哽咽说。“弥留时,有几十位尼姑为她通宵诵经。”她叹一口长气。“真可惜,今天她来不了了。”
在一旁的刘老师,幽幽地说:“质本洁来还洁去。”
他的眼神闪过一抹稍纵即逝的深邃。“今晚,贾宝玉和林黛玉都缺席。”声音苍老悲凉。
李国基觉得:是时候了。他挨前,紧握刘老师双手。“老师,有一句话,我早想对你说。”
集压心头多年的话,一字一字流出:“我要谢谢你。”
刘老师的手冰冷,微微颤抖。“我没给过你什么荣华富贵。”他的脸扭曲。“也许还拖累过你。”
“我从你身上,学会什么叫坚守。”
一阵静默,仿佛永恒。
刘老师的泪水涌出。一头被囚禁多年的困兽,终于被释放。
恍惚中,李国基看见满天飞花,飘红万点。
“还有,谢谢你介绍《红楼梦》。”他环顾四周。“我才能认识这么多漂亮的人物。”
大家破涕为笑。
李国基卸下心头包袱。晚餐完结,他和王小慧离开嘈杂的餐厅。
一段路后,王小慧在街口停下。
“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她说。他回首。她眼角有未加掩饰的细纹。
“你有很多优点。”她的声音柔美坚定。“但是,我最欣赏的,是你的善良。”
两人凝视对方,然后继续向前。到分岔路,他们直觉的知道应该如何选择。
街灯下,走着茗烟和晴雯。他们不是宝玉,不是黛玉,只是和时代擦身而过的丫鬟和小厮。今夜,阑珊的灯火,温柔地撒在他们身上。

(2,续完)

闯红灯的理由

唐君复【极限篇】
       
住家离市区有一段路程,路上歧路多,交通灯也不少。环境冷辟又静幽幽,令人生畏。
数不清的漆黒凌晨,我开快车闯红灯,庆幸过关。但是,今晨闯过第二关,却被前方一个守株待兔的警员拦住去路。
警员身穿背后印上“警察” 反光字眼的外套,交通工具则是一般老百姓常用的摩哆。 平时这个时候,只会遇见巡逻车,没遇过骑小型摩哆的警察。这位警员令我置疑。
真假警察也罢,我不得不停车,但不敢离坐位,只按下车镜开关掣,开少许缝隙,装傻扮惊地问:“警察先生,是不是前面发生事故?”
“你连闯两道红灯,所以拦你停车开罚单。” 警员问非所答。
“你远离红灯,怎么能看见?” 我应该否认才对,但是,我欺负他只是一人,怎能知道刚才所经历的事。“我的同僚在前方监督着每辆过路车。你闯红灯,我的同僚开机传话给我,因此我知道。”警员很坦白地说。
我说:“我闯红灯不得已!”警员不明白地问:“难道有苦衷?”我说:“是啊!我好几次停在红灯前,都被匪徒抢劫,每次都损失整万令吉。自从被劫后,为了保护钱财与生命,只好亮了红灯也照过,罚款300好过被抢!”警员说:“既然你身上带那么多钱,我不开罚票了,你给300令吉,我们私下解决。好吗?”我听了这话,暗讥他没职业道德:“不可以!开罚票是归政府,私下解决的钱归你。我宁可接罚票。”警员惊叹地说:“哎呀!罚票簿开完了。现在我先拿你的现钱,回警局才开罚票,然后替你交上去,改天才将收据还给你。”我说出一句冒犯他的话:“不行,这样做违规矩呀!”
也许他见我软的不领情,便来硬的,忿怒地说:“难到你不相信我是个堂堂正正的警察?” 便动手企图拉开车门,但是我眼明手快,按掣关镜,他所施的鬼计不得逞。
“明天这个时候,在这儿等我。到时接到你开的罚票,我自己去交。不必麻烦你。”说完这句不客气话,我猛踩油门开快车走。
我脱离险境后暗想,谁知道他是哪个道上的警察?

(南洋文艺,27/12/2016)

印度伯公庙


许通元【极限篇】

参观印度人建的伯公庙时,纯粹出于好奇心,跟着老爸过去。庙开始时仅有拜拜的一个小空间,现在已扩充后面的部分。
老爸在点香时,我在旁边询问,真的那么灵,华人都来拜拜?老爸插完香后,跟我说,小孩子,别乱乱讲话。我瞥见那虎背熊腰的印度人,在搬运一束束的香烛。隐隐约约间,我看到他背后有个人影,围着沙龙,模样好像在哪里见过。我走过去看,没发现任何踪影。我走回神台,发现那身影,好像坐在神台上。

(南洋文艺,27/12/2016)

历史作业


周天派【诗】

孩子在作业
把历史写成“厉史”  
 
我审慎而凝重地
圈出他的错误——
 
笔触太重
红迹逐渐晕散  
 
这样的误解似乎
可圈可点……  
 
从历史回过神后
必须给予整体评价  
 
孩子观点另类
表达严重欠佳  
   
根据客观与伦理
获勉强及格的分数  
 
打分时我非常小心
轻轻写在作业主题旁

(南洋文艺,27/12/2016)

2016年12月22日星期四

另类前事

庄若【椰子物语】
那是一个永远回不去的年代,也就是这个时候,让我明白任何正襟危坐的讲座教学,都比不上朋友之间争强求胜,口无遮拦。

当年去“人常久茶坊”听歌,认识了一些比较年轻的组合,例如陈韵宁和另一个女同学的双人拍挡,公教中学学生杨志源,还有MIA的“调色盘”等等。同时,我们在美嘉园的“椰子屋”,除了住有我、阿鱼与她的姐妹淘,还有睡后尾房的林若隐、睡地板的黄金城和侯问山(桑羽军)、女孩们的同学与追求者,很快与我们打成一片。当年还在当临教的周博华门前路过,也会走进来探探林若隐。如今已是著名蛋糕店大老板的“变态吴”,有时也会来探望我,把摩哆驾进厅内,转一圈再出去。
我大厅内摆满了书、卡带和一点唱片。简直就是康乐小组。住在斜对面的老相识小朋友冯延强,“调色盘”的张盛德也都会寻门进来,借书读《风云漫画》玩Manlat,五分一毛的,赌个天昏地暗。谁赢钱的,就请大家到对面店铺吃一顿点心(多数也刚好够这一餐),皆大欢喜。
那是美嘉园“椰子屋”的黄金时代,搞文学与音乐的混在一起;严肃又放肆。还在马大念书的黄巧力,偶尔会跑过来,听我介绍Tom Waits。老友范颖勤送给我一架VGA黑白荧幕,总是来帮我研究电脑问题。出书时,大伙儿一身汗一起彻夜包扎,把《椰子屋》堆满大厅。累了就睡在书间,翌晨再用范颖勤的汽车或叫德士,载到邮政局去。

永远回不去的年代
傍晚时,总是一大群人,走路到SS2的大沟渠旁,坐在一起吃晚餐,有时还加入陈金泉、李天葆,吱吱喳喳说着文坛絮事。我和侯问山则试着翻译(翻译是益自己,不是“益街坊”)《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开头一小段,为“永劫回归”的道理,推敲了一日一夜恍然大悟,欣喜若狂——
那是一个永远回不去的年代,也就是这个时候,让我明白任何正襟危坐的讲座教学,都比不上朋友之间争强求胜,口无遮拦。翻翻旧《椰子屋》就会知道,这些朋友,就是在那时写下他们最好的作品。这也是为什么时隔多年之后,我仍然那么喜欢八卦,聊文学谈音乐,美其名“沙龙”。最近李安纳柯翰去世,“椰子屋”已借故做了两星期的音乐沙龙,把他的诗集、唱片拿出来,让大家阅读、播放、闲聊;把他的纪录片打在墙上,让读者一边吃披萨,一边听音乐看时日光影的播弄。

另类前身
然后,25年前某一天,张盛德跟我说,他想邀我做一个小组。这小组名为“另类音乐人”(忘了是谁提议的名字,绝对不是我)。组员有前“调色盘小组”的张盛德、叶友弟、曾德仁、曾德嘉堂兄弟和William。“调色盘”还有没加入“另类”的、擅长作曲的杜袖殷(在《椰子屋》以笔名“纸纸”写诗)、声音很好的张秋茗(如今和丈夫宝文开画廊)。我还记得我和张盛德、张映坤,在美嘉园的某蛋糕店(好像是Joy,不是La Manila)商谈筹组的事情。是,张映坤本来也是受邀成员,他给了很多建议,不过后来没有加入。

(商余,1/12/2016)

2016年12月19日星期一

谢师会_1

赖国芳【小说】

摄影/丁点儿


本来,宝黛两角,李国基和王小慧的呼声最高。最后关头,陈安平忽然冒出,争夺贾宝玉的位置。

(一)地铁车厢。花谢花飞飞满天。

李国基匆匆赶到地铁站,掏出手机检查时间。还好,不算太迟。他在电动扶梯上越过数人,快速到达底层,脚刚踏上平地,就差点撞上前面的女士。怎么在这地方停下?他心头浮起一片烦躁。仔细一瞧,发觉女子瘸了左腿,一拐一拐的慢慢走。李国基本可从旁绕过,不知怎的,却放缓脚步,在她身后保持适度距离,仿佛要保护她免被行人冲撞。人们如分流的河水,承载着繁华都会的焦虑,从左右流淌经过。
女子在一条人龙后站定,前面大约有10人。李国基排在她身后。他瞄一瞄告示版:列车还有3分钟才到站。
这个谢师会,同学们筹备许久,群聊上留言叮叮不绝。李国基原本并不想去。快30年了,高中的事,早已成过眼云烟,还去提它作什?后来听说多位华文学会成员,连同指导的刘老师,都将出席,李国基才改变主意。刘老师年近80,身体日渐衰弱,卡在心头的话再不说出口,恐怕将变成永恒的遗憾。当然,饰演林黛玉的纪瑞云,今天是不会来的了。
列车到站。人们出入车厢,李国基跟在瘸女后。优先座上的少年在刷手机。李国基想:这小子不让座,我可得开口。少年抬头,悻悻然站起。
李国基在门边站定。几步外,一名风姿綽約的女子向他微笑。此人真面熟,是谁?瞬间意会,原来是当年扮演丫头晴雯的王小慧!他移过去,向她伸出手。“嗨!你也去聚会?”
她回握,笑答:“真巧。”她的手轻柔温暖。“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她说。李国基一脸狐疑。“刚才下楼时,我已经看到你。”她收回手。“你照顾那位女士的样子,令我想起你为打扫大婶打抱不平的事。”李国基有点腼腆。“好汉不提当年勇。呵呵。”
她嫣然一笑,他们便聊起来。往事如满天飞花,在地铁车厢里点点飘落。


摄影/丁点儿

(二)庆功宴。 落絮轻沾扑绣帘。

1986年,《葬花吟》在校园初试啼声,佳评如涌。话剧组接着到全国各校巡回演出,轰动一时。今晚,校方举行庆功宴。
分饰宝黛的陈安平和纪瑞云,如今已一跃成为风云人物。两人长相俊俏,演出投入,最后一幕“花落人亡两不知”,不知赚取了多少青年男女的热泪。今夜,他倆自然是聚会的焦点。陈安平生性爽朗,台上台下都吃得开,正拿着一杯饮料,在人群中游走。纪瑞云演戏时一丝不苟,对逢迎之事却不感兴趣。
李国基和往常一样,在人群里中远远看她。
本来,宝黛两角,李国基和王小慧的呼声最高。最后关头,陈安平忽然冒出,争夺贾宝玉的位置。陈安平的父亲是学校董事,常为校务解囊捐款。刘老师考虑许久,最后叹一口气,对李国基说:“你演宝玉的小厮茗烟吧。剧场的事,上上下下,还得靠你打点。”李国基是刘老师一手栽培的爱将,打从初中起,就跟随刘老师为华教事业奔走。刘老师把大小事情托付,以身体力行,教导他“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道理。然而,要李国基把心爱的角色让出,扛起总务的位子,他确实难于割舍。但刘老师待他有如父亲,李国基只好牺牲所爱。
林黛玉一角,刘老师在仔细琢磨后,交給纪瑞云。他说,王小慧虽也俏丽,却少了一丝灵气,演晴雯比较合适。
当年的刘老师,可真是其志昂扬意气风发呢。刘老师是中文部主任,教学认真,常向同学们推介市面上少见的课外刊物。他一手策划《葬花吟》,兼任编导二职。剧情由23回宝黛在花下共读《西厢》展开,描绘黛玉在怡红院瞧见宝玉和宝钗说笑,被晴雯无意赏了闭门羹。接着,宝玉戏说“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叠被铺床”,引发黛玉大发雷霆,导入27回她感叹身世,葬花戏的高潮。
刘老师以爱情为钥匙,为青春期的学生开启一道门,走进《红楼梦》的迷人世界。宝玉为什么躲起来读《西厢》?那是才子佳人书,不是用来考取功名的四书八股。严厉的父亲不许,高雅的宝钗姐姐规劝,黛玉却在飘飘落花下,与他并肩看得入神。宝玉得此知己,一时高兴,脱口说出:“你就是那倾国倾城的貌!”哪知,黛玉的眼圈瞬间红了起来。她是大家闺秀,芳心虽已暗许,这种近似“淫词艳曲”的表白,却是对她的不尊重。然而,黛玉毕竟明白宝玉,他一急得发誓,黛玉就破涕为笑,随即也引用《西厢》,说他“苗而不秀,是个银样蜡枪头。”从此,两人定情,心心相印。
“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 ”《葬花吟》词句绝美,深深打入李国基心坎。他也和宝玉一样,鄙夷为显身成名而读书的人。讽刺的是,那人在台上与心仪的女子谈情,在幕后确保花片精准飘落却是自己!李国基眼巴巴看着两人被捧为金童玉女,心中蛮不是滋味。
“你做了该做的事。”刘老师好像看透他的心思。“坚持便是幸福。”李国基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刘老师再说:“这番历练,将来必定无价。”门口一阵骚动。陈安平的父亲抵达,马上有一群人簇拥。刘老师迟疑一会,说:“我去打个招呼。”
“我给你换一杯。”清洁阿婶递给李国基一杯满载的饮料。“有钱又怎样?”阿婶不屑地瞄着陈董事。彩排时出了个小插曲,陈安平的名表不见,怀疑是阿婶偷的,搞到陈董事出面,几乎要闹到警局去。李国基挺身而出,为阿婶辩护。后来,名表找到,原来陈安平自己搁在背包暗格里。事情平息。陈氏父子未道歉。
“算了。”李国基安抚阿婶。“真金不怕烘炉火。”阿婶恨恨地把落絮扫进畚斗,一不小心,扫帚差点碰上在旁静听的王小慧。
(1,待续)

(南洋文艺,20/12/2016)

人生必修课复习笔记

林武聪【诗】


because I imagined what she must have felt, It is not like this really, it is not this,
but she was gone, so I could think, But isn't it like this, isn't it just what it is?
——C. K. Williams (1936-2015): Harm

因为我想象她必定会有什么感觉,“它真的不像这样,它不是这样的”,
不过她已经走了,于是我会想到,“但是它不就像这样,它不就只是这样?”
——C.K.威廉斯(1936-2015):〈伤害〉


按捺不住的波动

每一个日子迅速溜进历史,可曾悄悄留下脚印,痴痴梦想
梦想引导公正的时间,一步一步,追缉所有被失踪的真相?
每一个日子迅速生产新闻,收集四处流窜、荒谬吊诡的消息
转瞬间制造了新历史,该如何解读?夜深了,在历史的门口
阵阵冷风吹来,所有速成的文字、声音和影像,簌簌飘落
心湖;按捺不住的波动,推开蝴蝶效应,一波强过一波
持续干扰脑波,旋天,转地:疯狂就像这样?就是这样?
当所有的诘问必然无理,所有的秘密必然无罪,是否宣告
劫数将临?当真相和假象互相重叠,永恒和瞬息互相
对视,是否预言终极虚幻?哦,现实如此,如此雷人
除了历史,除了新闻,还有哪些人生课业必须及时复习……


管理101

所谓管理,归根究底,不外乎管好自己的心、头、手
用心分清是非轻重,以头脑想方设法,着手把事做好
啊,不,何止做好,更要做得尽善尽美,至情至性
才能把思想和梦想,全都实践在,喔,越闹越凶的世界
而实践的先决条件,在于透彻了解:何以Peter Drucker的
咨询第一问,竟是开窍的钥匙,撬动地球的支点
“Well, well, well, gentlemen, what's your business?”
“好了,够了,别再闹了,诸位正人君子
你们到底到底到底,到底是干些什么来着?”
主事者过不了这一问,显然冥顽不化,自知和自重
皆告阙如,无以触摸管理的本质,无以感受管理的
终极关怀;如此,管理众人事务的组织何其不幸
必然诗礼崩坏,妖气冲天,群魔乱舞,阿谀谄媚
必然沿着历史和诗的草蛇灰线,应验晦涩难懂的预言
——最终瘫痪,瓦解,消失在一声轻轻的叹息之中……


诗学101

所谓诗,是否真的发乎情,超乎美,止于至善?
据说,兴观群怨的魔术,自远古已被强势逐出理想国
而今,在无为Vs致用,感性Vs理性的长久斗争之后
却让无限大的星空和无限小的肚脐眼得以兼容,并蓄
继续创造自足的存在,教人穿越一切文字表象,游走
字里行间,以最敏感的心灵雷达,搜寻,感应,洞见
隐匿在幽微细节里的天使,或在曲折之外迷途脱轨的魔鬼
必要拨开迷雾,分清虚实,才能明心见义,全盘透视
人生荧幕上稍纵即逝,不曾停格的许多风景迭变
说什么数不尽的恩怨情仇,看不完的波谲云诡
忍不住的举拳呐喊,放不下的千秋大业,到头来
到头来,噢,终究敌不过一行永远的诗
——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


XX101

所谓XX,嘘,小心,这个字眼,嗯哼,太敏感了
切莫轻易宣之于口,否则,那些自以为超越XX的高人
会用冷笑和口水将你奚落,淹没,逼你尴尬地怀疑
XX何能何德,堪与星空同在?举头望星空,星外
有星,天外有天,思之越远越深,越是惊叹,越是
敬畏!低头看心里,黑漆漆一片,诸神早已归隐黑洞
只有最遥远的一颗星星,持续闪烁,刺破最沉重的混沌
让人看见:黑暗与光明的分别,希望与绝望的关键
让人相信;浩瀚宇宙里的XX轨迹,不管多么渺茫
穿透所有的暗能量和暗物质,终会倾向正义的光芒
一个人,平凡渺小,可以如此理性地信仰XX的法则吗?
可以在深陷泥沼的每一天,抬头仰望永远闪烁的星星吗?
像一个天真无邪的人生雕刻家,为了一个希望,坚持实践
一个梦想?每一块石头里面,必定住着一位天使
只要以良心雕琢灵魂,总有一天,冥顽如人心的石头
也会变成静静等待的天使,等待宇宙的灵光一闪,加持
开光,就能砰然一声,翩翩飞了起来,用温柔的微笑
把渐渐黑暗的世界,重新照亮;可千万千万要提防
提防那些,哎哟哟,受人摆布的无明暴民,歇斯底里
狠狠挥动大铁锤,把等待起飞的天使,给砸得粉身碎骨
——那是万劫不复的玉石俱毁,万恶不赦的XX坍塌……



哲学101

所谓万物之灵的人类,忙碌钻营在不值得活的生命里
其实比不上一根狗尾草;每一个清晨,每当时空苏醒
一根毫不起眼的狗尾草,就会立刻抖落昨夜梦中的泪水
就会朝着希望升起的方向,向宇宙鞠躬,然后放下我执
开始低头沉思,谦卑地,感受风的本质,诠释雨的存在
观察云的现象,分析光的现实;更让孜孜不倦的根须
越扎越深,求教于厚重的土地,学习固守初衷,立地顶天
就算渺小微弱,就算无依无靠,也不让风雨摧折思考的意志
也要在有限的生命里,回应宇宙的波动,在终极虚幻之外
揣摩许多最最基本的问题:赋予我们生命意义和尊严的世界
到底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为何有了天使,却还有源源不绝
变本加厉,令人濒临绝望的,唉,(骗子+痞子+疯子)x奥步
——莫非石头后面早有魔头,顶着光环,微笑着,伺机而动……


无限可能的流水

可能学会自知和自重,学会洞见和透视
可能学会敬畏地坚持,学会谦卑地领悟:如果
如果一根不断自我挣扎的狗尾草,终于在历史的
黄昏时分,诗意地栖居在脉脉斜晖里,静静望着
悠悠流水,频频点头,它显然已经接收到得最新消息
看到天使在水中的倒影,听到流水的清吟浅唱,温柔提示
一个最真实,最需要继续思考,继续梦想,继续实践的
答案:这个世界,归根究底,咿呀呀,本来就是这样的
但是,它真的不应该,咿呀呀,不应该永远就只是这样……

(南洋文艺,20/12/2016)

日晒

周天派【诗】

自海面拾得
失落的魂灵
晾于窗前      
   
今晨阳光
稀微浏亮──
我已不是透明的人

(南洋文艺,20/12/2016)

马来亚的森林

张锦忠【共沸志】
《And The Rain My Drink》书影


叙说者眼中的丛林树木巨大枝叶茂密,城市空间是“从森林里开辟出来的空地,而且很容易又变成森林”。

汉素音(Han Suyin)的长篇小说《And the Rain My Drink》/《餐风饮露》在马来西亚文学史上的意义在于,这个林德/蓝德口中“只有森林”的马来亚,在小说里头的时间,已是“紧急状态已经宣布5年了”;换成历史时间,即1952~1953年,汉素音写作小说的年代。换句话说,汉素音随梁康伯赴马的年代,已不是“马来亚风光到处都是……”(“马来亚没有四季,出生的东西疯狂的长……”[页16])的年代,她一来到新山,马来亚就已是紧急状态的第5年,看到的是:
左边粉墙的房子,铁丝网,坚固的铁丝网突出屋顶以上……。我们踏上了一条沙路,下边停着几辆装甲车,车里坐着手握轻机关枪的警察,威风凛凛,令人害怕,这就是战又非战和又非和的马来亚”。(页17-18)
“这就是战又非战和又非和”貌似“冷战”的定义。然而“马来亚紧急状态”并非冷战,而是打着非战争名义的战争,那是马来亚人民解放军与英殖民政府军之间的内战。吊诡的是,战争还没有结束,马来亚就在1957年8月独立了。紧急状态要到这个英国殖民地独立3年后,1960年7月,才告终止。

森林即是敌人的象征

小说开始不久,“马来亚的森林”即是“敌人”的象征。一群印度妇女挥着镰刀砍伐路旁的草木,以免两边的“森林侵近路旁”。叙说者眼中的丛林树木巨大枝叶茂密,城市空间是“从森林里开辟出来的空地,而且很容易又变成森林”(页13)。接着叙说者宣称:“这是敌人……”。表面上说的是人与自然间的战争,其实暗喻森林里的敌人。同样的,稍后林德提到海上走私时,作者写道:“紧急状态已经宣布了五年了,子弹与手榴弹,手巾,胶布,鞋,纸,墨水,香烟,都仍旧日夜不断的由新加坡走私运入马来亚的森林”(页17),写的是马来亚共产党人走私武器与民生用品进入森林,因为在马来亚,“森林中的战争”正如火如荼地进行。有别于英国殖民政府的“紧急状态”官方说法,汉素音在这里的用词为“森林中的战争”;她借用林德嘲笑白人官员陆克·戴维斯(Luke Davis)的口吻讽刺“白种人为了那森林中的战争工作艰苦而繁重”(页18)。

不明白为什么到里边去?

森林的象徴意义到了阿梅出现更为明显。就某种意义来说《餐风饮露》是阿梅/小云的故事,“阿梅是第234号的敌俘,在森林战中俘虏的同志……”,叙说者说。阿梅的“头发没有烫,因为她是森林里出来的,所以是苦行者……”(页20)。“森林里的人”或“里边的人”在小说中指的就是马来亚共产党人。白人警官陆克说“我不明白她真正为什么到里边去?”他不明白阿梅为什么会走入森林,成为马共。陆克的问题也是这本小说所提出来的问题。
──重读《餐风饮露》之二
*小说引文引自李星可译文。

(商余,17/12/2016)

2016年12月14日星期三

自由广场

庄若【椰子物语】

 当年张盛德一班友仔的大本营,是位于广东义山的一间非法木屋。每两个礼拜有一个晚上我载着黄金城,从八打灵“椰子屋”到吉隆坡,穿过坟墓之间的羊肠小径,到达美其名的“自由广场”。

我有一张《另类抒情方式》的唱片,封套是影印卡带的封面和内页设计(贴版,设计是我)贴上去的。90年代头大家还在听卡带,CD还未出现,所以给电台打歌仍然须要“压唱片”。我不晓得《另类抒情方式》到底压了多少张唱片。最近问德嘉才知道连他也没有。数来数去,如今只有张盛德压箱底有一张,以及我收了二十多年的这一张。听唱片,会发现音色与卡带有所不同。记得当年我拿到卡带的时候蛮兴奋的,一听之下,未免有点失望:跟我在录音室内听的不同。
我也忘了卡带纸上有没有标明我是“监制”之一。虽然我不谙音律,可是在做这个专辑的时候,每一夜都呆在录音室内,细细聆听每条音轨,不忘鸡婆给予意见的。有时录音完毕已经天明,极之疲累,带点焦虑,可是还是精神亢奋的。那是一种奇异的感觉,我相信Miles Davis《死刑台和电梯》半夜录音,号称他吹的小号出现前所未有的音色,就是这种感觉吧?“另类音乐人”当然不能与Miles Davis相提并论,可是如今听唱片,那种午夜的感觉又招唤回来了。

坟墓木屋开会

我在“另类音乐人”里头,做的不只监制,还包括设计封套、设想宣传策略、安排巡回演出,还有开会——这是我最讨厌的一项。当年张盛德一班友仔的大本营,是位于广东义山的一间非法木屋。每两个礼拜有一个晚上(是,还得是晚上)我载着黄金城,从八打灵“椰子屋”到吉隆坡,穿过坟墓之间的羊肠小径,到达美其名的“自由广场”。木屋前有一个废弃的浴缸(拿来养金鱼),浴缸旁有一口井(整天怀疑是不是带有尸水),井后有一间茅厕。我们就在茅厕前,西装毕挺拍了一张照片(不过William的蝴蝶结是剪纸,他说反正没人知道),照片登在《椰子屋》25期封底。
为什么“另类音乐大本营”在义山里头?那是张盛德MIA的学兄留给他们的,学兄以设计T恤为业,后来出国深造,连设计T恤的工作也让学弟们传承了。因此到了“自由广场”不只可以看见张盛德,还可以见到他许多MIA的同学(例如Winnie)在那儿埋头苦干,影印某些图案花纹,死死地描画在白纸上。我有一名写文章不错的读者(姓巫),是有关服装公司的负责人,曾经跟我大吐苦水,所以我也对“另类”的设计略知一二。

Adi Jaggat创作录成卡带

那时张盛德是财经版的忠实拥趸,曾经拿着报纸跟我说:“如果有效率,一天只须工作数小时就够了。”所以在“自由广场”,可以看到他的生活蛮惬意的。有一次他约了Adi Jaggat,把Adi Jaggat自弹自唱的创作悉数录进卡带。这个卡带我拥有一饼(应该是掩没在我的卡带海洋里了)。张盛德应该有一饼,其他人就不得而知了。我想Adi Jaggat自己也有一饼吧?据闻最近他会重出江湖,多想再次听到他的歌唱。

(商余,15/12/2016)

无心伤害

练葵芳【转山】

生病的人,真正愁苦的人,除非他跪下来拜你,像拜拿督公求真字那样求你给意见,否则他们需要的,都只是最简单基本的同理和陪伴。

友人提起一件令她想破头的事。
朋友的朋友生病住院,她热情的给意见,那意见是她真心认为很好很有用可以帮到对方的,但是当场被对方抢白和拒绝了,她很惊愕、吓到,也受伤,过后无法释怀。
这是因为我们不知道/不明白/感知不到别人的痛苦和真实需要。
你踩到对方很痛的伤口了。
当我们需要的只是很简单的同理,却得到建议,有些人会死忍住不被理解的痛楚,尽量还是顺着你的话去给你满足“帮到人”的快乐,另一些人,可能已经忍到爆了,或本性就是敢言的,就喷你一脸屁。
生病的人,真正愁苦的人,除非他跪下来拜你,像拜拿督公求真字那样求你给意见,否则他们需要的,都只是最简单基本的同理和陪伴。

体贴病人

他们希望自己的痛苦被说出。
这样而已。
一句“真不容易啊”。
“住院好辛苦啊。”
或是问:“你会怕吗?”
“你需要我帮你买什么吗?”
“有什么是我可以帮你做的吗?”
主要的谈话,要让对方讲,如果对方疲累而压力到只能沉默,就陪伴一起沉默。
这需要动用到一点心力、忍耐力。
这是一种体贴。
体贴是很简单的,话很少的,不把自己的想法和情感轻易推过去别人那里。
孩子气的热心,由真正年幼的孩子来发功,会有效。
由成年人来发,彼此之间,其实,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所以,经历着非常多病苦的人,他们的孤独,没人能够想像。关心的人,通通把自己的热情意见和鼓励和一切,堆到你身上,你整个人被堵住,你的苦,没有出来的可能。
无心伤害,有一部分是这样形成的。

(商余,14/12/2016)

2016年12月12日星期一

如果我们都是惯犯

周若鹏【小说】

 10年后会是如何的光景呢?我们终究会妥协,像阿雷安稳下来吗?还是继续从这个岸头扑向苦海,寻找另一个海岛?

我最早到,两杯威士忌已在吧台等着,含冰的杯子衣着剔透的水珠,老杜说不等了我们先喝,迫不及待把久违的温热灌入胸腔。
很久没有酒聚了,老杜的女友晶晶不喜欢我们深夜吵闹,弄得杯盘狼藉。这个基地没了,我们改去酒吧,但毕竟不如住家方便和随性。但见面减少的主因,还是大家的生活都新添枷锁。阿雷婚后出门必须经过完整的申请程序,一周前提出,太太审核参与人士和活动是否有益身心。所以有时候我们得设计符合标准的活动,比如开会讨论某些虚拟的慈善工作。不过阿雷的女儿出世以后,也不需要太太管制了,他就牵挂着女儿,也舍不得在外头多待,甚至把女儿和奶瓶一起带来,所幸平板电脑很能吸引小孩,他还能和大伙聊天,但绝不喝醉了,开车安全第一,很久没看到他七分醉意时频呼“够够了”的招牌对白,然后再灌一杯,倒在沙发。
跑车轰轰的引擎声响起,倒是达少爷先到了。“开那么快的车,还迟到?”老杜开玩笑的质问达少。“你们嘛摆脱一个女人就能开场了,我得躲过一打。说好绝不迟到的阿雷呢?”阿雷尾随而至,一下车就连连道歉:“太久没来,居然走错路了。”我开玩笑的问:“没带女儿噢?”他说:“和老婆回娘家几天。”
这样的日子有点像武侠连续剧里千载难逢的“九星连珠”,一定要这样的夜晚魔头功力最弱的时候英雄才能把他歼灭。晶晶不在,达少脱绑,雷太回娘家,等离婚后又分手的建二到来,各路英雄就再次齐聚了,要对抗的那个魔头却是何物呢?
通常最迟到的人总会成为大家私下议论的箭靶,这回自然就是建二。其实他原名“健仁”,父母依族谱取“健”字,用粤语取名,没想过华语谐音。自中学以来,健仁就是罗密欧般的浪漫悲情,女人往往摆在弟兄之前,屡为女伴爽约。有一回大伙聚会,他说自己的名字搞笑,不知该不该改一改,我立刻说你这人“有异性没人性”,去“人”可也,叫“建二”好了,从此我们就这样唤他。
趁他没到,大家问达少关于建二近况,我们只看到他的脸书更新,知他消沉却不知来龙去脉,有时男人间也不好意思直接问。达少是我们的女人王,想当然建二会咨询他的意见,达少却说:“我答应建二保密的。”大伙脸色一沉,没有“八卦”顿觉无趣。谁知达少继续说:“你们不要说是我说的,假装不知道。”
原来建二离婚后和女友香香同居,才彻底发现何为粤语俗话说的“相见好,同住难”。香香是醋坛子,不,是醋厂。本来女友不喜男人接触其他女生是常事,但香香连工作上的接触也追踪管制,偏偏建二又喜欢和女生来往。连建二见自己和前妻生的孩子也成为吵架的理由,互相越来越受不了。
达少犹豫半响,又说:“我只是听说,女的还闹自杀哪!”
“妈的,听谁说,不就听建二说吗?”老杜拆穿达少,大伙哈哈大笑。后来建二也来了,我们立刻肃起脸孔,关心的问:“你还行吧?”他苦笑:“还好啦!”
老杜调侃道:“逃出来了,又跳进去,跳进去又逃出来。”
“像阿雷不是很好吗,跳进去了就乖乖待着。”达少说。
我问:“那你干嘛不跳进去。”
达少答:“我也想啊,不肯定哪一个才是对的人。”
阿雷说:“哎呀,没有所谓对的人,所有对的人都会变。”
阿雷说中了一些事,老杜和我都沉默了一会。人和事都在变,这些中年转折,岂是我们少时能够预见的?中学时候想象的未来人生,都是一个版样,不外工作结婚生子。当然也窃想飞黄腾达,但像达少这样放胆去闯的毕竟是异数。他幼时家贫,中学毕业便投身地产,从经纪做到开发商。我们呢?就尽量照着阿雷这样的生涯轨迹进行,30时开始发现人生和想象不尽相同,40时确知无法操控,脱轨的不只是婚姻和关系。我们会调侃达少和他女友们的事,但不会问关于他和家人的官司;大伙会开我“单身自由”的玩笑,却会避开我工作不顺遂的窘况。景气不好,什么人情都没法说。
每个人都有些需要隐藏的伤疤。
“那么老杜,什么时候轮到你和晶晶?”阿雷接着说。老杜顿了一顿,没答,突然站起:“叫你们带够钱来,都有吗?”然后神秘兮兮的打开身后的柜子,拿出一瓶酒。
“路易士十三!”达少大嚷。我们说了多少年了,要一起买这么一瓶名酒,一夜干尽。钱对达少当然不是问题,然而这当然不是钱的问题,弟兄们要合买、要共饮,酒才有味道。本来约好建二结婚开酒同庆,但当时我们年轻,大多经济拮据,不了了之。后来建二离婚,老杜说幸好没买,不然白喝。阿雷结婚本来也想开酒,当时我却出国公干无法赴会,又错过了。后来又想趁阿雷女儿出世,开酒庆祝,但他说忙透透也睡不好,虽然欢喜却不是喝酒的心情,结果又喝不成。一拖再拖。

“我们庆祝什么?”我问老杜。
“每次要庆祝什么,都不成。妈的。就庆祝今天我们‘放监’!”老杜说。
“但是我没出狱,只是假释罢了。”阿雷悻然道。
达少大笑,接着说:“那么我是逃狱。”
建二假装皱眉:“我最惨,我是给监牢赶出来的。”
达少钱包里找不够钱,又打开背包,掏出几个款式不一的钱包翻找。我们好奇问他:“你的钱多到一个钱包装不完?”他说不是,每个钱包都是不同女友送的,见不同人时必须带不同的钱包,带错就麻烦大了。我们几乎笑晕,看来他也不怎么自由,而且监狱不只一所,每天要到不同地方签到。
酒特别香。其实我对酒没研究,不像老杜讲究,我是可以用塑胶杯喝威士忌的人,对老杜来说那犹如亵渎神灵。但这酒,在这个时候,就是特别的香。酒后话多,聊旧事、论是非、谈政治。先开薯片,后剥花生,台面沙发都让我们弄得脏乱。后来达少忍不住问:“这里可以抽烟吗?”
老杜干笑一声,拿出香烟,自己先点。达少欣喜的点起烟来,又问:“晶晶不会杀了你吗?”这真像为朋友两肋插刀了,可是老杜还是没答腔,深深吸一口烟,思绪像迷失在吐出的烟雾中。
路易士十三很快喝完,大家继续喝威士忌、啤酒、红酒、白酒,参杂着喝,却没谁倒下,连阿雷也挺得住,其实大家都醉,但似乎都不舍得倒。到凌晨两点,开始有人问是不是该回家了。
“你们这样子开车太危险了,干脆在这里睡。”老杜说。
何不?阿雷却诸多顾忌:“我还是一定要回去的啦,不然太太会打家里电话突击检查。”
“放屁。凌晨了,谁还打电话给你!”我说。
阿雷想想也是,却又担心的问老杜:“晶晶什么时候回来?”
老杜抽一口烟,淡淡的说:“其实我最惨,我想入狱,但我的监狱逃走了,去装其他犯人了。”
突然间大家都愣着。像过了一个世纪,阿雷才说:“那么,应该要多开一瓶路易士十三才对。”笑声又爆破开来,老杜随便找来一瓶,又喝了起来。我们没有追问细节,有的伤疤,不要去碰,只要暂时麻醉,会复原的。3杯后阿雷说“够够了”,我们又灌他两杯,他嗯的一声就倒在沙发上睡着。达少躺在毛毯上,喃喃说晚安。老杜也躺在毛毯,嚷嚷没有枕头,就把头挪到建二大腿上,也睡去了。
只有我还醒着,把酒瓶、酒罐团团摆在他们身周,再掏出手机拍下大伙的睡姿,这群生活的逃犯。半生已过,心有不甘,不断的试探世俗的界限,逃离一个牢笼,为的只是建立另一个。我们这些不断犯错、死不认错的罪人们,大概只有在睡眠中最自由,而我还困在清醒的世界里,兀自寻思解脱的可能。10年后会是如何的光景呢?我们终究会妥协,像阿雷安稳下来吗?还是继续从这个岸头扑向苦海,寻找另一个海岛?
犹豫了一下要不要上载脸书,还是不了。这时我的电话突然响起,我看着来电显示上那女人的照片,又看看老杜,决定从此不接。

(南洋文艺,13/12/2016)

神屋友/对岸

神屋友
许通元【极限篇】

当初他搬进来时,约法三章的告知:洗手间两人共用,每人每星期轮值清洗;冰箱可以放食物,但洗衣机因卫生关系,不方便借用;炉灶亦如此。
两个星期后,你发现一撮恶心的毛发塞住洗手间水流的出口。你用洗衣机时,那盖住的布,方向倒转过来。有次你提早回家时,发现他正煮面,而且没当你存在,继续往冰箱里取出一粒你的鸡蛋,煮完面回房自己吃。
你正不知所措时,他刚好出来,请问你可以顺便洗洗碗。然后躲在房里不再出来。
后来很多天都没见到人。轻轻打开那门,发现里边根本没东西,也没人。




对岸
许通元【极限篇】

都来到了边境,你无论如何,都要过去对岸。拉着我上了舢板,唤着划船的:快,渡河去。
对岸不远,这里也看得到,为何一定要过去?
渡彼岸嘛!我把你渡过去,任务就完成了。
别乱说。
我是说真的。
舢板慢慢的靠近对岸,有警察慢慢靠近,询问有事吗?
我说没事,看看而已。
警察再问:你们几个人?
连划船的,共3个人。
还有一个呢?
我回过头看,仅有划船的,独自努力的在划着。

(南洋文艺,13/12/2016)

寻找大黄_5

——漫谈《方路诗选I》阅读感受及略探其诗歌的“第六元素”

邢诒旺【文学观点】


●〈母音阶〉(2001)
……
母亲把阅历堆积成长辈的骨节/
如坟头的硬度可敲醒几头打盹的野狗//
……

按:“打盹的野狗”,可能就是“打盹的自我意识“(遗忘)。

●〈Saddam Hussein生擒记〉(2003)
……
嗅觉如狗的客人来访/
佯装一群借宿的路者悄悄敲门/
……
按:这里的狗是死亡使者,前往搜捕Saddam Hussein。

●〈父亲的晚年·鸦片馆〉(2007)
我和父亲以夜色如含羞草开合的时速
最后一次走进烟馆
包裹在火焰的光影
如狗的冰凉鼻端嗅着烟嘴凹下去的单瓣唇
以长竿垂钓老去鱼鳞
晚年的烟客逐一稀少逐一卧成熟悉墓碑
月光中一具具预先绘好的静物。

按:狗的冰凉鼻端,带有回忆的意味(狗的嗅觉敏锐,擅长辨认寻找),也是方路对父亲的一种陪伴和体谅。也许按照华人的忠孝观念,我们都有那么一点愿意成为父亲的大黄:俯首甘为老父黄。

●〈亡母宣言·葬礼〉(2007)
……
我在黄土堆中撒落一把心事/如讲述母亲在井边汲水的声音//
妈/妈//
在巴士座位组成的葬礼线条上/捏着两头野狗的叫嗥/喊我乳名//
我合上眼回应时田野的白雏菊/已茁长成亡母新坟。

按:“野狗的叫嗥/喊我乳名”,那不是大黄意象,是什么。请再次留意大黄的变形记:野狗的叫嗥化作田野的白雏菊,陪伴在母亲的新坟。

●〈店铺之书·广彰金铺——荣记〉(2009)
……
玻璃笼里精品    陈列黄金时间
此刻值千金

店外小孩却把时光交给野狗追
渐把走廊的石砖追成
褪色金饰。
按:野狗追逐时光,把走廊的石砖追成褪色金饰,人间过眼云烟,何尝不是“褪色金饰“?总有一些不会褪色的真金:24K大黄。但那又怎样?对时间来说:金和石(屎)何异。而历代诗人与炼金术师最无奈的梦想,就是点石(诗)成金。

●〈父亲的晚年像一尾远方蛇〉(2010)
II
推着脚车到祠庙上香/木鱼刚刚敲/父亲的晚年如一头紧跟在后的无尾狗/眯了眼点香/嘴唇叼根烟喃喃自语/
朝对观音祈求时光宽恕//
IV
蹲在悬空的遗像前/父亲偷偷哭泣/像狗冰凉的鼻尖嗅一嗅坟边野生菇/
……

按:说父亲如狗,那不是嘲讽,是无尽的回忆(悔意)啊。

(四)大黄,成友:
有成,自成

大黄意象在单篇或零散阅读时,比较难察觉其规模(对于爱好修辞重口味的美学舌头,可能更尝不出有什么“诗味“)。可是一将它们并列阅读,其概念和感觉可说是一以贯之,足以证明方路的狗并非随便置入的布景道具。狗出现的部分,常是关键时刻,时而举重若轻,时而避重就轻,时而似轻还重。并列阅读,正好能“见首也见尾“,这十多首诗的大黄意象,隐然架构起一首未定型的大诗:隐然的恢弘。单就这一点,即使方路不再去经营(它已然自成,自在),我想:大黄意象已经是值得记上一笔的美感: A Beautiful Mind。老实说,我还蛮担心方路让大黄去参加文学獎的(担心它被要求扎起辫子,被要求跳火圈)。他在〈一个卑微的仰望者〉中曾经自问:“诗,是否值得参赛“,我想:大黄,不必挂上獎牌,更不必再担心世间任何一个只能杀形体不能杀灵魂的杀狗队。
(5,续完)

(南洋文艺,13/12/2016)

2016年12月9日星期五

行苦之境

文戈【日子河流】

何谓行苦?净空法师曰“行”是“保不住”之意。保不住什么呢?身体。色身的存在本身就是行苦,因保不住而产生苦恼,谁也无法避免。

不久前母亲泻肚子,紧接着感冒。我打电话给她的时候,她说早已好了!然后就聊天,聊到年老种种事体。娘儿俩的共识是,年老是非常辛苦的,这个苦楚只有自己知道。其实我还得再奋斗二十多年方能抵达母亲眼下境地,岂有资格言老?
辛弃疾的〈水调歌头〉写及老境状态:“老境何所似?只与少年同。”竟然返老还童了。作者写此词时年不过五十,我知天命之年感觉也很美好。之前而立时未立,不惑之年依旧惑,知天命之年伴随着五十肩的提醒,立马知天命。人们常说真正的人生从50岁开始,如今回想,那真是最美好的时刻。我哒哒的马蹄行至人生半途,精神体力各方面呈巅峰状态,觉得生命含苞欲放,很多计划待完成,很多事情可以发生。

保不住而产生苦恼
过了耳顺之年,突然感觉不一样了。体质一年比一年差,做同样一件事要用更多的精力,效果也没有以前的好。前面那些年,案头上常有好几件工作等待处理、好几个研讨会邀请等待回复或拒绝或几篇论文在书写中。我唰唰唰一件一件做好,气不喘色不改。某日去上班,上到天桥竟然气喘如牛,以前怎么就不觉得这天桥不好爬呢?干活时常觉心有余而力不足,好像身体不听使唤了,如无油的机器无法顺畅运作。
佛家有“行苦”之说。何谓行苦?净空法师曰“行”是“保不住”之意。保不住什么呢?身体。凡人皆有身体,年纪越大身体越衰弱,身体是苦因。色身的存在本身就是行苦,因保不住而产生苦恼,谁也无法避免。所以无色界的天人摒弃身体,没有身体就无行苦。我们有身体就会老,就得经历“行苦”之境。
我怎么唠唠叨叨说身体?其实要说的是,逼近老境,猛地明白了“行苦”之意。用母亲的话说,就是一年不如一年,你一点办法都没有。年轻的时候感觉不到,中年开始有点感觉,到了年老的时候它就无处不在了。多年前我曾为文细描母亲进入老境之况,以宋代禅师诗偈“若是无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喻之。彼时至今,日子飞逝,母亲已近九旬,我却尚未抵达“无事挂心头”的境地。嗟乎!

从容稳健进入老境
其实进入耳顺之年感受绝佳。能够按自己选择的方式生活,旁人不能左右我的思想或行动。我的思维很清楚,透视阴谋的能力很强,谁也别想让我上当,就是肉身越来越不济。如果我能活到耄耋,而且继续不依赖他人而活,我就得发奋图强努力锻炼。我和老伴持续健身已有多年,与健身房里的跑步机爬山机划步机等频频亲密接触。仰卧起坐拉筋强骨虐爆肚腩,不把自己搞至大汗淋漓不罢休。明知无法青春逆转,努力健身不是为了六块腹肌也不为曲线玲珑,只希望能够从容稳健进入老境,行而不苦。

(商余,9/12/2016)

2016年12月8日星期四

历史轨迹与情怀

李忆莙【驻足红尘】

梁放的著作《我曾听到你在风中哭泣》(书影提供/李忆莙)

这种现有的条件成为了梁放写作上的素材,他得心应手地把这个世界第三大岛所孕育的热带雨林风物,带到更广阔的文学世界,并以文字与想象建构一个美丽的原乡。


读梁放的长篇《我曾听到你在风中哭泣》及散文集《流水·暮禽》,觉得都好。小说好在有创见;散文好在有情怀。创见即新体式,铺陈极高;情怀是用心感受,灵魂的思考。
先说小说,通过第一人称“我”的叙述,完成一个特殊年代的砂拉越历史。既为历史,即不可回避砂共的斗争、各民族反“让渡”﹑反殖民、寻求自治建国的那一段历史。
值得注意的是,全书中的叙述者“我”是华伊混血儿,这有别于纯粹华人视角的马华小说。除此,梁放还塑造了一个伊班族的知识青年瓦特。跨民族书写,反映争取独立是各民族的共同理想而非单一民族——华人的斗争。

一部左翼建国抗争史

处理这样的题材,在虚构与真实之间,梁放首先要解决的问题是“虚”的部分更甚于“真”的部分——当历史以另一种形式回到现场,历史的再现固然可以唤起人们的集体记忆,但更为关键的还是小说的情节。情节即人事,是由人物组串而成。
作家塑造人物,形象鲜明是构建情节的关键;而探索人性,是文学不变的方向,更是取之不尽的文学资源。
处在如此激动人心的一个时代,建国抗争的整幅图象已然波澜壮濶。许多看似不能理解和不能接受的,似乎含意深远而另有诠释(比如命运变迁的偶然和必然)。
整部小说堪称是一部左翼建国抗争史,但梁放的笔触始终带着深情。他生长在砂拉越,自小与纯朴善良的原住民一起生活,不但熟悉他们的生活习俗,更喜欢他们,并且了解族群之间的关系。这种现有的条件成为了梁放写作上的素材,他得心应手地把这个世界第三大岛所孕育的热带雨林风物,带到更广阔的文学世界,并以文字与想象建构一个美丽的原乡。
两个多月的9月16日,我们才刚庆祝了被列为全国公共假期的马来西亚日。也是在同一时间,我读到了梁放的这部小说。在这个意义上来讲,正好适时地为我温习了那段被忽略(或说被边缘化)了的马来西亚历史。
那年,1963年,北婆罗洲、砂拉越和新加坡通过与马来联合邦合拼而获得独立。可是这个独立日,却迟至几十年后的2010年才别有用心的列为马来西亚日,可却有别于8月31日的国庆日。
自《我曾听到你在风中哭泣》里读到这段历史现实,感觉有种近乎是身历其境的伤怀心绪。这当然是因为作者梁放的文字所致。与此同时也集中展现了梁放的文学追求——思想和艺术的完美结合。

梁放的著作《流水·暮禽》(书影提供/李忆莙)


用心灵搭建的小屋

而梁放的散文——《流水·暮禽》则是一种生活的情思,文字中所显现出来的是一个人道主义者的十足情怀。他的视野,是文化的投射,更是对生活意境的鉴赏。梁放的散文,淡远、安静,清风明月般的,用文学审美形式写出了生活之美;一朵云、一片叶子、一段回忆,淡淡着墨,隐然浮现……读着读着,慢慢地便有所体会——即使是这样简单也不是真的简单。原来生活包含着许多东西,原来文学资源来自生活;原来,最动人的语言是文字。原来,作家的文字,是用心灵搭建的小屋。若说现时社会是高度物质化的文明荒野,那么梁放的小屋则是搭建在一方净土之上的。那山色,那江河,让浮躁的心,逐渐沉静下来……
文学是怎么回事?就是这么回事:探讨人生,开拓新的精神空间,探研人类历史的真实和真相,思考人性,喜其所乐,悲其所哀。而最不可或缺的是情趣、风景、故事、心境和情怀。
梁放所写的,恰恰都是这些。

(商余,7/12/2016)

2016年12月6日星期二

《餐风饮露》 一个再现空间与种族的故事

张锦忠【共沸志】

汉素音

汉素音1952年在港与英殖民政府马来亚政治部官员梁康柏(Leon Comber)结婚,后随夫移居马来半岛南部的柔佛州首府新山,在中央医院工作。


汉素音(Han Suyin, 1917~2012)的长篇小说《餐风饮露》(And the Rain My Drink)写于1952~1953年,于1956年在英国出版,叙述英国殖民地马来亚与新加坡在1950年代初“马来亚紧急法令”统治下的一群人的生活与事件,以及个体在其“环境世界”(Umwelten) 中的生存情况。小说分13章,其中12章标题引用自但丁《神曲》的《地狱篇》。《餐风饮露》有中译本,1957年9月由李星可译出,青年书局出版,不过中译本其实只收入6章,还不到半本,不是《餐风饮露》的全译本。

紧急状态的故事

“马来亚紧急状态”指的是1948年6月16日至1960年7月12日这段期间的马来亚的政治存有情境。在这超过12年的岁月中,在马来亚的生活的人的身分可说是种族分化(racialization)的产物:人首先是马来人、印度人、华人……,然后马来人是公务员、警察、军人,印度人是铁路工人、律师,锡克人是警卫、华人是生意人、小贩、杂货店老板、割胶工人、锡矿工人、黑社会分子、共匪(bandits)。
同样的,马来人、印度人、华人的生存空间也是种族分化的产物。马来人住在甘榜、河边、椰林,印度人住在城市郊区,华人住在城市、甘榜外边、胶林外围、“新村”。在马来亚,“社区”(community)的形成,其实是“种族区域主义”(communalism)的结果。因此,社区基本上就是种族分化的聚落。

从“迷失了自己”开始叙事

小说挪用但丁《神曲》的《地狱篇》的典故、引文与结构。但丁在人生旅程中途迷失方向,有赖味吉尔(Virgil)的导引,走下地府这另一次元空间,目击各种现状苦相。汉素音在1949年从伦敦返回远东,在香港行医,1952年在港与英殖民政府马来亚政治部官员梁康柏(Leon Comber)结婚,后随夫移居马来半岛南部的柔佛州首府新山,在中央医院工作,离开中央医院后在新山与新加坡诊所开业行医。那年汉素音约35岁,若依照但丁的算法,正是人生的半辈子,难怪她要仿《地狱篇》的典故与结构,从“迷失了自己”开始叙事。
小说开始的时候即是一段旅程的描述,叙说者“我”跟另两人同车,经过动物园、花园、王宫、大法官官邸、林荫路、清真寺、山坡、海岸,来到警察总局。 故事开头的描述近乎是典型的“旅人叙事”,从新山的苏丹动物园一只开屏的孔雀过马路写起,“马来亚风光到处都是:那清真寺……”。后来我们知道她就是叙说者女医生“素音”(Suyin),初抵马来亚的他乡来客,准备来这里的医院妇幼科接替调往吉隆坡的白琴(Betchine)医官。叙述者除了要说一个马来亚紧急状态下“边缘人”的故事外,也旨在勘绘一幅马来风土的地图,以呈现一个“马来亚”的故事。
换句话说,《餐风饮露》试图讲述的,就是一个空间与种族的再现的故事。诚如同车的华裔商人林德(Lam Tek;李星可译为“蓝德”)跟素音所说的:“华人青年在马来亚干什么?这里只有森林,阴森森的森林的绿嘴”。所以他要儿子去马戏团学艺,那样就有机会离开马来亚去见识大于“环境世界”的大世界。

*小说引文引自李星可译文。

(商余,3/12/2016)

2016年12月5日星期一

彩虹/貌相

彩虹
红尾箭【极限篇】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来到世上,后来听院长说当年她被遗弃在孤儿院大门前,被褥里只留着一张字条:“对不起孩子,妈妈不能要你。但妈妈是彩虹,以后你要是想妈妈的话,就抬头看天空吧。 ”
廿年后,她偷吃禁果,悄悄的将孩子放在孤儿院前,襁褓里也塞了同样的字条……


貌相
红尾箭【极限篇】

他身上的纹身图案实在刺眼。凶神恶煞的青龙白虎在他的手臂上栩栩如生,让人不由自主地多望几眼;一些小孩更被家长匆匆地拉开,并被警告此人勿近。而他已习惯大家的眼光,神色自若地在书架前翻阅《相对论》,津津有味之余还带有些知音难寻。

(南洋文艺,6/12/2016)

寻找大黄_4

——漫谈《方路诗选I》阅读感受及略探其诗歌的“第六元素”

邢诒旺【文学观点】


●〈时间的祈祷者〉
(1997)
早上起来  狗也那么早/起来  坐在那儿发呆//看我很困的样子/走过来。在我的伤口/舔去昨日一些畏惧//还没感激狗/真的红烫的舌尖/把伤口舔去许多感触//树头开始打哈欠/我也开始新的日子//狗怎么陶醉在伤口里/只有我背向时间/祈祷//真的害怕又被它/灼伤。

按:〈时间的祈祷者〉是以成人方路的视角去看大黄意象。心中怀的是感激、害怕,以及依恋却不知所措下的矛盾:“狗怎么陶醉在伤口里/只有我背向时间/祈祷”。祈祷的内容,当然是深情的隐喻。
随着对诗艺的看重和追求,方路的诗语言开始强化抒情(或象征)的特质,而让叙事(或写实)成分降低。也许不是不看重铺陈,而是欲辨却难言。
马来西亚作者在20世纪90年代那个写实被贬低(或误解),修辞被高举(所谓现代或后现代手法,误把现代手法当成现代意识)的写作氛围,可能普遍上带有写作认同感的某种压抑,仿佛被时代的需求逼着选择立场,非得厚此薄彼,而忽略了象征与写实(抒情和叙事、形式与内容)其实有点像钱币的一体两面,不是偏向哪一方就能解决的(而这枚钱币的价值和用处,也是需要思考的)。当然,这是题外话,并非针对方路这首诗。相反地,这首诗的语言质朴流畅,没有太多炫技,狗在这里既是写实也是象征,是一首对大黄的问候与告别(可留意其视角是用“它”而不是“你”),淡淡的忧伤及徬徨。
此外,我们也不妨再次留意动物(狗)化作植物(树)的变形记:树头开始打呵欠/我也开始新的日子。那是文学中典型的婉曲手法,说的也是难言之隐:树作为坟墓的象征。
随着这首诗的回首和纪念,方路转身“开始新的日子”,在往后的诗中,大黄意象也趋向隐晦、轻微,不是像魅影般在一行诗句中稍纵即逝,就是看起来像约定俗成的“卑微、失败、边缘”等意味。只有合起来阅读对照,我们才会讶然发现,那是方路有意无意间在诗中置入的一面人性的镜子,一面带有诸多回忆与矛盾、忠诚与忧伤的,自我之镜。

〈PJ Old Town〉
(1997)
     以前和你来过  狗在篱笆外/磨牙//我从草场的草堆上/看见有人把话堆在大树下/矮矮屋。都养了一群狗/吃了整个上午的露珠//离开时  经过的旧车站/还刻意斜出一条街/剩下狗和老人走过。

按:〈PJ Old Town〉里有一个只出现一次的“你”,那可能是替代大黄意象的感情对象(可留意诗选中有大量以“你”为对象的情诗)。“狗”在此已经是“我和你”之外的“他者”。狗的磨牙和吃露珠,意涵不太清楚,可能是方路有意经营的朦胧。在一条陈旧的街上,“剩下狗和老人走过”,指涉时间和死亡。

●〈茨厂街习作·其II〉
(1998)
     在这里适合流浪  狗也这么说的//因为不需要身分/有时还诅咒雨来得不是时候//有人群走过时/不需要证实/他们真的是游民后裔/或者只是一只只看惯人间冷暖的/狗

按:狗在〈茨厂街习作·其II〉中的意味甚为典型,即“边缘、卑微、流离”等身份感受,大概就是指涉华人或外来者的处境。以狗喻人,除了讽喻,主要还是感同身受(Empathy):“狗也这么说的”。

(4,待续)

(南洋文艺,6/12/2016)

祭念唐珉_下

——波暖月明君且去
陈蝶【散文】

陈蝶(左)与唐珉“合照”,两人同有一点点相似之处。(照片提供/陈蝶)

我逐渐变成沙登居民,认识了几位华教人士和社会长老,他们口中不乏乡野故事与奇谭。而你家族中人竟然就是你小说中《悬案》与《津渡无涯》若个故事的主角!2010年你获得大马福联会暨雪兰莪福建会馆出版基金,出版了长篇小说《这一群人》,内容又是隐藏在新村的珍贵记录。

我们隔着两公里远的距离,心灵却比住在同小区的时候更接近了,距离像是一个滤水器,把人们之间的杂质都过滤掉,剩下纯净美好的清流!故而你我之间又回到清风明月的境地,连管理费你都不用再理,因为你外甥根据我方寄出的结单每年两次结账了。
一年又是一年,你开口邀请我到你三姐居所,被你命名为“了尘居”的村屋去坐坐。我却因为一面上班一面打理小区,卫生问题,催讨管理费而一再延宕。唐珉啊本来我是你小区家的过客,竟然管理问题都奇妙地变成我的责任与负担!而你轻轻松松在你姐家与我电话讨论人生的不执着,我自己承担下来的重责哪敢有所抱怨,内心竟是执着呢还是不执着,一时也无法厘清。

终于你也有执着的时候,差不多两年前吧,你透露因为自己一篇文章在印刷成书时,连标点符号在内的逾3900字,竟然出现四十多个错处而感到稍有不快!我在电话这头大声夸张惊叫“什么?”音量大概吓着了你,你又吞吞吐吐不说了。看,我刹那自比《玉簪记》里面好打不平的黄衫客,而你定是生怕我这个大嘴巴口没遮拦批评人家校对不力,而警惕起来了!我体悟到你是何等厚道,宁可自己闷郁而不去追究。至于到底是哪篇鸿文,刊在何处,当时我没再追问,因为一个马华文坛能有多大,耳朵竖一竖,鼻子嗅一下就知晓了。我也不想让咱们好不容易联系回来的友情又因为一桩小事再次中断。

是的唐珉,咱们都是夕阳人了,也不必择人而事择木而栖那么“政治”,顺着心意便是。我不敢说自己是你的知心朋友,经历岁月洗涤中,咱们之间由神交开始,有扶持、有冲突、有欣赏、亦有矛盾!交情可绝非点到为止那么一般!比较起来,小说 L 更像是你的闺蜜,哈哈那是因为你们之间还存在着距离,距离是感情的防腐剂!

我如今脚步放缓了,不再是你眼中的工作狂,已准备与你畅聊的,不是要向那些已经逝去的青春致敬,而是用什么心态欢迎来到门口的孤独与晚年。而目前来说,我的社交生活比你的热闹,而你的家族环节又比我的可观。我的死穴跟你的是一样的吗?你没有面子书,但是又 so what? 我最近腰斩了自己的面子书,是真的很难融入面子书的互动生态,我承认自己有病了,我心中高喊 Leave me alone!狡兔三窟,我还有另外两个面子书呢。现在公开的一个,是因为要存放曾经年轻的照片。我把生日设在二月三十日,被拒,结果把诞辰日期隐形了!还有一个只有我一个人看到的。啊唐珉,增广贤文有句:知音说与知音听,不是知音莫与谈,我还是觉得,咱们还不算知音……。你闺蜜说你们无话不谈,我好质疑,难道,你们谈了爱上过谁的事吗?你们连性欲与性向的课题也谈了吗?我们大谈过蒋勋的孤独六讲,却避开了那个性欲孤独的篇章不是吗?

我逐渐变成沙登居民,认识了几位华教人士和社会长老,他们口中不乏乡野故事与奇谭。而你家族中人竟然就是你小说中《悬案》与《津渡无涯》若个故事的主角!2010年你获得大马福联会暨雪兰莪福建会馆出版基金,出版了长篇小说《这一群人》,内容又是隐藏在新村的珍贵记录。可你姿态低低的,像名句说的,低到尘埃里,沙登人极少知道新村有个言寡心热的女作家周松娣,又名周学娇的唐珉。最近马华史料专家李锦宗告诉我,根据方修老前辈说,沙登早期大约30年代有位作家戴英浪,笔名戴隐郎,留学上海学美术,回来后从事文学创作与评论。我请教过长居沙登已经退休的报人陈志平先生,他也没听过戴氏,当然不知道他后人。确实在沙登,菜园鸡和酿豆腐是比较多人知道的……

唐珉弟弟身后那棵不知名的树,引发她欲修剪枝桠而跌倒往生。(照片提供/陈蝶)

等我闲了,真要跟你一一对照你小说中那些人与事,去探访你说种在你三姐前庭左侧的一株菩提树。呵你的佛心法喜,从“满风楼”到“了尘居”,都不免带着禅意,连种植的树也是菩提,期待跟你讨论的课题,必然不会是充满悲情,却会是喜舍吧!

而2016年10月13日深夜11时半我有一个未接电话,次日早晨一看留言,是新村朋友叶玉清,问,知否唐珉往生了?谁不愣住了……两年没听到声音,8年没见到身影,小区已经不再属于沙登,如今叫做史里肯邦岸,版图划分到把人也隔远了。其实不关名称的变化,是隔阂已经变成我们之间的常态!面子书、微信和哗骚(whatsapp)无时不在使人们亢奋地分享,过度地侵骚,而我们之间的无言其实是一种让我感到自在的相处之道!

呵呵唐珉这是你跟我讨论孤独与生死的方式吗?前嫌尽释不是需要一个小小的新村式的茶聚吗?你叫我去看,去听而不是要与我谈呵。近来我看多了美国灵媒 Kim Russo 的电视节目,讲述许多生者与亡灵纠结的纪录片,我愿意相信,你已经谅解了顽固又小器的我,让不久前在新村黄师宙先生丧礼上与我重逢的叶玉清转告了这个信息,使我能在最短时间内通知我所知你的好友们。文友们面子书也发挥了它的角色,让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10月15日中午,你当名义编委的爝火出版社社长梁冠中与他伙伴甄供和金苗来到我小区,一块到你灵堂去。春山和唐君复从芙蓉赶来,而获知消息的曾荣盛也匆匆而至。一枝香,一个鞠躬,就是一个我们重见,以及告别的场面了。你弟弟周吉灵详细告诉朋友们你如何从铝梯上后仰式跌倒石板地上颅内出血而失救,从出事到送院,从跌倒至往生,前后28小时……

10月18日你弟(又名石头)在微信告知19日会去捡取你骨灰,并护送到巴生海域,我征求了他同意,要送你一程,那是一个真正的告别。虽说生死是自然规律,生得安或不安,需要一点智慧与运气。写你的生,6000字还写之未够,而写你的死,那是更多回溯你的生时,死有何难是不是,我不要用沉重严肃到窒息人的手法。那不是难,而是一个借镜。知道你交代过家人,生命结束后遗体火化撒之大海。我不免联想起1995年的9月30日,张错与林式同等人携带张爱玲骨灰到洛杉矶圣必渚(San Pedro)码头出海将之撒向太平洋的经典画面,那是一个天地为之寂静,隔绝万般喧哗,优美回归华丽的葬礼!

10月19日那天早晨8点,我去到你弟家,弟媳出去买了一大束白色紫色黄色与赭色菊花,然后他们的儿子媳妇,以及另外一位外甥和我一行6人先到蕉赖火葬场领出你的骨灰。他们都允许非家属的我轮流一次用夹子选出你一块遗骨,轻轻聚放到一方白布里。我心里说,唐珉唐珉,这是你吗,你一生轻灵逸秀,头发从长到短从没烫过,衣裳颜色几乎都是白与清浅,款式都是学院派的!生前到死后,一切都变成一堆碎骨,一钵灰烬,一片烟云,一声低叹!我们之间的,你与人间的,该了的,都已了!你素好宁静,这样平和优雅的方式,相信是你所愿意的……

作者(左)与唐珉家人在护送唐珉骨灰途中。(照片提供/陈蝶)

然后你弟抱着那方包,一行人由殡葬服务代表带领去到巴生港口,上了一艘小货船,朝吉胆岛方向的海域开去,谁也知道那只是一个象征意义的方向,你要去往何处,此刻已经了无挂碍了!张爱玲在遗言中要求骨灰撒向广漠无人之处,张错等人考量地理与政府条规实为不便,才决定送到大海。我大姐已经安排好他日骨灰安放之处,叫我也同住一处有个陪伴,而我却忍心回绝了,我说我要撒海而去呢。是的,你和我同样觉得,人生所该拥有的,如婚姻、丈夫、儿女、功业我们都欠缺,呵哈难道还独欠那一块累赘的墓碑吗?在四色花瓣中一起如雨般撒落海面而去的,是你的骨与灰,你的亲人们默默注视静静割舍……人生归处不再是一坯黄土,追思哀悼,冢上灯前,都留给煽情的文学去吧,清风逐浪,明月当时,我们真的不需要什么了……

送走了你,我随吉灵夫妇拜访了你最后的居所,怎不是处处悖论的人生啊,本来是应该与你对坐庭前闲话当年的,如今我站在你欲修剪的树下,聆听你外甥女处理你身后细软的经过,重新认识原来一向在大家族中你不语而威的风仪!理庭院,修枝桠,家居摆设,家事安排都是你说了算,因为不肯假手于人,你坚持自己修剪枝桠,这才出事的……。我对树木没有什么认识,却看出此树并非菩提树。然而是不是菩提树又有什么关系呢?你的菩提种植处处,而处处灵台,我们不是心有明镜,而任惹尘埃吗!

终有一天尘埃落定,是的我会记得这一天海蓝且深,李白目送孟浩然的唯见长江天际流都还有再见的机会,而我目送你,从此天涯无际地相别了!一个不婚不孕不育不社的独身文学女子,却又“因不而刚”,“因无而强”!生也,死也,如今我有一点相信灵魂不灭论,他日我们在某处重逢,呵呵我们如果还是执拗如故,你说,我们会不会再次交恶呢,唐珉呵……
 
2016年10月24日起稿
2016年11月17日完稿
(下)

(南洋文艺,6/12/2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