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8月28日星期五

一隻猛獸的悲憫 --讀《鬓边的那朵梅花》

一隻猛獸的悲憫 --讀《鬓边的那朵梅花》

何啟良

一、

飘贝零诗集初稿以《飄貝零詩鈔》为书名。远方寄来,这书名似曾相識。再翻閱張塵因《言筌集》(1977)最後一頁,有“即將出版”字眼,下列《飄貝零詩集》、《沙禽詩集》。原來依稀的记忆在此。 張景雲第一本詩集出版後再無詩結集,人仍在江湖,卻冬獅般出沒,人尊之為文壇長者。沙禽40年詩作,到了2012年才慢條斯理有《沉思者的叩門》的誕生。芙蓉出水,顛倒眾生後,詩人獲頒馬華文學大獎(2013年)。 那麼阿飄呢?那另一位形影相弔的獨行者呢?人在哪裡?詩在哪裡?浪跡天涯偶然在記憶的某個角落裡,懸崖邊深深呼喚卻無回音。風,把一切吹得很遠。 如今詩集在眼前,算是老年讀詩,聽不見雨聲風聲了。年輕時的純正、睿智、迷懵,以及破衣行者的憂傷、“她對我嫣然微笑”的傾訴、酒後的愴然、青春的搖曳、時間的凜冽、方生和方死的逼問,一一歷歷在目。飄者、零者、背向我的悲憫者,你在何方?

二、

我憑“感覺”讀飄貝零詩(這只是一種讀法),觸摸到許多深處的隱痛、內傷,窺看到久跪後膝蓋留下斑斑的血跡,凝聽到午夜垂眉捻珠讀經聲,更多是,在天涯海角這邊,感應到那輾轉反側的呼吸,有時緩慢,有時急促,卻不曾停止過。在詩人深邃的眼神中,這靈魂之窗啊,是貪婪生死的滲透、撕裂愛情的暈眩、蔓延生命的憫惻、敬畏天神的洗盡。我重複閱讀<天然>這一首詩,明白了一切。飄貝零的詩,是: 渾一的美感建築伽藍 單調的色彩摻和眾花的意識 呼吸、天籟丶迥音 奇異的交應(<天然>) 這種“奇異的交應”是我讀每一首詩的觸覺。讀沙禽詩有涼意與臆想,讀景雲詩有沁意卻是早熟的蒼老,讀飄貝零詩有冷意、烘意與幻覺。奇異,因為飄貝零多情的佛心是騷動的,千里冰封,在地下卻是溫馨的火在燃燒著。“詩人以佛心默契一切流形”(<一瓣心香>),這是詩人要讀者看到的表象,大家以為很靜寂,其實喧鬧的很。烘意來自於必須敏感觸摸內心最深處的火把(“他向我的墓穴/討取/一點火焰和眼淚”<神女>);來自於人性最原始的沸騰:

我就是這樣悄悄地愛上了妳少女鬢上的一朵永遠的素淨的梅花嗎 肌腱賁張之後,它就投入了感覺的湖沼裡奔放出如琉璃似的光亮(<我只要你鬢邊的那一朵梅花>)

而魔幻,來自懺悔滌罪(“模糊朝向月色以及精緻/扭痛墳墓裏的一根屍骨”)。我仿佛走進了但丁的幻遊地獄,是獄火,但是窟裡還是有寒意的。在蒙太奇式的敘述、錯落綿密的語詞裡,飄貝零戲謔地映照“一道冷冷的屏牆”( <我只要你鬢邊的那一朵梅花>),如此造就了詩的“欺騙性”。 聰敏者如我輩,豈會被捉弄?

三、

用意象構成的文字才能成為詩。飄貝零的詩質,令人感覺到,其實詩就是應該如此。也就是說,他是一位真正的詩人。他的詩充滿意象(主意象、次意象、外意象、內意象),意象背後是個人哲想和特殊的經歷,包括信仰、夢幻、世界萬物的光線與陰影。因為如此,讀者是無法一一破解每一首詩裡面的“密碼”的。意象的心理空間、背後的哲理,有許多“象外之音”,更多的是“言外之意”。詩人的意圖為何?或許無需多問。

飄貝零的詩就是抽象的譬喻與感覺的先驗糅合的總體。詩人的意象裡有花草和動物,與俗世和宗教感情混在一起。花草如梅花、紫羅蘭、橄欖、野藤、玫瑰、天竺葵、巨樹、薔薇、蓬花、蓮花、蒲公英、亞森樹、寒梅、小白花。詩人難言的、難抒的,都由這些意象婉轉成為代言。從第一首到最後一首,我看到意象運用的轉化。詩人心中,芳草不是寄託別情離緒,落葉並不蕭瑟,它的脆弱像是惜嘆人生。開始時,山間裡的橄欖,是“我追溯/原始,澀澀之苦根”<山橄欖>,然後,“嚼爛的山橄欖溶化成一顆甘露”(<一瓣心香—寫詩人南子>)。這是一種苦盡甘來的滋味。這“苦根”隱藏了一段時間後再度出現:“我的陰魂緊附著天竺葵潮濕的苦根”(<天然>)。原來,我們看到的是表象,舌尖感覺的是埋在地下吸取養分卻是難為人接受的苦澀酸楚。

表象還是美麗的,雖然虛幻,如花萼。飄貝零的花兒,令人憐憫,尤其是那朵梅花,其實就是他所追求的一切(“我什麼也不要/我只要你鬢邊的那一朵梅花。”<我只要你鬢邊的那一朵梅花>)。這首長詩淋漓盡致,以詩集裡最豐沛的詩情、最長的詩句、最獨特的修辭、最華美的語詞,把現在與過往、靈與肉、哀與喜、冥想與憂患交集在一起。“我就是這樣悄悄地愛上了妳少女鬢上的一朵永遠的素淨的梅花嗎”,他還是猶疑著。讀此詩,令人窒息,但是詩人最後卻輕描淡寫再寫一次詩題,詩句縮短,回歸原點。經過翻天覆地的付出,他的情感還是聖潔的。

如果說花草是詩人的歎息,那麼動物作為意象則是詩人的呐喊。你聽:

啊 馱著生命的十字架 罪愆的戰悚丶絕望、癲癲 豁月 寂寞的真理! 我是狼 我要向它呐喊 一千年!一萬年!(<吼月>)

近似魔幻的詩句,“血淋淋的吃蟻獸” (<鯪鯉及恐月症>),都幾乎與動物有關。餓鷹、螞蟻、彩蝶、牛羊、黑鳥、蝸牛、蜘蛛、粟鼠、蛹、蠶、鳩鳥、青狼、神龍、八爪魚。<鯪鯉及恐月症>一詩,詩人自評:“風雲詭譎的氣質及其心象營築”,即是其心機。目閱數行,有一些讓你驚駭的經驗:

啊,像蠕動的蟲 我的手在他損壞的傲骨摸到一只動物(<搖櫓的老人>) 這裡我一樣看到一個詩人與動物之間的轉換過程。開始是比喻,最後是等號: 一隻猛獸 從我體內跳出(<跪>)

他不是比喻自己是狼,他就是一頭狼!

四、 其實飄貝零寫起伏的心象,也寫他周圍踽踽的人物,以及感悟到的生死。從早期的詩,到後期的,有一個脈絡,即“我”是與存在的互聯。詩人不必濟世,經驗與觀察後卻搖身一變,是一位神女、一位賭徒。他與幾位新加坡詩人的唱酬(牧羚奴、蓁蓁、南子),寫老人、行者,以及父親、表妹,都不是簡單的描述之作,牽涉到的是內心最深處的感觸, “月照進我的心臟” ( <抽象的你>):

燒指,我牢記 您之教益 默契著偉大的心靈 請永恆示我 天龍一指彈 我攜一瓣心香朝您(<一瓣心香—贈詩人牧羚奴>)

寫賭鬼,原來是寫時間的變奏(“額上的皺紋/畫下豐滿的小臉廓”<老賭鬼—致時間的變奏之二>);寫叔父,原來是寫生死( “我以一粒山橄欖鼓勵自己” <過程>);寫搖櫓的老人,其實是寫修行(“他的感受懸著碩大的古鐘/他輙痛苦地嚼爛沉默的視覺/試將/無可言喻的苦根/鍊成爽口的甘霖”<搖櫓的老人>)。這或許就是飄貝零詩的言外之意了。

生死本來就是一個永恆的題材。飄貝零常常冥想,詩如此,日常生活也如此。“瞑目/盤膝在原始的巨石上/滲透生死” (<天然>)。幾份無奈,幾份憂鬱,最後是“盤膝”,宗教也正是以這樣的方式來尋求安慰的。在大佛身側,偏向生?偏向死?知生方能知死。 記憶擴展 昂首而視整個宇宙的神祕 我参透生死(<造化>)

参透之後,就再也沒有恐懼了。詩人倖存後,在死亡中找到歸屬:

垂垂老矣,你說 落葉歸根 再瀟灑,你說 也不是一朵雲了 生於斯,死於斯 安天知命 謝謝您 一根平凡而不俗氣的牧笛賜我 我可將厚實的胸膛吹成萬里無雲的渺渺…… 我要學習您 吹走心中的陰霾 同時為您噓醒爽目的晴天(<頌贊>)

所以最後他是坦然的,“將我一生的情愫及罪愆/輕輕地化為明朝曦陽和露水”(<破衣行者>)。行者,遠行者,那不是終點的終點,是最後的依歸。

五、

我們年輕時有過一段對話。 我:“在愛情最深處感覺到絕望。” 阿飄:“愛最終是空虛的。” 我:“一個無洞的深淵,感覺到死。” 阿飄:“因為沒有相愛。”

他好像很懂得愛情,很瀟灑,很從容。畢竟個人的體悟別人難以理解。我們都在不同的世界裡感悟生死。我中年體悟:“原來抽搐的愛與撕裂的恨是這麼一回事/原來毀滅與新生是這麼一回事/原來人與獸是這麼一回事”(<五十自述>)(2004)

飄貝零體悟似乎更早。然而他的有關愛的詩為什麼又如此失措? 我的一卷情詩刻在墓碑上 後來變成一群螞蟻咬嚙我(<彩蝶>)

張景雲私說飄貝零:“生存狀態無非情來情往,情網擒心情奴自在自甘,詩本無心以情為心。情詩一體,詩人者情人也。”這不妨是進入飄貝零詩心的一把鑰匙。 其實詩人曾經如此渴望過:

啊,我哆嗦的心欲祈求一点亮光的温暖我那源泉萬斛的心欲祈求一點雨露的滋潤

然而這個愛恨經歷的卻是駭人的:“生命中絕無僅有的一次雷霆”、“自沉澱中迸發出來的咆哮”、“猶如阿拉伯火葬場上燒熬成神的不死之鳥” (<我只要妳鬟邊的那一朵梅花>)。天地的霹靂、人性的絕望、遠方的火葬場、涅槃的鳳凰,原來都可以和愛恨聯繫在一起。 平靜之後,詩人卻也可以如此溫柔:

我會常常坐在一塊墓碑的前面輕輕地彈奏著豎琴 不似八音硼磕奏唯如葉子輕擊的溫柔 不若往日的急躁但如大海之奔赴眼底 我愛妳,永遠,永遠……(<她對我嫣然微笑>)

其實飄貝零有許多極佳的短篇,都隱藏在長篇裡。讀者會被長詩的氣魄迷住,震撼之餘忘卻欣賞段落的優美。欣賞飄貝零的情詩,讀者必須耐心細讀長篇,讀其磅礴、蒼莽;也可以選其中一段來讀,讀其纏綿、悱惻,如這一段:

唉,摯愛的- 妳曾聽過逮逮老者的腳步聲嗎? 任誰也不能想像他的形象 而我們都是一羣睜眼的瞽者 如奉綸音,誠惶誠恐 熟悉的聲音,繪聲繪影 像脈膊一樣跳動 在識田播下了種子 當前途祇見芊綿的荊棘 一枝生花妙筆 我將妳的音容活色生香 而妳遠天涯,妳近似咫尺 時間的達摩尊者岸然 站在歷史的洪流上一葦而渡……

其想像、其瑰麗、其負戴詩境,不讓沙禽<文字吟>(“啊,你竟是永遠年輕美麗的女子/以無窮的變幻深不可測的心機/誘我血脈洶湧的神思”)專美於前。

六、

六首長詩,才是《鬓边的那朵梅花》的精華所在:<吼月>、<舊事>、<鯪鯉及恐月症>、<我只要妳鬢邊的那一朵梅花>、<她對我嫣然微笑>、<頌讚>。讀飄貝零的長詩,需要耐心、勇氣、冥想,也需要不顧一切的恬靜。

就詩的張力性而言,長詩、長句,都是考驗。這是飄貝零新的藝術探索嗎?如果是,那麼他很早就做了嘗試。我不知道他相不相信“長詩寫作才是對一個人綜合素質的最終檢驗”或類似的說法。我讀到的,是詩人瞬間靈感閃現一蹴而幾的長詩,是他冗深的呼吸、蓬勃的氣脈、充沛的精神、濃烈的血質。“詩質”是精神層面的表達,也是心靈的遨遊。如何把控題材,駕馭語詞,反而是次要的。

<異象>這首詩是詩集的一個分水嶺。仔細讀,會發覺前後題材、意象、心態有一點分別,當然整本詩集的風格還是一貫的。最大的分別,在於短篇、中篇和長篇的寫作。

長詩<我只要妳鬢邊的那一朵梅花>、<她對我嫣然微笑>可以作情詩讀。這兩首長詩(連續性的)包含了豐沛的詩情、華美的語詞、張弛的句式,顯得搖曳多姿。<吼月>、<鯪鯉及恐月症>, 是生與死的秘數和未知,反復渲染的寫作手法,烘托詩作中奇幻的氣氛,創作情感激發而出。<舊事>、<頌讚>,在戲謔的口吻中滲透著不易察覺的憂悒與哀憐。

問題是,為何要用這麼長的篇幅來處理這不是述事的題材?

詩人對存在痛徹之感促使他如此做。冷峭筆觸的背後,是熱血;字裡行間散發著源自詩人對生命的凜冽與膜拜。宿命與輪迴、冤屈與畏懼、冥想與憂患,全部融合在一起。超觉、观想幫助書寫,飄貝零的視野更加開闊了,筆端更有力度了,破碎世界的挽歌更長了。 不只是詩長,詩句也長。飄貝零的長句,詞語奇崛、語調激越,句法的密度、強度與速度都很高,以及充滿思辨、追問的語勢,表達了對於個體處境的審視。太多類似的句子,只錄兩段:

如果你允許我藉著語言的應用以演繹我心象諸種之作業 開門見山的第一句話則我將質詢的僅是那無形的權威觥觥 但從虛虛實實的似是而非的迷惑中你所發出的一隻小舟將永遠抵達不到彼岸(<她對我嫣然微笑>)

這些都是一發不可收拾的才情。 那是聖潔的或者猥褻的 或者其含沙射影似的包孕以及生息之嬗遞或週而復始的水土的記憶 都一致紮根在大地富饒的胸懷裡歡愉以另一番被隱祕的更新面目 而在無垠大地吐濁納清的綿綿密密之呼息裡,載浮載沉 反正我是不感到害怕了,也不致於忿憤 我但看見枯死的蓮花在山壁的蔭涼裡搖曳(<我只要妳鬢邊的那一朵梅花>)

張塵因說他自己的詩都是“不完篇”:有段無篇,有句無章。飄貝零的詩恰恰相反,有篇、有段、有句。

七、

飄貝零,原名羅海源,祖籍廣東大埔,出生於馬六甲野新(Jasin),Jasin就是茉莉,難怪他對花朵特別情深。在家鄉讀完小、中學,後短暫到新加坡謀生,在這個時期開始接觸文學與現代詩,發表詩作。現在讀他20歲左右的最初幾首詩,已經讀到他特具個性的句法和詩質。之後回到吉隆坡,一直在报馆任职,从校对升任新闻助编。提早退休後經營小生意,夢想是購買農地歸隱山村。一生與文字為伍,但是創作量算是小產。常聽他說會遺失未完成的稿件(小說、評論、詩、雜文),也沒有收集自己發表過詩作的習慣,所以真正的產量,應該不止此數。

阿飄比我大三歲,喜在Mamak檔閑坐,點一根煙、一杯拉茶,可以閒度一個下午。和他在一起時,我從來沒有聽過他訴苦,卻常聽到他講他生活裡一些小人物的趣事,悲憫之心比我深十倍。他的鋼筆字很特別,搖晃的橫豎,顫動的彎鉤,令我着迷。我曾經要求他寫他一首詩給我,他只是笑笑。他的微笑永遠是那麼腼腆,呵呵的笑聲裡充滿了童真。

我不知為何他取“飄貝零”做筆名,沒有問過他。他是飄在宇宙間的一顆星星,轉向了零點,也是生命藏着慈悲卻不能解脫紅塵的一隻猛獸。孑立月下,其吼聲撕破了萬籟的靜寂。

2020年3月3日/3月8日修

2020年8月27日星期四

飘贝零 马六甲诗人

飘贝零 原名罗海源,祖籍广东大埔,一九五一年出生于马六甲野新。中学毕业后往新加坡谋生,移居吉隆坡后曾在《南洋商报》任编辑;后经营小生意。

#飘贝零【何启良(学者)推荐】

用意象构成的文字才能成為詩。飘贝零的诗质,令人感觉到,其实诗就是应该如此。也就是说,他是一位真正的诗人。他的诗充满意象(主意象、次意象、外意象、內意象),意象背后是个人哲想和特殊的经历,包括信仰、梦幻、世界万物的光线与阴影。读飘贝零的长诗,需要耐心、勇氣、冥想,也需要不顾一切的恬静。 ——何启良(学者)

2020年8月25日星期二

#飘贝零 【张景云(作家)推荐】

#飘贝零 【张景云(作家)推荐】 年轻时写风月宝鉴,怎一个情字了得,泛滥而无以自拔,他恋无边而化为自恋,生存状态无非情来情往,情网擒心情奴自在自甘,诗本无心以情为心,情诗一体,诗人者情人也。

#飘贝零 【张光达(诗人)推荐】

#飘贝零 诗人以橄榄自比,点出橄榄身世源头的苦涩哀伤,这看似宿命的命运身世卻透过執著和不断的自我思索追寻,可足以改变一切大环境的恶劣伤害,扭转了自我的悲苦命运为充满希望的未來意义。 ——张光达(诗人)

鹅卵石(山橄榄)与黑鸟:飘贝零以及他的诗 兼忆人间诗社诸友

鹅卵石(山橄榄)与黑鸟:飘贝零以及他的诗 兼忆人间诗社诸友

文 / 张锦忠发布 / 2020年6月26日

飘贝零开始写诗时就是不快乐的,他的诗中充斥幽暗与死亡意象。鹅卵石与山橄榄在他长大后的世界继续存在,发挥诗的辩证式象征作用。黑鸟在他1972年的诗作首次出现,取代鹰成为他的“黑色的歌”,象征时间、命运与死亡。 而后长大 我以一粒山橄榄鼓励自己 ——飘贝零

上个世纪70年代中叶我到吉隆坡谋生,进入八打灵的学报社当起小编,编了几年的《学报月刊》(后来改成半月刊)与《蕉风月刊》,过了几年的“文学生活”。那个年代的“马华文学共同体”以吉隆坡、八打灵为中心,几家华文报馆就在隆灵一带,作家不是藏身报馆就是在学校教书,我在吉隆坡过从交往的文友也是如此,其中一位就是诗人飘贝零。忘了我们怎么认识的,倒是记得有一回他提到报馆有位同事张景云就是画家张黛。后来在我们碰面的场合他多半跟景云一起。

法雨下抒情

其实我在马来半岛东海岸时就知道他们了。张黛的文章有时在《蕉风》出现,画作也偶尔在封面亮相。年少时我曾沉迷美术与平面设计,能看到的美术作品与文字不多,对张黛的封面设计颇有印象。飘贝零是彼时常在《蕉风月刊》看到的名字,他的诗更是温任平编《大马诗选》的亮点。在我的现代诗启蒙年代,反复阅读的其中一本诗集是周梦蝶的《还魂草》。读飘贝零,往往令我想到周梦蝶。周梦蝶在台湾现代诗群里头卓尔不群;众人多取径欧美诗风,他独拈佛花洒法雨,诗境非其他台湾现代诗人所能及。叶嘉莹当年序周梦蝶诗集时就用诗人自己的句子,说他诗境近乎“雪中取火,且铸火为雪”。新马诗人群中,牧羚奴(陈瑞献)以佛入诗,自是顶峰,飘贝零则在法雨下抒情,在周陈外另辟禅径,自成一格。

回想起来,我早在1971/72年左右就知道飘贝零了。那两年间,我每个星期天早晨最期待的事就是读《文丛》;那是《南洋商报》附赠《南洋周刊》的艺文版,编者为梁明广与陈瑞献。《文丛》是那些年新马最好的文艺副刊,专刊西方现代文学评论与译介,我的文学知识与艺文品味几乎都是在那里养成的。《文丛》也刊创作,尤其是诗。某个星期天,读到一首很短的《逝》:

  一个女人的   一个男人的      戏剧   声音,以及 头盖骨内的香味      古老  如香水,火焰

作者即飘贝零。那是我第一次读飘贝零的诗。诗人以极限的文字呈现视觉、声觉、味觉、触觉的共感交应,意象强烈,十分波特莱尔,也让人产生古老而神秘的联想。从此记得飘贝零这个马华现代诗人的名字。

小聚“起义”

飘贝零在报馆休假日偶会来访学报社,平常多半打电话联系,往往问候变成长谈;他在电话里头声音低细,有时竟难辨其义。我到学报社上班不久,编辑同人办了个私人出游性质的金马仑之行,就是一票《学报》《蕉风》的作者读者一起去郊游,文青夜话难免谈文论艺一番,聊到兴起,就有人提到其实可以坐言起行,搞点文艺,例如组个小文社,弄点出版。于是下山后的某个星期天,就有一群人在《南洋商报》报馆后面Jalan Tanduk张景云家小聚,准备“起义”。那就是后来的人间诗社。开完会后大伙到附近的茶餐室吃吃喝喝。

那些年大家都是二三十岁的文艺青年,住在吉隆坡或八打灵的各个角落,原本也不太认识,因舞文弄墨而相聚,但在一起时也不见得谈文论艺,毕竟文学是个体户的书写工作,作品才是真章,空谈无益。人间诗社同人也不是都写诗或都搞创作(如林廷辉、刘衍应、林培和、萧开志就有别的兴趣),但也无妨,青春就是诗(“偶尔也会大发厥词为了年轻的激越”,那是飘贝零的诗句),但里头的确有好几位都是诗人,例如飘贝零、沙禽、张景云、何启良;张景云的《言荃集》,何启良的《刻背》就是那时出版的“第一本诗集”(人间四人,加上黄远雄、紫一思、梅淑贞,撑起1970/80年代马华现代诗的半壁江山;另二分一版图则由天狼星与砂拉越星座诗社分据)。

张景云当然不只是诗人,他也搞艺术、翻译,东西方的学问底子深厚,人间诗社的社名即他所取,还取了个拉丁语译名Homo Mensura。诗社是相当柔性的,可能也有个社长,但人间社长不像武林门派掌门人那样强势,年代久了我也忘了是谁,我虽不是社员,有时也跟他们混。反正总有人召集大家聊天吃饭喝咖啡,不是在八打灵就是在吉隆坡半山芭(何启良、李英华住那一带,聚会的场地多在何启良父亲经营的育三华小食堂)。后来有人倡议出本“丛刊”(其实就是文学刊物,可是申请出版准证太麻烦,就以丛刊方式出版,当年文青多出版丛刊,如《鸽声》《鼓阵》,都是基于此故),人间烟火,诗社叫人间,第一号刊物就叫《烟火》,十分理所当然。

彼时黄学海已从拉曼学院毕业到学报社上班;他是人间诗社一员,我虽不是社员,却不时关心《烟火》进度。后来终于有动静了,我也交了小说《白鸟之幻》。《烟火》稿件作者群除了人间同人、蕉风作者,以及像我这样的社友之外,不少人来自《建国日报》(飘贝零的同乡林培和那时在《建国日报》上班,拉了不少稿)。丛刊虽采合编制,但编务想系飘贝零决策较多,编后话《人间世》即多出自他手笔,执行业务则是黄学海出力最大。

《烟火》从起意编辑到终于在1979年3月出版,1970年代已趋近尾声,距离众人金马仑夜游,也超过两年。《烟火》当然是人间诗社的灿烂,然而如同烟火,绽开之后,就归于平静,丛刊第二号仅止于征稿,后来人事变动,何启良赴美深造,少了一员大将,加上飘贝零等人淡出,诗社不久也就停摆了。

那是1970年代末的事。后来黄学海、梅淑贞等人“人间复兴”,重组为人间出版社,以出版文艺丛书为主,果然出了不少好书,然而到了1980年代中叶,人间出版社终究还是歇业了,没有成为马华文坛的洪范书店。

不快乐的诗

重提这些如烟或不如烟的旧事,主要是回想起来,我觉得在跟景云、沙禽、学海、启良诸人于孟沙小聚,倡议结社,到诗社成立,出版活动那两三年期间,飘贝零是快乐的,说不定还是他最美好的时光。

飘贝零是快乐的,他那温熙如微风的笑容可以证明。他说话声音很轻,节奏很慢,说到会心处就微微一笑,那莞尔笑颜流露的,是孩童的纯真。他是个温柔的男人。

然而飘贝零的诗是不快乐的。诗当然不必以快乐的诗与不快乐的来分类,但飘贝零的笔触总是沉重的,甚至是忧郁的,而很多时候,不快乐的来源是历史与时间的暴力。这段“人间烟火岁月”期间的诗,从他1977年5月投给《蕉风月刊》第292期诗专号的《瞎》算起,到1981年2月号《蕉风月刊》刊出的《她对我嫣然微笑》(写于1979年9月),那两三年间他发表的诗作都是长篇,而且除了《瞎》以外,都是长达百行以上的长诗;马华现代诗五六十年来,大概飘贝零是少数写长诗的人;温瑞安那些武当少林武侠诗当然是长诗,但不见得是现代诗。这六首长诗中,《鲮鲤及恐月症》刊于《烟火》,其他都刊在《蕉风月刊》,几乎都在我执编时发表的。虽说仅有六首,却占了这本诗集几近三分二的篇幅,可见这段期间他创作力的充沛,与诗社同人交往相互打气抒怀的这段“文学生活”对他的诗创作还是颇有推力的,1977年尤其是他的“多诗之秋”,而且诗风明显转变,所触所感更广博深邃。我们也不妨说,这是他创作的第二个丰收期,而且是诗艺成熟期,并以1982年发表的长诗《颂赞》臻于至善。

短诗多抒情,长诗宜叙事,但也不是绝对如此。飘贝零就选择以长诗“叙情”,而且营造戏剧情境,多首皆以“戏剧式独白”展开叙事,以营造张力与反讽。这六首长诗旨在书写“家庭诗史”与情事。“我的父亲母亲”总是在诗中出现,《瞎》首节引出说书的楔子(“一棵参天合抱的巨树/蔽阴下的家族,高谈阔论”),背景是酬神戏的人潮,众生相的鼓乐声中衬托出次节“失明少年”的故事:

赤着膊,在枝叶的庇荫下 父亲摇着大葵扇 一个失神的母亲坐在藤椅上 一个瘦伶伶的少年拥在怀里

说话者并未直接叙述少年的故事,而是以“蜘蛛”“蛆虫”“腐烂的孝服”指涉他失能身躯所处的“环境世界”。“决堤的泪水常饕餮黑夜的影子/他的生命无白昼,乾坤颠倒”;“前面仍旧是一团泼墨”等句则点出了他的视障。感伤的母亲为面貌俏俊儿子的“目盲”而凄恻流泪,但是她依然说,“唱你的歌……/孩子,唯你的歌声甜美”。人世的悲苦,唯有孩子的歌声可以慰藉。诗末的语态则带出造化弄人的反讽:“当他粹然呜咽/母亲不知道/众神是否掩脸”,但母亲看见的是一张不快乐的脸。

那张脸上的鳞爪预告了前方的“风色”,但是少年看不见。另一首长诗《旧事》作于1977/78年间。诗里头尽管有父亲“冁然而笑”与母亲“怡然自得的微笑”,室内的“笑声朗朗”对照的是外头“凄厉的狼嗥”,仍然引发“孩子们的恐惧”。《旧事》较诸《瞎》更像戏剧。“父亲”与“妻子”(“我──你”)的对话搬出“旧事”,那是一个“奥德修斯”的故事(“我曾经是一个勇敢的浪人”),叙说“一艘破船驰回避风港的原因”,那是他心底的秘密往事──旧事旧情如梦如烟。《旧事》其实是一首时间的诗:“你曾听过逮逮老者的脚步声吗?/任谁也不能想象他的形象/而我们都是一群睁眼的瞽者……”。百年弹指即过,时间老者犹如达摩,一苇渡过历史长河大江。回首旧时故事,沧海桑田,顿悟“世事一场空”,然而,唯有走过(情海、人生旅途)之后,才知道“人生就是如此”。

“瑟缩的孩子”或“孩子的恐惧”似乎是飘贝零诗中经常牵挂的情动形象(affective image)。1979年的《鲮鲤及恐月症》里头也有个受惊吓的小男孩(恐月症)。此诗描述月光下猎杀穿山甲事件。“鲮鲤”俗称穿山甲,通常夜间行动。诗开头提到猎人月夜“批了绳结,拽出/血淋淋的吃蚁兽”,其实穿山甲跟吃蚁兽不尽相同。穿山甲是濒临绝灭动物,遭猎杀的其中一个原因是民间讹传吃穿山甲可补身壮阳及具其他疗效,猎兽于是溶入猎色(“杀气腾腾传染了月色悠悠”、“喝!那汉子想掼月”)。诗人佛心,借说故事的“老伯”之口,叙说一则“色即空/空即色”的“醒世恒言”。

以事叙情

飘贝零长诗多叙事,然而骨子里他却是个抒情诗人,且以事叙情。《吼月》其实是另一则“旧事”,读来有如“情僧录”。诗既诉说“我”的寂寥心声,也将情怀转为故事──行脚僧般“边走边唱”,说一个“春天的秘密”给“你”听:“我有一颗地狱般的心门/囚着一个风云之女/……/伊海棠般的睡姿/突兀地变成骨灰瓮”,空遗苦恨与追忆,于是“我”顿悟斯土非净土。《吼月》中的情,是痴情,苦海无涯,情路迷茫,如同维廉·偓思悟甫(William Wordsworth)名句: “我独自浪游如逸云”。在烂铜锣声中,继续走下去,如同嗥哮天际那亘古的月的青狼。诗末呼喊“烂铜锣,你莫走”那一节透露了飘贝零的客家人身份。《我只要你鬓边的那一朵梅花》也是一首情诗。从诗题开始,诗人就以“我──你”的典型“戏剧式独白”展开,以未现身的“你”为倾诉对象。“你”以为“我”喜欢“燃烧着的红莲”,其实“我”爱的是“素净的梅花”。诗以二人认知落差突显“我”对爱情的忠贞不二,弱水三千只取一瓢。这里的独白没有反讽,只有挚情。

《她对我嫣然微笑》则叙说一个 “我们心爱的少女”的故事,读者不妨将这首诗读成《吼月》的另一个版本。说话人不是“我”,而是“我们”,他以父亲为受话对象。诗从父亲的形象开始,然后召唤缺席的父亲以进行“戏剧式独白”为“我的开场白”。接着诗人以多重视角分头叙述:“你是一枝海棠之春睡,如此安详”,也呼应了《吼月》里“突兀地变成骨灰瓮”的“海棠般的睡姿”。不过,突兀、无常不是《她对我嫣然微笑》的重点,而是诗中说话人“以为”少女“只是安详的睡者了”。“以为”显然是对昧于现实的想的反讽修辞,不过诗人最后还是写道:“少女啊,你就是广深的取之不竭的大陆棚/我会常常坐在一块墓碑的前面轻轻地弹奏着竖琴”,那是说话人的追忆与致意。此诗有附题曰:“献给我最尊敬的父亲以及我最关爱的美湘表妹”。

《颂赞》继续以“戏剧式独白”呈现60多岁的老村长一生。老人家年少时当过苦力,乃日侵时期历史暴力的幸存者。诗人将对逮逮老者的颂赞溶入历史时空与个人生命史,然而人生不论快乐辛酸,到头来总难免老死,在佛家看来,也不过是一个臭皮囊,但如老村长般“平凡而不俗气”的人,是值得颂赞的,于是诗人吹起一支音色清扬的笛曲,仿佛是《她对我嫣然微笑》的竖琴声回响。 但是飘贝零开始写诗时就是不快乐的。他的诗中充斥幽暗与死亡意象,时间、幽暗、死亡一直是他的关注。时间的流动,世间事物生生灭灭、花开花谢自属常态。诗人所吟唱的,可以说是一首“黑色的歌”, 连玫瑰花也是在“荷马墓上”看到的,而且是“一团黑色的焦点”。《我的无题诗》以降,他1971/72年作品,几乎每首诗中阴魂流连,黑鸟啼鸣,处处坟墓或墓碑,这让他接近波特莱尔与艾德嘉·爱伦·坡多于其他欧美诗人。《天然》可以说是向波特莱尔致意之作。波特莱尔的十四行诗《交应》(Correspondances)一开头就是“自然是一座庙宇”, 《天然》的题目已点出探索自然密意的主题,但要到第二节末才出现“浑一的美感建筑迦蓝”的庙宇意象。在这首诗中,飘贝零从“我”(有我)切入,论证有形无形、有声无声之间的默合,声色香味触诸感官之间的交应,冥思者“我”进入忘我之境,从“黑色的意态/抽象的存在”意识到“奇异的交应”,于是从观想“整个宇宙的神秘”参悟生死。值得一提的是,《天然》后来收入《大马诗选》时已改题为《造化》。形式上从原诗的三节25行,变成不分节22行,文字也有所增删,整首诗书写一个冥想的过程,结构更加紧凑。

记忆与时间的标记

鹅卵石是飘贝零诗中常出现的“物”;“物”往往是记忆与时间的标记。不过,在他的诗里头鹅卵石与山橄榄显然互为转喻。在《山橄榄》中标志苦涩童年的山橄榄坚硬有如鹅卵石。在另一首诗里头,鹅卵石是女孩的赠礼选项(“鹅卵石抑或一粒山橄榄呐”),而在《摇橹的老人》中,鹅卵石是“无可言喻的苦根”“隐形的泪水”的具体化:“一种空间捶击孤绝的鹅卵石”。生命中难以承受的孤苦,但是总有苦尽甘来之时。所以“而后长大/我以一颗山橄榄鼓励自己”。鹅卵石在飘贝零诗中显然是辩证性意象(dialectical image),过去希望的时间与现在希望的时间交会,那灵光交会的瞬间静止在一时间标志(鹅卵石抑或山橄榄)。 山橄榄不是苦果的譬喻,而是可苦可甘(“嚼烂的山橄榄溶化成一颗甘露”),端看咀嚼的人的经历与体会。

鹅卵石与山橄榄在飘贝零长大后的世界继续存在,继续成为他诗中的模喻(motif),发挥诗的辩证式象征作用。他在现代诗世界召唤了一个博物空间,里头的“鸟兽草木”就有紫罗兰、山橄榄、蒲公英、玫瑰、鹰、蚂蚁、黑鸟、鸠鸟、蛹、淡巴菇、罂粟花、蝴蝶、野藤、天竺葵、粟鼠、蜗牛、巨树、蜘蛛、蛆虫、蔷薇 、蝉、八爪鱼、亚森树、蛱蝶、狼、石榴花、樱桃树、柳树、鲮鲤、红莲、梅花、莲花、素馨花、水藻、百合、白鸽,以及白鸟、小白花、山花等不命名的花草鸟虫,其中频频出现的是山橄榄、玫瑰、狼、鹰、黑鸟。黑鸟在他1972年的诗作首次出现后,取代了鹰成为他的“黑色的歌”的主要譬喻。在《一瓣心香:写诗人南子》中,黑鸟就出现三次,可视为诗人“三种看黑鸟的方法”。在飘贝零其他诗中,黑鸟也可转喻成“一团黑色的焦点”“一团黑色的意态”或“八爪鱼的墨汁”“心中斑斑的墨迹”(“一块泼墨/瞿然变成黑鸟”),扩展成“整个宇宙的神秘”,象征时间、命运、死亡。

陈瑞献影响深远

1974年到77年那三年间,飘贝零或许有创作,但并未见发表。在此之前,1971年至73年,相对于他1969/70年间的起步试笔,可以说是他对自己的诗人身份的肯定时期。彼时新马现代诗的氛围对他的创作颇具鼓舞作用。梁明广在《南洋商报》推出几个副刊,陈瑞献与“六八世代”崛起之后,《蕉风月刊》革新号再出发,掀起第二波新马现代主义浪潮,并获得《学生周报》《教与学月刊》响应,激发长堤两岸求新求变的青年写作者趋近现代主义文学,一个“现代派共同体”于焉成形。1970年,五月出版社推出贺兰宁编《新加坡15诗人新诗集》,展现了现代诗在狮城的成就,令人为之瞩目。飘贝零在1970年起步写诗阶段即有诗题为《一瓣心香:赠诗人牧羚奴》,之后继续发表两首分别为蓁蓁与南子素描的诗作,向三位新加坡现代诗人致意。

陈瑞献对飘贝零的影响可谓深远。他在《一瓣心香:赠诗人牧羚奴》第五节末指出瑞献的诗与译诗“赐予我的空洞/最甘美的山橄榄/一瓣心香/我是虔诚的信徒”。那是一个诗人对同个时代的诗人最高的崇敬之辞。《天然》发表在1972年12月出版的《贝叶》第五期,那是南洋大学佛学会的刊物,陈瑞献念南大时曾担任主编。在我看来,《天然》很可能是飘贝零熟读《蕉风》第205期诗专号中介绍波特莱尔后的产物。那篇《释波特莱尔的〈交应〉》的译者就是陈瑞献。陈瑞献当年以《拈花者》《庵罗树园》等诗在新马现代诗的天空洒下满天法雨,诗坛为之震撼,故飘贝零诗曰:“我携一瓣心香朝您”。飘贝零在《天然》之前的《跪》《我的无题诗》等诗作就是冥思之作,但以《天然》《造化》最为圆熟,堪称他的橄榄诗园的奠基之作。

超过40年的预告

黑鸟黑鸟继续穿越时光甬道。1977年底某日,飘贝零偕张景云到学报社小坐。那次景云来,送我一本《言筌集》;那是他刚出版的诗集,小32开,牛皮纸封面,骑马钉,看起来像练习簿。我随手翻阅,翻到一句“天际那他妈的月”,那个他妈的月迄今难忘。诗集后面预告张景云以不同笔名或编或译或著的作品七种,以及人间文艺丛书“沙禽诗集、飘贝零诗集”“明年初陆续问世”。1978年初,沙飘二人的诗集当然没有问世,“沙禽诗集”预告了34年才由燧人氏出版(《沉思者的叩门:沙禽四十年诗综》),“飘贝零诗集”呢,已预告超过40年了,如今终于结集出版,这也打破马华文学出版物预告年限最长的纪录。

谁是 飘贝零 ?【张锦忠(学者)推荐】

谁是 #飘贝零 ? 马华现代诗五、六十年来,大概飘贝零是少数写长诗的人。飘贝零长诗多叙事,然而骨子里他却是个抒情诗人,且以事叙情。飘贝零就选择以长诗「叙情」,而且营造戏剧情境,多首皆以「戏剧式独白」展开叙事,以营造张力与反讽。 ——张锦忠(学者) #鬓边的那朵梅花 #枫林文丛 8

大概是上世纪70年代我刚上中学的时候,我和父亲到亚沙汉名叫“青天”的戏院看《春满羊城》。那是长久禁制以来第一部有关中国的电影在马来西亚放映,当时观众反应热烈,城里戏院场场满座,排期到乡下放映,依然爆满。青天戏院是一间露天戏院,是我家方圆九英里之内唯一的戏院,看戏只能在晚上,雨天就得休业。我记得坐位是一排排长条的板凳,大概也没有坐位编号,大家都是屁股挤屁股的挨着,凳子坐满了,就得后头站着看了。亚沙汉是位跨马六甲与柔佛两州边境的小镇,离我老家三四英里。

《春满羊城》是香港凤凰电影公司制作的记录片,介绍中国羊城广州当年的新面貌。影片有一场歌舞《姐妹练靶》,至今我记忆尤新。《姐妹练靶》讲述姐妹兵在练习水上打靶的故事,小妹气馁犹豫,大姐指点鼓励,过后成功将一个个在水上飘动的靶板击倒,她们脸上的笑意令我难忘。后来陆续看过不少舞蹈,演员表达了对生活的美好,都笑得很开心。

不过练舞的场景却是另一回事,导师挥打着啪啪响的藤鞭向舞者吼叫:笑,笑,笑!我要看到你们笑!观众要看到你们笑!舞者汗水已滴到地板,足以让人滑倒,小腿酸痛不已,气力不济,喝口水把脸上的汗擦干,导师又拍打藤鞭喊继续。这种练舞日子,犹如苦力挨鞭,内心怎能发出笑意?

有一次到中国旅游,被带到一个小剧院看表演,其中一场是杂技,表演的孩子站在叠得很高的凳子上将碗叠在头顶,还要做转动扭曲之类的动作,后来人摔了下来,马上被架到后台,由另一位候补顶上,重新完善了之前的表演。我看到后者笑了,她笑得很自信,很美好的笑,很庆幸的笑。我当下想,那失手的女孩不知后果如何,她还会笑吗?

最近有脸书的朋友分享朝鲜小孩舞台表演的视频。小孩唱着我听不懂的歌曲,天真活泼,笑容可掬。有人赞赏他们表演专业,特别是那领唱者,有大将之风。也有人感觉假,认为在专制的社会里哪里会有发自内心的笑,都是做出来给人看的。其实,舞台表演,都是为观众服务。他们要笑,不管在练习的时候多么幸苦多么困难,流过多少血泪,能上台,他们开始走向成功,他们要呈现自信,他们当然要笑,让大家看到他们憧憬的未来,快乐的在舞台上笑。不然,以后他们就笑不出啦。

练瑜伽的时候,很多姿势需要保持静止一段时间,例如双腿在地上平伸,身子如订书机那样向前弯,双手握着脚板,撑住。例如挺腰单脚站立,两手像电线柱张开,其中一手勾住向上提的腿的脚趾头,撑住。又如脚站弓步,手往内伸入大腿后方,像狗捉自己的尾巴那样捉住后面垂下的手腕,再扭腰往后看,撑住。撑住的时间从五秒到三十秒,从三次呼吸到十次的呼吸,从一分钟到三分钟不等。你经常咬牙切齿,汗湿沾衣,脚趾紧扣地板,小腿发抖,核心肌群抽痛如搅。导师踏着你的脚趾,说不要抓地板,放轻松。或在你耳边说不要皱眉,不要咬牙。他叫我们笑。他说,享受你们的痛苦。真荒谬,哪里可能享受痛苦的呢?在这种种折磨之下,如何能笑?他说,你们试着笑笑看有什么变化。你尝试笑的动作,笑时嘴巴的构造让你咬不到牙。你笑了笑,眉头就展开了。

的确,笑让你嘴角上扬,牙齿就不再磨着牙齿,面颊轻松了,眉头解锁。你还是撑着某个姿势,像被点了穴道僵住原地,像睡美人睡下了全世界的人都静止在当时的动态,连时钟都停摆,你竟然变得轻松起来,你再笑,你开始知道如何享受你的痛苦。



18/3/2020马来西亚因新冠肺炎实行行动管制“封国”第一天

21/8/2020 刊于文艺春秋 https://www.sinchew.com.my/content/content_2327524.html?fbclid=IwAR2qlJSqUFDJDiQPrEET2BHkGnBLZN6e2O7qFoGNYXFB1O18ltyZugbxk40

2020年8月2日星期日

政治抒情如歌: 陈川兴诗集序文

政治抒情如歌: 陈川兴诗集序 文 /游俊豪 马华文学的政治抒情书写,孜孜不已经营的作家不在少数。令人留下深刻印象的诗集,包括傅承得的《赶在风雨之前》(1988)、吕育陶的《黄袜子,自辩书》(2008)。前者采取写实风格,后者挪用现代路线,刻画马来西亚的族群政治,笔触不但涉及语境的现实,而且揭露现象的吊诡,几近后现代。 陈川兴的这本诗选,提交了一个崭新的示范,相对地更加靠近政治抒情诗的理想状态。在主题意涵方面,它探索的脉络更是恢宏,磅礴,大气。在技巧施展方面,它呈现的手法更是繁复,缤纷,多元。 陈川兴是华裔,跟许多生活在马国的离散华人一样,身陷在政治与族群交错而成的泥淖当中。在族群分化的公民性当中,话语往往不能干净利落,所以许多马国华人诉诸各种方式,谋求声音的通道,以期情感的出口。其中包括发表政治言论,参加政党政治,当然也包含进行文学写作。 虽然祖籍福建同安,陈川兴在马来西亚土生土长。1954年生于马来西亚半岛雪兰莪州巴生,少年与壮年大多时间在霹雳州度过。他是一位资深新闻从业员,1976年至2009年担任采访部记者,从《星洲日报》退休后,转而成为自由撰稿人。马来亚的独立,马来西亚的成立,马来族的霸权主义,华人族群的边缘化,这些政治局势的递进,诗人都亲身经历,感受逐渐深刻,认知愈加清晰。 所以有了这本诗选,成熟之作。 陈川兴曾以沈穿心、穿心剑、陈长兴笔名等创作。在1970年与1980年的马华文坛,他的诗曾经引起广泛与高度的瞩目。他的《土的掌纹:14行诗》(1985)、《图与诗集》(1986),凭着一己之力,以手工版付梓印刷,亲自写诗与绘图,给读者带来的感觉,不是伪文青的单薄唯美,而是真人文的深厚思考。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他的论著《传统的延伸》(1979),编书《天狼星诗选》(1979)、《马华文学大系:诗歌》 (1981-1996)、《传灯》月刊(1977-1978),都给马华文学的文献,作出了宝贵的贡献。而且,由于多年担任记者的工作,他积累了丰富的资料,加上敏锐的人文触觉,出版的《金宝战壕与悲情岁月》(2000年)、《百年金宝:1886-1986年》(2001),是地方史的重要材料。 这本诗集,按照写作时间的倒叙排列,分成三卷。卷一,“泪纹与刀痕,是不一样的”,2017年11月至2019年8月。卷二,“梦里不知身是客”,2014年10月至2015年4月。卷三,“迷河”,2014年8月至9月。 在其1833年发表的〈什么是诗?〉(What is Poetry?),英国哲学家弥尔(John Stuart Mill) 对浪漫抒情主义(Romantic lyricism) 进行界定,阐明其范式的正式特点与共性作法,通过充满感情与想望的表达,符码化某个特定时期的观念,某种诗学私密性,以及随之所带引的视野。弥尔认为,“诗,是在孤独的时刻,自己对自己坦诚告白的感觉,并且通过符号体现出来。而这些符号,在诗人的意识当中,应该是跟感觉的真切形态的最为靠近的再现。” 事实上,陈川兴的诗作,再现了离散华人在马国的政治抒情。他的文字形成特殊的符号,围绕个人、家族、族群三个层面,组成既是文学的也是文化的文本。可以让马华文坛告慰的是,这本诗集里面的作品,经过精心设计的形式,以及细心调动的词语,得以深入马来西亚作为命题的复杂性。 陈川兴是知道的,懂得形式能强化内容,激活了词语,新鲜化了诗。 这本诗集,可以得见陈川兴的视野,以及他的诗写作的再一次成熟。其所揭示的文学范式,符合赫尔博斯 (Jorge Luis Borges) 的棱镜美学。这位阿根廷大师,在其〈顶级宣言〉(Ultra Manifesto)一文当中,倡议作家面对某个主体的时候,应该将里面的成分折射出来,而不是平面的反映: “存在着两种美学:被动的镜子 (mirror) 美学、积极的棱镜 (prisms)美学。在前者的引导下,艺术变成环境客观性或个人精神史的抄本。在后者的带领下,艺术获得实现,使得世界成为工具,超越了空间与时间的樊笼,借此铸造一个人的视野。” 卷一:阅读与专注 许多资深的作家,成名后都不能保持写作的高强度。他们写作的持续性,不是在技巧方面吃老本,就是在话语方面自我吹嘘,在自己主导制造的在场感中,未见向上的完善化,却见向下的疲软度。陈川兴的这本诗集,是反证。 曾经有段时间,我常常跟陈川兴讨论阅读的重要性。他家藏万书,五花八门,而且真的经常阅读,沉浸在浩瀚的知识探索当中,天文地理历史无所不涉猎。我自然对他无需啰嗦,只是偶尔提醒他,必须利用所吸收得来的信息,转入自己的写作。我能给他做的,是从中国大陆与台湾那里,物色一些我认为优秀的诗集,邮寄给他。我跟他说,只读最好的,不读次等的。 看到这本诗集,就知道他确实花了功夫,积极阅读,成功转化。诗集里,最闪亮的是第一辑“泪纹与刀痕,是不一样的”,写作时间最靠近现在。这一辑,采用了互文性的技巧,引用了碧果、冯青、鲁迅、法兰可斯雷蒙、杨牧、欧阳江河、聂鲁达、许知远、王德威等人著作里的句子,安置在陈川兴自己的诗句当中,对冲与交汇出精彩的火花。 看似阅读笔记,其实是诗。诗集里有许多长句,有点散文化与口语化的句子,记载了陈川兴如何撷取书籍里的段落,如何思考后面的涵义,如何思索由此引发的其他命题。 必须指出的是,只要对新诗发展史有深入研究,都会知道写诗不能拘泥于格律,必须借助散文语句与口语,形成新诗的突破点。格律压缩文字,反之却能释放,倍数化词语的张力。 诗集的第一辑,是陈川兴的扛鼎之作。处处可见散文语句的巧妙律动,说情说理更是深刻。例如,题目为〈或会疯疯颠颠地握紧拳头,在膝盖上死活吗?〉的这一首: 是谁说根骨能敲出活着的清音,有种独立论述 以疏离知觉去诠释,所有对话经验的断裂 能喚回失土、影像和深刻主题吗? 找不到字词说出怎样的爱,才能寻找左脚与右脚 关于 : 曾在某个风暴中呼喊袓先名字的印跫 另一例子,是在〈在我年老时,乡愁就来了〉,口语“他妈的”恰如其分,彻底把味道绽放,释放离散族裔的感知: 在我年老时,乡愁就来了 漫天他妈的星球话语,硬闯了进来 美国的简·赫丝费尔(Jane Hirshfield),是著名的诗人、散文家、翻译家,她的诗歌评论也获得高度的赞赏。在其论著《九道门:通向诗的意识》(Nine Gates: Entering the Mind of Poetry),她提出写诗的六种诗专注 (concentration) 力量: “专注的形式,发生在诗的文字里,可能是无数的。然而,有六种集中性的力量,让诗得以进入它所创造的世界- 音乐 (music)、修辞 (rhetoric) 、意象 (image)、情绪 (emotion)、故事(story)、声音 (voice)的专注。它们并不都全都在同一个水平上运作,但在任何一首诗里,这些专注形式会至少会有几个一起存在。有时候,有的专注形式会站稳在一首诗的发声内核里。” 一首诗里,或多或少,都存在着这样那样的专注力量。一首诗的成功,在于这些专注力量,是否能稳定地互相支撑,构建稳定的诗性。显然,陈川兴专注于阅读与写诗,相辅相成,成功地将前者化入后者,而里面的专注力量形成有力度的结构。 再举一例,〈说罢就唱吧,看你又何必多此一问呢?〉。这首诗直面马国的希盟政府,挪用《吠陀经》与《大唐西域记》,暗喻生活在马国的政治困境,人们需要心智的修行。 你瞧淸楚了吗?那我就试试看吧 结果,只可懂了肉体灵魂的爱舍练习 我还是被心忘切的神,把大千世界简化到自己的腕底 一切美好吗?背着两个自己修心得不入一部《吠陀经》 " 如何伏臥于,玄奘的《大唐西域记》" 把无法磨掉心的飘动,或算计肉身意识了吗? " 进入 2018 的一个半岛里,等号一无所用 政客支颐,想的尽是情爱魔障里的希盟政府吗? 苦行成自虐,相顾失色,繁花如雨 卷二:故事与人生 在《九道门:通向诗的意识》,简·赫丝费尔还特别分析了“故事”的专注力量,可以让诗性充满魅惑,让叙事 (narrative) 引导读者进入诗的境界里: “说故事,就像修辞,通过认知的意识,以及情绪,牵引着我们。我们对于匀称的形式充满好奇与向往,说故事就此提供了答案与满足:我们深刻地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坚持地希望发生的事情都是有道理的。叙事,在这些渴望与满足当中,指引着我们如何察觉,并如何品尝那些时刻与生命的状态。” 显然,陈川兴是一位擅于说故事的诗人。卷二“梦里不知身是客”,尤其展示了诗人的能力。这一卷里的30首诗,编织成30个梦,通过“戏子”、“伶人”、“妈妈”、“爸爸”、“诸神”等诸多角色,写了不同的故事。题旨是“人生如梦”,叙事的线条,使得读者思索各种处境的况味,让诗取得政治的抒情,叩问人生。 〈梦之十七 : 陈家地图〉,通过家族史的叙事,逆袭理性的说法,而抒情命运的坎坷: 端午之后,陈家地图 有着理性叛逆,这个家啊 存在历史隐喻,如果不想给 尸体哭泣,请远离骇客 的记忆体,夺命魂吧 是的,一半拼命,一半 宿命,仿佛战地沙场埋着一滴 泪,像溶烧陨歌,弧拉 还原的视角里,才可能有的 政治的意识形态,影响着家国。对于离散华人来说,每每要思索的命题是:哪里是故乡?故乡变得怎样了?哪里新的家园吗?新的家园会这样?在以下两首诗截取的段落里,陈川兴的抒情,恰似摆荡在新旧两端之间的歌声,萦绕心头。 〈梦之十二: 白驹过隙〉 请记住,我们只有一个故乡 当手稿遗失以前,时代的 影子落在,很难看得清 可能想像的空间,托浮着 绕过时间,廊道和石墙 隐形剧都退开了,一个家 的信仰、历史和名字,在追踪 失去的鸟儿啊,归人梦是 看见家园渐渐地淌溶,过客 的梦,是晃着拳头 脱释出来,叙述不渝的 盟约,也跋山涉水,舔着 〈梦之二十九 : 第二个梦 [版本二] 〉 预言第二国吧,想像梦的宏图 纸本的翅膀,振动关乡马鸣 诡异架构,上升的星光 越过镜子与神话躺着 把冥思夾在旧书中 交给游离的山水,庄周的蝶飞到 手掌心,就像七月鬼火 藏入左边巫神的面具,右边下到 蛮荒的梦,穿透据地撰写 卷三:河流与离散 这本诗集的第三卷,也就是2015年出版的《迷河》。里面有我的序文:〈陈川兴的迷河粼光:存在本质的离散诗学〉。有两段,可以概括了我对《迷河》的看法: “如此连线构图,绵延了大叙事的图景。面对生命与生活的大命题,有的人嚣张狂妄,陈川兴选择了潜心笃挚。以诗,表现真相。” “诗的真相,提纯自生活万花筒般的意象。陈川兴的诗,可以说是离散族裔的文本,因为词语铺陈在流动的脉络中,连接个人与群体,用诗承先启后。” 如今回头重读,仍然觉得陈川兴宛如行吟的歌手,在潺潺的河水边上,拨弄词语如琴弦,为离散族裔唱出想望。例如,〈第三首 : 戏本〉: 从野史下手吧,野史比 正史更为真实 一个跌宕起伏的湍流年代 看久违的从容和宽馀 可学习到,趣味 衙门却太紧张 不免一愕 徘徊在官方历史以外的词语,因为抒情,更为真实。在〈第三十三首:陈川兴 (完结篇)〉,诗人的诘问折射了族群的心灵谱系: 陈川兴是谁,这是简体版 书写,而繁体版 陳川興呢?回忆着 两种角色姓名,不同 印象,却在同样 书本,陈述着 滾烫对话,有关 诗是如歌的词语 陈川兴常常会说:“我不是诗人”。如果再说,他就应该受到批评。说的再多也没用,他的确就是一位诗人。诗写的如此好,不断变化,持续推进。 这本诗集,词语如歌。如泣如诉,宛如大雨下在迷河,又像刀锋穿过疾风,也像泪光滑过梦境。那些发生在马来西亚,诡谲如虚构的政治现实,需要有回应的方式。像陈川兴这样一位的诗人,难免诉诸词语,抒情为诗。难得的是,他的诗赶得上时代的复杂,也推动了诗艺的进步。 这本诗集,值得典藏。 游俊豪简介: 游俊豪 (Yow Cheun Hoe),笔名游以飘。1970年马来西亚霹雳金宝出生,新加坡国立大学东亚研究所博士 (2002年) ,任教于南洋理工大学,担任华裔馆馆长、中文系主任、中华语言文化中心主任。2016年创立“南洋诗社”、“南洋诗会”。以中文创作诗,曾获重要文学奖包括花踪文学奖新诗首奖(1995、1997年)、新加坡金笔奖中文诗歌第二名(2005年)。2016年出版诗集《流线》,荣获《联合早报》2016年书选。1995年与友人出版散文合集《十五星图》。作品发表于《联合早报》(新加坡)、《星洲日报》(马来西亚)、《南洋商报》(马来西亚)、《蕉风》(马来西亚)、《草堂》(中国)、《飞地》(中国)、《广西文学》(中国)、《诗歌月刊》(中国),《扬子江诗刊》(中国),收录于《新国风:新加坡华文现代诗选》(2018)、《华文文学百年选:马华卷贰(小说、新诗)》(2019);《文字现象:联合早报〈文艺城〉文选》(2015,2016,2017年)。

《泪纹与刀痕》目录

《泪纹与刀痕》目录 序:政治抒情如歌:陈川兴诗选 /游俊豪 自序:我不是诗人 /陈川兴 卷一:泪纹与刀痕,是不一样的 或会疯疯癫癫地握紧拳头,在膝盖上死活吗? 泪纹与刀痕,是不一样的 在我老年时,乡愁就来了 写给N.K.明信片上的情诗 梦里,每个动作都成了一种仪式吗? 说罢就唱吧,看你又何必多此一问呢? 那书生抛下书册,书纸在风之声外 大喝一声刀下,蒙面客已迎头劈落 是谁的灵魂感到巨大之饿? 我跪下来,开始用双手挖掘地面的泥土 弟子们这样记录着:如是我闻 这些年来,我爱你还会是那么深吗? 我是不是一具带电的诗魂? 第三代人怎还诉说悬挂的身分焦虑? 当头颅敲击石敏土时的声音 木偶戏 中秋的诗 镜子的故事 边界 收藏端午 卷二:梦里不知身是客 梦之一:滚滚红尘 梦之二:幕前幕后【版本一】 梦之二:幕前幕后【版本二】 梦之三:台上台下 梦之四:戏曲伶人 梦之五:伶人命盘 梦之六:游园惊梦 梦之七:镜花水月【版本一】 梦之七:镜花水月【版本二】 梦之八:梦与游戏 梦之九:故国风雪 梦之十:天地一心 梦之十一:边走边唱 梦之十二:白驹过隙 梦之十三:浪子的诗 梦之十四:妈妈的歌 梦之十五:爸爸的家 梦之十六:秘密代码 梦之十七:陈家地图 梦之十八:诸神交谈 梦之十九:因为爱情 梦之二十:爱过以后 梦之二十一:爱情老了 梦之二十二:梧桐与梦 梦之二十三:古城新梦 梦之二十四:梦的行者 梦之二十五:秋蝉知了 梦之二十六:见字如晤 梦之二十七:千里传音 梦之二十八:黑暗书写【版本一】 梦之二十九:第二个梦【版本二】 梦之三十:梦与历史 卷三:迷河 第一首:历史 第二首:前世梦 第三首:戏本 第四首:传奇 第五首:魇 第六首:秘密 第七首:蘸墨的梦 第八首:将军I 第九首:将军II 第十首:士大夫 第十一首:知识分子 第十二首:说书人 第十三首:戏班人 第十四首:吟游诗人 第十五首:异乡人 第十六首:舞蹈者 第十七首:读书人 第十八首:老百姓 第十九首:沈穿心 第二十首:穿心剑 第二十一首:沈川心 第二十二首:祖先 第二十三首:爸妈 第二十四首:华侨 第二十五首:革命者 第二十六首:默迪卡 第二十七首:宿命 第二十八首:老家 第二十九首:新家 第三十首:游子 第三十一首:古庙 第三十二首:天狼星 第三十三首:陈川兴(完结篇) 后记:三人的梦 附录: 一:游俊豪《迷河》序文 二:陈川兴个人简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