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9月26日星期一

流水/故事

夏瓦呐【散文】

流水 
在菲律宾马尼拉的Pedro Gil,近Robinson Place的St. Paul大学入口处,有个由石块叠成,约高5尺的小型山泉流水之景;水声淙淙又滴答,湿漉漉的卵石上爬着蕨类植物,水面荡几叶浮萍——俨然一幅净土景象!
啊那净土,清晨投下温暖的光彩,大地如花似锦,心灵深处,情感隐约细腻流动,他思念着人,那些跟着岁月流逝的,没有不在流水中细语,甚至,可以触摸到那些或温柔或悲伤的质感;他年龄渐长,有的人有点事物反而渐渐变得清晰。啊这个净土,就像在传统与现实交汇的边界,默默地开着从未见过的花,似是生命里一片色泽妍丽的面纱;一边,小桥流水人家,多么美丽的景色……
他脑海里,无时不是希望能找到这样的境地。他读过文人们的描述,都是美好;现实中,他向往小桥流水之居住环境:小河穿过,石桥在岸边围着,晚暮,牛羊跨栏过,居民依水而居,石阶一级级延伸,少女在树下浣洗,不远处,升起一缕缕炊烟,丝丝温和丝丝闲散。这种细致闲适的情怀是他渴望的呀!水流有其独特的韵味,水无色,毫无斑斓之光,可是,这种平淡平凡即是真啊!
他到过一间素食馆,设有精致流水园林,虽依古意仿制,与儒家传统文化精髓合成,却不能使他流连;有假山、流水、造景园艺———且慢,他成了那些个风流的文人雅士之一?他极度向往着那种纯净景像,可惜,想像总有偏差;听着水声,往事飘飘,脑海中绕几圈,啊,似桥下流过的昨日之水,消逝无踪;就像他年轻时与爱河内纠缠不清的情感……

故事
电影《The King Of New York》开场不久,镜头转到坐在车里却老望着窗外一张苍白的脸,那是Christopher Waiker;音乐缓慢流淌,多么扯动情绪;在黑街,车子继续前进,那一张脸,啊,有太多太多的故事要被说出!
有个作家说:人生最重要的莫过于说一个好故事;或演一个好故事。
他父母从没有在睡前讲故事给他,可能是不想他作恶梦。父母却不知他在被窝里开着小灯看故事书;那时,他刚喜欢上文学,陶醉在那些故事里,享受着。
他爱站在屋后空地,对野草说故事,多是自己随兴改编的中国神仙故事,常是乱来。有个故事他却很记得:很久很久以前,小村住有一个女孩,后母不善待她,爱拿烧红的火炭烫她屁股烧她头发把她锁在柴房里不给饭吃——后来,在黑色森林里,她来到一见木屋,园里种着芒果,厨房飘出香浓的蛋糕味道,忽然,出现了许多小狗猫咪和松鼠,大家等着来享用芒果蛋糕——后来,一个男孩在窗边喊女孩;男孩那么俊朗,女孩立刻爱上他,奔过去要吻男孩,谁料芒果树伸出根绊倒她;女孩头敲出一个洞,血流满地,那句“我爱你”都来不及说就见鬼去了!
他继续写着类似的故事,慢慢地,他加入坏人,男人女人都坏,设计起伏的场景让他们在痛苦中打转。他当然不愿那些故事跟他的生活一样:淡而无味。
那个作家还说:要不,看一个好故事吧!
说故事给别人听容易,但说给自己听的,会容易吗?发生在身上的事,他总爱想,怎么把它写成一个故事?
电影里,Christopher Waiker刚从监狱出来,发现人事已非,那些以前跟从他的都不再听他的了;他问一个手下:“为什么不到监狱看我?”
手下:“没有谁愿意探望在笼子里的!”
那一张白色的脸,有太多太多故事要被说出啊!
——在马尼拉,这脏乱臭的鬼地方会发生什么故事?

(南洋文艺,27/9/2016)

素脸

游以飘【诗】


朝天,开膛一身的枯槁
满脑纹路,穿肠一座座被掏空的矿场

如今石油时代,相比黄金白银青铜
更加一贫如洗,或被洗劫一空

试过多元颜色以后,换上透视装
渐渐看见自己,但已陌生

夜宴,摆上红酒,要不就香槟
明年的裸婚,跟六十年前那场一样

浓妆淡抹,皆不相宜,卸妆后
尽是青春一路的坑坑洞洞

贿赂明天,一板一眼须臾暗黑
梳妆台上装饰眉目,安放明天

阳光凶猛扑面
未完,光身子云端后的把戏

当旗帜在后视镜聚散,虚位以待
你比谁都还要怀旧

(南洋文艺,27/9/2016)

左手

零度【小说】


那是67吧?也许58。58只老鹰青空中旋回,占领了光的所在,像决定出击的左手,黑暗、巨大。没有谁目击这一切——活在日常的谎言中,没有谁说谎。我没有看见。我我(Kita)没有看见——被动地结成集团,强化连带意识,我是我我的一部分——“真实”终于成了死语,与其所指的,一起消去,在埃米尔是唯一无二的1437年。
埃米尔是唯一无二的。不顾伦理强要与否,全国民定要信守着这一教条,无论任何所在,无论任何情节、事件。“只要一致团结起来,一即一切,一切即一,国民大统合的理想定是可以实现的。”穆斯塔法曾经这样信着。或曾经是这一信念的信者。如今,贯彻的是“胜负的世界,只存在零和”。
“未安。”
“你可以不相信他们,可是我呢?”艾利亚这样反问。当分间,穆斯塔法不说话,或不敢说话——这样没有限界地论争下去,他可没有说得艾利亚和自身离别的自信。没有表现出任何格外感性的部分,艾利亚接着说,“想想那一年广场上,互相保护的教徒和信者……”
“既然言及了革命,那为何要无视呢?谁是谁的教徒?谁是谁的信者?我以为我可以选择,可我们只是从顺者,法律至上……1437年,1437年……仿佛这才是我们的西元。”
像决定出击的左手,不顾论点逸脱的误谬及不便的真实,引用自瓦尔特·本雅明的格言,是否足够精确地描述了那一日,作出决断的那一日,58只老鹰青空中回旋,穆斯塔法是有疑问的。也许,右手更为合适?所诠释经典——他读过其他经典,一时,就陷入了长时间让人恐惧的沉默——“你不要害怕,因为我与你同在;你不要惊慌,因为我是你的神。我必坚固你,帮助你,用我公义的右手扶持你。”啊,不重要了,都不重要了,一如马丁·海德格尔所说的,我的虔诚,从来是我的主观世界,穆斯塔法这样想着。
一切无用。
生成“只有离别才能保护艾利亚”的念想的那一日,青空中回旋的老鹰,穆斯塔法看见了,艾利亚却是无论如何也看不见。
诸神就这样离开了。

(南洋文艺,27/9/2016)

身是客

李宗舜【诗】


不要把过多的废气和言语
置放在垃圾堆里

子夜岑寂,星空奇遇
那些早该拆迁的违建板屋
迅速向河岸迁移
外劳筑梦的围墙
从东北苦涩味道的家乡
或有成千之岛国移民后裔
乘风破浪带着湿湿的海潮上岸
向旭日初升的方向
向泥路转身的方向

走过绿油油的棕油园
向海口三角洲地带
挥手说再见
再回头就是下个世纪
踌躇,梦游,寻根
那海水澎湃的地方
黑夜的森林
带枪的猎人一无所获
夕阳余辉中漫天烟雾
隔岸总是心不在焉
观火,压碎黑斑蚊的血
醒来,身是客

(南洋文艺,27/9/2016)

2015年6月 19日那天……(下)

 刘谛【散文】

白垚著《缕云前书》分上下两册,装帧精致。
那近百个文档共有约逾200万字,花了几天把它们速看一遍后,我楞住了!除了内容广博繁杂外,竟大都仍在反复修订犹未定稿,全书亦未完篇。我有种不知所措的感觉,呆望着大哥的遗照喃喃:“大哥,我如何是好?”

(三)
大哥的健康本来颇为健朗,事发的数天前才通过了身体检查。他一生潇洒从容,但无常的悄然掩至,却使他措手不及了!他那写了近6年的回忆录倏然而止,而遗稿亦了无交代!在兄弟姐妹中,他和我最常通话通邮,因知我也爱写作,亦曾传过些卷章给我先睹为快,我是知道他花了不少精神在这作品上的。为了不想他的经历与心血化作灰烟,我出院后,请他的长子在他的电脑里细心寻找,几经努力后,终于在他的两副电脑中先后共觅得98个有关文档,包括资料、诗稿、草稿、文稿,及不断的修订,内容宠大繁杂。
大嫂年迈多病,侄儿们久疏华文,我虽仍病态恹恹,但责无旁贷地要担起这整理文稿和设法把书出版的责任了。这也是在大哥往生后,我唯一能为他服务的事情。
那近百个文档共有约逾200万字,花了几天把它们速看一遍后,我楞住了!除了内容广博繁杂外,竟大都仍在反复修订犹未定稿,全书亦未完篇。我有种不知所措的感觉,呆望着大哥的遗照喃喃:“大哥,我如何是好?”
夜阑人静里,我很快便在大哥的眼神里得到了回应:“从容临阵,谈笑除魔。”那是二十多年前我罹患第三期肠癌时他给我的赠言,它曾使我以正确的心态应对和克服了艰苦的疗程。
怀着大哥那赠言,我抖擞起精神,再重新一一细续所有的文挡,包括文趣盎然的章节、枯燥乏味的资料、和凌乱无序的草稿;还有那些看似数度重复,但细节有异、调度有别的不同版本,我都耐心地仔细解读推敲;希望能从那深广的文字森林中,辨出一个方向,分出一个前后。
想必是大哥力求完美,除了文稿不断地反覆修订外,连书名和目录亦如是,单是书名便有如下的变化:缕云前书-风雨星辰-草色连云-草色连云起-连云草色摇空绿,最后还是反璞归真用回了《缕云前书》。而全书目录和各卷章目亦随之数度变易。对于最后修订版本的确定,我是非常慎重的,其中也根据了大哥与我及与友人的通邮和附件,例如,他曾于2015年3月15日传了两份附件给生前好友麦留芳博士(刘放):《缕云前书》目录,和卷九全文。虽然最后还是再作了些修订,但那日子离他去世也只不过3个月而已,是很可靠的线索了。
在确定了书名和最后再修订过的目录后,我开始一卷一卷地仔细阅读整理。全书分13卷,共有176章,虽篇幅钜大,但有了头绪便可以从容地依序梳理审校,不像初阅后的惶惑无措了。
在这再次阅读整理的过程中,我经历了一种非常奇特的体验:当专注地细读着那些文词章句时,就像是在与大哥进行着单独而亲切的对话,他娓娓地告诉我那许多我未曾知晓的经历和知识,而我则会仔细地向他探问哪些是可用的稿子?哪些文句需要删除修订?哪些章段应该作如何的挪移?而在感到困惑时,会凝视着他的遗照思量、问疑。
每整理出一卷的文稿后,我都会电传一份给我大嫂寻求认可。另一份给麦留芳博士征询意见和请求指正,他是我大哥生前极力推荐结交的好友,在整个过程中,给予我极大的鼓励和提供了甚多宝贵的意见。
耗时数月,经过慎重仔细的梳理后,最终得出共约40万字的文稿。但依然深感遗憾的是,其中仍有两章和一卷是从缺的。我本欲自不量力地凭想像把缺稿续完,但一念及“狗尾续貂”便作罢了。思量再三后,我决定任由那些章卷留白,然后为它们写一篇〈补遗〉。“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水墨画,不就需要留白吗?而人间世,不留白,又如何能描出那无常亦常呢!
百多个日子就这样伴着那些文稿过去了,随着一卷一卷的相继定稿,我的内心一天比一天来得平静,身体也日渐康复。当我把整理好的40万字文稿校阅再三确信无误后,我关掉电脑,也关掉了“19/06/2015”。然后,闭上眼晴,静静地坐着,让红尘沉降,莲花心开。待尘根渐净后,我清晰地认知到,我已把恩深情重的大哥永远地安放在心了。

后记
2015年11月,经过与大嫂及侄儿商议后,决定央请彭早慧女士统筹处理《缕云前书》的出版事宜,她曾把《缕云起于绿草》编印得极为精彩,且大哥亦早有把新书相托之意。联络后,她慨然欣然地答允相助,当我把整理过的书稿电传给她后,我如释重负!
作为大哥家人和早慧女士间的桥梁,早慧女士和她的团队对《缕云前书》付出的努力与心血,我是了然于心的,谨在此表达衷心的感激,也感谢所有曾为此书付出过努力的朋友。
大哥逝世一周年的前夕,我收到了早慧女士寄来的新书,它精美而典雅。我在大哥的遗照前小心翼翼地打开它,但犹未翻页,却眼已模糊!我在无限的感恩中,欣然掩卷。
(2016年9月1日完稿)

(下)

(南洋文艺,27/9/2016)

2016年9月23日星期五

徵求馬來西亞籍作家華文創作



徵求馬來西亞籍作家華文創作
國藝會「馬華長篇小說創作發表專案」
收件至20161130

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簡稱「國藝會」)自成立20餘年來,首度舉辦「馬華長篇小說創作發表專案」,受理馬來西亞籍作家之華文長篇小說創作申請。專案由馬來西亞籍在臺企業家潘健成董事長(群聯電子有限公司)、郭文德先生(前南山人壽董事長),專款贊助三年。

每年徵選1名,補助創作費新台幣50萬元。創作成果如經考核評鑑通過,國藝會將協助在臺出版及後續推廣。申請需檢附:創作計畫、創作試寫稿(至少15,000)、已發表之文學作品(註明時間和出處)或已出版之文學著作收件至20161130,申請資料可採電子郵件、文件郵寄或親送申請。補助辦法及申請表格請至:
國藝會網站「補助廣場/補助申請/馬華長篇小說創作發表專案」下載。
申請詢問電話:886-2-2754-1122*203emailtszyi@ncafroc.org.tw




2016年9月19日星期一

失眠手记

黄龙坤【诗】


失眠误打误撞闯进我的日常
当亢奋涨潮时
荷尔蒙是层叠掀起的浪涛
拍打我眼眶、甚至削薄睡眠
该有的轮廓

为求保留失眠的原生意义
哦,它学会自行解体
失眠随着室内爬满的(别人的)鼾声
模仿了壁虎张开吸盘
黏附在安全套、彩虹旗、韩少功的小说
以及那些
坐等我、看我爆肝的工作

我少女般哭泣,皆因
睡意已走远
(我不是一定要你回来)
梦境从眼里沿着泪水流了出来

圣经被逃亡的梦境翻开
创世纪里,神说,要睡觉,大家一起睡觉
哦你怎么还没睡(神,要把你的睡意没收)

亚当和夏娃用多余的肋骨
组装另一个梦境
那里,没有失眠的国民
只有失眠
在那里等着被捡
就像一个喝到烂醉的任性
少女

(南洋文艺,20/9/2016)

凝视

零度【诗】

从左手收进右手的
那些凝视与词语
就像肋骨
翻出了另一个人的肋骨

而我是恐惧
像躲进雨中的
一滴雨


(南洋文艺,20/9/2016)

回家路上

黄子扬【散文】


     Nothing behind me, everything ahead of me, as is ever so on the road.
——Jack Kerouac, On The Road.

车子缓缓驶在回家路上。暮归的夕阳落在大片大片椰林后,在天空中浅浅晕开。魔术时刻,分不清狼与狗的时段。我身穿校服倚在车窗前,静观徐徐退去的景物。自从在外地升学,日子在两地往来以后,我总是无从驾驭生活的全部。它们像失了焦般,到后来我只能捡拾仅有的记忆碎片。我不禁看见自身瘦削落寞的身躯低头走着。前头是无尽延伸的长路,后头经已远去。
现在,现在究竟是狼还是狗?
车上。父亲一手握着驾驶盘,另一只折在车窗前,手里握着手机。手机连接数十公里外叔叔的声音。“老豆又偷偷跑上去找老妈子了啦。”父亲紧促的声音回荡在车子内,突兀地捣破了这沉静的时刻。放下电话后转头望我,bypass是什么意思啊?我耸耸肩说不知道,脑子里不断翻找着生物课本上这熟悉又陌生的词汇。
Bypass是绕道的意思啦。
嫲嫲入院第三天,医生告诉父亲说,现阶段只能进行绕道手术了。不然还能怎样?这是父亲用拗口的英文询问医生所得来的拗口的答复——只能多活2到3个月。父亲手心拍在光溜的额上,一脸不知所措的倦容。救,能救就救。但父亲仍是担心的。万一手术失败了呢,若然不接受治疗,却已无路可退了。
此刻父亲坐在嫲嫲的病床旁,守护正沉浸在睡梦中的嫲嫲一身冰凉如水的身躯。嫲嫲不时急促呼吸,像是不断提醒父亲,她还在。还在,她只是睡着了,还会被生理警钟给敲醒,颤抖,困难呼吸。父亲凑近嫲嫲一些,轻抚嫲嫲的手。
父亲推我趋近病床,把嫲嫲长满枯藤般的手放到我掌心,轻轻唤道:“妈,阿弟啊,你还认得吗?”。嫲嫲从戳破的梦境中醒来,缓缓转过头,睁开疲软的眼皮望着我。我看见嫲嫲瞳孔里逐渐消散的我的身影,仿佛失语一般无从说些什么,只能对她笑笑。嫲嫲知道。她还能握住我的手。握住那双从小一直缠着她闹着她的顽皮小喽罗的手。在如此苍白脆弱的场景中,父亲别过脸,沉默。
临离开病房前,正要推门出去,一户马来人家匆匆走进加护病房,围绕病床前,护士拉起绿色帷幄,远远传来低吟啜泣。父亲及时看见里头的光景,像是明白了怎么一回事,头也不回的走了。
车子驶入另一个州界,电台传出沙沙声响,父亲调了调频道,才又恢复老歌者脆亮的歌声。“南屏晚钟,随风飘散……”。时光如常,天空已然灰黑。想是快到家了吧,心头竟是一番无与伦比的谧静。车子驶过喧嚷的夜市,各个景物在小黄灯泡的照映下显得暗影交错。仿如每个面孔模糊,仅剩一身背影与一群繁华。有的人与身旁的伴交头接耳,有的低头专心择菜蔬;几只放上空的气球,随着风的吹送摆动姿势。我试图从人群中辨识某些面孔,才发现自己在离家这段日子,故乡经已因为城市开发而引进了很多外来人士——大学生、外劳,以及我无从归类的陌生人,已然成了一座陌生的城市,我的归返因而显得格格不入。
车子在众声喧哗中驶过,不经意沾上了一些流光碎影——我总是不经意瞥见嫲嫲孤身单影走进那些昔日旧街场景中——街角的松盛药材铺、弄巷间停靠在漆色剥落墙垣边的老铁马、人潮稀落的聪记炒粉档……他们是这座日渐复兴城市里唯一不被岁月冲蚀的印记了。嫲嫲走进那些色调昏黄的理发店里,调整店里那些吐出黄棉的躺椅,坐在光亮敞宽的大镜子前。理发阿姨趋前,掏出染发剂替嫲嫲重新彩绘随时光落色的银白髪根。无需多说什么,微笑沉默便是他们最熟悉的语言。嫲嫲总会在这时阖眼睡去,那样安然不动声色的,把信任交给她昔日的故镇,和人们。
嫲嫲深深睡着的时候,静得像没风拂过的弃城。
父亲每次从医院回来,总是一脸深沉地坐在家后的窗前,口里叼着一根烟。白皑皑的轻烟稀释了父亲平日巍巍如山的背影,如今,如此无助的站在现实前,父亲终究还是败北了。我半夜醒来欲去厕所,见着父亲,轻声问道:爸,这么夜了还不睡吗。父亲转过头来望我,浅笑,在那万籁俱寂的窗前。
我知道,有些疲惫是不能靠睡眠疗愈的。
我逐渐看见死亡的雏形。在嫲嫲一次又一次被送入医院以后,我仿佛重见那些朋友们的经历——某天某人忽然请假,诶,我阿嬷死了耶。也并不是一天的事了。打从他们不断缺课、上课中途忽然赶去医院探望家里老人,那样急迫匆促的时刻开始。我看见死亡的原貌,正一步一步逼近,填满课室里那些空去的座位。我以为我准备好了,准备好接受死亡降临在我的生命中,才发现死亡是无从预备的。无从捕捉。无从解脱。
生命逐渐在我面前变相。在我离开故镇的时候,迅速的发展取代了我空去的席位。它们穿上我无从辨认的外衣,我像异境人闯进了不属于我自己的国度。在我默然离开家人的时候,死亡悄悄降临。它企图夺走我生命闪亮的繁星,看他们正一点一点陨落。
我总是错过,却也来不及回头。
成年以后,即是我所称谓能够在外头独自生活的日子里,我总是错过家里每一次闪亮或黯淡的时刻。比如新年前夕重大的家庭聚餐,我那时还远在学校宿舍,阿弟发送他们聚餐的影片过来。亲人们个个粉红彩艳,皆以最漂亮的装扮出席这场聚会。他们笑容盛放的合照、他们高谈阔论的声浪,柔和而泛着橘光的气氛……,我吸附在屏幕流光的瞳孔,不经意泛起了水光。
他们看不见繁华背后正有一人低头沉入他们的冷落里。
一如某个夜里父亲接到爷爷的电话说他迷路了,在偷偷进城探望嫲嫲的回程上。我仿佛看见爷爷落寞的倦容,一脸茫然地驶在陌生的他城。路旁的路牌亮着一脸绿色的光,这样的窘迫皆因爷爷看不懂马来文。父亲亮起枕旁的灯,不断探问爷爷的所在处。他支支吾吾答不出个什么来。但他心里对于陌生的远方总有难以言喻的牵挂,嫲嫲,以及莫名的恐惧。

(南洋文艺,20/9/2016)

小诗

吕育陶【诗】


吊表大小的分行短文
像曲奇饼
适合
配红茶
配音乐深邃的午后

任何宗教、民族、人权
疾病、死亡以外的
轻阅读
浅写作
微感动
伪艺术

小确幸
小清新
小日子
小情小爱
小幽默
小浪漫

直到一滴泪
沿着脸颊的平原,山丘
穿过胡渣的原始森林
下巴的悬崖
怦然落在
一本翻开的人类文明史内页

晃动了世界——

涟漪成一面湖
一片微生物和鲸鱼的汪洋
一颗冰层和岩石包扎
内心流动着液态铁的星球
千百座银河系
一幅亿万光年史前的星空

(南洋文艺,20/9/2016)

2015年6月 19日那天……(上)

 刘谛【散文】
白垚(后排左一)在《学生周报》与志同道合的学友们谈文说艺论诗,也是他回忆里难忘的快乐时光。图为他在学友会于金马仑举办的生活营与营员们合影。


天犹未亮的电话果然带来了无常的噩耗,在美国的大侄儿说他父亲,即我大哥(白垚),已然去世。……在美国休士顿,6月19日的下午2时,是新加坡的凌晨3点,那正是我从心底下泛冷的时候。是巧合吗?我固执地认为是骨肉连心!

(一)

19/06/2015,天晴转阴,有雨。
那天早起,天晴,用过早餐后,到综合诊所去见医生,看一周前执行的健康检查报告。在约一小时的车程里,心里难免有点忐忑不安,快74岁了,还患过癌症,谁知道这老旧的臭皮囊何时又会吓我一跳?
在诊所里等候,是应份的事了,老与病又何尝不是呢?接受了便会觉得坦然些。轮到我,年轻的医生对我这老者倒是蛮亲切的,告诉我一切都控制得很好,没有新的问题出现,听后悬着的心也就放下了。最近舌下牙龈长了个大泡,这点儿痛便觉得是小事,医生检视后开了些止痛消炎什么的,我宽心地离开了诊所,天上有云,但晴朗。
回到家已是过午,老周的次子传来简讯,说他父亲在樟宜医院病危。囫囵地吞了半碗粥,便匆匆前往探候。从家到医院,要转两趟巴士,需时一个多小时。人生本就多转折,途程远,急也急不来!习惯了在车程中思前想后,48年的老友即将离世,前尘雾现影移。老周妻子早逝,一个人撑着,两个儿子长大后成家置业,他却在孤单中日渐老去。年前被送住老人院,我去探望,他握着我的手喃喃中老泪纵横。这次病危转送医院,据说是急性肺炎、器官衰竭且失智,老人弧独地醒着等待死亡,已萎缩得不像个人样了。我握着他的手叫了声老周,他看着我,眼神有些茫然,我陪着他,自言自语地说些安慰的话。当说到一些难忘的往事,我很肯定他认得我这老友。道别时,他目泛泪光,还勉力地提了手。
黄昏近晚了,飘着无声的雨。在回程的巴士上呆看车外的黑夜,风景朦胧地向后移动,48年的岁月也一样,但失智的老周也能回溯吗?对面的车辆亮着灯奔驰在湿漉的高速道上,不同的方向,赶往哪里呢?老周那茫然的眼神把我的心压得沉沉的,他将要孤独地抛下尘缘了,天使会把他这天主教徒引向何方昵?而我,只想回家!

(二)

不知是因为老周,还是因为嘴痛,到家后觉得很累。洗了个热水澡,没有什么改善。11点了,雨势突然转大,心里很烦,静坐也定不下来。过了午夜才上床,服了止痛药,朦胧展转,突然间觉得非常地冷,从心底里泛出的冷,妻子给我盖了3张被子也无济于事,看看时钟,是半夜3点。
服了些感冒药在床上熬着,约清晨6时,电话骤响,我心里透着不祥的预感。天犹未亮的电话果然带来了无常的噩耗,在美国的大侄儿说他父亲,即我大哥(编按:即白垚),已然去世,于当地时间上午10时于书房突然昏迷摔倒,送院急救无效,4小时后于下午2时溘然长逝。在美国休士顿,6月19日的下午2时,是新加坡的凌晨3点,那正是我从心底下泛冷的时候。是巧合吗?我固执地认为是骨肉连心!
虽悟无常亦常,大哥也已逾80高龄,福寿全归,儿孙满堂,但当年父亲早逝,家境赤贫,他曾撑起共有11口的一个家。长兄作父,他对弟妹们恩深情重,此番遽然离世,无留片言半语,从此天人两隔,那遗憾,又如何能补怎样能填呢?难抑的悲恸使时间变得特别的悠长,往事不断地在胸癔间流淌,时空在怀念中是幻如真,近74载的兄弟情缘似散仍留!
心,一整天在不同的时空里打转,无有放处。口腔的疼痛、身体的不适,更添烦乱。多么漫长的一天啊,19/06/2015 ,它似是仍在不停的申延!
是的,那一天像无休无止地延续着,丧兄的哀伤萦绕未散,便接到老周辞世的消息。而我牙龈的肿痛也意外地益趋严重,进食唯艰,转入专科医院后终确诊为罕见的“唾液腺结石”,作了手术切除并拔牙3颗。稍愈后正值肠道内窥镜检查之期,曾经历过十数次的这种检查,想不到却生意外:肠道被刺穿,导至严重的腹腔炎和气腹,住院治疗十数天,体重骤减逾7公斤。
这期间,对大哥的怀念未曾稍竭,那层层迭迭的追思,减轻了我肉身上的病苦疼痛,亦消除了我对那医疗意外的怨尤。而相对地,磨人的病痛,也消减了不少我心中丧兄的哀伤,在这一点上,我总觉得有些儿荒谬,加上未能赴美送大哥一程,益使我深感愧疚。
卧病中什么也做不了,想写些什么的,但思绪凌乱,下笔唯艰。倒是因着大哥曾在马华文艺界24载的耕耘恳殖,大马的两大报相继各用两期刊出了白垚悼念特辑,且得一众名家执笔为文。我更蒙大哥故旧好友的相助,而得以一一细读:张永修先生将《南洋商报》的特辑电传给我,何伟之先生则寄我《星洲日报》和《南洋商报》的剪报,对两位的隆情感激不胜。
细读了所有的悼文,使我对大哥为马华文坛的付出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同时亦唤醒了我,不应再借病蹉跎,是时候应为大哥做些事了,那就是要整理出版他的遗著。

(上)

(南洋文艺,20/9/2016)

2016年9月18日星期日

杨绛的 “忧伤纪念碑”

张锦忠【共沸志】
杨绛

“一一记下”,就不会忘记;可见早在彼时,书写就已是对遗忘的对抗了,尽管身体的存有并非记忆的保证。


杨绛在《我们仨》中写道:“现在我们3个失散了。往者不可留,逝者不可追;剩下的这个我,再也找不到他们了”、“我们3人就此失散了。就这么轻易地失散了。‘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现在,只剩我一人。”

《我们仨》悼“我们散”

写《我们仨》时的杨绛,已是92岁高龄, 书题的“我们仨”一词所指,已非“我们三个”,而是“我一个人思念我们仨”,过去是一种“不在的存在”状态。换句话说,《我们仨》其实写的是“我们散”——我们3人失散了,没有“我们仨”了,幸存者杨绛只能以书写“哀悼”“我们仨”,追忆“我们仨”的往日时光,重温(巴特论摄影所说的)“此曾在”的“我们仨”岁月。书写作为一种存有的延续。此书分3部,第一、二部写梦——暮光之梦与万里长梦,第三部则是1人回忆3人“如何一同生活”的状态。《我们仨》实为一座杨绛的“忧伤纪念碑”,她的“我们仨的记忆”。
罗兰·巴特的母亲于1977年10月25日病逝;次日,巴特开始在《哀悼日记》记下他的丧母忧伤。他在1978年3月23号的日记写道:“开始写有关摄影的书,也就是将我的痛苦融入写作”,作为忧伤纪念碑。那本“有关摄影的书”即那年6月9号提到的《妈妈——摄影》,也就是1980年出版的《明室》 。
杨绛在“暮年忧伤中写成的《我们仨》”当然是哀悼之书。不过,她自承 《我们仨》是在“忧伤中写成”, 这岂不表示以翻译《斐多》作为替代书写是“失败的逃避”?她写〈忆孩时〉中的“太先生”时, 距写《我们仨》已近10年,文中所记者,其实并非会客记,而是亲人之缺席(“可是我无法告诉钟书了”)。这篇短文末句为:“我只好记下这件事,并且已经考证过,我没记错”。句中所叙依序为书写、验证(见证)、记忆,显然退回到写作与记忆的可能与必要。对“记错”的焦虑,其实是对忘记的焦虑——忘记此曾在的事件,就会记错;记忆难免不静意地添加,或刻意遗忘某些事件或细节。

书写是对遗忘的对抗

这令人想起她1985年年底在〈写《围娍》的钱钟书〉文末所说的:“我自己觉得年纪老了;有些事,除了我们俩,没有别人知道。我要乘我们夫妇都健在,一一记下。如有错误,他可以指出,我可以改正。《围娍》里写的全是捏造,我所记的却全是事实。”“一一记下”,就不会忘记;可见早在彼时,书写就已是对遗忘的对抗了,尽管身体的存有并非记忆的保证。
在万里长梦之后,走到人生边上杨绛,从翻译走回写作,写完了《我们仨》,她在书末写道:“我清醒地看到以前当作‘我们家’的寓所,只是旅途上的客栈而已,家在哪里,我不知道。我还在寻觅归途”(著重处为笔者所加)。此后的写作,尽是人生边上的杂忆与杂写,一直到2016年5月,她才找到她的“归途”。

(商余,17/9/2016)

牵手

文戈【日子河流】
照片提供/文戈

与母亲一起走在路上的时候,就喜欢牵着她的手走。我虽然没有母亲牵着我的手的童年记忆,如今手牵手,慢慢走,好像也回到了初始的感觉。

人的一生,免不了要时时与人牵手。台语把另一半称为“牵手的”,意涵很美。这种一牵就是一辈子的牵手,是诗经“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最深刻的体现。我曾想,我妈是我爸的“牵手的”呢,可是他们从来就不牵手,至少我没看过。我自己也完全没有父母牵着我的手的童年记忆。

大的牵小的

母亲永远在屋里忙家务,除了到街坊的杂货店购物外,平时很少出门。如有外出多半是带着孩子回娘家,父亲在家留守。母鸡带小鸡,没有公鸡护航。就算一起出门,也是父亲在前头,母亲抱着孩子走在后头。那些年,我们家不管什么时候总有一个襁褓的孩子。其他孩子呢,多半是大的牵小的,小的牵更小的。
由于孩子多家务繁杂,母亲的手镇日泡在水里,洗衣做饭打扫。她的手指骨节突出,手指稍微向掌心弯曲,有点伸不直的样子。我二弟的手指就像她的,弯弯的,他如果练一阳指一定无法击中目标。母亲的手很粗糙,手掌的皮很厚。早年手指根部的丘位总有厚厚的茧,近年来却越来越润滑了。她的手指纹路模糊,办证件需要盖手印的时候总要盖好几次,直到官员放弃为止。她常说,手纹都被磨掉了。应是被岁月磨掉的,岁月总能磨掉很多东西。
那双操了几十年家务的手,至今依旧闲不住。很多活儿她一出手就搞定。如今市面上很多方便工作的器具,比如手套、锅刷子等,可以避免双手接触清洁剂。但她从不用手套或刷子,她说没有手感。洗刷锅子一定要用网纱。每次她把手投入掺了漂白剂的水我就要尖叫,常常因此事跟她起争执。
我怀疑母亲早年是练过铁砂掌的。有时她在饭锅里搁一碗剩菜,用热气把食物蒸热。然后就用手把滚烫的碗从饭锅里取出,神定气闲。她喜欢用蒸锅,蒸好的食物不管碗盘如何烫她都手到擒来。我们看到就大惊小怪。

没有赶到某处的必要

现在母亲上下车都要人搀扶。她的膝盖曾经动过双膝关节软骨置换手术,无法弯曲。走路没问题,但是步伐很慢。“慢”是她的晚年主题,急性子的人是无法与母亲亦步亦趋的。我走路非常快,去哪里都是风风火火的谁都追不上;但是与母亲一块走,我可以慢,慢到像电影里的慢镜头那样,你会以为我们在飘。她真的非常慢。你想,她要快干嘛呢?她又没有须要赶到什么地方去的必要。况且大家都会等她。
话说我从异乡回来之后,生活在岛之南端。北上南下成为近20年来的流线风景。一天大伙到外头吃饭,过马路时母亲突然紧紧抓住我的手,好像怕过马路或防我走失那样。此后与母亲一起走在路上的时候,就喜欢牵着她的手走。我虽然没有母亲牵着我的手的童年记忆,如今手牵手,慢慢走,好像也回到了初始的感觉。

(商余,16/9/2016)

2016年9月12日星期一

给脸

翁弦尉【散文】
《第二张脸》散文集翁弦尉著八方文化创作室(新加坡)出版


如果眼睛长在屁股,是不是可能决定一个人的美丑是屁股,而不是脸蛋了?如果这样,会不会到时画师们对准的都是屁股了?

你住在那里,像个永远不老的幽灵,抿动着神秘的嘴角,活到今天,你大概也有400岁了吧?脸庞没有一丝鱼尾纹,每天这么多人来探望你,跟你共照。没有沉鱼落雁的相貌,鼻子像个火车头,嘴巴像一口封闭多年的死井,眼睛似两座死去多年的火山口,薄薄铺在头上的长发,有些发黄,似假发或染发。怎么这会是我童年里第一个觉得美丽的人?可能是我现在踏进你芳居的姿态不对,或者有太多张的脸一起住在这里,看了太多太久,不禁心底发毛,为什么对准的都是脸?而不是身体的其他部分?脸孔只占了人体的十分之一,为什么它可以完全决定一个人的美丑?只是因为大家的眼睛长在脸上?如果眼睛长在屁股,是不是可能决定一个人的美丑是屁股,而不是脸蛋了?如果这样,会不会到时画师们对准的都是屁股了?
勾勒莎乐美的画师,可能看腻了男人的嘴脸,借那位神情自若的莎乐美的手,把圣若翰的整颗头颅割下来,端在盘上展出。巴黎此行,你主要是要看这幅画,没想到在人来人往的走道上,在最不起眼的一角,却发现另外一幅画。首先引起你注意的是这幅画里,穿着豹皮服的男人,狡诘的神秘微笑,一点都不逊于蒙娜丽莎,果然是出自同一个画师的手笔。他一手持着十字架,另外一只手朝天指去。这幅画下面的墙壁,有道不为人所轻易发现的裂痕……
真实和虚构的界限在作者眼下经常是抽刀断水,无法泾渭分明。上述文字既是耗费几天时光逛游罗浮宫的散文札记摘录,亦是想写但至今没时间写下去的科幻小说开头:想像未来的世界,每个人的眼睛都长在屁股上,会不会人类自称的真、善、美需要改写?也许地球上的人类会更相亲相爱一些……。那将会是一本应该在60岁后出版的长篇小说。而这是一本应该在30岁之前出版的集子,它的忧郁、不安和躁动让人脸红耳赤。本来多年前集子就应该面世,一间历史悠久的出版社的老板书记主动向我约书稿,豪气地拍着胸口道一切包在她身上,没问题。后来书稿提交上去,无声没息,一年后遇到该书记,她淡淡地说书稿被老板枪毙了,因为老板是很虔诚的XX教徒……(也许我应该在提交书稿的关键处,多添省略号)。
现在这本集子看来看去都像似出土见光的老书,尘封着许多当事者恐怕都快遗忘的记忆、想象和欲望……现在终于出来了,这会不会是别人的书了?只不过现在需要署上自己的笔名,就好像蒙娜丽莎可能出自蒙娜丽莎的手笔?只不过刚好需要署上达芬奇的名字?
也许每人都有一张神圣不可侵犯的脸……可能只有作者的眼睛长在屁股上。
也许是别人过于对现代散文作为一个文体既毕恭毕敬又满怀狐疑,不是把它们视为剖心掏肺的匕首,就是潘多拉的盒子。可是一直以来不是一个专心于经营特定文体的人,这些年来写的较多是小说也早足以单独结集为另一本书,新诗其次,然后才是散文。但过去已出版个人小说集和诗集,唯缺散文集。一直以来对以西方Non-fiction为标准的现代散文文体有点感冒,自身虽然不是一个很擅于通过文字伪装和表演的人,然而更自在于一种不安分的跨界——对文体各种界限的跨越。有些散文写到最后干脆以小说(fiction)的形式发表,以免伤害到那些弱小的心灵。有些本来是以散文的形式发表,但没收集在此书,因为有意把它们改写成更好看的小说。有些文章的句子行间,部分有散文,居中亦有小说,均收录在小说集和散文集亦无所谓。古人写起散文大概比现代人自在多了,传统散文容许各种寓言、拟作、伪托、代言,为什么来到现代却变成伦理问题了?其实最大的妄想是想把所有的怪物写进文章里,宛如浇铸一部现代《山海经》,介于神话和历史之间、地理风土和虚拟网络之间、真实和虚构之间……
初期写作,周边的朋友已以疑虑的眼光提醒我:可不要把我们写进去。那是年少:一开始周围的不断膨胀的世界拒绝了我的书写。到底书写一如埃及古神休斯(Theuth)所称的是Pharmakon(增长智慧和记忆的解药),还是太阳神(Ammon)所谴责的毒药?(据说它使真实的记忆力败退,使伪知识取代真智慧,使那些所谓文人变得难以相处——他们所拥有的,是自以为是,是助长“智”的骄气,而非真知。)
时常无语对之,比较和一些古代先哲们过意不去的是:他们爱说世界是一本书,是一本历代人类共同执笔的书。然而世界从来就不可能是一本书,即使是,它的一大部分很可能是一本抗拒被书写、被记录在案,甫出版就命定要被消毁的禁书。
影像当道,跨语跨界无远弗届,道德警察大概也无暇逐字逐句再检视一本中文书,对文字从宽处理,这或许也是文字在影像时代可以安身立命之道罢。但也说不准的,这年头大概比较能吸睛的是面子书,也许没有多少读者会再这么认真细读纸质书本,说不定剩下的忠实读者是一批道德警察。
如果果真任何用到文字的东西都正在消亡,那么就没有多少人还会去逐字逐句细读集子;如果你果真一字不漏细读《第二张脸》,我要模仿文友煞有其事的祈祷:
“请救它一命,上天有好生之德。”
我又因此多了一个继续乐此不疲写下去的借口。

(南洋文艺,13/9/2016)

听那歌声多嘹亮

陈颖萱【散文】

请为我唱一首出塞曲(注),好吗?
让席慕蓉的文字随着张清芳的嗓音飘荡,我幻想我看到了呼伦贝尔那颗初升的朝阳,还有那群低头吃草的牛羊。
曾对你说过,我向往草原。在繁星换岗让白云接棒之际,面东喂食瞳孔以一道天光,名为希望。在草浪翻涌间一呼一吸,让凉意拌和着土壤的叹息灌荡过心肝脾肺肾,人和草原仿佛就那样成了共同体。被命名为“人生”那条路,往前,哪怕徒步都得走一趟了,去草原,我前世的故乡。去那里看云,看星星,看月亮,看初升的朝阳。
所以,请为我唱一首出塞曲,好吗?
撕下日历来垫高年岁这日子,经已习惯了歌唱。歌唱欢乐,也歌唱悲伤。而最终我想是歌唱我自己吧!
曾和你提起,毕业后我希望深造。在那雨树哼出了满径青青,勒杜鹃笑开了满院赧颜的校园,让自己潜入文字海洋之中我非常快乐。依稀是上个长假,你说你想去汶莱,去那里从事教育工作。尔后,几经考虑你还是留了下来,在北方,在那小岛上,开始生命另一篇章。而我,则回到雨树下,来回穿梭,继续游荡。当风起时,那落叶旋转着身躯飘下,似雨。4月天,树冠在暴雨与烈阳交锋那缝隙亮出细而微红扇状的花,我在空白处留字,题为坚持。偶尔也因在树下发现一两颗小蘑菇而欢喜,或为遇见一两个树洞而惊奇。
然而,理想,是否也是生命中的小蘑菇与树洞?长假返乡,见面总是匆匆一顿午餐或是一杯下午茶,我们未曾认真坐下来讨论过这命题。有朋友曾经劝告过我,应该现实一些,找份工作安稳过日子。我想,我是可以理解我朋友出于关心的好意。可我更理解在雨树下蹦蹦跳跳那份快乐。虽然我清楚知道蹦跳后也许会气喘和疲惫,也许还会汗流浃背。但我更清楚,唯有取道这条雨树满径,漫长而暂时无际的青青,方能通往那方辽阔的蔚蓝,我心中那片草原,我前世的故乡。
所以,请为我,唱一首出塞曲,好吗?
沿途,我将用生命来呼应。

(注)席慕蓉〈出塞曲〉诗句。

(南洋文艺,13/9/2016)

长眠在虎口前的老老虎

陈奕进【诗】

盘踞日落洞
把守正义的居所
对所有吹起的歪风
长啸。没人知道
风雨中
老虎不眠的素食主义
究竟有多么寂寞

通往民主国度的路
有死神出没
但对公义的饥渴
却迫使他,夜闯
乌托邦的禁地

本来就不属黑夜
在同伴饿死的头骨前
被经过的斑马线催眠。
坚持不吃肉的疲惫
顿时化为永恒与沉睡
倒下
以夕阳西下的姿势

那天的日落洞
日不落

(南洋文艺,13/9/2016)

理想诗人之路_4

林建国【文学观点】

诗写得如此之多,抽丝剥茧之后,意思往往只有一个:就是不忍割舍。加的心法,让他的诗作情绪饱满。


5

康德在《实践理性的批判》这部论析伦理的著作书末,曾自信满满写道,无论天上的星空(真理),还是心中的诫律(伦理),他均握有十足把握,可将二者统一。很快他发现,两者鸿沟非常巨大,有待一番未完的哲学工作为两者桥接。随后完稿的《判断力批判》,前半部论美与崇伟感的部分,便在建构这道桥梁。然而,俯仰天地之间,距离如此之巨,审美怎会是桥梁?

康德自己在《判断力批判》里的解说非常复杂。但要化繁为简作为本文之用,而又无伤原旨,容我借用拉康在《精神分析的伦理》对康德此书的解析。

拉康论道,康德三大批判所言判断,实为一种:对象在场时,判断结果是真与善;对象不在时,效果是美。前者及物,后者不及物,如此而已。拉康当然作了极大简化,但旨意清楚。简言之,审美作为判断,可与(1)辨明科学真理的判断(以自然界为对象),以及(2)辨明是非善恶的判断(以人的日常实践为对象),作出分别之处,在于审美没有对象。说花是美的,重点不在花,而在说明“我有能力察觉到美”,花是否真的美(或是不美)没人知道,至少寻无客观标准。

康德一个有名的说法:审美是“不带目的”(没有对象)的“合目的性”(判断机制),大约便是此意。但条件是,即便是美的判断,本质上跟真与善的判断同为一种。尽管康德赋予此3种判断不同专有名词,但三者确可一块思考。如此这般,能作审美的人,必也具备真、善分辨的能力。审美实际运作,便有科学、道德在背后支撑。

更重要的旨意在后头。在康德体系里,判断能够进行,尤其美的判断,在在说明人是自由的。审美的意思,指人能自在地运用判断;透过审美,人因而取得自由。当审美能让人自己作主,审美便是伦理的。天上的星空、心中的诫律,彼此得以桥接,便在人心灵上这份自由自主。

〈兰亭集序〉有云,“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放在康德体系里理解,应该就在定义审美。如此心旷神怡,人自然变得完整。完整,因为除了知道星子们运作有其轨迹,人的行为有其不可毁损的诫律,我还知道真、善之外,尽管没有特定对象(我仅只“游目骋怀”),我的判断运作并未停下。反而,天上星空与心中诫律之间这个巨大的空间,被我的判断力填得满满。我感受到的是美,且是无尽的美。
辛金顺的《诗/画:对话》所以令人深感恬美安适,就因为俯仰天地之间,没有一件事、一个人不受他的关注。他的诗,可以始于任何一事、任何一人、任何一处,但每件事、每个人、每一处在他诗里都被赋予了特殊的意义。完整应是辛金顺的诗所追求的,以致诗人呈现的世界没有碎裂。个别题材入诗(妇孺、祭祀、狩猎),虽然透过不同诗篇呈现,但最终它们共同构成了世界的完整。《诗/画:对话》甚至没有遗漏任何一个对象:严格说它没有对象,因此也就无所遗漏。

如此写作的这部诗集,难免成为传统诗评的挑战。传统诗评典范,既止于分辨诗句好坏,恐不在意诗人写作的动机,以及动机里的伦理考量。何况《诗/画:对话》是诗人由绚烂回归平淡之作,没见有太多火花,诗评难保不会失望。说不定,政治语言、广告文案还更精彩;反正,佳句就是佳句,管他政治宣泄还是不实广告。问题是,政治或是广告的无中生有,乃安那其式的唬弄,其语言操作,对于真、善两事,视而不见、见而不理,极其独裁。另一方面,面对权力与商品,又变得莫名其妙的奴才。无论何者,一样把人当笨蛋,又不负责任。这种语言操作,诗只有站在它的对立面。诗评呢?诗评必须选边,不能事不关己,否则审美将沦为毫无价值的清谈。

在此我无意忽视诗评工作的重要,只是一些传统诗评写得毫无感情,分析诗句,有如解剖大体,忘了诗是个活跳跳的生命体。而生命只能是个整体:一个生命体并非仅只局部活着,而是所有器官都必须活着。把握生命,等同把握一个完整的状态,而这正是辛金顺的诗所追寻的。这并意味,他诗的哲学里没有减法。诗写得如此之多,抽丝剥茧之后,意思往往只有一个:就是不忍割舍。加的心法,让他的诗作情绪饱满。

尽管辛金顺写过不少他人难以超越的诗,《诗/画:对话》是否进入了诗的理想状态,基于对诗评的尊重,我们应该容许辩论的空间。但对于诗人本身我没有怀疑,他深深带有理想诗人的身影。在我的想象里,他已走在理想诗人的路上。

(4,续完)

(南洋文艺,13/9/2016)

2016年9月9日星期五

我和我的网络

 庄若【椰子物语】
我曾经写过一篇科幻小说,便同时套用道家学说,希腊用词及核客知识,即抄,过泸网上的资讯,也不必学富五车,只要可以理解,断章取义即可。

有些人以为我总是在面子书上出现,大概就是中了面子书毒。
其实,这个假象所以出现,不外因为我的面子书总是开着,在我正在捧餐侍客,或者正在高速公路旁飞驰买货的时候。如果你刚巧来到“椰子屋”,看我颦着眉头,看着荧幕,或许我正在看的不是面子书,而是一些食材最新消息。例如:Pomace Olive Oil何以在某些意大利厨师眼中是垃圾,或者Mozzarella芝士何以商业用的几乎皆是“素食”——因为发酵菌类是在试管中培养,而不是像传统一般,放在牛或羊胃之中。
当然也有文化艺术的传播,例如上网读到一篇迈克刊于香港《苹果》的专栏,提及可恩兄弟(Coen Brothers)2013年的电影《Inside Llewyn Davis》,顺带“找了”来看。发现说的是60年代初一个民歌手如何抱着一只猫安身立命的故事。打开电影所影射的歌手 Dave Van Ronk的视频,发觉他唱得比卜狄伦还好(电影的未尾,出现卜狄伦年轻时的样子。)乃贴上面子书,公告网民:“此戏非看不可”——发觉《中国学生周报》陆离前辈,千里之外看见了,来like了一下。吾心窃喜不已,好像与上世纪60年代,有了一种莫名的衔结。你说这是现代套取文艺知识的方式,因为是与电脑虚拟媒介有关系,所以就是无益的吗?其实太武断了。

随时网查谷歌或维基

每一天临上班前,我坐在门旁的塑胶椅,看见书架上一本厚重的英汉大辞典。就觉得“时代的确是变了”。那是十多廿年前因为翻译工作而买下的。如今写着一篇文章,有何不解之处,就算是一个成语,都可以上网查谷歌或维基,不只确保无误,而且天文地理文史哲文艺无所不能。
我曾经写过一篇科幻小说,便同时套用道家学说,希腊用词及核客知识,即抄,过泸网上的资讯,也不必学富五车,只要可以理解,断章取义即可。

须弥纳于芥子

年轻时候80年代,我们求取知识的方式不同,要读迈克的文章,必须翻读《学报》、《号外》及《电影双周刊》,记熟名字(如今网络只须“剪与贴”)。等待时机成熟,在法文学会或者电影学会,一睹“现在不看以后可能没机会再看”的电影。人文艺术知识天文地理并非唾手可得,必须到书店汲汲寻取把一本本书搬回家。因为买不起(80年代年轻时薪资不高)、因为住在斗室之内,无处存放(不像如今网络“须弥纳于芥子”)。只能学有专精,例如只得收集文学、音乐(如《滚石》、《20/20》杂志)须要写什么,记忆中翻寻不获,就必须实实在在的翻箱倒箧了。
不能说今日的网络知识虚拟,往日的厚重书籍就是真实。学问,趣味,人生这个东西,的确“无所不能不用心”呵。一切说到头来,都是工具。如何适应时代的需求,作其更新,才是最重要的。

(商余,8/6/2016)

2016年9月7日星期三

原罪/浮草

原罪
零度【诗】

“所有民族是平等的。但,一部民族
比起他族更为平等。”
——亚里夫·米姆·努恩·瓦乌

没有谁能从语言中死亡
只要召唤
或解释变更

如是,从顺的奴隶和原罪犯
是不死的
只要伯夷叔齐活着
能动的

而我是风行的影子
生生的火焰中
求实在的肉身以齐戒
祓禊,罪灭

我要新生



浮草
零度【诗】

我不要坠落
像一头巨鲸,深海里
丢掉的呼吸
能换来谁的族群?
数百年
也许是数百年
以分食来繁殖的记忆
又有谁回想起
我终究是无法残忍地拒绝
(我是可以向上的)
像我拒绝了我
无脊椎的我

我不要坠落
可我向上,我要我是
可以向上的
不让目前,我的全部
就只剩下一叶浮草
向风轻盈

(南洋文艺,6/9/2016)

金宝的雨

林惠洲【诗】


6.站在阳台看雨

午后就是一场大雨
滂沱了整个世纪

很自然的,站在阳台
冷雨飕飕瓢泼
一身倦意

来不及收起的衣服
旋荡着,干爽的心情
又再湿透了

老人
和躺椅和小孩一起吸纳
寂寞的凉意

厨具腐湿的霉味
越加浓厚,越加沉重

老房子的心脏
燥热,空洞
无足以承载

一丝漂浮的冷


7.夜雨读《前赤壁赋》

水很快就漫淹上来了
放得远的鞋子开始摇摆
离家是件不容易的事

蛙噪总是一个无趣的前奏
不像风,释放沁凉
在浓郁窒息的这个黑夜

今夜又是一场突来的大雨
黑漆的,敲着长窗,偶来的闪电
路面湿漉漉的水光反射
回家的路依然遥远
或许已是一弯断裂的迷蒙的水声
挂在山崖,幽幽深林里传来

独木舟在苍凉的江上
瓢泼的雨,漂泊的宿命
舟子悲戚的箫声弥漫

不眠的夜。茫茫烟水
浮沉的金宝山,古庙也不语
黄州赤壁竟是一片虚幻的水影
更何况是谁又在拍舷高歌横矛赋诗

风来自山还是来自海还是来自
雾。还是来自,如此深夜,如此遥远的
箫声在文字的撇捺间游走
犹如生命在树枝上摇曳


8.雨后的阶梯

必然是昨夜的雨
疾奔,留下的脚步声

青苔从二楼走下来
带着微凉寒意,紫色露珠
欲滴未滴的梦

后山晨光新浴,温暖着风
卸下跋涉的疲惫
也或者,停歇,看树梢渐浓的朝霞

如从梦里出发,从垂挂寒意的树梢出发
悄悄滑落斜坡上
翠绿就沿着青春的脚步
一路盛开

而三两大小的蜗牛,背着
沉沉的梦想,舔过一片片
随雨坠落腐败的旧事
竟然无声无息

雨还是,在梦的尾声停住
让晨光一级一级,轻盈地
重新散放紫罗兰般的芳香

(下)

(南洋文艺,6/9/2016)

难以为继的“诗意”

黄浩宁【散文】

北京风入松书店于2011年歇业,这是我最近才知道的事情。这间由北大哲学系王炜先生与一批人文学者于1995年10月创办的以学术书籍为主的大型文化书店,在它16年的生命旅程中,有过辉煌和显赫的阶段,但最终仍被时代洪流卷进了谷底,黯然地退出了历史的舞台,雾霾笼罩的北京城从此少了一抹健康的书香气。
我在北大念书的时候,常到风入松书店去。有时是为了看书,有时是为了听讲座,或是参加沙龙研讨活动,却很少在那里买书。原因是那里的书价和北大校内的一些书店的书价比起来,略显昂贵。然而,到过风入松书店的人也都知道,它给人们提供了一种方便:看书做笔记。每有举办沙龙研讨会,书店里就会摆放桌椅,本来是为参加研讨会的嘉宾朋友准备的,可是书店的“抄客”哪会拘泥这等小节,手里捧着一本或几本的书,就坐在那儿边看边做笔记,店内的员工也没有阻拦的意思,任由“奋笔疾书”。
我觉得,这是风入松书店最为独特、比任何著名学者莅临此地都来得可贵的“景致”,值得我们关注。
书店存在的目的或功能是什么?我们可以说是为了弘扬文化或普及知识,可是我们不应忘记,它也是一门生意,或者说存有生意的性质。做生意是要赚钱、谋取利润的。如果从做生意的角度去审视风入松书店,我们要说,经营者缺乏生意人的精明和算计。让“抄客”们舒服地坐在那儿抄写,这不是倒自家的米吗?他们专选办沙龙的时候来光顾,抄完了就走,不买一本书,也不一定支持书店的沙龙活动,这样的人不是早就该“轰”出去吗?不过,“抄客”在风入松书店,始终是受到礼遇的。
面对这种现象,我们似乎得换个角度去分析问题。在我看来,风入松书店不以营利为最终目的,它更看重的是如何有效地运用店内的资源和管理方式来传播文化教育、塑造美好人格。在这个百物飙涨的年代,书籍的价格也不免有了较大幅度的提高。这对家境贫寒又有志于学习的人来说,不啻是一种负担。既然如此,何不稍微抛开商人的功利考虑,照顾这群自爱好学的“抄客”呢?我推测,经营者是这么想的:家境宽裕的人,根本不需要理会书籍的标价,成打成捆的买都行。然而对于拮据的人来说,书籍就是打个5折4折,也帮不了他们多少。既然如此,何不多“奉献”一些,为他们营造一个舒适的阅读环境呢?桌椅留给他们用,让他们好好努力,让书中的养料增加他们的认识,丰富他们的心灵。这也算是间接培养国家栋梁的举动吧?
风入松书店的走廊,有一句话颇为醒目: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这是海德格尔的名言,应该也是书店创办人的宗旨。生活要艺术化,诗意的人生才是有意义的人生。现代人被各种利益的纠葛和盘算搞得晕头转向、心浮气躁,风入松书店的经营模式,可视为匡正社会歪风的典范。在这里,我们能够明白人求取知识的权利是平等的,只是方式略有不同的道理;在这里,我们能够明白推广文化教育事业不是简单地通过闪光的钞票,而是需要一颗淳朴无私的心来完成的道理;在这里,我们能够明白经营书店的最终目标不是创造标青的营业额,而是尽自己最大的力量,让学子在最大的程度上受惠的道理。
可惜,这样一种高尚的价值取向,太不符合急功近利的现代社会的胃口。“诗意”难以为继,风入松书店也只有倒闭了。

(南洋文艺,6/9/2016)

2016年9月6日星期二

理想诗人之路_3

林建国【文学观点】

这样的诗句拙朴,几无修饰,如被诗评界错过,不会令人意外。
然而整部集子带来的感受,就是出奇地让人温暖安定。

 4

辛金顺出版了8部诗集,《诗/画:对话》是第9部。如此漫长的诗龄里,入诗题材多如恒河沙数,不只前述几项。为了记录自己身世,他写过〈家族照相簿〉与〈记忆书册〉等动人的组诗,历史的厚度层层堆叠。他并为家乡写下〈吉兰丹州图志〉,也为台湾写了〈云林市镇诗图志〉。既写“爱情絮语”,也写〈反战诗五首〉。诗名如〈航向〉、〈远逝〉、〈逃行〉,说明诗人不断移动,留下众多旅行印象,如〈阅读北京〉、〈金门三品〉。出身中文系,尝与古人游,生出〈行/草五帖〉、〈心经〉、〈古诗变奏曲〉等玑珠之作。诗的风格多变,以致风向不可预测,许是诗人学习不懈,持续实验,包括尝试不再有人经营的格律,用〈现代词八首〉打造宋词的遗韵。瞬息万变的诗风,翻来覆去的风景,证实诗人技艺炉火处在纯青的熔点。
辛金顺看似没有特定风格,其实是没有被定型了的风格。难怪诗人在市场上的卖相很难讨喜,少有抓住眼球的亮片。以致今日,他诗作上的成就,没有受到广泛的注意。
或许应该反问:成就如此,反被低估,是怎么办到的?这部《诗/画:对话》里或可寻得局部解答。书描摹的是陈琳在中南半岛所绘的油画素描,凭借这些写实画作,金顺的诗一同进入寻常生活,画里诗中随着万物回归事物的恬静。连书中各个诗题都显得安静,如〈纺纱〉、〈守待〉、〈甜美的沉睡〉。甚至诗题简得不能再简,八成以上仅用两字,如〈负轭〉、〈浴礼〉、〈磨日〉。以致万籁俱静,与恒常厮守。
之前诗人并非没写过华丽绚烂的诗——绚烂之外,更有忿怒的诗、抗议的诗,针对不公不义极尽嘲讽之能事。然而这本诗集里,诗人却归隐到寻常百姓之家。是怎么办到的?
以诗论诗,集中各首并未超越诗人过去的技巧试验。但速写色彩更浓,更随兴,诗人厚实的情感更具体温,更可亲近。也因如此,各篇诗作皆闪耀着灵光,〈祭祀〉便写道:

顶着一篮信仰,神的光
让幸福,一阶梯
一阶梯
从山上摇晃到了人间
清晨的露珠却沾满法喜
如天地走在
虔诚的瞳孔里面

      神圣之外,诗人并不避讳大自然里涌动的情色,如〈水声〉:

终于你读懂了水的唇语
剥开时间
欲望叫出你的名字
云和雨
都流成波澜壮阔的风景

但更多时候,诗人真正不避讳的是平白的口语,直叙他的感伤和依恋:

猫都回家了
那些出走的影子
还会回来吗?(〈还会回来吗?〉)

这样的诗句拙朴,几无修饰,如被诗评界错过,不会令人意外。然而整部集子带来的感受,就是出奇地让人温暖安定。单从目录阅读诗题,就有镇静的效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诗人看见了什么?
传统诗评,尤其功能止于分辨诗句好坏的一种,未必就能解开此处诗人写作的动机。当诗人作了某种决定,造就安静作为一种景致、一个美学效应,便已非出自单纯审美经验,而是某种植根于伦理的判断。我们知道,能透过语言操作,翻新人的经验与感受这种能力,不是诗的专利。“非诗”的广告文案、政治宣传等等,一样可办得到。如果诗的能力,在于透过语言“无中生有”,则政治语言同样也在“无中生有”(阶级对立、族群撕裂,都属这类造业的“无中生有”)。怎么分辨?答案就是进入伦理。《诗/画:对话》的出现,提供了这个契机。
于是,传统诗评如果错过这部诗集,错过的不会只有诗集本身。这类诗评,通常仅在意辨别好诗坏诗,并不考虑审美、伦理如何接缝。只要挑出诗句优劣,任务便算完成。其间,只要诗评位居主导地位,确认了自己作为诗评的重要,任务一样可宣告结束。诗呢?诗不重要,诗没有主权,诗的存在只为了诗评。但是我们能否转换伦理立场(而非站在诗评的审美立场),想象一下:有些诗,并不写给诗评,未必写给诗评?像情诗,写给情人;童诗,写给小孩;赞美诗,写给神;追悼诗,写给亡故的人们。他们读或不读,没人知道。就算他们愿读,并不排除,有的情诗寄不出去,有的童诗,小孩无法理解。诗评家此时愿意接手阅读,作其好坏批判,我们没有意见,但不会改变一个事实:这些诗仍然不是为了诗评而写。
金顺的《诗/画:对话》应作如是观:他的情诗,写给跟万物一样寂寞的生命,童诗,写给清寒生活里无法回避的苍茫。辛金顺诗艺之精进,无人可以否认,但写诗顺手拈来,在意的是写作对象甚于诗评,说明诗人的自信。并也说明诗人理解,对于诗本身,还有比评价更重要的事。而这些事远为急迫,无法等候。作了如此决定,诗人也就涉入伦理的界域。
(3,待续)

(南洋文艺,6/9/2016)

2016年9月5日星期一

杨绛的记忆之书

 张锦忠【共沸志】

     1950年代反右期间杨绛论文在被批的“白旗”之列,令她下决心“再也不写文章,从此遁入翻译”。


杨绛的“记忆之书”《杂忆与杂写》有好几个版本,有单册的,也有分两册的(三联书店版《杂忆与杂写:1933至1991》与《杂忆与杂写:1992至2013》),我读的是台湾的时报版《杂忆与杂写:杨绛散文集》,内容与两册本略有不同。书分“杂忆”与“杂写”两卷。杂忆卷最早的文章写于1980年,杂写卷最早的一篇则写于1933年。这些“记忆散文”怀人纪事感时忆旧,笔触平实,娓娓道来,却自有其动人之处。
书中最后一篇〈忆孩时〉发表于2013年,杨绛时年102岁。百岁老人忆儿时,她最早的记忆是4、5岁时父亲牵着她的小手带她会客——明清史专家孟森与胡适的老师杨志洵(两人合作译述南洋公学译书院出版品多种),她对客人“太先生”行鞠躬礼。杨绛晚年睡前常翻阅旧书,某次翻看有钱钟书圈点折角的《明清史论著集刊》时,“忽然想起”作者孟森就是那位自己儿时曾向他鞠躬的“太先生”,她曾经见过作者。

她曾经见过作者

法国思想家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有一回偶然看到一张杰霍姆·拿破仑的相片,并对他“看到的这双眼睛曾亲见过拿破仑皇帝”颇感讶异,但是他跟人提起这种讶异,他人皆无同感,后来他就淡忘了此事,直到晚年写摄影札记《明室》(La Chambre claire)时才提起。
杨绛晚年才忽然想起孟森就是童年时见过的“太先生”。那本有钱钟书圈点折角的《明清史论着集刊》唤起的“不经意的记忆”,引发了她的“讶异感”——借用巴特的话说,她那双眼曾见过作者;于是她说:“我恨不能告诉钟书我曾见过作者,……可是我无法告诉钟书了,他已经去世了”(着重处为笔者所加)。杨绛记下这件事,也记下她的忧伤,仿佛那本有钱钟书圈点打√折角的书是一本哀悼之书,她“把折角处细读”,是再记忆之举。母亲去世后巴特也在日记这么描述慯丧这种“新的伤痛”:“有时我心中会顽强地浮现一个意象,……我确知:她不在了,她不在了,永远的,完全的不在了”。(刘俐译,娜塔莉·雷洁(Nathalie Léger)编注,《哀悼日记》[Journal de deuil, 2001];原作者着重)。

更大的忧伤

1998年12月,钱钟书病逝。女儿钱瑗在早一年春天过世了。1999年,杨绛译柏拉图对话录《斐多》以遣悲怀,“因为这种悲痛是无法对抗的,只能逃避”,她在〈介绍莫宜佳翻译的《我们仨》〉中写道。这种悲痛大概也不能用写作来逃避。写作不可能,所以翻译《斐多》,是在思考死亡的问题吗?还是以翻译为写作的替代(作为一件需“投入全部身心的工作”)?无法用写作回忆的,就以翻译一本“旧闻的回忆”来过渡,直到2002年冬天,杨绛才开始写《我们仨》。书中提及1950年代反右期间杨绛论文在被批的“白旗”之列,令她下决心“再也不写文章,从此遁入翻译”。四十来年后她翻译《斐多》还是一种“遁身”之举,不过所遁者不是政治批斗,而是更大的忧伤。

(商余,3/9/2016)

2016年9月2日星期五

人的文学_2

温绮雯【散淡学】

温绮雯

每每阅读那些运用贴切自己文字(choice of word)的新旧朋友用心地、朴实地书写自己对生命、对事件切实的感受与体验,毫无刻意装作的语言修辞,这简直是我以为的“人的文学”了!     


我感到我是一群人。/在附近的弄堂里,在烟摊上,在公用电话旁,/他们像汗珠一样出来。他们蹲着,跳着,/堵在我的前面。他们戴着手表,穿着花格衬衣,/提着沉甸甸的箱子像是拿着气球。

我感到我是一群人。/在面店吃面的时候他们就在我的面前/围桌而坐。他们尖脸和方脸,哈哈大笑,/他们有一点儿会计的/假正经。但是我饿极了。他们哼着旧电影的插曲,/跨入我的碗里。

我感到我是一群人。/但是他们聚成了一堆恐惧。我上公交车,/车就摇晃。进一个酒吧,里面停电。我只好步行/去虹口,外滩,广场,绕道回家。/我感到我的脚里有另外一双脚。 

——萧开愚〈北站〉


永久有不可穿破的隔膜

       中国现代作家梁遇春在〈文学与人生〉讲述了几件西方大作家趣事,其中一事为不当文学奴最合我目前之心意。他说大作家们往往因为对于人生太有兴趣而不大去念文学书,他们天天打猎招呼朋友,天天给这光怪陆离的人生迷住,过着五花八门的生活。或者也就是因为他们不怎么给文学迷住,或者不甚受文学影响,所以眼睛还是雪亮的,能够看清楚人生的庐山真面目。并且他们天天在玩,哪里找到时间写又多又长的小说,自然更谈不上读书。因为对人生觉得太有乐趣,对文学自然觉得隔靴搔痒;并且没有心去推敲字句注意布局,文法的错误也有,前后矛盾更多。文学的技巧,修辞的把戏他们是不去用的,但热情的奔腾与心酸的眼泪却充满了他们的字里行间。他们确属人生舞台上的健将,而非文学的家奴。
像我目前这种转换成老花眼层次的读者与文字练习者,开始觉得实际的人生舞台比死人尸体般的文学(书是人生没有血肉的代替品,人生是活人,文学不过可以算死人的肢体——Stevenson语),更来得生动有趣了。更何况负责書屋接待了许多人客之后,看的听的,突然也就多了起来。有一种以往在书里遇到的各式各样人物,突然便活生生的生活在你眼前鼻下的感觉。
西方东方客人、讲座工作坊各个作家导师、各种人事话题各式生活习性等,怎么会不觉得真实人生有趣多了呢?之前总爱以为自己抗拒逃离陌生人与人间事,其实已不然。负责書屋这一年多,我发现自己还是爱人爱事的,爱人的百态,爱事的变化莫测。

阳光底下的人世间

我总是在学习,却不再于书本文学之中,而是在阳光底下的人世间了。换句话说,我觉得自己就像梁遇春所说的这些作家:“他们知道人生内容的复杂,文学表现人生能力微少。所以整个人浸于人生之中,对文学的热心赶不上他们对人生那种欣欢的同情”了。
由此我脱离了象牙塔的生活,将自己从忠实文学信徒的枷锁打开,从朦胧虚构境里过活的幻境迷思脱离(梁语)。然而自己毕竟是受艺术美感迷惑的人,但艺术却不单含文学,亦包括其他领域不是吗?即便自觉正念的喝一口茶,自觉正念地叠好洗干净的衣物,也在不经意中表现了生活艺术的美。
今早在面子书读了一位朋友的感言:“不是作家都在搞文学,是群众每天的动态都在搞文学”,我觉得说得好极了!每每阅读那些运用贴切自己文字(choice of word)的新旧朋友用心地、朴实地书写自己对生命、对事件切实的感受与体验,毫无刻意装作的语言修辞,这简直是我以为的“人的文学”了!

(商余,31/8/2016)

人的文学_1

温绮雯【散淡学】


我感到我是一群人。
在老北站的天桥上,我身体里
有人开始争吵和议论,七嘴八舌。
我抽着烟,打量着火车站的废墟,
我想叫喊,嗓子里火辣辣的。

我感到我是一群人。
走在废弃的铁道上,踢着铁轨的卷锈,
哦,身体里拥挤不堪,好像有人上车,
有人下车,一辆火车迎面开来,
另一辆从我的身体里呼啸而出。

我感到我是一群人。
我走进一个空旷的房间,翻过一排栏杆,
在昔日的剪票口,突然,我的身体里
空荡荡的。哦,这个候车厅里没有旅客了,
站着和坐着的都是模糊的影子。
。。。。。。  
                     ——萧开愚《北站)

理应说这么大的一个题目不是像我这种沾染文学边缘的人来论述,况且我阅人历事不过这么丁点儿;但阅读了中国现代作家梁遇春畅谈人生与文学的文章倍感有趣之于,或许可以以肤浅的角度来谈谈个人对文学与人生的看法。

文学是一面反映人生最好的镜子

梁遇春于1917年在北大做的文章里头有趣的描述《文学与人生》:痴人说梦如浪漫派爱捕风捉影,但做梦毕竟是人们普通的情绪,无论多么实事求是抓住现在的人晚上也会做梦的,而且白天也在做梦。好多追踪理想的人一生都在梦里过去,他们的生活是梦的,所以只有渺茫灿烂的文字才能表现出他们的生活。但浪漫文学不是镜里自己生出来的影子,是反映外面的东西,对它照得精确不却大大怀疑。至于写实派作者的个人情调杂在文学里边绝不会比浪漫作家少,虽说他在事物面前能够比别人更忘记自己,但是作品始终是一个心灵的表现。梁反复举例证明文学这面镜子是凹凸靠不住的,不能把人生丝毫不苟地反映在上面。“许多厌倦人生的人们,居然可以在文学里找出一块避难所来安慰,也是因为文学里的人生同他们所害怕的人生不同的缘故”。


这样的论述放在100年后的今天,在某一程度上也同样适用。这一年我负责書屋,减了看书时间,多了见事见人时间;很多时候把文字(作品或面书)与真人对一对,总觉得反映出来的若不是无法辨认的人,便是无法辨认的字。这理当没什么出奇,或也一样反映在我自己言谈举止之中,但凡看人总是旁观者清当局者迷的一回事嘛。以文学来陶冶身心就似以其他正当嗜好陶冶身心,能够往内转化便是自己赚来的知识学问。以文学来反映人生,正如以其他学问项目来反映人生:哲学的、科学的、心理学的、音乐绘画与歌戏等艺术,无需一较高低长短。活出人生真味未必需要靠文学,标榜清高文学未必是活得实在稳当,利人利他者。反映人生最好的镜子是什么,大概便是人以身语意活出来的人生自身罢。

(商余,3/8/2016)

人生转折点

冰谷【人生风景】
走进沙巴,是我第一次尝试飘泊的滋味,也是第一回咀爵乡愁,却是我人生中转折点。

背负着“西马仔”沉重的包袱与不幸,我投身到遥远的风下之乡,庆兴我比公司的前行者迟到了5年,沙巴人对半岛人的过往已被时间消磨殆尽,握手言欢了。
那是晚春的90年代了,再也没有当地人对我心存敌意。我除去减少了一份忧虑,也欣慰自己有个美丽的迟到。但是,我心里依然十分纳罕,我入境如同踏进异国乡土,不但国际护照需盖印,要任职还得公司申请工作准证。
老实说,心灵虽然获得释放,但若非生活茫无头绪,谁也不想离乡背井,更何况那是 一片穷野荒原,人迹稀少之地。但就在那期间,我陷入从未有过的人生逆境。
生命里遭遇小人阻拦,在漫长的人生道路上似难避免。但幸运之神经常在我左右,张眼依附着我,指引着我。
在几十年的飘泊生涯里,我自然有过多次这样的际遇,当面临绝壁悬崖的时候,冥冥中意外地有一只手伸出来,使我绝处逢生,看见光明和希望。
我就在如此情况下收起失落的心绪,抖索精神,飞渡南中国海,走进带点荒凉意味的风下之乡,重新打造生活的起点。

转让经营权

从车水马龙、人影杂沓的城镇去到一片野兽群集﹑虫蛇嚣扰的蛮荒世界里。临行前,早有心里准备,认定新环境将是一场严峻的挑战场域。像扬帆出海的风帆,征途布满呼啸的风雨和汹涌的波涛。
那种出走和远征,免不了带点懊恼,还有忧伤。时间是1990年3月4日,远离亲友和乡土。之所以这么清楚牢记时间,因为那是我的人生转折点。3月1日,白日里忽来一阵惊天雷,我办公桌上放着一封信,由我主持的生意遭股东联名转让经营权,没有预告,也没有期限通知。
离开胶树林园丘之后,与朋友合股投资生意,我把所有储蓄砸了进去,正当生意稳定稍有盈余之际,联营股东竟投下了这招杀手锏,我情何以堪?一家大小生活如何处置?当下真个脑海一片空白,感到茫茫然。

管理可可园

正当彷徨不知所措之际,忽而风乡来了一通电话:有一个可可园管理的空缺,问我愿不愿意迁补。一个面临无业的失意人,我还有选择的余地吗?
沮丧失神了两天,有一只手向我伸来,把我从困顿中扶起,我震奋不已,不禁地惊呼起来。两天前被股东强夺权职,刹那间一片惘然涌自心底﹔而仅隔48小时,一通电话又把我从绝境处中扶起,过程仿佛魔术变幻,似梦还真。
走进沙巴,是我第一次尝试飘泊的滋味,也是第一回咀爵乡愁,却是我人生中转折点。真正的荒野生活历练,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商余,1/9/2016)

奥运心情

文戈【日子河流】

   李林的传奇已经超越输赢,这是本届奥运羽球赛最美丽的休止符。

奥运期间,心悬球赛,准时下班回家看球。
在校园里遇到DD,我的博士生。我们站在通往云南园的梯阶上聊了一下,我背着夕阳,余晖照亮她的脸。学期刚开始,空气中有某种簇新的灵动。我们谈一下学生,谈一下生活以及生活中无尽的等待。末了我说,我要赶回家看球赛了。她噗哧笑了出来,眼睛睁得比铜铃还大。反而是我觉得奇怪了,你不看奥运吗?她羞赧地摇摇头。噢,这90后的孩子竟然不看奥运了!我当学生的时候,就从没错过奥运。

听播音讲述球赛

最关注的当然是羽球赛。大马50年代生人可以说是看羽球赛长大的。最早看陈奕芳梁海量林水镜的时候,其实是用听的。一家人围着收音机听播音讲述球赛,谁杀了一个什么球,谁又轻飘飘把球挑回去,都通过现场播报员精彩的描绘,再加上自己的想象。幸好我们都碰过羽球,想象是没问题的。60、70年代黑白电视时期,我们家没电视。逢奥运或汤姆斯杯,大家齐聚街坊唯一有电视那家人的客厅,大人小孩情绪高昂,呼喊声冲破夜空。
也许看球赛的习惯就是那样开始的。那些年月,逢球赛就好像神庙搬大戏,其他的活动都停止了。时间一到大家就早早吃了饭守在电视机前。一个人爱不爱运动或看球赛,我想与生活环境有很大的关系。60、70年代峇株还是个淳朴小镇,我们成长岁月很多时间都花在球场上。我们家也出过校队和州手,自己打球的兴致一直到中年后发现膝盖不行了才停止。
奥运会4年一轮回,给平静的生活注进一贴兴奋剂。羽球乒乓游泳田径是非看不可,间中蜻蜓点水看一些平时看不到的竞技项目,如三级跳、撑杆跳高、标枪、铁饼、举重、跳水等,自然都是世界顶级表现。今年奥运巧逢精灵宝可梦登录新马,好像更多人积极追捕宝可梦去了。如今娱乐管道繁多,加上时差的问题,不看直播也可以理解。多年前我还能通宵看球,现在也不行了。
奥运会本身就是一场全民关注的体育盛事,不同的观众有不同的关注。老柯爱看田径赛,有他心仪的运动员,对选手的参赛纪录如数家珍。我也有我关注的球手,凡有关注的选手出赛,一定盯紧追看。虽然奥运正值学期开始,杂事繁多,但是每晚的鹄候,也很快成为短暂的常态。

李林传奇超越输赢

看李宗伟林丹的半决赛,是屏住呼吸看的。我想多年以后很多人都会记得这场球赛。看男单决赛的时候,因为有期盼,失落感非常重。事不关己,关己则乱啊!民族家国与身分认同,此时此刻无所遁形。那天之后,我心里想,李若退役,恐怕从此不再追看羽球赛了。突然想起80、90年代在美国疯狂追看NBA和麦克乔丹,99年他第二次宣布退休之后,我们也不看篮球了。乔丹当年把篮球打至出神入化,李宗伟的羽球技艺也进入化境。看过这一次李林赛,值了。
奥运终于结束,我们又回归正常生活了,不能说没有缺憾。我与很多人一样,祈望李夺金牌。无奈竞技场上输赢难说,岁月才是终极的赢家。但是李林的传奇已经超越输赢,这是本届奥运羽球赛最美丽的休止符。

(商余,2/9/2016)

2016年9月1日星期四

“华侨华人中山文学奖”作品征集启事


为进一步加强海外及台港澳同胞的情感交流,更好地传承和弘扬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增强海外华侨华人对母语文化的认同,促进华文文学事业的繁荣和发展,藉孙中山先生诞辰150周年之际,特举办“华侨华人中山文学奖”(原“中山杯”华侨华人文学奖)。

一、举办单位
“华侨华人中山文学奖”由中国海外交流协会主办, 暨南大学、中山市委宣传部、中国世界华文文学学会共同承办。

二、作品要求
海外华侨华人(含台港澳同胞)20148月至20168月期间正式出版的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新诗集、散文集(含同时段发表在国内外重要文学刊物上的长篇小说)均可参评。

三、奖项设置
“华侨华人中山文学奖”大奖1项,奖人民币30万元(税后,下同);优秀作品奖4项,各奖人民币6万元;入围作品奖5项,各奖人民币2万元;为鼓励好作品参评,另设“伯乐奖”3名,各奖人民币5000元。所有获奖作品均颁发奖杯和获奖证书。

四、征集时间
即日起至2016931日(以寄出时间为准)。

五、征集方式
采取出版社、杂志社、文学社团、评论界、媒体以及他人推荐(需作者本人同意)或作者自荐的方式,将样书(样刊)9本连同作者简介、通联方式以及推荐人资料等寄送至以下地址(任选一个):
1)中国广东广州市黄埔大道西601号暨南大学文学院中文系龙扬志,邮编:510632,邮箱:longyangzhi999@163.com,电话:15914380991
2)中国广东中山市中山五路1号中山日报社罗筱,邮编:528400;手机:0086-13652209899;电话(传真):0086-0760-88887411

“华侨华人中山文学奖”评奖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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