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3月17日星期四

白梅愿景_下



/张永修

庵里老尼姑说,当年这小孩被遗弃在购物商场,被好心人送到尼姑庵里,老尼姑一见那小孩,眉心有颗观音痣,甚为欢喜,说这孩子有福气,是个菩萨,便收养下来,取名心喜。心喜奇瘦奇小,年纪十来岁了体积如三岁小孩,手腿弯曲,脊椎无力,无法直立和坐正,尽是躺着,眼睛和头部可转动,不能言语,感觉不适时会发出呜呜噪音,生活起居无法自理。重见孩子,无论如何,白梅都要带回身边。

老尼姑为心喜做最后一次的诵经祝福,告别时,没有宗教信仰的白梅,第一次向一个人跪拜,并叩了三个响头,心里充满感激。

XX

听说中国最好的医生集中在北京,高松为了给孩子治疗,向兄弟借了些钱,让白梅带心喜到北京寻医,但众多医生对心喜的康复不表乐观。

每当看过一个医生,白梅像耗尽全身气力,她背着孩子,步履蹒跚的走进旅舍附近的公园休息。公园里她发现有一组人早晚都在那里练一种气功,说练这种气功可以治病。她不知气功为何物,只道是武侠小说里骗人的花招。那气功师父也注意到这对母子,见小孩可怜,征得白梅同意,给孩子发功。只见师父伸展双掌,在离心喜额头一尺的距离静止不动约十分钟,心喜突然活跃起来,显得精神饱满,双眼炯炯,摇摆头颅咿咿哦哦的发声,白梅大喜,央求师父让她学习气功。师父说,这气功强调观想与意志力,配合四肢的运动和全身调气等招式,结合对未来的观想和信念,而形成气场,达致增强免疫力,克服病痛,控制坏细胞的增长,对癌症的治疗有很好的抑制和改善作用,在当地有很好的口碑。这气功或者对孩子有帮助,有时间不妨试试。此后,白梅背着孩子,每天都随着众学员跟着师父或师兄练功。休息时,白梅解开布兜,抹去心喜嘴边的唾液,或调整被寒风掀开的围巾,亲亲他的额头或喂以冲泡的奶粉,心喜会眨眼睛,脸露喜色。

数月之后,师父教白梅观想,以她观想的愿景鼓舞她,激发她的意志力,持续坚持,努力,专注,对未来要充满信心。她虚心学习,师父看到她的进步,不时点拨运功细节。又过数周,师父取出一些餐具,要她用意志力扭弯汤匙。——这可不是变魔术啊,她心里想。

“你试试看,就照师父交待的方法,专注,把意念提到眉心,形成焦点,再把它投向前方目标。”她尝试照做。一团火打从丹田升起,涌上心头,热气四散,然后一股冷流直冲眉心,脑际泛起涟漪,一阵强似一阵,眼前的汤匙突然变大缩小,再恢复原状时,把柄处旋即弯折。

“非常好,你做到了。”师父高兴这名海外学员有如此潜质。白梅自己都看傻了。

“再试一次。”师父拿起餐刀,餐刀转眼弯曲变形,如画家达利软哒哒的时钟。

这种体验,白梅前所未有。以往的教育与经验,让她只相信现实存在的实体事务,看不见的即不存在,没有的,假的。例如“鬼神”,没人见过,是人创造出来的迷信产物,孩童时期因无知而害怕,但经历上山的磨练和信仰理念的改变,她在森林里就不再害怕看不见的所谓“鬼神”。这次北京之旅,先是让她接触到看不到的“气功”,再体验到“超能力”,并以意志力弯曲铁枝,以无形对抗有形之物,让她重新认识“看不到的东西”,不表示并不存在。

师父说,只有坚强的意志力支撑,我们才能走到我们想要到的地方。

师父正式收白梅为弟子,再授予心法。白梅学成之后回国,在自己的园子里搭建一间木屋练功,夜夜如是,周围气场日增,外人无法感知,但她体会深刻。练功时孩子在躺椅上看着,感受气场,她希望孩子从中得益。开班收徒初期,学员三两人,癌患练功,情况获得改善,让人对这气功产生信心,口碑口耳相传,学员渐多。

此时杨桃陆续开花结果。

白梅心情好时,唱起年少时的歌《杨桃结满山岗》,当年的愿景,又再显现。

高松的杨桃园种出的杨桃特别好,又大又甜,收成的季节,夫妇俩忙着摘采果实,后来还雇佣起几名印度工人协助打理。初时只在园口、附近巴刹和夜市摆卖,后来批发商前来收购,卖到超市和新加坡,经济也大有改善。他们的开始有幸福美好的生活,白梅的愿景,终于实现!

XX

转眼二十多三十年过去了。一天他们收到一封官方信函,说明要收回这片面积十英亩的政府地,限他们十四天内迁离。这消息如同晴天霹雳,当年租借政府地没志明期限,只需每年缴付地契费用即可,数十年都如此。如今换了几届政府,新政府立意收回地契,转让发展商改种高回酬的顶级榴梿猫山王,以抢攻大需求量的中国市场。如今这些当年挥汗流血,开芭劈地,盖的房子种的果园,在一声令下,就得撒手放弃。那房子、果树是长在土地上,搬不走的,他们仅能忍痛撤离,不带走任何资产。

这半个月里,高松奔波于政府部门和反对党服务中心,寻求解决方案。凡事遇到官,情况总是胶着,不见进展。十四天后他们仍留守原处,推泥机和神手却来了,还有好些身穿深蓝制服的人。

在高松与政党议员跟负责人理论之际,神手却开向白梅练功的木屋,掀翻了木屋屋顶。白梅听闻嘈杂噪音,抱着心喜从主屋里慌忙出来,看到建筑遭受破坏,心酸难熬,热泪盈眶。但她无能为力,仅能“希望”时间静止,神手就此停住——刚有起念,神手就停在半空,不再动弹!

操纵神手的工人慌了,使劲的摆动驱动器,都毫无动静,以为冲撞了鬼神,口吐脏话驱邪,不果,慌忙跳下操控台,逃离现场。白梅没料到她的意念竟让她自然发功,止住了神手。此时推泥机已推倒园口档子,梁柱屋顶坍塌下来,压毁一箩筐一箩筐的杨桃,接着转头趋近他们的房子,白梅再度发功,推泥机旋即停止不前。也在同个时候,领头人发号施令,数十人电锯手,同步发动引擎,其声扎扎,震耳欲聋,如剑插心。

满山倒树的画面又映现,并坐实眼前——杨桃树一棵棵,一棵棵,倒下。

那种预见未来的景象一再应现,让白梅恐惧非常,她以一己之力无法阻止众多同时发生的恶行,挽救不了家园,改变不了这个世界,不禁悲从衷来。

突然,她听到不曾听闻的声音,天籁般美妙,细小,但清晰。她不确定,是她心里的想象,是幻听,还是真实的听到。她沉静下心情,准备再接收新一次音波。

——妈

是的,她回望她孩子,心喜眼晶晶的看着她,张开了口:

——妈

(全文完)



星洲日报.文艺春秋,18/3/2022

2022年3月15日星期二

白梅愿景_中



/张永修

晚餐时,大家分享到两块猴子肉和数条烤番薯,吃得尽兴。餐后大家分吃胭脂果,果子多到可任拿。白梅怕酸,仅吃一果。之后,白梅即将剩余的猴子肉拿去翻煮至熟烂,以便留作第二天的食物。白梅在火堆旁煽风顾火,不觉昏眩,直到手被炭火烫醒,才惊觉周围情况有异——红姐,还有其他队员都横陈歪倒,口吐白沫,身体发紫。她忙用探照灯发出求救讯号,在瞭望台执勤的高松赶至,发现众人皆气绝身亡,队长才叔则倒在椅子下,还有鼻息脉搏,中毒不深,便灌以泻药,助他呕吐,救起队长。事后检讨,猜想是胭脂果导致食物中毒,因为当时高松因需执勤,仅吃猴子肉就匆匆离去,没吃上胭脂果,而白梅怕酸,才叔因有胃病而浅尝即止,双双因此仅轻微中毒。

这个中毒事件,造成严重的破坏,仅三人存活,余者尽亡。

“之前我们吃过胭脂果都没事。”白梅心有余悸,回想山谷里的果树结满成熟的果子,连鸟兽都不吃,大概就是原因了。 “这些水果看似胭脂果,其实是另一种有毒的果子。” 高松递了一杯热水给白梅,在她耳畔说:“保住性命就好。”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才叔爱套俗语,有气无力的鼓舞士气。“以后还要靠我们三人齐心协力,黑夜尽头就是黎明。”

XX

组织之后陆续召集新人入伍,数年后队伍又逐渐壮大,潜伏在南部深山峻岭,以游击战方式与政府兵周旋。

队长才叔某日突然说要到都门一趟,指派高松与白梅随行。白梅善于文书电报密码,高松有组织动员魄力,且懂医疗急救,中毒事件之后,高、白二人获得才叔信任,成为他身边重要的左右手。

出到都门,才叔坐上接头人安排的车辆后,竟然毫无音讯,失了踪影,留下白梅与高松在临时居所焦急等候。次日天刚亮,门突然被撬开,二人惊觉冲出房间即被制服。原来他们此次出来的举动早已被监视,警方已经做足准备,都门之行让他们步入圈套。逮捕行动之迅速,如一场热带暴雨,猛烈粗暴,来若闪电,去若晨雾,不见痕迹。第二还是第三天有一则有关他们被捕的新闻,不过没有提到具体的姓名和身分,他们仅是无名的小卒仔。而队长才叔的消息,很久之后才被报道出来,那是整个组织被诱捕而宣告瓦解之后的重大新闻。他们要以武力推翻政权的努力,最后以失败告终。

XX

1989年年底,马共、大马政府与泰国政府三方签署和平协议,马共销毁武器,放弃斗争。新闻称,他们可以无条件的选择回马来西亚或泰国居留。一些人留在泰南和平村,一些选择回到大马。

高松与白梅的情况不同,他们是落入警网的失败者,没有谈判的本钱,没有选择余地,只能听命行事。

扣押数年,高松与白梅夫妇以改过自新方式获释。他俩获得免费借用十英亩的政府山地,为期五年,之后每年缴付地税若干,可继续使用山地。夫妇俩有了新生活,开始为自己的未来奋斗,披荆斩棘,开芭辟地,然后种下一棵棵杨桃苗。

在等待杨桃成长开花结果约五年的时间,主要工作是灌溉施肥打草捉虫,高松一人可以打理,白梅说有件重要的事需要她处理。

白梅出来后,开始想母亲,但母亲在她回来前两年,就不在了。

母亲长她二十余年,入山那年,壮年时期的母亲形如老妇,身形佝偻,头发灰白,常腰酸背痛,双手因常年泡水而皮肤泛白发胀兼脱皮,骂人的时候声音洪亮。

高松陪她到墓地献花,她俩的母女情缘就完尽了。白梅认为,人一旦死了,生命就完全结束,没有灵魂,没有来生。她也跟高松说好,谁先死都一样,死后火葬,不做法会,不立碑纪念,骨灰撒入大海,一了百了。

但有一个人让白梅放心不下,经常萦绕不去,那是她孩子。她深信孩子还活着,她感觉得到,她要去寻找。

她听说当年孩子是交给一个亲戚,该亲戚却否认收留过她的孩子。那么孩子交给谁呢?对方说我也不知道。人海茫茫,她只能到孤儿院、残障中心、基督教堂、佛寺等处寻访。她一区一区的找,一州一州的寻,走破了好几双鞋子。

一天早上,白梅在某城旅舍外看到转角路口有个残障小孩。赶过去时,却不见小孩。在寻觅中,她又看到小孩,在另一端路口,再赶过去,孩子的踪影又不见。如此反复出现的幻影引她走进一间尼姑庵。在那里,终于找到一个孩子。孩子面容姣好,七分像白梅,眉心正中有颗观音痣,就是他了!“这是我的孩子!”白梅泪水夺眶,叫了起来。

(中)

星洲日报.文艺春秋,15/3/2022

2022年3月9日星期三

白梅愿景_上

白梅愿景

/ 张永修

白梅后来发现,她自小就有预知未来的能力,只是当时不自觉,以为那仅仅是心中的幻想。

即使有如此能力,她始终改变不了结局,如看一部电影,散场后还要回到现实,收拾心情,收拾残局。

在一次次的经历之后,她沉静下来回忆,当时的情景,似曾相似,但不是发生在梦里,而就在此刻之前,或更早,早在年少、稚龄时期,曾经闪过她心里,一个个定格画面,或如录影的片段影像,由虚幻变成具体,真实的,存在于现实中。

譬如以下这个画面,就不时出现。她视这现象为愿景:

美丽的园林,园里果实累累,她与他,一个身影模糊的男人,她知道那是她未来的男人,在摘采丰收的果实,彼此幸福的笑着。

白梅相信,总会有一天,在某一年,这画面会真实的发生,成为现实的场景。

为了这个愿景,她愿意历经万难,奋力达致。

XX

红姐说,我们一定可以享有这样的幸福生活,只要有憧憬,有毅力,敢争取,敢奋斗,这样的生活一定到来。未来新生活必须自己去争取,并敢于割舍坏事物,推翻腐败的社会,才能拨旧立新,建立完全新的秩序,到时不止你我,而是我们大家,全部人,都能享有这样的幸福生活。

最后,白梅狠了心,决定离开母亲。

她母亲终日只知道工作。白梅小的时候,母亲背着她蹲在餐厅后巷清洗盘碗。再大一点时,就把她置入开口的木箱,泡一瓶炼奶,丢下几个破旧的玩具,说“妈妈工作了乖乖在家哦”,锁上木门,留一个空房子给她。她若哭,母亲就说:“你哭,妈妈下午就不回来。”临走前母亲会扭开收音机翡翠广播,那几乎每小时都播报的华语及四种方言的新闻,让屋子像住着不同人家。间中播放流行的时代曲——今天不回家,Ja ja jambo,左三年右三年,我等着你回来,我的心里只有你没有他,如果没有你日子怎么过,……来回不停的轮唱,连不识字的小孩都能朗朗上口哼唱几句。午后母亲抽空回来一趟,换一瓶清水,留一条小面包给她,又回去工作。一直到天转黑,屋里暗了,母亲才回到家,亮起煤油灯,准备她们的晚餐。由于饥饿,她总想爬出木箱帮忙母亲,抹桌子摆盘碗都好,以便早几分钟喂养肚子。她若嚷饿就会挨骂。“只有你一个人肚子饿呵?再吵就给你吃藤条!”还没上小学,母亲就教会她用火炭起火,她开始自己煮饭煎蛋弄快熟面,自己准备吃的,母亲就不必下午赶回来。

傍晚过后,天光变暗,屋里已漆黑一片,黑暗中白梅常看到血淋淋的头颅掉落门前,尸体横陈,满山树木一棵棵被砍倒的画面。当年家里没有电视,她也不曾进入戏院看过戏,不过这些影像却不时出现,成了她的童年阴影。

上小学一年级时,老师要同学谈谈他们的父亲。轮到白梅,白梅说她没有父亲,班上的虎娃跟老师报告,说白梅的父亲是被山老鼠杀死的。她瞪着虎娃,然后走到她旁边就一巴掌打过去,对方不示弱,拉扯她的头发,双方扭打起来,至老师的籐鞭打到身上她们方才停止动粗。

晚上问母亲,母亲想起结婚不到两年就离世的丈夫,心情还是翻覆难平。“做么问起你死人老爸?”


“同学说老爸是被山老鼠杀死的,是吗?”

“小孩不要问那么多。”母亲不懂如何回答,随意敷衍。

“什么是山老鼠?” 过了一阵子白梅又怯怯的问,母亲不耐烦的说:“就是山里的大老鼠。”山里的老鼠应该是很大只很凶猛的吧?不然怎么能杀得了人?她从小怕老鼠,家里老鼠猖獗,大白天都敢出来咬肥皂咬拖鞋。听到说父亲被老鼠杀害,她更担心不知哪一天老鼠会把母亲和她也杀了。鼠鸣吱吱,比鬼恐怖。鬼,不曾出现,而鼠就在屋里。

“你老爸就是多事,参了村长带头的政党,爱出风头,好管闲事,才死得那么惨。”白梅的父亲是本区某华基政党理事,常在村长身边转,与警方关系密切,被怀疑向警方通报消息而被杀害,头就丢到她家门口。那年白梅才几个月大。“我们不求富贵,有三餐温饱就好,”母亲不忘叮嘱她:“不要好管闲事,不要参什么政党,搞什么组织。”

白梅小学没念完就出来当童工,沿街叫卖咖喱角,后来给人帮佣,少女时期在工厂当生产线劳工,开始跟同事红姐一起上夜校,学习读写。她中文程度进步神速,可以读《红岩》、《欧阳海》、《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也可以我手写我口,文笔流畅,随笔常常贴上壁报栏。

红姐待她如姐妹,时刻给予关爱,是她母亲无法给与的。母亲对她虽有生养之恩,却没有很好的照顾她疼爱她。由于长期的不满,让白梅记起的多半是母亲的不好。母亲放工回家总没有好脾气,对她毫无耐心,动辄大声呼喝,骂她房子不收拾垃圾没倒外面晒的衣服没收;收音机声量太大天气那么凉还开风扇厕所没用到的灯亮着浪费电……。都是芝麻绿豆的小事情,但母亲唠唠叨叨没完没了的,让她感觉心烦难受。还记得上小学时,白梅的铅笔短到无法掌握了,要求母亲买,母亲也不仔细看就嚷着说:“不是还可以写吗?”跟母亲要钱缴学费,反被骂:“整天要钱要钱你以为我印钞票啊?”红姐说:“这不能怪你母亲,你母亲脾气不好是因为工作不如意,要用钱时钱不够用,这是穷人的悲哀。其实你母亲也是社会底层的被压迫者。我们得认清事实根源,谁造成我们穷困?谁是迫害者?我们真正的敌人是谁?”

白梅加入工会后,知道了工人也有工人的权利,并看清老板如何剥削工人,懂得了愤怒和发声,敢于争取应有的待遇,视母亲叮嘱她“不要多管闲事”的话为懦弱、自私的表现。过后她被指带头闹事影响工作而被工厂开除。工会给她声援,展开示威罢工行动。但于事无补,情势已不能扭转,被开除后她命运已经改变,她已经没有了工作,没有了收入,也没有了谈判的本钱。

“这个社会贫富悬殊,富人继续富有,穷人继续贫困,”红姐说:“我们必须做出改变,推翻这个腐败的社会,人民才能翻身,才能过着安定幸福的日子。”

她看到前方美丽的园林,园子果实累累。她唱着歌,摘采丰收的果实,笑得非常幸福。

“满山的树木绿苍苍,满树的杨桃闪金光,

双手齐把杨桃采哟,颗颗大又甜,勤劳的姑娘上山岗。”


红姐教唱这首郭永秀词曲的本地创作《杨桃结满山岗》,旋律优美动听,白梅非常喜欢。歌词描绘的情景正如一再显现她脑海里的愿景。红姐说,我们一定可以享有这样的幸福生活,只要有憧憬,有毅力,敢争取,敢奋斗,这样的美好生活一定到来。
后来,白梅留了一封信给母亲,跟红姐上了山。

满山的树木绿苍苍,前看不到尽头,后找不到回头路。莽莽丛林,不辨西东,枝叶茂密处不见天日,背着数十斤重的行装,只是跟着大队,一步一步的走,走,走,走。

“人生不会一直是无止境的幸苦,现在我们选择的路是先苦后甜。”红姐不断给她打气,“今天所有的辛苦劳累,都是为未来铺路,预备迎接新社会的幸福生活。”

即使夜再黑,白梅已经不再害怕,因为她心里有盏明灯。

她开始了在森林里的生活。

XX

队里有个粗壮的青年叫高松,一脸刚正,对新人特别照顾。第一眼白梅就喜欢上他。

她眼前又出现同样的愿景,在这个美丽的园林,园子果实累累,她与他,高松,在摘采丰收的果实,笑得非常幸福。 经过多年的相处,组织准了白梅与高松的结婚申请。

婚后不久白梅怀孕了。他们没有喜悦,因为孩子不能留在队里,必须送出山去。

白梅开始看到畸形的婴孩。

一个月一次的夫妻同房夜晚,他们都非常珍惜那段仅有他们二人的难得时光。他们在这单独而立,偏离营地的夫妻房里即紧紧拥抱,接吻,卸下军装,爱抚,然后激情造爱。就在摇晃间,白梅看到婴孩,那畸形婴孩。

“你想多了,就造成心理负担。担忧,使你尽想到不好的东西去。” 高松一再安抚她:“放开心怀,尽情享受我们的二人世界。”但白梅一想到孩子,就心虚,瘫痪在竹床上,暗自流泪。

孩子出世了,是个畸形婴儿,正是造爱时白梅看到的孩子,她不禁放声大哭。

孩子过后送下山,他们不知道以后会不会再看到他,也不知道孩子能不能存活。白梅最后一眼,要把孩子看个透。那孩子样子像她,眉心正中有颗观音痣,她永远不会忘记。

XX

这年遇到大饥荒。

连续数月干旱,又遇政府军不断包抄打击,他们边战边逃,多次转移,所带的积存食物都吃完了。他们已经多日没有固体食物入口,只能依靠之前派发给各人的糖或盐,混着溪水,一点一点的啜饮,以延续生命。大家分头觅食,平日常见的猴子野猪松鼠山鸡,都不见踪影,也遍寻不获可食用的野菜瓜果。队长才叔只好派两名队员下山到村里跟村民购买粮食。某次,一名队员因受不了饥饿的折磨,趁下山购粮之时,转投敌营,暴露了他们隐藏的地点。因此大队又匆忙转移阵地。

白梅从来没有如此长的日子挨饿,饿到两排锁骨深陷,容易疲累,身体软弱。一天,她走到筋疲力尽,靠着树干休息,迷糊中她眼前出现遍地红艳艳的野果幻影,旋即起身寻觅。走过一个高坡,就看到谷底有好几棵果树,树梢结满殷红野果。走下山谷,发现是胭脂果,大小如小种番茄,从前吃过,味道酸甜,吃了牙齿都染成红色。她大喜,采了一大箩筐。即使饥渴,她还是忍着不吃,只想带回队里与大伙共享。累极,又一阵晕眩,便坐在大石上休息,仅片刻,眼前突然出现队员横躺地面的画面,她心里焦急,怕有事发生,气急败坏的赶回营地。营地里却欢天喜地,因为有队员捕获一只猴子,当晚有猴肉大餐吃,还有能填饱肚子的番薯。

(上)

《星洲日报. 文艺春秋》11/3/2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