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2月31日星期三

不惊动谁的静好

白垚【散文】 


  • 《大千云梦》
《大千云梦》
著者:刘谛
出版:药师行愿会
11,Lorong 25 Geylang,
Singapore 388294


四弟写<母亲百岁>,在一次家庭聚会中,我用其中两段故事,向外孙女田田说上一代的亲情。那时,田田17岁,快要初次离家,去三藩市选读旧金山大学文学院,好奇而敏感,对家人的移民故事,充满寻根的兴趣。

田田听完了外曾祖母的平凡故事。问我一个平凡的问题:“公公,你爱你母亲吗?”

我说:“爱,像你爱你妈妈一样。”

田田以探询的语气再问:“你亲近你母亲吗?我说的,不是地区空间的距离,是心灵。”

没想到外孙女有此一问,我稍为想了想,兄弟姐妹9人,和母亲最亲近的,女的是二妹,男的是四弟,正要从实回答:“并不,我和我母亲并不亲近。”

等不及我回答,田田用深邃如海的黑眼睛看着我,先说了:“我猜,你在新加坡的弟弟,比你更亲近你母亲。”

我说:“你怎会这样想?”

她说:“能把一个平凡的妇女写得那么感人,要有亲近的心。”突然,我对母亲有一丝丝疏离的内疚,文字半生,却从来没有写过母亲。

田田以年轻的敏感,从平凡的内容中,感受到四弟与母亲心灵的无间。忧虑母亲所忧虑的,喜悦母亲所喜悦的,体会母亲所体会的,正是田田说的亲近。

我再想,四弟不只与母亲亲近,也与兄弟姐妹和子侄亲近,多少年来,散居香港、新加坡、多伦多、休士顿、东莞5地的亲人,都以四弟为联系中心,互通有无。

我们家富过,贫过。民国时代,我们是地主阶级,1949年,我们一无所有。携家去国,失去脚下的土地,父亲在忧患中去世。花果飘零,在母亲的劬劳顾复下,心田恒在,处处为家处处家,越彼青山,渡彼沧海,灵根自植,异地他乡各拥一片蓝天。回首来处,是留在外婆家的六妹。六妹背负家庭历史的标志,独对故土故乡的漫天风雨,孤灯明灭,患难不能相依,欢乐不能共享,是母亲和家人心中永远的痛。

四弟随家迁徙,在颠沛流离的现实中成长,不怨尤,不叹息。三度换读小学,在九龙城寨的祠堂义学毕业,初中寄养在表哥家的贫民区完成,高中寄读在调景岭难民营的天主教学校,几经磨练,考入台湾的成功大学读化学工程。毕业后,又去一个更遥远的异乡工作。天道酬勤,在新邦初建的新加坡安身立命。他乡是故乡,工作之余,喜欢阅读,退休后,闲适自在,开始写作。

60年来家事国事,万千里地颠沛流离,四弟默默承担,轻轻放下,在杂志《愿海》为文,淡淡写来,写贫困,写亲情,写病痛,写漂泊,依然肯定生命的喜悦,《大千云梦》,编汇成书,竟近18万字。

老友陈瑞献,谈艺术与宗教,说得真挚:“艺术犹如宗教,它使人返璞归真,回复到婴孩时的状态,欲追求此目的,必须先摒弃世俗的杂念,粉碎我执,解放心灵才能为所欲为,从心所欲。”四弟学佛,心有菩萨道场,在一个并不完美的世界,作无酬志工,无讳无忌,为癌末病人分忧,为家庭纠纷解结,解放心灵。信仰如是,生活如是,文章如是。

艺术家贾可梅提,用锲而不舍的同情心,在艺术的创作中,肯定生命,追求真实,他说:“我不过是写照自然,写眼前见到的东西,一个人,一只苹果,我知道它不被人珍视。真实是什么?我不知道,但在艺术的求索过程中,我感到大欢喜。”四弟业化学工程,追求真实,生活志趣,亦涉文学艺术,但从不标榜,平淡圆融,默默在生活中写照现实。

老友李有成,谈文学的现实,说得好极了:“我在渔村长大,是劳动阶级的孩子,不劳别人告诉我什么是现实,什么叫生活,我们每天都跟现实挣扎,跟生活搏斗。”四弟在颠沛流离中长大,写生活挣扎的现实,写现实生活的苦难与亲情。

梁实秋的文学人性论,温柔敦厚:“文学是不分阶级的,文学写永远的人性,比如母爱,穷人有,富人也有,不论阶级,不论贫富。”四弟写的,正是在苦难中温柔敦厚的人性。那么自然,那么静好,那么不惊动谁。


(南洋文艺,30/12/2014)

信致陆之骏兄

温任平【诗】

才中午天色便阴暗,嗅得到
一些些焗热的雨意
我在书房里碰跌了一部大词典
碎落满地的单字与词语
我想找的成语,遍寻不获
后来才发现它们早已走进吾兄的诗里
(要下雨,要下雨了)
我想用的表达方式
“吾以为今日而言文学改良,须从八事入手……”
胡适之在一九一七年一月阐述得清楚
“余甘冒全国学究之敌,以为吾友之声援。推倒陈腐的铺张的文学……”
陈独秀在《新青年》里一点也不含糊
说过的话,何必辞费?
人心叵测,诗心可疑
大伙儿都朝容易走的路走去
上山的小径可能只剩下吾兄与我的一群友侪
(雨声敲响书房的百叶窗,雨真的下了)
熄灯关冷气跨出书房飞步冲出家门
让暴雨洗涤负伤的灵魂美丽的身体

(南洋文艺,30/12/2014)

敬覆温任平老师

陆之骏 【诗】

小径穷幽,寒流雷厉
南方有信来:
焗热雨意演变暴雨洗涤

这是赤道Cumulonimbus积雨云的科学
热对流夹带水分上升,高处不胜寒
凝固冰晶堆积成云,向上成长
蓄集13700米能量,剧烈骤降

此间山上无雨
雾正浓,盆地氤氲叆叇
晦涩与现实持续交战
诗在散文中迷航,文学像政治
芒神牵引着鬼打墙
逐渐孱弱,终至气若游丝

大雪后9日午时过后,一抹阳光
温煦和暖
枝桠树叶缝隙间光线穿透烟霭
尖峰在望,攻顶山路依旧迢遥

想起王国维三境之二:
衣带逐宽终不悔;至于蓦然回首
灯火阑珊,彷佛LED强光勉强闪烁

(南洋文艺,30/12/2014)

2014年12月27日星期六

咬断牙的青春无悔

吴鑫霖【散文】

当初真害怕我被那块肉哽到。当然,我并没有哽到,吃了这扣肉,我失去的是,再也吃不到母亲先放进口里嚼碎,然后再喂给我吃的饭菜。

清早起床,8点的阳光照进我在都城的房间内。房内满地是昨天夜里,一时兴起从桶子里搬出来的书。我看着一地的书,笑自己傻,笑自己多此一举,怎地就为了一本书,而从书箱里,搬出这许多书呢?没有盥洗,睡眼还是惺忪朦胧的,眼屎还挂在眼角上,我一本本书地收拾,厚重的书,又那样一本本地回归原位,进到桶子里。然后,我拿起放在书案上,那帧小时候舅舅拍的母亲的照片,放在盖好了的桶子上。此时我才想起,原来3天没给母亲打电话了。

如今,老家只剩下母亲一人。父亲因为要筹弟弟的学费,再次到新加坡去帮姑丈工作。前两个星期回老家,跟母亲在客厅里聊天,仿佛能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屋子内回荡。这是很寂寞的感觉,就像深夜里,我独自一人突然想起了某件陈年往事。我没跟母亲说,但从她的眼神里,我知道她曾经感受到这种感觉。

收拾好房间,到厨房里准备做午餐。我从冰箱取出猪肉、豆腐,准备做麻婆豆腐。这豆腐的手艺是母亲传给我的,还记得她在电话里讲解做这道菜的工序,那紧张生怕我漏掉什么的语气:“就将猪肉剁碎,豆腐记得到菜市场买当天新鲜的,千万别买大卖场里的盒装豆腐或者是马来豆腐,不然你肯定煮不出那个味道来。”后来,她还在电话里说了许多话,盖电话时,不无叹息地说:“妈妈我老了,老到没有牙齿了,真想吃一块完整的肉而不是肉碎。”

我记忆中,第一次大快朵颐地吃肉,是4岁的时候,牙齿几乎健全长齐,母亲弄了梅菜扣肉,我在餐桌上,指着那叠扣肉,说着要吃。母亲本来不让的,父亲夹了一块给我。之后,母亲每每回忆起这件事时都说,当初真害怕我被那块肉哽到。当然,我并没有哽到,吃了这扣肉,我失去的是,再也吃不到母亲先放进口里嚼碎,然后再喂给我吃的饭菜。

那是很小的年纪,每到午餐、晚餐时分,母亲和我总是在一起吃饭。她捧着白瓷盘,饭里头淋了汤汁,还有那些我不知名的菜肴。我们两人就坐在门口的边上,齐齐看着屋外的芒果树,吹着那时候还算清新的凉风,接着母亲总会一口口地将饭菜给嚼碎,再慢慢地喂给我吃。现在想起来,也许是我小时候牙齿长得慢吧?否则母亲怎么如此做?我也没去问,只是这记忆一直烙印在脑海深处,时不时被翻出来仔细解读一番,直到我高三那年,有一天早上,母亲告诉我说,她的牙齿开始掉了,我才意识到,衰老正在从我和母亲的身上,掠夺去我们共同拥有的吃饭岁月。

父亲的掉牙时间比母亲更早,早得我都忘了是从何时开始。发现时,是某个他刚从外头聊天回来的夜里,我在厨房喝水,突然就在某个杯子里,看到父亲那副浸泡在水中的假牙。

父亲爱吃肉,每每看见母亲煮肉,双眼都会发亮。有时,母亲跟他闹脾气,特地做素菜给他吃,没得吃肉的他,一脸落寞,看在我们孩子眼里,总是有几分的可怜。不过也好在父亲天生乐观,家里吃不了,大不了到外头去吃!跟母亲闲聊时,说到父亲这段趣事,她也是哈哈在笑。我说母亲太坏,怎地就不迁就父亲一番?母亲也只是止不住地笑,看着她脸上的笑容,不禁有种莫名的温暖在内心里面如荡漾开来的涟漪,一瞬就渲染了整个世间。然而,母亲并没有为自己做假牙。父亲的假牙是姑姑出钱做的,虽然我们几个兄弟姐妹说了好几百回,要出钱给母亲做一幅假牙,但也仅仅止于说的部分,尚未实践。

我把眼前的肉块剁碎,那剁肉的节奏声响,在屋内环绕。我喜欢这声音,像是母亲在给自己做饭。剁好肉碎,我开始腌肉,把酱油、绍兴酒、胡椒等酱料放进肉碎里腌,隔个20分钟后,再把腌好的肉碎,以武火在锅内大炒至金黄色泽,一阵阵肉香,自锅内散发出来,你闻着肚子都会饿!

母亲说,这道“麻婆豆腐”是经过她改良的。在做的时候,先爆香蒜蓉,继而加入水、麻油、胡椒粉慢煮至沸腾。传统的做法得要加入豆瓣酱和辣酱,但母亲省却了这两道用料和工序,后来问道,她才说我家二弟吃不了辣,所以母亲才把豆瓣酱和辣酱从中抽走,只剩下简单的几样酱料。

我把炒过了的肉碎置入锅内慢煮,等到水开始沸腾了,又把切丁的白豆腐放入,盖上锅盖,你能听到水在里头滚烫沸腾的声音,满室都是麻婆豆腐的香气。过了5分钟,再抓一把青葱撒上,一道麻婆豆腐就可上桌。

最近,我喜欢帮做好的菜拍个照,然后放上网。当然,这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想让母亲看到,免得她总在担心我会在都城吃太多外面的食物。从小到大,母亲就叨念说,能够在家里自己煮,就不要到外面打包,外面的食物又贵又不健康!可是年少无知的我,哪里会听从母亲的话?口袋里一有钱,最先考虑的是快餐店,接着是咖啡馆,才轮到小贩中心或茶餐室,日子河流,岁月把自己从中学的年轻小伙子,推到社会人士的角色舞台上。此时此刻,父母亲曾经说过的种种,顿时成了至上的道理,人生经验的分享。我总在懊恼,怎地当初不听话,而要自己多走那么多辛苦路呢?

看着窗外照射进来的阳光,书案前的观音像依然慈眉低目的垂怜着芸芸众生。我想我那从前的年少锐气、固执与偏见,就像瀑布下的石头,渐渐被磨平,磨成光滑的质地。但我又不愿成为最庸俗的那个人,于是我抵抗,用文字用烹调用各种方式,来找回从前的自己。因为,在从前的自己身上,留有许多成长过程中,不愿放弃的毅力和梦想。我把这话跟朋友说时,大伙儿都笑了。我望着他们,心想其实我们都渐渐活成了有故事的人了。

如今回到老家的日子,越来越少,我总是希望能从不宽裕的时间里,拨出时间,开车回到老家,看看母亲看看父亲,以不至于太久没回去,而忘记了他们的容颜。他们能陪着我一起成长,但我却无法陪着他们一起老,想到此不禁心底紧紧纠结着。不过也好在学到了母亲的手艺,说来也许煽情,但能复刻出母亲每道菜的味道,即使是少许,只要能解除我心中的一点思乡情愁,赴汤蹈火也是在所不惜。

(南洋文艺,23/12/2014)

2014年12月24日星期三

童心未泯


赖国芳【散文】

不久前,我到吉隆坡与一群很特别的朋友重聚。

我在初中时结识这群“文友”。这些少年散居新马各地,在《好学生》期刊投稿,把文章结集成书。1981年尾,故马汉老师在幕后引导,召集大家到新山,我去了。接下来,我们年年相聚。1982年在北马,我有份主催;1983年在居銮,由南马文艺研究会协办。1984年,我进入大学,开始淡出,没有出席在金马仑、东海岸、波德申等地举行的年度聚会。之后,我完全成为局外人,没见到这群朋友,已经30年了。

今年,机缘巧合,在脸书上找到几位文友,一个接着一个,圈子又重建起来,大家酝酿着重聚。终于,在布城的一家酒店,愿望实现。

见面第一件事:重温旧照。被细心珍藏的相片,烙上了青春印记。一张张青涩的面孔,老土的摆甫士,引起阵阵欢笑。笑谈中,记忆中的漏洞被互相修补,那一段年轻的岁月,变得无比清晰起来。

这群人中,有不少出类拔萃的人物,在不同领域中各领风骚,概括医学、法律、科技、政府机构、大专、研究、出版、报业、文化、宗教、教育、华教。他们写诗、散文、小说、专栏、评论、作曲、填词、编剧,做报馆主编,把《红楼梦》翻译成马来文。谁能预料,当年扮牛郎渡喜鹊桥的,刚把旗下医院打包上市;文静的女孩,成了戏剧教母,积极推动社区艺术;在聚会处老是有办法找到窃听器的,现在是大学校长!

几个月前,我开始联络几位文友,陆续见了一些人。在多番聊天中,众人的30年岁月,一件件被拼凑起来,引起心中很多感触。大体上,在新加坡发展的,路途都比较笔直顺遂。有一位,从读大学到当教授,几十年走同一道长廊。留在大马的,道路就曲折得多。在大政治环境下,他们必须面对社会的内耗,空转,以及累积的怨气。做文化产业的,得无奈接受潜规则,给道貌岸然的文人学者发放回扣。有人的理想落空了,出家了,妥协了,放弃了,落跑了,跌倒了,病了,死了。活着的,或有些利益冲突,反目了。30年的光阴呀,能承载多少幸酸?听着听着,我的心越发沉重。

然而,这次见面,还是开心的。也许因为出席的人,彼此间没有利益交换,无欲无求,所以场面特别轻松。年过半百,大家对生命都淡然了。还有什么不甘的,也已为心灵找到归宿。年轻时,祝校长发过一个天问:我们的方向在哪里?至今无人能解。现在他说:树死了,变成纸;纸燃尽,散成灰;生命不息,只是化成另一种形式再延续。这是壮志未酬的自我安慰?得窥天机后的顿悟?

最令我感叹的分享,来自潘玉芳,一个当年不引人注目的女孩。1977年,她与另一名年轻女孩,大胆应马汉老师的约,辗转到波德申海岸会见“四才子”。我的心一亮:这是文友聚会的起点吗?然后,仿佛不经意的,她谈起她的长子,一个完全的自闭儿。最初,她用强硬的方式,企图迫使儿子回应,结果激发儿子猛烈反弹,并造成夫妻冲突,几乎分手。这一段,她说得云淡风轻,走过婚姻这条路的人,个个听得惊心动魄。后来,她耗费巨资携子赴美参加一个特别课程,渐见其效。过去十几年,她以自身经验为文,作品散见报章及杂志,出版《寻回失落的孩子》一书,也成为有学习障碍特殊班导师。最后,她总结:我的长子今年20多岁,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但我可以在与他眼神接触时,窥见他的心灵。

半生磨难,造就一个非凡的女子,成为许多无助家长心中的一盏明灯。这个故事,无须修饰,就可以写成一篇小说,一部剧本!

而我自己,还有什么愿望呢?想了又想,只有一件:好好保管那原本的童心吧。宁可天真多一些,算计少一点,不要停止盼望,对万物惊叹。今日无心撒的种,明天别人可能在欢笑或泪眼中感恩收割。因此,别再质疑生命给你派的那一叠纸牌,抱怨别人的牌比你好。每天,尽力打好手上的那几张牌,到了晚上,把牌阖上,心安理得睡一个好觉。

当然,年过50的童心,还可以容许一件奢侈:哭。目送红尘滚滚,阴晴圆缺,你终于欣然领受:笑中有泪,泪中有笑。

(南洋文艺,23/12/2014)

醒来时,你已在远方——悼祭陈老

辛金顺【诗】

一棵摇落叶子的菩提
藏匿了
今夏的蝉鸣
在风中,沿着树干拉拔向上
向远方的你召唤
如祷词,如旋转于年轮的无形
翅膀,要轻轻飞到你的身旁
降落在你的肩膀

你已经在远方了,和风雨
滑进一场漆黑的夜里
细读旷野,寂静
灯火亮起,或细读脱下衣服后
赤裸的六根,昙花一样
开落
成了远行的自己

我从梦里追踪你的行迹
那些光影,无声
晃动,不断从你的世界离去
仿佛记忆
向亲友挥手,忘了说
再见,仿佛
攀爬上死亡顶上的烟,等待
在空气里散逸

我们行礼如仪,在你远去后的世界
站着,看天光
被泪水唤醒
笑一笑,让日子赶得,只剩下
不断行走的骷髅

醒来时,尘埃扬起
你已成了我合掌的菩提

(南洋文艺,23/12/2014)


墨痕
——阅读刘其毓书法

辛金顺【诗】

墨走过的路,乡愁一样的浓。天黑了
有人在梦里点灯吗?

民国路上走过许多影子,在秋天里
飘飞如叶子,静静
散落在流离的故事里面

当晨光,从嘉义公园散步回来,唤醒了
一首诗,在雪白的宣纸上
墨水沉潜如龙蛇,穿梭于时间的河浪
游过青年、中年,到老年
向北回归线延伸下去,向记忆,悄悄
擦亮了空气

而浮云栖止发间,下过雨后的记忆
晴朗,一路陪着墨韵
在无声的旋律里悄悄绽放,从碑隶
波折八分,皱成额纹
面对无尽的天地虔诚仰望

一些行客却从诗书里消逝,在静室
尘埃安睡于冬日的
窗台,砚上磨过的墨
全躲进回忆。而生命微颤,随着狼豪
轻轻,唤醒了时光的美好

依稀是囊昔的童子,临摹春天的花开
墨水迤逦成一线山脉
星未升起,梦在身后,万物
迟迟,尚未醒来……

(南洋文艺,23/12/2014)

告别

辛金顺【诗】


给消逝的日子写下消逝的诗句:
“群星喧哗,把河岸拉成一条蜿蜒的歌,向远方
淹没了所有闪烁而不寐的眼睛”
许多梦想将从这里出发,白鸟掠过湖畔的树
露珠蒸发成曙光,记忆在岁月里
静静地飞翔
那些窗户都关上了灯,与发亮的笑声
随着一个个离开的名字,无声穿过了回转的季节
落在遥远的四方
一些振翅的声音,一群群飞过了夜空
你看啊
在梦境的途中,飞过去了,成为
不再回头的星光
在各自的天空
各自的明亮,各自的黯淡

(南洋文艺,30/12/2014)
 

因时光无序

张锦忠【文学观点】

已经过了今年的霜降,南国的高雄依然炎热如夏。前几天忽然想起,夏天刚刚到来的时候,台风开始过境台湾海峡了,一日,辛金顺传来讯息,请我为《时光》作序。事隔多月,秋天都快过完了,我依然无序。想起很久以前,林幸谦请我为他将在故乡出版的诗集作序,然而秋去冬来,日出日落,我依然无序。后来,后来总算写了篇英文论文探讨幸谦的诗,说好的序文呢,就像《时光》里头的“小溪/穿越时间的丛林奔流而去”,留在模糊无边的记忆里。

因《时光》无序,金顺请我为之作序。然而,诚如我们的同乡小说家黎紫书在她的散文集《因时光无序》一书后记所说,“时间,它喜欢跑在前头,喜欢回过身来看我怎样描绘它的背影”,又说“每一个字。落笔便成为过去式”。

金顺的诗亦可作如是观。集中每一个字,早已是过去式,时间总已跑在诗与诗集的前头。落笔,打字,可是文字或能占地立锥,却无法停驻此刻,更不用说跑在时光前头,成为描绘时光背影的文字(如金顺诗者)的序文(preface/forewords)。

遥想德希达(Jacques Derrida)当年,继《论书写文字学》(De lagrammatologie)之后,《散播》(Ladissémination)与《书写与差异》(L'écriture et différence)等书接连出版,其中《散播》专章反覆辩证究竟有没有序文这回事,散播追究序文本质的欲望。读者当知序文为书写,亦为书写之余,或者说,所有的序文都是后记,都在书写之外;读者读到序文时,总已是———黎紫书在其书后记所说的———“我已经离开我所告诉你的这种想法和状态了”,一群时光的白鸟已经在暗夜飞离了,故无序可依。

金顺请我为这本诗集作序,我想是因为我们都是马来半岛东海岸来的人(记得有一回他问我说,你还在用手吃饭吗?),或者说,我们都是马来半岛东海岸来台湾的人———当然,那是上一个世纪90年代初的事了。(彼时“马来半岛东海岸来台湾的人”,还有林幸谦,不过他是在西海岸的芙蓉出生,后来念关丹的苏丹阿布峇加中学。)那些年,金顺先在岛国的古城台南当读中文系的人,后来则蛰居嘉南平原地带的小镇念研究所,健身、跑步、读书、写诗与散文,就像他诗中所写的:

一夜间我们的记忆都已长大,出走
到了异乡,不再
回家

于是颇有一阵子,“出走/到了异乡”的辛金顺、林幸谦、陈大为是“在台马华诗人群”中3个尖拔的声音。也许写诗,跟“抵抗着岁月的逐渐衰老”的健身与跑步一样,乃对时间的试图抵抗吧,尽管终究不过是“逃避式遗忘”。

然而,世事无常,“不再/回家”的马华诗人辛金顺毕竟还是在几年前,像鲑鱼返乡般,航向马来半岛了,没有跟在台的我辈一起将他乡路走成异邦的家园。于是溯流归返原乡的诗人,从东海岸内部流离(多么熟悉的南洋华人生存离散路径),在香饼、瓦煲鸡饭、面包鸡令人闻香下马的金宝小镇以教书为业,继续跑步,继续读书,写诗,写散文,让华语语系马华文学的灵光在那里闪耀。

2012年夏天,金顺在任教的小镇大学举办了一场“时代、典律、本土性:马华现代诗国际学术研讨会”,我们几位在台同乡也应邀与会发表论文,不料会后不到一年光景,金顺就离开那个职场了。办学的人没知识分子风骨就算了,连一个诗人也容不下的地方,还称得上大学吗?难怪金顺诗中尽是“废墟的人世,鬼火的眼”的意象。我们的故乡总是这样让生命毫无意义地耗损。(前几天看纪录片《他们在岛屿写作II》的洛夫篇“无岸之河”,片中述及回游出生溪流的北国鲑鱼,颇多被尖峭岩壁刺得伤痕累累,养份消耗殆尽,令人动容。)诚如黎紫书散文集《因时光无序》以〈乘搭我的飞行扫帚〉开宗明义,说“想像”道“迷路”,金顺的诗集《时光》也以组诗〈诗论〉开卷,申论诗艺的语言与迷路。文字莽林中自有麋鹿、声音和想像。诗艺,Ars poetica,Peripoētikēs。古今中外重要诗人多半写过以“诗艺”或“诗论”为题的诗作。“诗艺”或“诗论”貌似写诗的APP,诗人以诗论艺谈诗,或剖白写诗心路,或陈述创作理念。

早在1970年代末,在他还没赴台深造之前,金顺就开始写诗了,算起来诗龄已超过30年,已有足够的“应用程式”可以操练与分享。

〈诗论〉第一首即点出诗语言的质地(肌理、张力、节奏、音韵)与修辞(意象、隐喻),其驾御之道,乃“在麋鹿与迷路之间”。第2首展现“诗的灵光”
(aura),诗意仿佛黎明的星子“以澄明的旋律/挺向窗前日光寸寸逼近的明亮”,犹如卞雅民(Walter Benjamin)为“灵韵”所下的定义:“遥远之物的独一显现,虽远,仍如近在眼前”。〈诗论〉第3首点出诗的寓言潜文本与历史感,与华语语系抒情诗人在雾锁南洋时代的身分认同。第四首则呼吁诗“让时代在舌尖上说话/让生活抵达/现实的废墟”,以彰显诗的社会效用与感时忧国为使命。
时间、光阴、岁月,更是宇宙给所有诗人的命题,故里尔克(Rainer Maria Rilke)有诗集《时间之书》(Das Stunden-Buch)。台湾诗人中,方思的《时间》早已是绝响的经典,杨牧更直书《时光命题》,洛夫也有诗集《时间之伤》。在台马华诗人李有成也有一卷《时间》。

辛金顺这卷诗集里头,时间以及时间的譬喻模题遍地开花,或满地落叶,几乎无处不见,诗人面对韶光贱所感受到的焦虑不言而喻。整卷诗集的47首诗其实就是一首诗———一首时间的诗。说得更确切点,写诗的人反覆的书写,其实让生命是抵达/拒抗时间废墟的努力。

金顺之外,我所知道的东海岸来的诗人,不算离散香江的林幸谦的话,就数老友黄远雄了。

黄远雄是金顺的同乡,当年从吉兰丹一路向南,如今已是半岛南端边城新山人氏了,今年推出诗选《诗在途中》以志近半个世纪以来的写诗志业。另一个我认识的东海岸诗人,是30多年前,我在故乡的友人李剑云,彼时他在《建国日报》当驻地记者;在我高中毕业后还没有离开关丹之前的那段“摆荡的日子”,经常和他在茶餐室喝咖啡聊天。后来他整理了诗稿准备出版,我也写了序文。不过报社执笠后诗稿也就“金剑沉埋,诗气蒿莱”了。话说回来,李剑云的诗集被时间抛在后面,在后院废园搁浅,我的序倒是先在彼时的《蕉风月刊》发表了。那总算是一篇,名正言顺的、跑在诗集出版时间前头的,序文。

然而时光依旧无序。

(南洋文艺,23/12/2014)

2014年12月17日星期三

爱情相对论

邢诒旺【诗】

本来是希望
有了方向才走

后来是走了
才有方向感

我的左边是你的右边
我用左眼看你的右眼

我的嘴有东西出去
不等于
你的嘴有东西进来

如果方向一致
我就只能看到你的后面
或让你看到后面
或左边或右边
却难以面对面

我的左边是你的右边
我用左牙碰你的右牙

一起前进
就会撞到对方:
如是颠倒,如是爱情
相对论的方向

(南洋文艺,16/12/2014)


逼听
邢诒旺【诗】

掩耳的手掌如蚌
使声音运转如珠

不想提起的话题
是舌头上的石头

(南洋文艺,23/12/2014)

雨中的风筝

刘育龙【诗】

仿佛雨滴
在飘晃中
迅速消融
于无边的雨帘
一只断了线的
新月形风筝
渗入
另一个次元的
异度空间……

(南洋文艺,16/12/2014)

七月
刘育龙【诗】


是飞机的祭品

是轮船的祭品
飞机
是导弹的祭品
生命
是仇恨的祭品
献给
总是狞笑的
贪婪和偏执

(南洋文艺,16/12/2014)

遛狗时间

勿勿【极限篇】

丈夫办事有条不紊,做任何事都有一定的安排,例如每星期六和我上一次馆子,星期天陪我逛商场上超市,每个月第一个周末回乡下探望双亲,这种规律,从结婚到现在都没改变。专家说,这样的男人虽有点沉闷,却是可以信赖的伴侣。

除了出差或雨天,每天傍晚5时到7时多,丈夫把它列为遛狗时间,这时候他会牵着两岁大的拳师狗“将军”到外头遛达,直到7点多我准备好晚餐才回来。我本身不喜欢狗也没遛过狗,所以不清楚丈夫会到哪些地方,猜想就在公园一带吧,因为那段时间有许多人都在那里遛狗。
这次丈夫到国外出差一星期,才过两天“将军”就开始显得有些浮躁,近黄昏时就在那儿咻咻叫坐立不安 ,看样子,出外遛达的习性还真的给惯出来了。看到狗儿闹情绪,我唯有放下手中的工作,牵起“将军”往外走。

与其说人在遛狗,不如说狗在遛人,通常是狗主顺着狗儿的方向走,“将军”也一样,把我拉着跑,弄得我喘不过气,可它不往公园,却朝镇边一排房子奔去,我十分纳闷。
“将军”来到一间蓝色的平房,以头撞开篱笆门,咻咻声雀跃地奔向关着的前门,我拉也拉不住。这时,屋里一个女人声音亲切响起:

“是‘将军’吗?好狗狗,两天不见,真想你了!”停了一下又说:“……不是说出差一星期吗?怎提早回来了?”门开处,一个年轻标致的脸庞出现在拉开的门口,她见到我,错愕之下又迅速把门关上,门内顿时鸦雀无声。

嗡一声我脑袋像被敲了一下,这些突发的现象一时之间无法拼串起来,但那种震撼,已翻动我体内的胃酸……

(南洋文艺,16/12/2014)

藏娇
勿勿【极限篇】 

最近妻子怀疑我在外头有女人,我自然极力否认:

“我每天起早贪黑的,几成了工作狂,整天呆在办公室,哪有时间搞偷情的事!不信你随时随刻可以到办公室来,看看我是不是都在工作。”妻子半信半疑。

女人最爱以第六感来判断事情,这种第六感,无论准不准确,对忠和不忠的丈夫都是压力。要不然就是在外头听了风言风语,以为证据确凿,马上兴师问罪。

今天一大早就到了公司,员工们都还没上班。打开自己的办公室,充满香氛的斗室弥漫着浪漫气息,半闭的百叶帘透进橙黄的曙光,映照在窗边一束新换上的黄玫瑰,加深花瓣的金色。绘测枱上昨晚改了一半的图测在冷空气中打颤,桌面上热腾腾的咖啡和刚烤好的牛油多士已在迎接我的食欲。早晨是甜蜜的。

像往常一样,中午妻子送来午餐,见到我在忙碌,也不多说什么,坐一会就走了。下午她抱着大包小包上来,说逛商场路过,见到我在办公室,脸上松弛下来,她不说,也知道她是在突击检查。晚餐时间她拨了公司电话,约我上餐馆,她所以用公司电话而不打手机,必定是要确定我人在办公室。我心中暗笑。

吃过晚餐,我告诉她今夜通宵加班赶工,让她不必等我先睡,她无奈点头。

10点过后,我在电话中和妻子道过晚安,放松心情,环顾这所自己精心设计的办公楼。当年买下这排住屋中的两栋,一栋改成办公楼,另一栋保留住屋的形式,过后又在两楼之间开了一扇密门。想不到这扇密门竟成了我寻找幸福的枢纽。

熄了灯,我轻敲着那扇密门,柔声地向里呼唤:

“亲爱的,你睡了吗?今晚我在这儿过夜。”

(南洋文艺,16/12/2014)

2014年12月9日星期二

《鱼骸: 当代马华小说选》 韩文译本引言


即使从上个世纪20年代算起,马华文学的历史还是很短,有国籍的历史(1957年马来亚独立以来)更短。它是华人离散移民的衍生物,因此华人史是理解它的必要背景。而华人史的背后,又是近代中国的动乱、西方帝国主义掠夺瓜分殖民地资源、东南亚诸国晚期殖民的历史,以及民族国家的成立,华文教育和的华人公民身分危机等各种问题。因此马华文学自诞生之日始,就和认同问题牵扯不清。除了挥之不去的中国影响、港台影响,民族文化的焦虑,地缘政治的左右及难以避免的、人与环境的互动,生而为人的个体存在的各种问题。

马华文学要争取独立于中国文学之外的主体性,也要建立起自己的独异性。不过,马华文学在马来西亚的存在与发展,由于它的书写语文——华文———并非官方语文,活动域流通场域不大,学院建制化颇晚(尽管南洋大学与马来亚大学中文系早在1960年代初之前即已开办),资源匮乏,且作家多为素人,文字修养与文学训练难免不足,作品多单薄残缺,苍白浅露,以致这一支华语语系文学一路走来相当艰辛坎坷,精品也不多。但要想走出国门,作品还是得靠它的品质,而不是别的什么东西。

在小说的领域,长篇始终不是马华文学强项,经典之作绝无仅有,比较像样的作品也难得。

1950年代末新加坡的青年书店再版林参天的长篇《浓烟》(1936年在上海出版),推出汉素音的《餐风饮露》(半卷;李星可译),60年代初出版苗秀的《火浪》与韦晕的《浅滩》,对马华长篇小说贡献良多。金枝芒的《饥饿》与赵戎的《在马六甲海峡》也是60年代初的作品,不过,当代马华长篇小说要等到李永平与张贵兴在1990年代以后的几部作品出现,才有亮丽的成绩。中篇的情况也好不了多少。较著名的早期马华中篇有丘士珍的《峇峇与娘惹》(1932)、铁抗的《试炼时代》(1938)、姚紫的《秀子姑娘》(1949)、苗秀的《新加坡屋顶下》(1951)等。短篇可说才是马华小说的代表形式,沙里淘金的话,还是可以找到可观之作的,可惜坊间所见马华文学史或文学史书写鲜少为马华短篇小说勾勒出其风貌。

本书编者过去尝和友人合编《回到马来亚:华马小说七十年》(吉隆坡:大将出版社,2008),收入华裔马来西亚人以华文、英文、马来文创作的小说29篇。其中马华部分以“前现代”的铁抗、方天为开端。铁抗的〈白蚁〉发表于1939年,自有其时间标记意义。编者在小说选集序论中说,作为开端,这篇小说“有好的技术,把故事压缩在几个不同的剧场空间里。……它也是马华现实主义的一个示范:对当下现实发言,但不流于表相,尊重文学自身的再现逻辑。”

方天的〈烂泥河的呜咽〉则发表于1956年,时值马来亚脱殖独立前夕的大时代,离散族裔的身分认同问题乃成为文学的主要关注,作者勤于观察现实,著重细节描写,讲究文字技巧,另辟“纯马来亚化”的写实主义蹊径,表现有别于彼时马华文学的主流“社会现实主义”小说。

马华小说的现代主义在1960年代中叶冒现,探索对象即上文所提及的“人与环境的互动、生而为人的个体存在的各种问题”,尤重视小说的叙事技巧与文字实验。在此现代性情境的视野下,我们视60年代中至70年代中为“现代主义的一个文学史瞬间”,其间的重要现代主义小说家有陈瑞献、谢清、柯彬、李有成、梅淑贞、林山楼、温祥英、宋子衡、叶谁、洪泉,也累积了相当可观的现代主义文库。其中温祥英与洪泉在我们于2013年编辑出版的《故事总要开始:马华当代小说选2004-2012》(台北:宝瓶文化公司)名列卷首,颇有承先启后的象征意涵。

本书收入10位作者的短篇小说10篇,可以说是上述两本马华小说选(加上另外两本我们合编的马华小说选)的精选集,也有所增补(尤其是贺巾)。集中10位作者,除了3位是马来西亚建国以后出生的之外,其他7位的年岁都比这个国家大。但即便是最年轻的,也年过40了。
数十年来,他们至少见证了这个国家(或6个邦国:马来联邦、马来属邦、海峡殖民地、砂拉越、北婆罗洲、新加坡自治邦)历经殖民、日据、马共抗英、抗日、独立、自治、紧急状态、马来西亚成立、星马分家、五一三种族冲突、新经济政策、茅草行动、合艾协议、金融风暴、烈火莫熄等历史进程与事件,这些小说可以说是他们对个体生命经验与家国社会历史的感思与回应。

这10位小说作者当中,贺巾(本名林金泉,1935-),是马来亚共产党阵营里的代表作家之一。
40多年的革命生涯,个中酸辛不足为外人道。当信仰逐渐黯淡,剩下的是同袍同甘共苦的情谊;〈我是一株小蒲葵〉便是那样的一场致意,回到文学最原初的感性基地。婆罗洲作家梁放(梁光明,1953-)的〈锌片屋顶上的月光〉书写婆罗洲的共产党革命留下的伤痕遗产,以学生的观点哀悼年轻早逝的美丽女老师。黎紫书(林宝玲,1971-)是马来西亚《星洲日报》主办的花踪文学奖传奇,可能也是入选作者中最多文学奖光环的。文字繁富华丽的〈山瘟〉也是马共题材,相较于贺巾与梁放,却是全然的传奇化了。

潘雨桐(本名潘贵昌,1937-)是第一代留台人,因工作缘故写了不少以婆罗洲华人与原住民、非法移民互动的小说;〈东谷岁月〉写的便是那样的一个社会悲剧。潘雨桐和早逝的商晚筠(本名黄绿绿1952-1995)同为最早在台湾从文学奖中获得肯定的小说家。受台湾乡土文学的冲击,商晚筠早期作品多刻划家乡华玲小镇,〈地上的鱼,试卷的鸟〉则是她后期代表作之一。出生婆罗洲的李永平(1947-)以《吉陵春秋》在台湾奠立名声,可能是这些作者中最受中国承认的作家,晚年的〈望乡〉借流落婆罗洲的台籍慰安妇,回望的却是最为幽晦暧昧的日殖末期台湾人的尴尬处境。同样来自婆罗洲,在台湾受到肯定的张贵兴(1956-),文字之瑰丽无出其右者。他和李永平一样擅写长篇(《猴杯》是其代表作),〈围城の进出〉是前期的实验之作,一样在反思日本殖民帝国留下的伤害。留台人黄锦树(1967-)崛起于文学奖,也是当代马华文学最主要的论述者之一。〈鱼骸〉借由大马华裔左翼青年之死,调度华人与其民族文化根源之间原始的、近乎图腾,但也是物质的关联,而以民国台湾为其中介。

温祥英(本名温国生,1940-)是马华本土现代主义硕果仅存的代表之一,他的华文苦涩破碎,但别有一番滋味,是他和语文艰苦搏斗的产物。〈清教徒〉是他工作退休、重返文坛后的代表作之一,生动地调度一个失去的时代。文字一样近乎苦吟的贺淑芳(1970-),她的〈别再提起〉尖锐地介入马华小说极少深入的领地,华裔穆斯林问题,那也是马来西亚特有的种族-宗教政治问题。

这10篇马华小说的韩文译本得以出版,要特别感谢韩国国立釜山大学中文系金惠俊教授、高慧琳教授及他们引领的团队,感谢他们那么有心的引介马华小说进入韩语世界。


附记/黄锦树
(釜山大学现代文学室译介的中文文学包含了部分港台作家的作品,如赖和、朱西甯、西西、朱天心等,《马华小说选》应该是第一次。

去年10月一场研讨会上,王德威先生向我引介金教授,他当即向我说明这计划。我和锦忠商量后,决定大致以我们和庄华兴合编的《回到马来亚:华马小说七十年》(这可是个里程碑)为依据做筛选。由于字数有限(10万左右),截长补短也就选译了10篇。因为没有官方的补助,给不起转载费,也给不起翻译费出版费,译方自己得设法去张罗这一切;书出后,大概也就只能送给作者一本当纪念。我作为编者的主要工作是联络,及自费邮寄。

选不选,选谁不选谁,都会造成某君说的“选集的困扰”,因此我得稍稍说明一下。〈鱼骸〉是译方指定要的,书名也是译方订的,不是我自肥。留台的似乎偏多(不计贺淑芳就5位了),反对被纳入“马华文学”的李永平我也犹豫了一阵,但锦忠说他并没拒绝“被收入”选集。温祥英代表马华本土现代主义。这应该都是没什么争议的。

贺巾的〈我是一株小蒲葵〉是我建议加进去的,当年《回到马来亚》出版后,我才惊觉没给贺巾一个位置。

黎紫书和温祥英的小说,除了《回到马来亚》所收篇章外,我另外各寄一篇让译方挑选,黎紫书的即挑了我另寄的。

贺巾和潘雨桐都不用电邮,我都只好手写信件征求同意,他们都很容气的亲笔回函表示同意,也说乐于见到马华文学多走进一种语言。

辗转征询过小黑授权韩译〈细雨纷纷〉,他婉拒了,原因不详。我想他也不是不可替代,也就算了。

同意的请求多请在马的朋友代为征询,如有漏失,也请同意,否则以后这种事就很难进行了。

2014/11/14)
(南洋文艺,9/12/2014)

2014年12月4日星期四

时光公路

方路【散文】

Ⅰ.午夜在陈平旧居前下车

午夜12时,车子停在实兆远老街陈平旧居前,那时夜雨还没完全停歇,路灯照着垂直雨丝,落成蛋黄色光线。这场雨,不急,不狂,只是细细滴,从瓜雪、适耕庄、大港……,过了沙白安南河界,是霹雳州了,雨仍一直陪伴,记不起经过多少传统马来村庄,屋舍疏疏落落,搭在黑夜中,屋舍庭院亮了油灯,充满星光。

友人素莺驾着丰田骄车,沿滨海路行驶,她说,实兆远的确实在远,坐在车厢里一定感觉到臀肉渐酸麻痹渐浓才会抵达。这次,臀部确实酸了两回,仍未见明朗的交通枢纽,未见灿烂灯火。
过了Dedap河,拱起的桥梁,路况笔直,浸在暗色中,友人说,平时早晨这条公路像是美国田野公路,两旁视野宽阔,晨雾绕行,路旁疏长的巨树排列,各持不同立姿。

4个小时车程,到同事秋香亲人丧府坐夜,已近午夜,为逝者上香,坐在灯火通明的塔棚,素白淡颜。友人为亡者祖母诵经后说,陈平老家就是附近,不到10分钟路程。告别丧府,往街上走,确实不到10分钟,来到老街一间旧铺TOTO博彩店,下车一探,夜望陈平旧居。雨,持续微微而落。

秋香平时也爱挥笔写文,对自己家乡,有一段感性文字的描述:

这哺育我成长的家乡,曾经是让一座座茂密橡胶芭包围、椰林处处的纯朴华人新村。这里是一个很有特色的地方,无所不在的福州话,福清人、福州人及古田人各据一方。我们吃外人看起来份量超大的福州菜、福州光饼、福清饼、酸辣鱼鳔……说外人觉得很大声粗鲁且听来像日本话的福州话,这一切一切,形成这里独有的少数籍贯文化。

在同一个地方,同一个经纬度,陈平对自己走上马共的路,却另有一段感性的口述自传:
在傍晚时分,我照样是一个人,沿着附近的河边散步,享受傍晚的微风吹拂。

这成了习惯。在阅读几个小时之后,我坐在混凝土小码头的末端进行冷静的思考。

我在思考,来自实兆远的一位华人小伙子,应该怎样适应在这样动乱的时刻的各种事件。我现在认识到,是在红土坎的那一个月假期,在店屋的一楼阅读马克思主义理论,与在小码头偷闲和放松心身之间,使我决心献身于共产主义事业。

Ⅱ.加影捐书记

加影是旧镇,风吹雨打的痕迹在这里看到特别清楚。多年来,我来回途经这里多次,只是掠身而过,从来没有停下来细细看。这次,倒是一个特殊上午,一个人走在小镇清闲的早晨,听河水掠岸而响,一朵朵河潮,大晴日仍流得湍急有势。

沿河旧镇,就沿着河而建,冷岳河,经过这里,只是河身的一段,河,在任何时候都是蜿蜒而行,像蛇,永远无法笔直而走。可能是昨夜一场雨,河势流得哗啦有声,似乎唬吼着,拍击岸边石块,激起河潮,河央流动着一根根浮木,从上游漂下,一身潮湿。

我在河的一端看雨树,树身倾向河,仿佛逐渐低头的骆驼,准备汲水而饮,树冠苍古,明显是一棵有辈分的树。看着倾向河的树,久了,感觉到河可能具有潜在河心吸力,用时间的力度把树引过去。

附近的董教总教育中心、新纪元大学学院,立在微坡上,依山而建,一栋栋建筑物,一棵棵种在校园的树,都是见证日光和月色,在这里鼓动一波一波的河潮,目击捍卫沾在身上血液的母语。像林连玉说的:

“昂起头来,顶天立地,威武不屈的奋斗到底,头上是天,脚下是地,要顶天立地,这里的华文教育是经得起考验。”

有几次,到新纪元捐书,把自己一本一本出版的新书,送到柜台,都是以母亲的名字“陈苏女基金”名义捐出,陪母亲一起流连在满满书海的图书馆,有时,我流连在图书馆,发现到自己书本的借阅卡上和陌生的、跨年纪的阅读者晤面,书本本身有自己和有缘人交流心事的方式,我只有隔着时空想像,从一个个鲜红的借阅卡盖印,仿佛是深深的一吻,感觉到温暖的体温。

我喜欢涉身图书馆,这里似乎是人生的另一个墓园,丰富的、知性的,有一天,我不在了,这些书,仿佛成是一个流动的碑牌,也可陪母亲,一起期待未来有可能和自己重生的视野重逢。
我在河边左岸看河,岸边镇方寺,面向河而建,河带动寺,风带动宇,香炉在岸上立着,毗邻是师爷宫,香火鼎盛,从宫门而望,宫内烟火绕梁,看两柱刻字:

师爷威灵
天公显赫

可想而知,这是有灵的河域,庙宫内外都是人潮,上香的人膜拜成一种虔诚的仪式,周围依庙而栖的店铺、小摊,流露小镇活力,顺街而行,旧旧的商行围成五脏俱全的麻雀,万安栈药行、利昌隆、经营汇兑、金饰、珠玉、钟表生意、永发脚车行、荣春摩哆、升兴酒庄、东升茶室、永顺贸易……。

河属于生命体,和旧镇一样,有流动感觉,像心在跃动。我在加影,看过潮水,捐过书籍,上过香火。一晨仍晨,也许有雨在昨日。

Ⅲ.180公里

从晨光未亮,到黄昏夕照,一个白天,走了180公里,沿着雪州西南海岸拐一圈,从滨海到内陆,这一趟行程,满满的诗,朗读的声音。

我到丹绒士拔当瓜拉冷岳县中学华语诗歌朗诵比赛评判,清晨,接到张老师短讯“顺风”,一路上沿着最早的风,顺着公路上的指标,朝仁嘉隆、万津、摩立到丹绒士拔,整整驾了1小时40分钟车程。一个人驾着车,依照老师传真的手工地图。

我说会来到东禅寺,就从东禅寺画起,短短的纸上地图,放成长长的路线。

车子到了摩立,右边海风习习穿来,防风林都在风里摇动。从摩立到丹绒士拔,朴素的路,两边油棕,牛群吃草,在路上以骆驼式的脚步走过马路,车子都允牛群慢行而过。

来到小学,同学和嘉宾已在礼堂聚集,9间国民型中学的代表聚在这里,来自直落邦理玛郎、仁嘉隆、万津、苏丹阿都沙末、直落拿督、美以美、万津镇、丹绒士拔和朱格拉中学。这个偏南的瓜冷县顿时充满诗的音质。我负责表达技巧和选材,第一部分初中组群朗,15支队逐一上台,在林天送礼堂台上,通过麦克风演释他们与诗的交会。第2部分高中组,14名同学独朗,一个人在台上,满考功力,在诗中力求和诗吻合,让诗和朗者二合为一。

我顺序同学朗读的诗作,边听边看,许多熟悉诗人的诗作,在台上朗读成音,有余光中、夏宇、吴岸、刘育龙、林迎风……。

散会后,筹委老师带着评判到村子行走,田陇式的板屋,毗邻而建,密密而依,由几条巷弄贯穿,然后到情人桥用膳,清蒸螃蟹、蚝煎、苏东、红鱼,向着淡淡蓝的海色,微风而至,马六甲海峡静静的泊了几艘轮船。

情人桥在浅海中伸向水平线,仿佛朝向未知的掌纹。桥头,一棵长得茂盛的桃心木,向下垂的枝叶,像女孩的发丝在海风中飘逸,这个渡口情人桥,成了丹绒士拔的象征。我在这海边小镇,听诗,看海,再用内陆途径返回城都,180公里,时光公路,沿途充满香醇。

(南洋文艺,2/12/2014)

问候句: 你好吗?

张玮栩【诗】 

孤单没有猫严重
也没有鹦鹉敏感
想出一本押韵诗集
总喝不够昂贵的酒
述说廉价感情障碍
还喜欢玩数字游戏
每破一次关
就重温小学得奖的光芒
烟早已戒了
是为了尝出鱼肉与鱼肉的不同
在人前做出会心一笑的表情
好让他人有所揣测
而有两个秘密情人
并不是奢想颠覆一夫一妻制
只是纯粹无聊

(南洋文艺,2/12/2014)

假装

张玮栩【诗】

假装很酷
假装什么都不在乎
假装一种假装
假装不会受到干扰
假装乐趣比无聊深刻
假装听着巴哈假装想念
假装铜臭很臭金钱太金
假装自尊自信自傲自我价值自我体现
假装很喜欢也假装不喜欢
假装没有人看穿我的假装
不断假装一种假装
久了就以为
不假装是最假的假装

(南洋文艺,9/12/2014)


在The Curve重逢

胡坦【诗】

形色匆匆挡不住你的记忆跟踪

哦! 你喊了一声两声也许三声
我回过头揪着你看你看你看看看

黑色风褛掩不住你的削瘦

呵! 我是我呵我是从前的那个谁谁谁
我在这里了呵我离开了那里我要到那里

你呢你呢你呢你在哪里又离开了哪里要到哪里?

呵! 你把手插进裤袋的那个姿势怎么那么James Dean?
呵! 我只是在脑子里兜了一圈又转了一回没问你

问什么呵问什么呵问什么问问问?

呵! 你突然的打开了水闸门
呵! 你突然的敞开了你自己

说什么呵说什么呵说什么说说说?

呵! 我只是在脑子里转了一圈又兜了一回没问你
呵! 你把手插进裤袋的那个姿势怎么那么James Dean?

呵! 你说吧你说吧你说说说吧吧吧
呵! 我听到的是你是你是是是是你


啊! 你怎么不是你怎么不是你怎么不是你?

(南洋文艺,2/12/2014)



第一次
胡坦【诗】 

每一天,他都得走过同一条街道
一天,他看见长喙漏哨愤怒的鸟
一天,他看见毛发尖叫伤心的猫
每一天,他总觉得是第一次走到

(南洋文艺,2/12/2014)


雨后 
胡坦【诗】

雨后
树林饱满得像块巨大的海绵
每一触,那么湿

远方的天空不时敲响散雷
远方的教堂定时击响钟声
每一刻,那么深

(南洋文艺,2/12/2014)


药引 

胡坦【诗】

最终,语言成了药引
在我们之间,存在 
一个诱发的
根据,在时间之外
穿越一个又一个对立的深壑

进入幽冥之域

(南洋文艺,23/12/2014)

2014年11月26日星期三

林秋月复出诗坛

温任平专栏 


林秋月今天是副校长,我很难想像当年那个娇憨爱笑的女孩,会担任什么行政工作。她应该是那种永远长不大的少女,可她长大了。辍笔近35年,在她几乎完全忘却什么是诗的危绝临界,宗舜与我大力把她携回去诗的园圃。

1973年,我从彭亨直凉调返霹雳冷甲拿督沙咯中学教书,秋月当时念中学预备班,才13岁。比她大一岁的师兄殷建波(殷乘风)念中一。我教他们华文,几乎即刻发现他俩的才华。他们很能写,都是快笔。我是学校的华文学会老师兼壁报顾问,他们的诗与散文,在壁报频频亮相。
我把他们吸纳入天狼星诗社,成为新的班底,与他们同时期的还有凌如浪、黄海明、陈月叶(堤边柳)。

1977年诗社主办全国性的第一届大马现代诗奖,由梅淑贞、杨升桥等3人担任评审,出来的成绩是林秋月夺冠,杨百合、沈穿心得优异奖。

1978年的第二届大马现代诗奖得主是陈蝶,优异奖的两名得主分别是陈强华与黄子。

当年林秋月的得奖作品是<再也不敢重提>,全诗如后:“再也不敢重提/那夕辉下的一瞥/椰叶被风涛吹拍成浪形/走进这座林/迎面走来汲水的印妇/那么干瘪的乳房/垂露在薄衣外/憔悴的窥视你的/芒鞋,风尘仆仆的歌着/老去的童谣”,评审委员之一的杨升桥特别喜欢该诗这一节,他坦言喜欢椰风蕉雨的“本土色彩”(local flavor),与“汲水的干瘪印妇”的突兀意象所造成的“张力”
(tension)。我则较偏爱诗的最末一节:

推开了窗, 山峯上仍是
一抹水彩缤纷
但我已倦于欣赏
倦于重提
我的裙裾早已被风吹得
分不清是波浪还是
叶的舞姿
而我
再也不敢重提

末节的铺叙合情合理,自然从容,收束两句尤见工夫。

这是秋月37年前的诗,17岁便荣夺诗奖,的确不易。

1980之后,我离开冷甲调回金宝培元国中教书,精神力量与知识资源的抽离,秋月的诗事业乃无以为继,她考进师训,毕业之后教书作育英才。数十年一晃过去。

2014年邀她复出,她开始的反应是茫然惶惑,勉强应允,重执诗笔有一个半月左右的生涩无助。这段日子给她打气的是李宗舜,我的无情鞭策(一首28行的诗删剩4行),使她几乎写不下去。
然而秋月终于捱过了惊蛰,她写得很勤,很努力,而且不怕“瘀”,在网络设置的“天狼星方阵”上,与她的师弟师妹,讨论自己诗作的得失,秋月沉睡多年的感性终于在54岁之年复苏。下面是秋月的近作<九月的蝴蝶>的第一节:

是风吹来一叶扁舟
载来花蝴蝶, 身穿九月纷飞的雨季
紧紧捕捉蒸发的诗意
将蜜蜂急速的呼吸引向花丛
散开手中许多花粉的回忆
托雨花高挂蜘蛛网
交配成仙羡的故事
孕育如花般诗境
心跳叫蝶怡悦
仰望天际
树影婆裟
冉冉

读者觉得秋月今日的诗是保持过去的状态,还是进入蜕变的阶段?

2014/11/06

(南洋文艺,25/11/2014)

2014年11月24日星期一

情问

张永修

深埋雪谷的种子
要冬眠到什么时候
才能逢上花季盛事
隔几千个山头约你飘香

埋藏心底的爱苗
经泪水与醋意升华
花开花落,讲不讲浪漫
之后,之后,结不结果?

傅承得赏析:
<情问>是一首感情强烈而用字委婉的诗。一颗种子等待开花后,竟要“隔几千个山头约你飘香”,真是用情深苦。

末段二度用直接问语,表达患得患失,虽然爱苗“经泪水和醋意升华”,但仍矛盾的要问:结不结果?其中连用“之后”,在不肯定中,更见期待的急切心情。
诗是形象思维,这首诗如果只有末段,不见高明;全诗因首段形象化的起兴,才显得灵活而有韵味。

收录于田思/傅承得编《最美的书最美的人》(大将出版,2000)

发展的蛇吞噬了什么


《学海周刊》专栏潜入诗海

发展的蛇吞噬了什么
周锦聪
孩子,你们喜欢音乐吗?音乐是世界共通的语言,足以跨越种族和文化,带给我们无限的感动,甚至治疗心灵的伤痛。在此,我想跟你们分享张永修的一首诗——《隔岸的乐声》: 

乐声蓊蓊郁郁飞过广场与车流 
失传的语言在城里一再的呢喃 
贝壳、竹管、石头的鸣奏 你几时能坐下来静听 
一声断崖抛歌溅起雨丝 叶展,溪流,月影,风凉 
我在对岸的书馆里寻找撒拉矛 
发展的蛇横贯过山岭贪婪吞噬 
历史从一个踟躇到另一个混沌 
记忆用自己的方式诠释并放话 
隔岸乐声,年少时梦里萦绕过 
我以为听到李泰祥 鸽群刷翅欢响 

诗人创作这首诗歌,有个巧妙的机缘:当时,他在台湾国家图书馆阅读,对岸的中正纪念堂正举行露天音乐会。那带有原住民色彩的旋律,让他想起有原住民血缘的音乐家李泰祥。当时,他正在台湾历史里读着撒拉矛族群的历史。

      贝壳、竹管、石头,都是大自然赐予人类的礼物,俯拾即是。原住民是天生的音乐家,他们以这些自然界的物品为乐器,开心鸣奏!于是,美妙的乐声,飞过广场与车流,配上原住民的一声断崖抛歌,四周仿佛溅起雨丝,让诗人跟着他们的乐声和歌声,回到了宁静的山林,触目尽是赏心悦目的风景——绿叶舒展,小溪奔流,月影朦胧,加上不时拂面而来的凉风,何其写意!

看吧,音乐有股神秘的力量,能解放我们的心灵,带给我们无限的遐思。

然而,一回到现实,原本从音乐获得的轻灵,突然转为一股沉重:诗人在消化着原住民撒拉矛族的历史,为他们的家园——青翠的山岭发展的蛇吞噬,感到无比哀伤。

读到这里,再看回诗歌首两句的失传的语言,我们更可以感受到原住民凄凉的身世:他们不只面对流离失所的威胁,更面临母语失传的危机。在他们欢歌起舞的背后,有多少看不见的泪水!

孩子啊,当越来越多少数民族的语言和音乐遭到淘汰,最后,整个世界的文化生态将是单音的,是单声道的,这世界上原有的一些声音、色彩,也许就此消失了。我们要这样单调乏味的世界吗?想一想,你们能够做些什么,让更多美妙的声音,在你们年少时梦里萦绕过


张永修简介:
南洋商报南洋文艺编辑,也是诗人、作家。出版散文集《失传》、诗集《给现代写诗》等。其创立的雨林小站(http://freesor.blogspot.com/2009_10_01_archive.html),收录了大量优秀的马华文学

(20129月发表)

2014年11月19日星期三

沉重的没有

黄锦树专栏【小杂感】 



7月28日我在吉隆坡推介有人出版社为我出的小说选《火,与危险事物》,做了ppt,怕自己乱讲,因此写了讲稿,叫〈火笑了〉。“火笑了”是客人来的预兆,也许是归乡的游子,但也可能是不速之客。但我母亲的意思多半是前者。理解到后一个意思的存在,是我离乡多年以后的事了。

今天讲的,是〈火笑了〉的另一个版本。它的一种复写。

〈火笑了〉谈的系列小说,从〈梦与猪与黎明〉、〈乌暗暝〉、〈旧家的火〉、〈槁〉一直到〈土与火〉、〈火与雾〉。王德威教授多年前就指出那是鲁迅〈故乡〉式的写作。但我们有必要重写鲁迅的〈故乡〉吗?而且是一再的重写?

我在《乌暗暝》的序〈非写不可的理由〉里其实也解释过了,经验世界一直在发生激烈的变动,甚至变故,我找不到其他回应的方式———但遗忘是更多人会选择的方式。有些细节———甚至是无关痛痒的———我不想把它忘记,只好封存在小说里,在真幻之间。散文太透明了,写时反而多顾虑。

那时可能还没看到张爱玲那句话———自己觉得非写不可的,多半是读者不喜欢的。不过我一向不太管读者喜不喜欢就是。

鲁迅的〈故乡〉是个句点,但我的〈故乡〉是连串的逗号。鲁迅的故乡只剩空屋,回去卖祖宅,但那房子基本上还在。但我见证的其实是一个世界的彻底消失,每个人都有的基本舞台,家的瓦解。如此彻底,最终房子烧掉了,成烬余的废墟。那是我当年离家时再也想不到的,有一天会“无家可归”,满满童年记忆的地方云散烟消,树也砍掉了。

另一个关键是父亲的死亡。

我父亲是个工人,也是个小园主,一个微不足道的人,一辈子都没离开过他出生的小镇居銮。
他和那一代大部分中下阶层的华人一样,割树胶维生,甚至大半辈子都住在橡胶园里。其实我们都不耐烦住橡胶园,没办法和同学朋友互动,买个东西、看场电影都很麻烦。雨季时更惨。因此年轻人一直叫着要搬离。他是唯一的、坚定的反对者。一直到1994年,所有的人都走了,他只好跟着搬迁。之后开始浑身不对劲,生病,3年后就过世了。

到他死前,我才突然发现,我们全家竟没有人尊重他的意愿,没耐心尝试听听他自己的想法,没有人尝试从他的角度看问题。儿子们和强悍的母亲联手,把他连根拔起,他只好颓然倒下。
树林住太久了,他也长出了根,成为一棵不堪移植的老树。

那是我们家30年来第一宗死亡事件。因此对我而言犹如一场大地震。

上一宗是我出生那年,我祖父过世。我幼年时会天真的揣想,说不定我和祖父之间有甚么隐秘的联系,在那一死一生之间,是一场怎样的神秘交换呢。

初一十五,逢年过节,母亲常要我们拈香拜拜,嘴里默念祈求祖父保祐。以致有一回,我的一位哥哥骑电单车出了车祸,人被摔到数十公尺外,安全帽都裂开了,但人竟然没什么事。母亲相信是祖父在庇佑。我们十几个兄弟姐妹,能平安的长大,没学坏,多半也是祖父有在保佑吧。

没有兄弟的父亲,他的父亲是不是也扮演了部分兄长的角色呢?

死去的人埋了,活着的继续自己的生活。

我们又能怎样?只好把这死亡当做礼物接受下来。人真的是会死的,那是我的第一个体会。但这不是份容易理解的赠礼。

鲁迅的文学也是写在父亲死亡之后(但我们其实开始得更早)。

〈《呐喊》自序〉里鲁迅即沉痛的写到他父亲的病以至亡故,他的被迫离家、长兄为父的承担起一切。因此以鲁迅为开端的中国现代文学,也可以说是父亲死亡之后的文学。

但中国文学毕竟有深厚的祖产,即使父不在,也还别有继承,鲁迅的老师即是晚清———民国的国学大师章太炎。马华文学什么累积都没有,就只有冒着烟的废墟———我们必须继承那沉重的没有,那欠缺。

〈如果父亲写作〉是这故乡系列的终点之一。犹如〈乌暗暝〉、〈旧家的火〉。

《犹见扶余》的另一个书名就是《如果父亲写作》。最后的家土是另一个书名。

就像《南洋人民共和国备忘录》有另外几个书名———那年我回到马来亚,森林里的来信,您拨的号码是空号,当马戏团从天而降,寻找亡兄……自《刻背》后,我的小说集书名都是复数的。
《土与火》,火与土,第四人称,另一个。

想像有那样的一本书,有多个封面(及题目),除了其中一个之外,都折在里头。理论上任何一个被折进去的封面都可以翻出来,而把原来的封面折进去。像手风琴那样多皱折。

为什么〈如果父亲写作〉呢?

我父亲大概生于1932年,属猴,日军侵入马来半岛时11岁,1942-1960间,也就是他10岁到20岁那近20年间,是马共活跃的年代。居銮是有名的黑区,他的少年朋友多半有人投身游击队。

换言之,马共的故事是我父亲那代人的当代的故事,不是我的。我写的所有的马共故事其实都是如果父亲写作,但所有的如果父亲写作只能是作为儿子的我的写作。在马华文学里,我必须成为自己的父亲,才能再度成为儿子。

这让我更困难也更深刻的思考写作的问题。

为何写作?如何写?为何重写?如何重写?如何复写?

不断的回到开端,重新出发。

而散文是另一个关键词。

(本文以为2014年8月12日晚在台北信义诚品上《犹见扶余》新书发表会上准备的一页讲辞[约1000字]为基础补写而成者。新书发表会只讲了那一页的小部分。)


(南洋文艺,18/11/2014)

戴大伟特辑_下

戴大伟(摄影:张永修)

生病日记


他们


他们总是告诉我
你可以的
他们不知我盘算的数据
和几何奇迹
还有副作用会半夜把我掴醒

他们总是叫我正面积极
像哄个闹事的小朋友
你乖,生命就会放过你
所以,我会在手术台上醒来
跳一支慢步的曼波
快步跳回麻醉剂里
继续听心脏频率
继续听
他们扮演活佛上帝
1/10/2014

加护病房

(其实, 我已在月光中迷途)
早晨, 窗台是湿的
眼帘外是荒芜的坟场
坟场是干的……
谁经过我的床
是医师, 还是天使
我听到十号公车停泊在二零零三年
那年, 错过了班车
错失了晨熹

我该如何忘却那种冷
当点滴进入我的身体, 如北风
攀沿着我的神经
发掘那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
心跳咆哮, 如颗定时炸弹
我已听不见任何树的呼吸
背景有步履沉沉, 如沉睡的星光
接踵而来的, 是生命的歌
还是死神的舞曲

天上的河开始泛滥
泪确是咸的, 血红如
雨从遥远的山峦倾盆而至
停在耳边, 久久不去

我不清楚了
我是这雨中的一座城
还是这城中的一场雨
8/10/2014


手术室 (内, 天堂门外)

发现恐惧的尾巴, 偏长
在遗失身体之后
扣在盘骨上
头, 思想透明的身分
眼泪是绳索
捆绑天堂和胎盘
套不住脚步声的远去
套不住
自我催眠的冷

黑翅膀的天使
倒悬在大头灯下, 看一场没有配乐的
喜剧
台下是万丈深谷
台上, 一步待修的错棋
岁月, 容红楼盛一室回音
唐朝的痴情在马上回头
在蹄声后洒落台词, 一地

人们追逐日光
沦陷的岁末追赶脚踝的掠影, 如瘟疫
如果找不回呼吸的意义
无须缝裁谜底的身体
请容折寿的戏子
拥着梦及甜言蜜语
连人带马滚进山崖去……
10/10/2014

副作用

(a)肚绞
醒来, 一只口干的失语兽
想吃童子, 没嘴巴吐舌
在深夜的深山, 幽幽的嚎叫
生月亮闷气
偶而会任性, 吓坏皮囊下那群
阴冷的幽门螺旋菌

(b)乱性
月圆时我会渐显光华
色性, 如猫
丧失拒绝爱情的抗原体
别惊慌
高檐给我耐凉的兽性
两根调戏黑狗的虎鞭

(c)十四泻
(化疗初期我一天肚泻14-20次)

子时已过直肠
八十岁老翁骑马
桶……睡在槽房的无骨龙
醒在万丈渊前
不敢离穴太远

(d)玉肤
动物园里逃跑的变色龙
春秋民装, 冬夏彩服
白,
is my latest blue
我知道冬天的雪白
适合夏虫写回忆录
13/10/2014

凌晨病房

他是一个干干净净的孩子
没江湖味
鲜少和病魔打交道
偶而忘了存在的意义
被命运挂在树上
逼他摔角

大雨前夕的苍蝇, 无头
冷冷的白床铺下
点滴替孤单伴奏
安静, 使他垂死慌张
12/10/2014

牙床失血

昨夜和梦打情骂俏
惹了仇家
今晨, 满嘴腥臭
夹带阿窿的红漆
沿着气脉的河流潜入床底
和第一线阳光一起
喷出山头
25/10/2014

药丸

熄灯以后
贪恋世界的感觉就亮起来
月下, 往事和诗比较胆怯
只有偷喝些酒, 才能赶上心痛
这也不坏
方便捕捉尘埃
天一亮可以为梦敷伤
他和自己道晚安
把余生交给上帝
把明天交给
刚吞下的三颗药丸
16/10/2014

石头

大病初愈的我还算不错
把持得很好
坐在医院最深最静的长廊
收集冷, 和悲伤
慢慢慢慢, 把自己坚硬
成颗石头
水流过伤口, 眼睛合上依旧
没有一条脸肌跳动
比死神还从容

丧失了固执的骨头
真空自己, 一座无光的太空
风前雨后
麻了的心湿了, 但没湿透
所有坚强, 都是必须的虚拟设计
像樽佛像
套上袈裟, 倒了菩提

其实, 我不想冷得
像个英雄
14/10/2014

(南洋文艺,18/11/2014)

2014年11月12日星期三

戴大伟诗展_上

诗人戴大伟逝世。

Dear friends and family, we regret to inform that Mr Tai David has been called home to the Lord peacefully at 9.45pm on the 11th of August 2015. The details to his wake service will be announced later.


戴大伟(摄影/张永修)

生命偶尔一泛波纹
他学会立水中央
把涟漪凝成年轮


四十

(朋友叫他怪胎
他觉得很酷)

四十之前,他不写诗
喝着月光酿的露水
嚼着去皮的单字
和阿波罗(注)下一盘棋
将军,别忙着吃粽子
飞象过河,找个浪漫的遗址
收容整个宇宙的星光
溶化成不老的瞳
诗,不写诗

四十之后,仍是水中蝴蝶
在镜前耍弄双臂
皮下不老的灵狐一只
翻腾整片夜色
游戏银河
生命偶尔一泛波纹
他学会立水中央
把涟漪凝成年轮

现在,他年年四十
期待一场海啸
淘炼温柔
他是诗人,也是诗

(注:阿波罗为古希腊的药神。)
28/10/2014

他开始策划一条远航的路线


他把一撮古老留在耳垂
梦想亲过他的地方
那时他才到海浪的腰
口袋有根火柴

他沿着蚂蚁衰老的路径
来到蜡烛等他的海岸线
风雨已准备好了
披风和痛呢?
胸口的疤刚收敛了一把泪
发抖的面颊宽大着欲望
牙根下,仍有乡愁的余味

绕过月亮的背
是冷是黑暗是孤独
夜燃起一根火柴
他需要光,去面对自己
和落空的祷告

当火和希望熄灭后
就沿着轻烟飘散的方向
你会知道,你会听到
你遗落的心,在那海港
轻轻轻轻的唱
哈利路亚,哈利路亚……
29/10/2014

蝙蝠侠


我是黑夜,黑夜是蝙蝠

白天,我晃过人间,便服
躺在少女的腿间,跟踪你的影子
填补某人心眼的隙缝
喝着冰血,提神
怕世界走不进我的窝
走不出吵嘈的地狱蓝图
我挖着暗巷
流浪猫的肝脏
喂着深灰的噩梦,一些容易凋落的心事
豢养着一首首流血的诗
和一个自囚的笼子
我不想死
所以继续写字
继续拼排一些彩图
来撑托腐烂的黑道具服

我叫孤独
在孤魂的国度
一只寂寞的狗,养我作宠物
8/9/2014

老母亲


那年,天空有点灰
像老人的干乳,下垂
晚风容易把白发吹累
你没再常常下楼喝咖啡
你的故事
卡着,重复的十八岁
一锤一锤
打在你背脊,中年和晚年那一截
你弯了一曲,拾起的都是孙子的玩具

你依旧喜欢爬上爬下
到花园嗅嗅
阳光灌满的茶杯
偶而,爬高爬低
整理罐装了的笑
煮煮孩子已遗弃的古早味

日头越升越高
影子越来越老
躲在床尾,在被单下枯萎
你已什么都不是
不再是大大的太阳
不再是艳丽的玫瑰
就只是黎明那一缕饭香
记忆里,哭声中唯一的词汇
26/7/2014

捉迷藏: MH370


我曾经绕着逆行的时针
和天空玩着遗忘游戏
把一些隐身的秘密
埋在一座经常迟到的城市
风筝不争气
总害怕捣蛋的命运
像导弹一样, 需要老花眼镜
学不会我玩得那般尽
Sky is the limit

我曾经把必赢的绝技
反锁在一座废弃的黑色冰柜里
那通往未来与过去的阴径
粗心的滑入龙王的客厅
别担心, 有一天我会爬出电视机
要不, 你跳进苦等的天井
No limit in deep blue sea
……
我不告诉你
我躲在一座会游泳的岛屿
25/7/2014

七不成声: MH17

我听到海啸横扫万澜的凶劲崩溃了每一寸母性的防浪堤
一千万吨的无力, 痛痛袭击每个父亲的双膝
烧焦的政治, 纳凉于某个生命屠场的后院
无头的碎尸无力伸冤, 很安静……
29/7/2014



戴大伟
1970年出生。霹雳怡保人,在槟城住了整25年。理想派现实主义者。自称活了一大把年纪才把诗书写成形。
大学时代十分活跃于词曲创作。
作品曾收入在当年《年少之岛》,《山脚下男孩》及大专歌辑里。
毕业于槟城理科大学药剂系。目前为全职药剂师。
(南洋文艺,11/11/2014)

2014年11月8日星期六

柯云的微型小说

人性欲望的写照与变奏
张光达【文学观点】 


    柯云(1961―),原名张永修,另有笔名艺青、张行、应海深。祖籍广东大埔,出生于马来西亚。职业为《南洋商报》副刊编辑,曾任职电子厂化验室助理、《星洲日报》副刊编辑,曾获“拿督黄纪达新闻奖”之拿督黄纪达编辑奖佳作及优胜奖。著有《失传》(散文集,1987)、《给现代写诗》(诗集,1994),编有《成长中的6字辈》(散文合集,1986)、《辣味马华文学》(论文集合编,2002)、《我的文学路》(散文合集,2005),微型小说〈蚂蚁反击战〉收录在独中高一上册《华文》课本(1996)。

    柯云的微型小说内容范围可分为:1. 对敏感课题的婉转反应:〈神树〉、〈蚂蚁反击战〉。2.  神话/童话改编:〈梁祝新版〉、〈睡王子〉。3.  同性恋:〈冷酷热郎〉、〈从耳朵到心里的距离〉。4 . 其他如人性的刻划:〈三封没有署名的来信〉(系列三篇)、〈巡回演讲记〉等。

基本上,柯云擅长写现代社会里的小人物面对生活周遭事物的无力与悲哀,借由微型小说的喜剧形式和反讽语调来淡化故事中人物或人性的悲哀气氛,在笑闹中达到讽刺和感慨社会时事现象的效果,在这方面来说〈神树〉(《星洲日报·小说》,3/9/1983)、〈巡回演讲记〉(《南洋商报·南洋文艺》,25/12/2004)和〈蚂蚁反击战〉(《通报·文风》,6/7/1983)写的故事都是取材自日常生活,但是字里行间的叙述转折之间,却有意在言外的魔幻写实效果,以及小说最终出人意表的神秘结局。小说中叙述语调的平静与故事转折的反常变化造成一种落差,表现在整篇小说中便形成日常生活中无处不在的荒谬感,而这个荒谬的黑色喜剧效果或许就是柯云在微型小说中所要追求的。刻划人性的小说,还有重写经典童话故事的〈睡王子〉(《南洋商报·南洋文艺》,23/3/2002),这个新版的〈睡王子〉以原着童话故事所具备如诗如画的意境开始,但在故事的进展中却暴露出现实真相的残酷欺瞒,与长久以来读者所熟悉的童话故事很不一样,在女孩眼中的王子代表的不是爱情,而是一连串的欲望、富贵、权势的象征,而结局的转折更是出人意料之外,王子从头到尾只是在利用女孩来达到本身的目的,无关爱情或道义。换句话说,王子和公主流落现代人间,虽然依然不改他们或她们的美好外貌影象,但彼此的爱恋关系说到底只是一连串彼此所汲汲追求的权势富贵与欲望贪念的烟幕。如此的“恶”果打乱了我们习以为常的童话故事王子和公主过着美满幸福的生活的大团圆结局,更解构了我们对童话对经典对人性的刻板印象,对童话“善良”的生命秩序的改换和瓦解,于是我们在其中看到一些现实生活的人性欲望的变奏,这一切观念的“反常”或“颠覆”也可看作是柯云反思、解构主流观念的一个成功的尝试。

    〈睡王子〉写一则新版的童话故事,欲望与情欲流转已见端倪,神话改编的〈梁祝新版〉(《星洲日报·大都会·都市小说》,21/3/1992)则借梁山伯与祝英台的古代神话故事,解构广为流传的异性恋凄美真挚的爱恋,在故事结尾作者披露男主角的不为人知的同性欲望,如此的结局安排不只暴露了小说的反讽效果,更重要的是凸显了古典异性恋男性中心的情欲论述的迷思。然而这一篇微型小说对同性恋题材只是点到为止,柯云对同性恋题材的书写在〈冷酷热郎〉(《南洋商报·南洋文艺》,25/5/2002)和〈从耳朵到心里的距离〉(《蕉风》493期,2004)中有更成熟的表现,前者耽溺于一种富含颓废美的感官情欲想像,以及人性中对欲望产生一种欲迎还拒的魅力和威胁,后者对同性恋、异性恋与双性恋之间的心理曲折婉转,如此惊心动魄的故事,作者写来却又如此多少遗恨犹如梦幻泡影、云淡风轻。以语言文字表现与内容的深度而言,〈冷酷热郎〉和〈从耳朵到心里的距离〉显然是柯云的力作,故事中的叙述者周旋于同性朋友之间,虽然现实诸多困扰难过,但只要有一息尚存,他们随自身的情欲感受起舞,像飞蛾扑火般的舍身情爱,不能自已。我们看到短短数百字的微型小说中有同性间的苟欢片刻、纵情声色,也看到徘徊流连在同性异性之间的情场浪子旧梦难忘、屡试姻缘。但这些同性异性间对爱情的汲汲占有、守护、寻觅,一切感官情欲的错乱或沉迷,到头来终至一无所有,在〈睡王子〉中并没有俊男美女幸福甜蜜的从此生活的团圆结局,有的只是人性的无止尽的欲望追求,在〈梁祝新版〉中嘲讽颠覆梁祝的千古颂传的经典结局,改而让祝的死亡来促成另一桩同性相恋的故事浮出台面,情节急转的离奇自不在话下,但小说结局梁的死亡安排却形成最深沉无奈的辩证:无论异性或同性之间的恋情,死亡是必然的结局,一切情天欲海终归徒然。在〈冷酷热郎〉中同性恋的感官欲望与情欲横流,冷漠与热烈的感情和性爱,爱欲的空虚与饱满,这些情欲书写的主题在作者寥寥几笔,显见功力。在〈从耳朵到心里的距离〉中同性恋者的痴情与绝情,异性爱或双性爱的虚假与真挚,紧扣叙述者心中的感觉与空间距离,归来与离开,岁月与忧伤,心灵的繁华与虚空,回首前尘往事与未来的情欲凭依所在,都各有深刻的诠释与思考,是柯云整体创作的杰作之一。

    总结上述,柯云的微型小说中擅长将雅俗并陈的语言修辞来表现后现代商业社会中情欲主体的流转与浮沉,借一融合黑色喜剧展演的方式与颠覆社会主流话语的传统观念来描写社会、反映社会、瓦解社会根深蒂固的刻板印象和现象。无论是古典神话改编或社会政治课题,柯云的微型小说,是这个时代社会现象的缩影,也是这个时代社会中现代文明人性的写照与变奏。

《南洋商报.南洋文艺》1/8/2006

2014年11月3日星期一

戴大伟的诗令人惊喜

戴大伟(右)与母亲合影

温任平【专栏】

这些日子我奋不顾身,为诗奋斗,在精神上撑住我的有两个人:一个是卯酉上下班,琐事堆迭如山的李宗舜,一个是被恶疾纠缠,以诗养病的戴大伟。他们可以把生命的苦涩,升华为诗的美丽,我又怎能轻言放弃?

戴大伟的诗语言酣畅,我初读到他诗中的雨,雨伞,荷芰,一个箭步冲进书房,把戴望舒与余光中的诗找出来对照。我找不到模仿的痕迹,我看不到“影响的焦虑”(anxiety of influence)。大伟学诗半年,戴余两位前辈的作品可能还未及亲炙。且看大伟如何抒情述志:

“你带来了雨,还是/雨伞带来了你?/思念的河,自天上/把你浇成一朵朵荷/ 微微开在我门前/你撑着一把湿漉的从前/牵着诗人的藕断丝连/忘了后跟的烂泥/ 拖着一地喊痛的记忆”

“一颗糖的flat white/客气得像今年流行的咖啡酸,满嘴的问暖嘘寒/问起我的病情/药锭片轻过遗失的重心/你嚼着满口梦的圣经/我是盲僧苦行/想必是你的高跟鞋/我踮高了脚也看不到你眼中的地平线/窗外有烟霾/某些未来清晰不起来”

“雨未停你就要离开/我满嘴的叮咛  你歉意满腮/我们注定是对方的行李/(岛与岛之间的对望/一滴小泪光分隔成我们的太平洋)/“带着吧,还有雨!”/暗想自己永远是伞下另一个身影……”

“雨停了,飞机飞过我屋顶/喝下你余下的flat white/明天起我会刻意老得云淡风轻”
诗思转折之奇特,如“修辞问句”(rhetorical question)的两行:

      你带来了雨,还是
      雨伞带来了你?

设喻与代入均不落前人窠臼。我“物化”(相对于我们常见的“人格化”)成了高跟鞋,匪夷所思,却合情合理。

      想必是你的高跟鞋
      我踮高了脚也看不到你眼中的地平线
      窗外有烟霾
      某些未来清晰不起来

读者不难欣赏后面两行押韵的谐和,很少人注意到“某些未来清晰不起来”的巧妙文字复沓,与字音的重奏。戴大伟的奇思妙想,见诸于“我们注定是对方的行李”:行李沉重,在人生的旅途上又不能不携带,里头的意思足堪读者沉吟咀嚼。他的金句在诗的最后一行:
明天起我会刻意老得云淡风轻

我已经很久没读过这么漂亮的句子了。“刻意”用得刻意,大伟好像信手拈来。“……老得云淡风轻”,语出惊人,却偏偏那么自然妥贴;四字成语“云淡风轻”居然成了形言片语,而又无斧凿痕迹。我以1958年在马来亚通报发表第一首诗,56年来的创作经验在此断言:戴大伟有非同寻常的诗的禀赋。癌病毒不可侵犯他,癌病毒快快离开他,马华诗坛需要新血需要他。
2014/09/11

(南洋文艺,4/11/2014)

李欧梵的台大与哈佛岁月_下

单德兴(左)与李欧梵合影。(黄碧仪摄影)
单德兴【专访】

单:单德兴    李:李欧梵

单:你提到刘绍铭高你们一班,其实《现代文学》的发刊词就是他写的。另外,叶维廉也是你台大外文系的学长。

李:叶维廉特别的地方是,他当时在香港已经是诗人了,所以他对于香港和台湾的现代诗的互动有贡献,这方面他在回忆台大的文章里写过。香港和台湾是同时发现现代主义的,很快就开始交流。但是我们这些人的现代主义是学院派的,另外一支现代主义就是早期的台湾新诗,像是纪弦。我问过痖弦,其实他们写诗的灵感不是从天而降,而是从四○年代的翻译得到启蒙。

单:像是从李金发这些人过来的。

李:对,当时这些人的书在台湾是禁书。……我在台大四年,别人念文学,我想当外交家,然后到了芝加哥大学念国际关系,误打误撞碰上了一位非常有名的教授,就是连战的老师摩根索(Hans J. Morgenthau, 1904-1980),他是德国人,后来连战还邀请他到过台湾。我上他的一门大课,课堂上用他当时最有名的一本教科书《国际政治:权力斗争与和平》(Politics among Nations: The Struggle for Power and Peace)。他主张国际关系中的现实主义,指出国际政治的本质就是权力斗争,让我第一次感觉到当外交官没什么意思。他把台湾批评得一塌糊涂,而我当时也觉得自己被国民党的意识形态欺骗了,心想自己为什么要为国民党尽职?我这个人本来就是一个很自由的人,而且很反对只顾国家利益,而外交官要为国家利益来服务,即使是你不赞同的部分。于是我愈来愈觉得自己是一个人文性、文学性很强的人。所以那一次是我个人很严重的认同危机,觉得自己大学四年的外交家梦全然破灭。


      哈佛大学的师承与训练

单:后来你转到哈佛大学,你曾在不同场合谈过自己在哈佛的研究所阶段,包括费正清(John K. Fairbank, 1907-1991)、史华慈(Benjamin Schwartz, 1916-1999)这些老师对你的影响。

李:对,这些我都谈过。不过若是从另一个角度,当成文本来分析的话,费正清当时有很多学生,我其实没有资格当他的嫡系学生,因为我的背景跟其他的美国学生不一样,和其他来自台湾的学生也不一样。当时有一些比我年长几岁的台湾留学生,像谢文孙、张灏,还有研究经济史的郝延平,都是他嫡传的科班学生。费正清当时研究买办,属于外交史方面,不知道为什么费正清一看到我就说我喜欢文学,而且认为我具有自由精神(free spirit),应该由史华慈来指导。史华慈是费正清的学生,很受他器重,跟外交史没有关系的学生,像是思想史方面,都是由史华慈来指导。史华慈对于文学也不是那么有兴趣。我当时一古脑儿就跟在杜维明、张灏他们后面,他们读思想史我也读思想史,可是我问史华慈的问题跟他们不太一样。我当时念书不经思考,就是死读书。譬如我为了要念俄国史,就去念俄文,读俄国的原始资料,就是这么个念法。当时我思想有点左倾,偏向社会主义,除了选社会主义的课,还想把列宁(Vladimir Ilyich Lenin, 1870-1924)的书全部看完,然后看马克思(Karl Marx, 1818-1883)。结果史华慈跟我说:“你不要看那么多。”研究五四思想史的时候,我是把全套杂志一本一本地看,看得差不多了就跟他讨论,这是我自己的读书方法。我写博士论文的时候照样是这样子土法炼钢,图书馆里的杂志一本一本看,不是挑著看,而是每一本每一页都翻过,这是死工夫。至少要看目录,了解大要。后来我教学生就要他们用这个方法,譬如研究晚清,就先看晚清杂志的目录,挑选里面的文章来细看,慢慢搜集需要的资料,这是种死方法,背后是没有理论的。

单:基本功。

李:对,就是基本功。可是我当时钻研俄国思想史半途而废,又去读其他东西。这是我的缺点,就是读得很多,但不专精。回想当时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冲劲、死工夫,恨不得一下子就进到里面,不管什么学问全都吸收,最后当然是半途而废,因为不可能花这么多时间一头栽进去嘛!可是俄国思想史等等对我的影响非常大。

单:视野的开拓。

李:对。我那几位师兄读的可能全是跟自己的研究有关,是积累式的,把一个学问建构出来。我就不是这样,我是很多东西各看一本,优点就是我把大貌看出来了,像俄国思想史我现在还记得,虽然有点过时,但我照样可以讲俄国思想史的课,并且把文学带进来。多年后我在伦敦看斯托帕德的巨型历史剧《乌托邦彼岸》(Tom Stoppard, The Coast of Utopia)三部曲的第一部《航行》(Voyage),我太太在旁边觉得闷死了,我却看得简直要流眼泪,当年念的那些东西全部重回我的脑海。这些都跟我的本行没有关系,但我当时恨不得当一个俄国人。这些后来构成了我自己一种国际性的特性。

单:这种方式当然跟你的个性也有关。你曾用一个比喻来形容自己的特性,自称是狐狸型的学者。

李:对,那个比喻出自柏林的《刺猬与狐狸》(Isaiah Berlin, 1909-1997, The Hedgehog and the Fox)(注2)。我也曾拜访过他。柏林的学问就是这样,他什么都懂,他写文学思想史,也讲欧洲史。我看过他的自传,他说自己当年做了一个很重要的决定:到底要当哲学家,还是历史家?当哲学家就是刺猬,一定要精通一件事,可是他想当历史家,所以就选择当狐狸。他重要的书全都用这个路数来写,他本身就是只大狐狸。我深受他的影响,当年他的书一出来我就看了,他的演讲我尽所能地去听,最后忍不住了,他在纽约教书,我为了自己的论文去向他请益,专程坐火车去跟他谈了一个钟头。

单:那是哪一年?跟他谈话有什么令你印象深刻的?

李:应该是我开始写论文的时候,到欧洲的前后,大概是一九六八、六九年。他对于文化大革命非常不满,曾提出文革似乎是中国式的革命浪漫。我记得当面问他:“西方的浪漫主义应该怎么解释?”他就从德国一直讲到法国,讲了一个钟头,然后问我:“你觉得文革怎么样?”之后他就又讲了一通,突然说:“对不起,我太太……”就走了。他的行程忙得不得了,我们交谈时间也不过大约一个钟头,但我后来在书里还是感谢他,因为这种思想界的伟人难得一见,而他愿意接见我这么一个研究生是很难得的。

单:这样看来他的个性满随和的。

李:他们这些人都很随和,虽然很忙,但没有什么阶级观念,学生如果要求见,只要时间允许就会答应。这些人都对我造成影响。

注2:典出希腊诗人阿奇罗楚思(Archilochus,西元前680-645):“狐狸知道诸多事,而刺猬知道一大事。”(“The fox knows many things, but the hedgehoq knows one big thing.”)


(南洋文艺,4/11/2014)



《却顾所来径》
著者:单德兴
出版:允晨文化
本书是台湾中央研究院欧美研究所特聘研究员单德兴教授的一本访谈力作。受访者包括:王文兴、余光中、李欧梵、周英雄、林永得、哈金、齐邦媛、刘绍铭等重量级人物。

2014年10月27日星期一

李欧梵的 台大与哈佛岁月_上

李欧梵(黄碧仪/摄影)
 单德兴【专访】

他们为什么变成传奇呢?现在回想起来
很特别的就是,他们在文学上早了一步,
老师没有教的,他们都自己读。

     



单:单德兴    李:李欧梵

大学时期——外交梦与文学养成

单:你在大学时怀抱着外交家的梦想。为什么会有那种梦想?后来又为什么改变?

李:我在新竹中学时,英文老师姓吴,是从古巴退休回来的外交官,广东人,哈佛硕士,英文很好。他跟我们说当年他怎么和大使的女儿跳舞,有多浪漫,又说哈佛的图书馆地毯多么厚、多么漂亮……让我们很神往,于是我就做起外交官梦。另一个原因就是我的数理不好,考初中时数学惨遭滑铁卢,12名备取生中,我是第12名,勉强进新竹中学,大学时则侥幸保送,我是第4名保送的。……我其实可以勉强念法律,因为也可以当外交官,可是我的英文好,非常喜欢英文,很自然地就念了台大外文系。

我们大一修基本的英文,大二修英文会话,大三、大四修英文作文、修辞学等等。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曾约农老师(曾国藩的曾孙)教我们那一班大四作文,他用的教材是邱吉尔(Winston Churchill, 1874-1965)的演讲辞,我兴奋得不得了,因为我想作外交官嘛。另一位很有名的老师就是俞大彩(傅斯年校长夫人),但我没上过她的课。大一没有文学课,英国文学史是大二的课,我记得是夏济安老师授课,但他对这方面根本没有兴趣。我那个时候还没接触新批评,因为新批评是颜元叔回国后带进来的。我们那个时候根本没有方法,老师也没有教我们方法,如果有的话,就只是老式的读法。
单:我访问过王文兴老师,他说因为外文系的课程安排不是很好……

李:……他根本不上嘛。

单:……所以他有自己的书单。

李:他很早熟,有一套自己的读书计划和书单。我那时候迷迷糊糊的。

单:你说自己迷迷糊糊可能太过谦虚了,因为欧阳子在回忆文章中说,你每学期都拿第一名,拿书卷奖。

李:迷糊的人才会拿书卷奖。

单:为什么?

李:死读书嘛,用一种死拚的办法;当然我也不是笨人,也会去玩,可是考试的时候很小心,所以考得不错。乖的女生上大班课都坐在前排,有名的女生经常不上课的,像是陈秀美(陈若曦)、洪智惠(欧阳子)。那些标准的女生很乖,老师讲课她们就记笔记,字写得很漂亮。我偶尔也逃课,考试前就借她们的笔记看。一边看就一边消化、组织内容。她们写的时候就只是抄,而我看的时候已经在过滤了。

单:除了外文系的课之外,你还听过中文系、历史系、哲学系的课吗?

李:哲学系的课我没听过。历史课是上必修课,大一修中国通史,大二修西洋通史。西洋通史是刘崇鋐老师教的,根本就没讲到近代,连浪漫时期、文艺复兴都没讲到,就只讲古希腊,讲得非常仔细,我很佩服他。除了这些课,我偶尔会和白先勇他们去听中文系郑骞老师的诗词课。郑骞的大弟子就是有名的叶嘉莹。中国文学史是必修,由台静农老师教。我是很不乖的学生,就看女生的笔记,上课根本没听到什么。多年后我见到台先生,请他到美国开有关鲁迅的会议。他说虽然他愿意参加,可是当时台湾的环境实在不容许,如果他参加,后遗症会很严重。

单:那是哪一年的事?

李:1980年。

单:1980年还是这样的局面?

李:对,还没完全开放。

单:你请他是因为他跟鲁迅的关系?

李:对,他们的关系我后来都知道了。(注1)所以那时候我就跟他说:“台先生,我要向您抱歉,我当年不是一个好学生。我在印第安那大学要教这门课时才知道您的重要。当年如果好好当您的学生,我教这门课就很容易了。”我当时在美国教中国古典文学,不是诗词,就是小说、戏曲,在上课前临时恶补。结果台先生说:“你既然知过能改,送你一副字。”过了几天他就寄来一封信,里面有一副很大的字,折叠后寄过来。

单:他写的是诗词?还是几个大字?

李:写的是好长的一首词,密密麻麻的,我先前在家里挂了几十年。

《现代文学》的发起

单:1970年代初我念政大西语系时,大家都很羡慕你们台大那一班。像后来当导演的黄玉珊那时就说:“我们为什么没有办法像白先勇他们那一班那样好好从事文学创作?”所以《现代文学》,尤其是你那一班,简直变成了一则传奇了!回顾《现代文学》和那一批同学,你的看法如何?

李:其实我没有什么资格去讲看法,因为我当时是敲边鼓的。

单:怎么个敲边鼓法?

李:我就帮帮忙嘛,大家都是好朋友,我和白先勇他们一起玩嘛。王文兴永远是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面,我跟他很好,他就坐我旁边,上课都是写他自己的东西,看他自己的书,也不大讲话,偶尔会跟我谈谈他有什么想法,我受他们的影响很大。现在回想起来,我们是很老土的,白先勇则高高在上,是在另外一个贵族世界,他很随和,偶尔来教我们跳舞,我们几个就在傅园里学跳舞。女生就是陈秀美、洪智惠、杨美惠。我最好的朋友是戴承义(戴天),他是侨生。另一个好朋友是比我高一班的刘绍铭。刘绍铭的程度很好,写影评,大二已经在看艾略特(T. S. Eliot, 1888-1965)了,而我那时候连艾略特是谁都不知道。我说敲边鼓,当时真的是敲边鼓。那么他们为什么变成传奇呢?现在回想起来很特别的就是,他们在文学上早了一步,老师没有教的,他们都自己读。我们的重要老师,包括夏济安,都停留在19世纪。我猜夏济安心目中的好作家不包括艾略特。

单:有没有包括海明威和福克纳(William Faulkner, 1897-1962)?

李:不见得。我猜他心目中的好作家恐怕是詹姆斯(Henry James, 1843-1916)或康拉德(Joseph Conrad, 1857-1924)那些人,当然没有人求证,我也不知道有没有人研究这个。因为夏老师在上海受的是那种英文教育,后来又去北京大学。夏济安老师没有接受过新批评的训练,他弟弟夏志清先生则是耶鲁的新批评科班出身。回想起来,我们那些人不知道为什么一进去就挖到一些东西,像我大一进去,每个人都在讲艾略特,也许夏济安老师看过艾略特,否则刘绍铭为什么会写长文讨论他的〈传统与个人才具〉(“Tradition and the Individual Talent”)。……所以我觉得民国时代是一个学术多元的国际时代。这个遗产一部分进到台湾,生根之后才有现代文学,是一个间接的遗产,但中国大陆因为文革全部断掉了。……
回想起来,我的文学细胞是不自觉地在大学那4年生长出来的。虽然我想当外交官,但对我影响最深的就是几位老师、几位好同学、好朋友,他们都在做自己喜欢的事,非常专注于文学。白先勇提议要办杂志,并且自己拿钱出来。王文兴从大学一年级就知道自己要念什么书、要做什么,所以彼此一拍即合。

注1:台静农与鲁迅关系密切,在鲁迅影响下与同好成立未名社,为五四时代最重要的文学社团之一,编有《关于鲁迅及其他着作》,鲁迅很欣赏他的小说。

(南洋文艺,28/10/2014)

2014年10月23日星期四

福尔摩莎与马来半岛之间 那道弧线

林清福
林清福选择处理“乡土小说”这个课题,我猜和他留台那些年,乡土文学论战余波荡漾,中坜事件与美丽岛事件发生,颇有关系。
张锦忠【文学观点】

在这么多年以后重遇林清福,我们早已不再是年华惨绿的文青了。但是在40多年以前,在1970年代初,在马来半岛的东城关丹,一座有海岸的城市,20岁以前的我,还在以诗与散文抒发少年愁怀,耽迷在文字建构的感情世界里,借以逃避或对抗五一三历史创伤与新经济政策之后的真实世界。

写着写着,有一些强说愁的诗文在杂志与副刊发表了。那些追觅寂寞、孤独、忧伤的文字,仿佛幽昧的星光,在无边的暗夜穹苍证明自己虚无的存在。一日,收到一位叫林年绿的文友的来信,书写于是不那么孤寂了。

彼时我己经要离开那座东海岸的城市了。后来,在一个阳光亮丽的清晨,我搭上往西海岸的巴士,横跨高低弯曲的山路,经过而连突、文冬,到吉隆坡当游子去了。

在烈日火辣的吉隆坡,在一个周末午后,我走过指天街的天桥,去找那位叫林年绿的文友。


他稍早时已从古城马六甲到都门谋生,在坡底的《今日快报》上班。事易时移,我已经不记得那日之后我们的交往情形,只记得不久他就到台湾去了;他赴台之前我们相约台北见。


那些年,台湾是我们的“文学台湾”。


1970年代以来的台湾文学生产造就了一个华文文学的小盛唐,出版社林立,远景、远行、洪范、尔雅、九歌、联经、纯文学、时报、大地、四季、香草山、枫城、德馨室、大业、普天、晨钟、巨人、源成……,这些出版社纷纷推出好书,传说中的《现代文学》复刊了,《中外文学》、《幼狮文艺》、《中华文艺》、《雄狮美术》等文艺杂志佳作连连,现代诗后浪来了,乡土文学论战吵得热闹滚滚,《中国时报》与《联合报》两大报副刊日日精彩,文学奖更是惊动文林的大事。


台北自然成为文青心目中的“文学长安”。林年绿赴台之后,寄了好几期《现代文学》给我;白先勇的《孽子》我读的是《现代文学》上的连载版。


等到我们在台北重逢,已是1981年初春的事了。那时他已是台湾师范大学国文系的三年级学生林清福,再也不叫林年绿了。那年我终于离开工作了5年的吉隆坡,离开马来西亚,到台北准备参加大专联考,住在兴隆路一段宪光公寓附近一条窄窄的巷子,读书,写作。林清福常在课余来找我,有时我们一块去找赖瑞和、张贵兴或李有成吃饭聊天。


那年秋天,我进入师大英语系,住在师大路那栋灰灰的男生宿舍。彼时林清福已升大四,准备毕业了,校外活动颇多,有时我也跟他一起到会址在公馆的大马同学总会走动,后来还当了那一届的文宣干部。初秋我搬进宿舍时,他借我唐君毅的《人生之体验》、《覃子豪全集》等书。


那些书一直摆在书架,我没事常翻阅,直到隔年夏天他离校时才物归原主。唐君毅历经战乱民国,静夜深思,有所领悟,《人生之体验》乃其顶峰经验心得,颇能启示我辈生命的智慧。


在后来的时光,他毕业返马。若干年后,1985年夏天,我毕业回马。隔年,在那个经济消条、党争激烈、社会动荡的年代,我又悄悄地离开马来西亚。此后经年,我已从留学台湾到流寓福尔摩莎南方的边城了。故乡,故乡。在港都听着女歌者召唤般吟唱着,家国已是那场落在远方的秋雨了。


80年代末还是90年代初,某日,收到林清福来信,说要赴长堤彼岸的新加坡国立大学中文系念硕士班,将以“马华乡土小说”为论文研究对象。


林清福选择处理“乡土小说”这个课题,我猜和他留台那些年,乡土文学论战余波荡漾,中坜事件与美丽岛事件发生,颇有关系。乡土文学论战促发台湾文学关怀乡土与本土意识,也是身分认同与文化属性的问题。林清福论文所处理的年限从1970年到1989年,更是马来西亚史上的关键年代。


1970年为五一三惨案第二年,东姑下台,再隔一年,新经济政策实施、国家文化政策订定。


1989年,马共与马泰政府签署合艾和平协议,结束了马来西亚的冷战时代。之前,1987年,马哈迪政府展开“茅草行动”大肆逮捕异议人士,庞狄鸦豽(pontianak)再次肆虐横行。这个1957年独立的国家,其民主建国之路竟何其曲折坎坷。


彼时我常读的台湾小说家,例如黄春明、王祯和、七等生、陈映真、王文兴、施叔青、宋泽莱,他们无不以文字建构一座座乡村或市镇,以表现小人物的喜怒哀乐与七情六欲。“乡土文学”的“乡土”,当然不尽是发展建设生活步调相对于都会城市较为缓慢落后的乡镇村落。在那个台湾经济起飞的年代,城市多半是乡镇人口移动谋生的目的地,小说家说故事时,难免将之抽象化为人吃人与欲焰横流的场所(例如王拓的《台北‧台北》,因此再现风土人情生活的叙事空间,多半是摩登城市以外的地方。


同样是南方国度的“乡土文学”,林清福书中的“马华乡土小说”采样,例如宋子衡、商晚筠、潘雨桐、梁放、丁云、小黑、菊凡、雨川,他们小说中的社会底层人物,大多以园丘、笆场、小镇为生命挣扎的空间;他们笔下的读书人也多为“小市镇的知识分子”。城市则是“文明的无奈”。马华小说作者群中,尤其是宋子衡、菊凡、温祥英、陈政欣、游牧等棕榈社员,雨川与《痴女阿莲》时期的商晚筠,他们在1970、80年代的作品,乃马华乡土小说的佳篇,林清福舍以提倡现实主义自居的“老现们”,而以宋子衡等人为主要研究对象,可谓展现了一定的文学品味。


其实,台湾文学的乡土小说与马华文学的乡土小说之间存在一道台湾、婆罗洲、马来群岛之间的弧线(arc),足以建立一种马丁尼克理论家葛里桑(Edouard Glissant)所说的“关系诗学”。亚裔美国学者史书美(Shu-mei Shih)在论文〈比较之为关系〉(“Comparison as Relation”)中即以葛里桑的关系论述建构一个“园丘弧形”,诠释西印度群岛、美国南方、婆罗洲的比较关系模式,并描绘了巴翠霞‧鲍维尔(Patricia Powell)的《塔》(The Pagoda)、福克纳的南方小说及张贵兴的《猴杯》中园丘制度的历史余绪与彼此间的文本关系网络。台湾的乡土小说与马华乡土小说之间的关系正可在这样的脉络论述与比较。


后来有许多年没有林清福的音讯。福尔摩莎与马来半岛之间的弧线隐没在南中国海的水平线上。


已经是两年前的初冬了。岛屿北部的白天还是热烘烘的,失联多年的林清福到台湾来,约我见面,我约了李有成一块来叙旧。我们先在台大对面的联经书店碰面,然后到附近的意大利面店用餐。这么多年以后重遇林清福,他已经从学校退休,成为著名的男高音了。


写着这篇序的当下,时序进入中秋,海上生明月,高温炎热的南国港都已有点凉意了。


二〇一四.九.七.高雄


(南洋文艺,21/10/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