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2月12日星期一

画虎

/张永修

不像猫也不像犬
有斑痕似牢笼里的斑马
不躺在热烫的马路
靠在血肉模糊的胴体旁

让它发声
或可辨别身份和性向
情爱也是不讲道理的
欲望错中有错

原本就不是要画猫犬
要画的是内心
那只囚困着暧昧黄色
无法出声的凶猛

——
21/10/2022
《联合早报.文艺城》,2/12/2022

2022年9月18日星期日

马华文坛烧芭事件



张永修

1990年代的马来西亚华文文坛,相较于之前的十年,是热闹而轰动的。之所以热闹与轰动,源自于这十年当中发生了一系列的文学论争。这些论争环绕在几个重大事件,包括:马华文学的定位,经典缺席,选集、大系与文学史的关系,文学研究与道义,中国性与奶水论等。这些论争一个衔接一个,联系相扣,前后持续了整十年。一本收录这十年论争的著作,书名叫《辣味马华文学》,足以反映这些课题之呛。而引发论争的人物主要是几位留学台湾的大马学子,包括黄锦树、陈大为、林建国等;其中,当年仅二十余岁的黄锦树,同时参与了几乎全部的论争。传统的刀耕火种方式,在南洋称为“烧芭”,意在清除枯枝败叶,以利之后的播种耕作。黄锦树在马华文坛的“放火烧芭”,本意亦如此。只是这种欲借大破达致大立的方式,不为马华文坛保守分子认同,因此他被一些现实派作家蔑称为“烧芭佬”,而与此相关的系列论争,即被称为“烧芭事件”。

烧芭事件的序幕,得从黄锦树对“马华文学”的全称重新定义说起。1990年1月19日,黄锦树发表〈“马华文学”全称之商榷——初论马来西亚的“华人文学”与“华文文学” 〉(星洲日报【文艺春秋】) ,建议将“马华文学”的全称,由“马来西亚华文文学”修改为“马来西亚华人文学”。以他的说法,此举“蕴含着更深更广的文学史关怀,也针对着马来西亚社会仿佛无可逆转的多元分歧性格,企图在文学/文学史的领域里作一点基本的、也是必要的步伐调整。”他探讨当前的马来西亚华人的文学认知与马华文学史视野的问题,并且建议重修马华文学史。不过,鉴于约定俗成的看法,“马华文学”的定义已根深蒂固难以改变。而重修马华文学史的建议,亦有着对前辈文史工作者的挑战意味。

然而,真正引燃文坛大火的,还是1992年的“经典缺席”论。发表于该年5月28日的〈马华文学“经典缺席”〉,其实是对同月禤素莱〈开庭审讯〉一文的回应,该文提到日本学者在学术会议上公审马华文学 ,质疑 “马华文学” 用法的正确性,并质疑其马来西亚属性。黄锦树在回应中表示,马华作家仅仅是在做“拓荒”的工作,没有建树,其“现有的‘马华文学独特性’,究其实只是一个空集”。他指出,现有的文学史也是一部经典缺席的文学史,是“马华文学拓荒史”,而马华作家却在“自我经典化”,并沾沾自喜。面对着“草草种满了杂树的园子”,他说:“我们必须以前行代中一些阻碍进步的绊脚石为理论上清除的对象”。他以希腊神话盗火神祇自喻,引火烧芭,以便进行另一场“拓荒播种”工作。整修被视为荒废的马华文坛的作为,如野火熊熊烧到马华文坛现实主义的殿堂,让当年文学主流现实主义的作家们大怒,而群起反击。反应最激烈的,大概是陈雪风(夏梅)和好些化了一次性笔名的不详人士。夏梅指黄锦树蔑视马华文学,也是“对文学的外行”,还责问他“读过几本马华文学作品”,指他的言论“太狂妄”,给他的寄语是:“不了解与认识马华文学,就不配谈马华文学”。(〈禤素莱.黄锦树和马华文学〉,15/7/1992)。

“经典缺席”的风波尚未平息,1995年,陈大为在台湾编辑出版了一本《马华当代诗选(1990-1994)》,入选者18位,其中五字辈诗人仅两位,其余皆是6、7字辈的年轻诗人。这本号称“当代”的选集引起国内文学界对其代表性的争论,而后陈大为在《蕉风》471期发表一篇专门为国内读者而写的“内序”,以为自己的选稿标准作出解释。结果,他对1970年代以前的诗歌“大多是粗糙的呐喊”的看法,以及对一本在中国出版的马华文学选集《阳光。空气。雨水》所收录的174首诗中,“烂诗”与“非诗”占了90%”的强烈评语,却引发了国内文坛更激烈的反应,“马华文学视角和台湾口味”之争由此开端。许多现实主义作者指旅台学者喝台湾水吃台湾米,用“台湾口味”来评量马华文学,有失公平,而提出必须用“马华文学视角”来审视。黄锦树在这事件上亦参与一脚,他反问何为“马华文学视角”?是比较低的要求吗?还是仅接受来自中国学者讨好式的赞美,而排除一切来自旅台学者的负面批评呢?他坚持认为,“马华观点”如果要在理论上成立,其先决条件是“具马华独特性的文学作品要先产生出来,而且,要有相当的数量”。(〈马华文学的悲哀〉,18/12/1996)

1997年11月28日,黄锦树在吉隆坡 “马华文学国际研讨会” 上发表了题为〈马华现实主义的实践困境——从方北方的文论与马来亚三部曲论马华文学的独特性〉的文章,大力针砭方北方的“马来亚三部曲”(《树大根深》、《头家门下》、《花飘果堕》),同时对马华现实主义大力抨击,认为马华现实主义在实践上 “彻底的破产” 。黄锦树的挑战式言论,即引发现实主义者以不同笔名在各报言论版以杂文方式围攻。这些文章多不就论文的观点提出讨论,而采取人身攻击,指作者向讨论对象借资料后不懂 “敬老尊贤” ,不道德的将对方贬得一无是处、遣词用字偏激火爆态度傲慢、抢夺话语权并企图击垮敌对派系等等。黄锦树在同年12月15日写了一封信给方北方,说明这一次文学史事件,可以被问题化为“克服方北方”,是两代人之间的正式决裂,“不是因为私人恩怨,而是文学观点,及对文学生产所有的立场上的无法妥协。”他否定的是方北方作品中的文学性,“却高度肯定了它存在的意义”。对他来说,“克服方北方”是非常痛苦的。为什么要投入那么大的心力去从事痛苦的工作呢?他说:正由于“研究马华文学是我辈痛苦的道义”。“方北方事件”是一次写实主义与现代主义两个派系在美学上的斗争。

1997年的“马华文学国际研讨会” 上,黄锦树放了两把火,除了“马华现实主义的实践困境”,还有就是“断奶”问题。黄锦树提到马华作家作品要有自己的特色,不能长期“喝中国奶水”,成长需要“断奶”,会上即席引起中国学者江枫反驳。林建国说,此项争执,“表面上事关写作养分汲取上的国别认同,内里却藏有学术阴谋。”指大中国主义者在搞统战,“利用文学不许‘断奶’的课题要大家整队,意识形态上向中华帝国靠拢”。(〈马华文学断奶的理由〉,1/3/1998)陈雪风却指“断奶”的主张,是为了将来的“ ‘台独’的诉求”铺路,“是有其政治目的的”。(〈访谈的补充与解释〉,15/3/1998)“断奶”引发的问题,不只是文化承传的问题,而是中国与台湾的“影响力”在马华文坛较劲。

黄锦树在点评林幸谦的诗作提到“中国性”的问题,探讨中国对马华作家的影响。他说:“身为华人,无可否认的我们都必须不断的反省华裔集体的文化属性及存在情境;华文书写者甚至每一度进行书写都是一次有意识或无意识的征战——与‘中国’的战争。” (〈中国性,或存在的历史具体性?〉,26/9/1995)他劝诫马华作家,必须走出中国影响,树立自己的独特性,别“仅仅在别人的同情里赢得自尊”。(〈马华文学的悲哀〉,18/12/1996)

“马华文学国际研讨会”过后,黄锦树1998年写了〈烧芭余话〉,记录当年“马华文学国际研讨会”现场发生的事故,文章充满火气。之后将〈草草〉和〈马华文学的悲哀〉 ,还有〈告别教条主义〉、〈也算流亡?〉及〈流亡、边缘与本土性〉等六篇文章一并归为 “烧芭余话”。据黄锦树2019年出版的《时差的赠礼》一书提到,这系列文章多年来都没有收进他自己的论文集。他说,“大概我自己也很想把他们忘了”。

黄锦树是个争议对象,是马华文坛烧芭的“纵火者”,不过他也是“播种者”。他“企图从域外盗来他乡之火,以照明故乡的黑暗”。希望马华文学在世界文学的大潮中,凭真本事而让世界看到马华文学。烧芭事隔二十年,马华文学已经脱离 “草草种满了杂树的园子”的“拓荒时期”,出现了新的景观。

延申阅读:

张永修、张光达、林春美主编《辣味马华文学》(吉隆坡:雪兰莪中华大会堂、马来西亚留台校友会联合总会,2002)。

黄锦树著《马华文学与中国性》(增订版)(台北:麦田,2012)。

黄锦树著《时差的赠礼》(台北:麦田,2019)。

收录于张锦忠、黄锦树、高嘉谦主编《马华文学与文化读本》(台北:时报,2022)

2022年9月5日星期一

我所认识的作家锺情(下)



最近,上海、香港和台湾三地都先后出版了锺情的著作。什么时候才轮到本地——蜜蜂出版社呢?据说,锺情每个月手上有这三地的报章和杂志二十多个专栏稿约,包括一个是每天见报的五百字专栏和两个言情连载小说。锺情写稿速度奇快,只是她有太多稿要写,她不得已厚此薄彼,第一时间就是先处理海外的稿约,本地的就押到最后。秦守成心里着急,若锺情的新书不说定出版日期和内容,其出版将遥遥无期。得想想办法啊,总不能像汪洋漂流那样痴等轮船经过。

不久前联邦的《大汉日报》给锺情开了一个日记专栏,该报看来非常重视这位著名作家,还专程特约本地的名摄影师为锺情拍照,不同造型的照片放得大大,随日记每天见报,文章则是身边琐事,读者反应却出奇良好。《大汉日报》随后给锺情作一个整版的专访,宣称自从刊登锺情的日记专栏,每天接到数百封读者写给锺情的信件,以及和想与锺情通话的读者来电,说明锺情的文章深获读者喜爱,报份也有明显增长。这期间,敌对报《半岛日报》则以特大的锺情半身照版头作为号召,设立了“锺情爱情信箱”的专页,专为读者解答感情问题,其回答文字的灵巧和解惑的绝招,博得坊间一片叫好。这种种所谓的“锺情现象”造成的轰动,带动她的著作的销售量,每一间书店都把锺情的著作放在最当眼的地方。锺情的日记如此受欢迎,给了秦守成一个点子:出版锺情少女时期的日记!锺情少年成名,她当年的日记应该有看头。

“我中学的日记是还未开发的森林处女地,奇怪怎么没有人想过出版,你倒机灵。”

“您是天才作家,十五岁成名,文章出色,人又长得明艳照人,爱慕者众多。有报道说您每天都收到礼物和约会邀约,常常要为选择不知赴谁的约,拒绝哪位对象而烦恼。”

“那时开始了我的初恋,确切的说法是三角恋。”

“这个很重要。听说,影星谢贤是您的好朋友。”

“没错,我们是好朋友,不过他不是我的同学。当时他还没出现。”

“哦,谁是幸运儿?”

“到目前为止,这还是秘密。”

“也好。有秘密的日记,肯定畅销。”

“不过,内容我要过滤。”

“那当然,您就加紧处理吧。”

XX

又过了一个星期,秦守成问锺情书稿进展。

“前几天下大雨,我屋顶漏水,把日记都打湿了,钢笔字迹全糊作一团,书页也都粘粘一起。你看——”书房一片狼藉,露台晾满了书籍。这只能怪上天弄人了。

“我看这书是出不成了。”锺情心情不好,却不忘化装美容,身上穿的还是旗袍,好像这样的装扮才能显示她的上海身分。她搂着萧邦,萧邦好像懂事,乖乖的坐在主人怀里,不过头还是不安分的摆动,不时眨着大眼睛。

“这样不成,书今年年终学校假期之前必须出版,那是卖书旺季。您的书是我们出版社重头书。”

“我能怎么办?你要我自杀吗?”

“千万千万不能,别做傻事我的大小姐。”即使知道是戏言,秦守成身体也冷了半截。

“日记是出不了了,我把它写成小说吧。”

“日记体小说如何?”

“也只能这样了。”

那边社长叶成荫却另有看法,认为名作家的日记,特别是有花边新闻的天才作家的少女日记,才更有卖点。

“不管如何,到时封面必须标明——‘日记’!读者要看真相,特别是名人的隐私。”

XX

锺情的书稿迟迟未交,社长叶成荫等得不耐烦了,直接打电话给锺情,想给压力,让她积极些。

“我的大作家,你这样是不行的——你再不交稿,我们的出版社要关门了!”

“社长——”对方做出委屈状,爹声爹气的说:“日记嘛,急不来。”

“我的大小姐,这次要出版的是当年你少女时期的日记,不是今时当下的日记!”锺情的玩笑时机不对,叶成荫如踢石头,满肚子怒火即刻爆发出来:“我无法一天天等你,你不是在写日报的连载小说——即使写连载,也得提前交稿,哪有你这般做法的?”

“社长,你知道我不只给你一个出版社写稿出书,我手上还有几本书的稿约,你再这样咄咄逼人,我可走投无路了。”锺情摆明她的书是抢手货,几个出版社都希望乘势追击,年尾前继续出版新书,图个满堂红,多方催促,锺情总是优先照顾海外市场。

“博你呀大冷!”叶成荫听不下去了,口出客家国骂,猛摔电话,震翻旁边的咖啡。

“秦守成!——你跟我搞定这个女人!”

XX

“就这些?”社长问的是续稿。

“其他的还在整理。”秦守成诚惶诚恐的回答。

“博你呀大冷!要整理到什么时候?”

“我会加紧催她。”

“你这主编做什么的?你要确保文稿运作顺畅,不能妨碍工作流程。”

他下了最后通牒,最迟下个月,他必须收齐书稿。

“是,社长。”走出社长房间,秦守成赶紧掏出手巾擦干满额大汗。

后来,锺情交来厚厚的文稿。秦守成以为中了万字票。

“还欠最后收尾的一章。”回答如万字票“中字不中镭”,秦守成有点空欢喜。不过,至少有进展。

“大概还有两万字。”最后一章若七月一日都无法了结,书肯定会错过卖书旺季。

社长叶成荫把秦守成叫进房间,说:“书出版之前,我不要听到她的声音也不要看到她的脸。你跟我准备丰厚点的礼篮,给她送去。记住——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你都要把最后的稿在截稿前弄到手。”这说法有点像是武侠小说里争夺武林秘籍的桥段,非常荒谬,但他必须是那个高手,一定要在截稿前把武林秘籍抢到手。

XX

星期一一早,秦守成按响锺情住所门铃。门一开,他就将行李箱推进门里。

“你这是什么意思?”锺情还穿着碎花长袖睡衣裤,发梢卷着发筒,像是刚被吵醒。萧邦则绕着客人的小腿,摇尾巴作欢迎状。

“社长说,从今天开始,我就在您府上上班,一直到锺情小姐的书稿完成为止。七月一日之前还没有收齐稿,我就永——远——不必上班了。锺情小姐,我真的没办法了,您务必帮我!我今天起就住进来,一直到您交稿,我立马走人。”

锺情傻了眼。她万万没想到对方会来这一招。

“您也不必叫我带萧邦到楼下遛狗,我不会出门半步。晚上我睡客厅沙发,这个您绝对放心。”

“你在这里,我怎么写作?”

“您尽管在您的书房写作,我只占用您的客厅,绝不干扰。”

午餐晚餐,秦守成准备了面包和自带的瓶装开水,晚上也不更衣,就抱着沙发的小枕头,弓身而眠。

第二天的日报,本国要闻版有则耸动的头条新闻,标题这样写道:

杂志主编住进著名女作家闺房

还有一张占了四栏宽的照片,一名男士拖着行李站在门外,门口处露出女主人的半张脸,两人眼睛都被黑条子遮住。虽不具名,我国著名女作家屈指可数,再看脸型发型和身高体型,辨识率非常高,名字呼之欲出。

“秦守成你看看!”锺情把报纸摔倒秦守成脸上:“你坏了我的名声!”

秦守成看了报纸一眼,反应平静。他心里说:“这照片角度取得还不错。”

其实这是秦守成的安排。他事先通知了几位报社记者朋友,让他们先找好拍摄地点,从对面座组屋取镜。所以,新闻不止一家独有,而是岛上所有报社都有;隔天海外华文报也都转载了这则新闻,只因著名女作家之故。

“我正人君子的形象,被说成抛妻弃子,也被破坏贻尽了。” 他这软骨头,也耍起无赖。“没办法,您几时交稿,我几时搬离就是。”

“姓秦的,我杀了你!”

“您杀了我,于事无补,您还是赶紧写好您的小说吧。”

奥——呜——!锺情发出惨叫。她没有其他办法,惟有加紧完成拖欠的稿子。

XX

秦守成花了连续两个晚上,其实是从晚上十点到第二天凌晨五点,共十四个小时,写了一篇题为<我所认识的作家锺情>,依王编辑的邮址把稿电邮过去《大汉日报》,两天后收到回函:

尊敬的秦守成先生:

非常感谢您寄来有关名作家锺情的回忆文章,文章写得非常精彩,也已经排版,准备在下星期刊登。不料,因某种不可言说的原因,不得不抽起您的大作。我深感抱歉,希望您能见谅。末了

祝生活愉快

《大汉日报》<大汉山文艺>编者王璞穗敬上


——

《星洲日报. 文艺春秋》, 6/9/2022

https://www.sinchew.com.my/.../%e5%bc%a0%e6%b0%b8%e4%bf.../

我所认识的作家锺情(上)



秦守成在午睡,突然接到一通电话,说是联邦《大汉日报》文艺版编者打来的。

秦守成退休后,最初一两年,前同事不时还会招他去咖啡店喝茶聊天,后来出版社搬到百胜楼,路途远了,大家也各忙各的,渐渐的少了往来,到后来,连电话都少了,晚年生活终于趋于平静,书看累了,就在躺椅上眯下眼。今天,怎么会有陌生人找他,而且还是从对岸邻国打来的。

“秦先生,您好,很冒昧的打电话给您,想要告诉您关于名作家锺情的事,她昨晚不幸在吉隆坡逝世,本报文艺版将会制作锺情的悼念特辑。听说,当年锺情在新加坡时和您常有联系,希望您能写写过往的事情,作为纪念。”对方也不知叫什么名字,怪难记的,只知道姓王。怎么他会有我的电话?

“我是从史料家金钟声先生那里得到您的电话。金先生说锺情在新加坡的时期,曾经在蜜蜂出版社出版过一本单行本《早春日记》,您是当时的主编。”

“陈年旧事了。再看看吧。”秦守成眼睛干涩,脑袋还是昏沉沉,想打发掉算了。

“您千万要放在心里,我们留版位恭候您的大作。”过后还留下电话和电邮邮址。

××

锺情,一位亮眼的作家。刚出道时还绑着辫子念高中,她以稿海攻势抢滩多个报刊杂志,上海作家出版社破例为一个高中还未毕业的新人出版小说集,年纪不到二十,已经出书十余本,上海杂志《收获》主编巴金誉她为天才作家。

60年代末,锺情移居新加坡这新兴的国家,新加坡写作人协会筹委会闻讯,马上设欢迎茶会迎接她。当时除了写作人协会筹委会理事和数十名作家出席,联络所外挤满了书迷,都是来争睹这位穿起旗袍婀娜多姿的美女作家。同是理事的蜜蜂出版社社长叶成荫抓住机会,提出丰厚的待遇要替锺情出书,并开了一张志银五千新币的支票作为出书订金。锺情要在新加坡出版第一本著作的消息,第二天就成了报章重要新闻,新闻还刊登了叶成荫移交支票给锺情的照片。筹委会设欢迎茶会的新闻反而被压在下端,如同副文。

锺情出书的细节,当天没来得及谈,这事就成了主编秦守成的任务。为了每星期一的会务报告 ,秦守成必须在之前致电锺情,询问书内容和出版详情,以便会上有所交代。

“小秦啊,明天十点有空吗?你过来帮帮我,我买了一些花草。”

“有空有空。”跟进了两个星期,都还不知道锺情计划写什么。电话里锺情不愿多谈,秦守成只能亲自出马,以为近距离接触,或者可以增进编者与作者的关系。

秦守成九点半就到了裕廊湖附近锺情住的公寓楼下。公寓楼高十层,是裕廊工业区早年最高的建筑。锺情的单位在最高那层楼,电梯口挂着牌子:维修中。慢步拾级上到锺家,锺情化好装,头发喷上原子网固定发型,穿上大花旗袍,像要赴宴,怀里抱着毛绒绒的北京狮子狗,说:“小秦,你来得正好,我的萧邦打翻了牛奶,帮我清理一下好吗?拖把在那边。”

这举手之劳,秦守成很快就完成任务,时间还早,他就顺手用拖把将浴室抹一遍,再过水将拖把清洗,用手拧干,置回原位。 十点多了,送花来的罗里在楼下响着喇叭。下车的只有司机一人。

“怎么只有你一个人?”锺情穿着高跟鞋一级级走下楼,已经满额香汗。

“你要几个人?”司机吃错药般,要找人打架了。“你住十楼?你怎么不早说?你另外找人去,我只是负责载送。”司机坐在路墩上,掏出“三个五”香烟,转过头抽起烟来。

“大哥你帮帮忙,我一个女人家,怎搬得动这些花草?”

“如果你住楼下我还可以帮忙。”

锺情拿出一张红色胡姬钞票塞到司机手中,柔声细气的说:“大哥你就帮我这个忙吧!”转头对随后下来,穿着整齐西装的秦守成说:“小秦,你也帮帮这位大哥。”这个时候,秦守成能说不吗?

司机把盆栽一个个搬到地上,大小不一,共计二十盆。大盆的包括散尾葵、龟背竹和柊叶,容器都是一人环抱大小的陶瓷花盆,一个人肯定没法扛上楼。其余的盆栽属中型,有富贵花、大丽花、绣球花、菊花、山苏、虎尾兰等,一人也只能双手提一盆。

秦守成事后也不知自己是如何有这个能耐,与司机两人把二十盆大大小小的盆栽搬上十楼的。从不运动的秦守成摊在沙发上,全身酸痛,消瘦的脸惨无人色。锺情开了一瓶红狮子标头的柑水,让秦守成缓缓气。

“我昨天写了一篇短文,问问你的社长,在你们周刊开个专栏如何?”狮子狗还抱在她怀里,张开口打了个哈欠,还眨眼,真讨人喜欢。

“这里是我从樟宜机场买的豆沙饼,你带回给孩子吃。你几个孩子了啊?”

那白纸包的圆筒豆沙饼,街头那间饼家不是有卖吗?人家拳拳盛意,带回家孩子可高兴了。

××

锺情在《蜜蜂周刊》的专栏,第一篇就是写她的花草。

那还是在上海的旧居。由于锺情的新书在香港出版,出版社请锺情到香港办一场作家签名会,锺情因此委托友人照顾她的“叶子”。由于每种植物所需的阳光和水分多寡不一,因此她都细心的在“叶子”旁各别置放卡片说明,比如早上七点阳光照进来时,“叶子”要搬出去晒太阳两个小时,阳光转强时就得把“叶子”归回凉爽原位;哪些“叶子”两天浇水一次,每次若干安士;哪些“叶子”三天浇水一次,每次几滴;哪些“叶子”每天都要大量的水,条条细节像极医生给病人的药方指示。露台小几上则放好一个厨房用的量杯、一个浇花用的花洒和一个喷水器,道具齐全,方便使用。

文章通篇提到 “叶子”,秦守成猜想,应该是指可以搬动的“盆栽”吧? “叶子”在这里想必不会有其他指涉,只是作者平日习惯叫法,若将“叶子”改为“盆栽”,全文可通,不会有歧义,因此便做了更动。若文章原文照登,社长一定丢回大版,骂人时肯定用他的母语——博你呀大冷(客家话,字面意思是:你发大冷),然后转波道对福建帮广播:汝困(睡觉)啊?汝目鸠(眼睛)黏思垫(邮票)啊?安尼吔杀辣(错误)看不到?——过后读者也一定不会放过,会写信义表愤填膺表示抗议,或热情而正义的打电话投诉,电话总是转到社长那里:编者怎么搞的,有错误不改,不良示范……。

专栏出街后,作者锺情一大早就在电话里大骂叶成荫,狠批社长不尊重作家,放纵编辑擅自改动她写的文字,并扬言杯葛《蜜蜂周刊》。结果秦守成马上被叫到社长房间(办公室)。当晚,社长买了一瓶红酒和一打黄玫瑰,让丧家犬般的秦守成提着,专程到锺情家陪不是,路上还特别强调说:“这是你惹的祸,钱你得付一半”。到了锺家楼下,电梯还没修好,又得拾级爬十楼。上得锺家,秦守成满身湿透,脑袋发冷,双耳隆隆作响,听不清双方的言语,只见锺情形态夸张如演舞台剧,叶成荫在一旁直点头称是。

“还不谢谢锺小姐大人大量?”叶成荫拉了拉一直呆坐一旁秦守成的袖子,秦守成才惊醒过来,忙接口说:“感谢锺小姐大人大量,感谢锺小姐大人大量。”

问题摆平了,下期重刊锺情的原稿,以及刊登锺情因编辑改动文字而做出的强烈回应。此文比原本专栏的篇幅多出整整两倍,以致必须抽掉一页的文稿。当期的文稿看来看去都必须刊用,别无选择下只能牺牲“社长的话”和他化名写的文稿。此后,秦守成对锺情的稿只字不改,即使有错字,都照登不误。比如她“即”“既”不分,老爱把“以及”写成“与及”,“戒”字写成“戎”,“巳”字代表了“己”和“已”,永远不知用何时用衣字旁的“複”,还是双人旁的“復”,或者襾字头的“覆”(今天她应该非常感激简体字的发明,一个“复”就扫除一切不确定的烦恼)。更严重的问题是漏字,漏了一个“不”字,意思完全相反,文章见报后又来兴师问罪。因此作者的原稿,都必须保存至少一年,以便随时呈堂作证。

XX

截稿时间,是编辑与作者都非常重视的警戒线。谁迟,谁中招。哪个部门哪个关卡过了截稿时间,当事人被记过;作者迟了,直接影响生产进度,罪不可恕,稿约即刻终止,自断财路。因此,截稿时间前一两天,本地作者都是亲自上门交稿,从不依靠邮差(其实新加坡不大,再远半天也能从兀兰来到芽笼)。作者到来,如果没会议,总会先跟社长打个招呼,然后找主编,到食堂(它的海南咖啡特好,一定要点一杯)聊上一两个小时。有时作者一个刚走,另一个又接踵上门;有时几位不约而同遇到,便成了文人聚会,宾主同欢,关系良好。截稿日其实最忙,此时的来稿,编者通常来不及看,就将文稿交给杂役发到排版部,先让捡字员捡铅字组稿。读者不要惊讶,不要以为以写字为生的写作人,字体一定好看。有些作者字不成形,像鸡爪过沙地,笔划胡乱,多一点,少一划,框内细节一团糟,以致捡字员看不懂,于是就以四方黑印取代,让编者过后填充。这些鬼画符的文字稿有个用处,就是作为招考(编辑、校对、捡字员)新人时的考题。作家的字认不得,就难吃这口饭。

截稿时间碰到锺情,情况就起了变化。她在截稿当天打电话给社长撒娇说头痛写不来,社长就好言好语的劝说:“帮帮忙我的大小姐,你的专栏很多人看的,总不能开天窗。你吃两颗班那多休息一会儿,以你的才华与速度,写专栏短文对你来说如吃花生,我们再给你一点时间,一个小时后,我派守成到你府上跟你拿稿。锺小姐我等你的稿喔,拜托拜托!”

已经是下班时间了,秦守成硬着头皮去锺家。下班繁忙时段塞车塞到锺家,已比原定的时间多了一个小时,锺情的稿还没写。 “小秦,你在这里等也没用,我还没写好。不如你带萧邦到楼下公园走走,一个小时后我肯定交稿。”

回到出版社,捡字员因锺情之故而加班,其他生产线的下流作业也一并受影响。下班时间一到,社长准时放工,最后看版签大样的责任就留给秦守成。这一天,秦守成回到家,孩子与妻子都睡了。

锺情专栏稿迟到现象,每个星期重复发生。叶成荫要出锺情的书,不得不对这大小姐逆来顺受。

XX

(上)

星洲日报.文艺春秋,2/9/2022

https://www.sinchew.com.my/?p=4055266

2022年5月17日星期二

穷困——旅巴厘岛有感



/张永修

“Susah Hidup Miskin”

他们把经历铭刻在喘着粗气的罗里横额上互相提醒

穷困如负重登山,路再难行也得撑着沉沉的步伐

没钱令人抬不起头

能卖的,力也好笑也好

目的只要生活好过一点点

晚来命好



越洋偷渡,打劫犯贱,因为困苦

因为困苦,不会分辨日夜是非

印尼盾万万买不到几声饱呃

唉,这样的日子

注:Susah Hidup Miskin,印度尼西亚语,意为“贫穷的日子好难过”。

《联合早报.文艺城》,18/5/2022

寻找桑田田(下)



/张永修

甄大白找到资料馆地址,作了预约,缴付不便宜的入馆使用费,其画眼线的年轻职员领着甄大白到聂文西办公室,门外竟然也有四名画眼线的小鲜肉男接待。聂文西热情迎迓,双手紧握拜访者,身体贴到胸口,结结实实的把甄大白抱了一下。刚坐下酸枝椅,就有美男送上上好龙井,然后被安排与馆长在招牌下合影。

“这里景色优美,拜访者都喜欢在我们这里拍照留念。” 聂文西软绵绵的说着台湾腔:“我安排了专业摄影师先给您拍照。半小时后我们在会客室见。”拍过照片,摄影师说,与“聂馆长”的合照会印在瓷碟上送给拜访者存念,摄影师拍的其他照片,每张收费二十令吉,选软件可烧成CD光盘,附送记忆棒,或选犹如婚纱专辑的相册硬件也不错,方便放在客厅随时翻阅。摄影师还说,摄影版权归“爱极乐男极圈人文资料馆”,任何人士都能当资料购买,肖像主人获十巴仙版权税。甄大白暗暗叫苦,自己的影像无端端成了他人商品,想到这里他全身飙冷汗。“来来来,这里有冷冻龟苓膏,”软绵绵的华语像打广告:“龟苓膏滋阴补肾,清热解毒,来尝尝,免费的。”

走马看花的参观了资料馆,回到会客室,有关桑田田的资料已经摆放在长型的台面,包括桑田田出版的单行本、报章剪报卷宗,还有一架电脑供访客搜索馆藏资料。所谓馆藏资料,其实就是整合自各个网站的网络农场,原始来源包括:中国《新浪网》、台湾《联合报》、香港《东周刊》、新加坡国家图书馆,还有马来西亚报社、大学图书馆和私人部落格如“雨林小站”等,琳琅满目,却都是才女桑田田成名之后的资料。

“请问有没有更早的,比如一九五零年代或之前的资料?”

“您找这些资料有何用途?”

“研究。”

“您哪个单位?”

“出版社。”

“哦,很好,不过如果以后出书,您必须要在书中志明资料来源是‘爱极乐男极圈人文资料馆’。”

“您馆里的资料我都有,我曾经跟随文史家金钟声实习,他的资料很丰富。”

“不过您来到本馆,说明您曾经参考过本馆的资料,在情在理,您的书必须志明。”甄大白不想跟他纠缠,晾了底牌:“虽然您这里有潘雨桐鞠药茹等小说家的得奖合集《花样少年梦》,但我有您这里没有的资料,比如桑田田七十年代去台湾前在杂志《教与学》发表的小说<昨日的昨日>,怎能说到过您的资料馆就等于资料都来自您这里?而且我怀疑<花样少年梦>这小说,不是出自桑田田之手。”

“什么?”聂文西脸色转青。“您哪里的来的线索?”

“她母亲。”

“她母亲?” 聂文西要卖弄他掌握到的资讯:“她母亲胡玉兰不是过世了吗?”

“她母亲去世前写的传记刚好在我手上。”甄大白当然不会将余墨留的事告诉他。

“哦,可以借给我吗小甄?”他趋前在甄大白耳边呼了口香气,手指伸入甄大白低腰裤子露出的沟槽。甄大白吓了一跳,反身推开入侵者。

“我最近在网络上看到您的视频,大概是您的朋友放上去的。” 聂文西滑动手机,点开视频。当时他脸部痉挛,呼吸急促,模样恐怖。

“你好恐怖!”轮到甄大白脸色大变,断了脚筋般,全身乏力。

聂文西轻易把他推倒。那供客人的座椅样子古怪,有点像沙发的躺椅,坐面奇软,适合躺着看书或小睡,与整个房间的中国风设计极不协调。甄大白倒下去一时坐不起来,聂文西就如八爪鱼那样除去了障碍物。“不恐怖,这很正常。”他四两拨千斤抓住猎物紧咬不放。

那时甄大白跟室友一同网上看电影,看到激情处,室友开始摸索,他既害怕又兴奋,欲拒还迎,几次风流,室友用手机录下视频而不觉(或发觉而没坚决阻止),留下把柄。不久室友被派到新加坡公司上班,彼此从此断了联系,不料视频竟在网络上流传。同样的情节此刻重来。在挣扎间,甄大白中箭般闷喊了声,聂文西也不闪避,悠悠然除下颈上的丝巾,拭去唇边秽物,熟练地从抽屉拿出保鲜袋,置入丝巾,封存起来,再掩回抽屉。

“旁边有厕所。”他坐回自己的椅子,梳理起他的长发,再抽出一条新的丝巾绕在颈上,喷了浓烈的香水。

“顺便让您知道,您预约时填的资料都会收录在本馆的档案里,有相关的资料也会一并归纳整合,包括刚才您看到的视频。您要告发我吗?您要叫我手下拍照作证吗?其实我们室内装有闭路电视摄像机,如果,您让我分享桑田田的资料,我随时可以解除您的顾虑,三个月内资料保证不对外公开。”

甄大白不信有鬼,这回青天白日遇到了聂小倩。

***

2015年某月,古梅香意外的收到桑金鑫从泰国寄到出版社的包裹,里头有封写给古梅香的信,问候之余,道明本身近况,说他年事已高,已结束事业退休赋闲多时,妻子胡玉兰已先他而去,女儿桑田田在1995年猝死后留下的未完遗稿,保留了二十年,不知如何处置,现将遗稿委托古梅香全权处理。并透露自己将终老清迈,后会无期,多加保重。

桑田田的遗稿,兜兜转转,最后堆在甄大白的编辑桌上。

桑田田临终前写的稿,是自传体小说,开篇从她踏上台湾这块土地说起。

其实,才女桑田田在台湾念书的时候,已经知道另一个桑田田。

那天,她在图书馆搜索早年星马地区的杂志,无意间发现一个与她同名的作者,并且密集出现在上个世纪四十年代后期、五十年代初期。后来翻查上海、香港和台湾出版的杂志,这名字也零星出现过。让她感到惊讶的是,细读有关作家的文章,行文语气和遣词用字,竟然熟悉亲切,如同出自她自己的手笔。她冥冥中感觉那是她生母写的文章。她开始打印出所有有关文章,并罗列成表。

入读中学时,她意识到,只有选择住在学校宿舍,便可以离家,离开他的父亲和二妈,便坚持报读有宿舍的独立中学。从那个时候开始,她坚持用桑田田这所谓的学名,而不用原名桑婉馨。甜甜,田田,那是她母亲叫她的名字。甜甜,田田,从味觉到视觉,她母亲的形象逐渐清晰,也逐渐模糊。毕竟,生母离开她太久了。

《皇冠》出版社社长平鑫涛看到桑田田从当地木栅寄来的稿件,以为是五十年代的作者桑田田已经移居台湾,重新给《皇冠》写稿,便热情的写信约见面。见面之后发现作者另有其人,是一位有甜甜笑容的年轻女孩,才引出原名余墨留,桑田田生母的名字。桑田田通过平鑫涛的关系,最终联系上余墨留。甜甜,田田。从味觉到视觉,她母亲的形象逐渐清晰,并且有了听觉,电话线上传来母亲从美国唤她的名字…… 。

小说没有写完。

结局如何,已经不重要了。甄大白终于找到桑田田,两个桑田田。

(全文完)

《星洲日报.文艺春秋》,13/5/2022

2022年5月8日星期日

寻找桑田田(中)



/张永修

“谁的丧礼?”古梅香奇怪之前没有听余墨留提起。

“一个亲人。”

“亲人?你大马还有亲人?”

余墨留不想多说,转了话题,说:“你看我给你带来什么?”

余墨留擅长花鸟工笔,这次特地以古梅香的名字入画,裱了卷轴送给古梅香。同时还给出版社带来她的传记,一叠厚厚的手稿。古梅香才记起,介绍了同来的编辑甄大白,说传记的出版工作将由甄大白负责。未来的日子,甄大白即要与传记日夜为伍。甄大白从大信封里抽出传记,竟然是手写字,宝蓝色钢笔字体,清秀端正,如古书抄写本,十分难得。有这样的说法,书法好的人排斥电脑打字,因为电脑字体没有性格和缺乏生命力。余墨留的一手好字因此保留下来。

此次从纽约到吉隆坡,余墨留只作短暂停留,次日就飞往北京。不过谁会知道,余墨留从此在空中蒸发,她乘坐的马航班机MH370 , 3月8日那天在印度洋离奇失踪,机上乘客227人及机组人员12人,下落永远成谜。

余墨留的自传,每一个章节都在右边打洞机打洞处,用绳线个别绑上蝴蝶结,方便取阅。前面几章,写上海童年,少年遇战乱,随父母移居新加坡,后来进入南洋大学。

第四章,写报馆编辑部的故事。当时少有女性在报社当编辑,外表气宇不凡的余墨留很快就引起广告经理桑金鑫注意,并开始对她展开热烈的追求。后来她开始用“桑田田”这个笔名写文章。

原来四五十年代用“桑田田”发表文章的人,是余墨留。

不过甄大白还是搞不清余墨留与后来的桑田田的关系。

余墨留提到用桑田田的笔名开始写作,之后却戛然而止,没有下文。接下来的章节页码,又是从编号一开始。接续的章节,没有重提桑田田。甄大白为了寻找有关桑田田的下文,一直追读传记,却像掉入深渊,没有着陆点般的恐慌。他暗自猜想,间中或有遗漏。甄大白事后想起,当时阅读第四章时,并没有绳线绑着。难道余留墨为了打发时间,在机上拿出自传重读,下机时匆忙间遗留在机上了?还是有其他原因?如今作者已逝,无从查询,叫天天不应。

古梅香或者知道一些内幕,甄大白猜想。他漏夜拨了电话给古梅香,他知道她是夜猫子,不会介意他深夜来电。果然,古梅香还没睡,正在练书法。

“余墨留曾用过桑田田的笔名,那是与桑金鑫交往之后的事。”古梅香证实了笔名之事。“余墨留婚后,有一个女儿,叫婉馨,不是桑田田。”

“桑婉馨是不是桑田田的原名?”

“当时我们还住在新加坡大巴窑,” 古梅香回忆起陈年旧事:“婉馨小的时候常随母亲到我们家,她笑得特别可爱,那时她妈妈叫她甜甜,甜蜜的甜。甜与田同音,有可能桑婉馨后来改了名。”

“从过去的作者介绍和得奖资料来看,桑田田不曾提过她另有名字。”

“余墨留与桑金鑫离异后,去了美国,把婉馨留在新加坡,由她父亲抚养。我不喜欢桑金鑫这个人,过后就没有再跟进婉馨的事了。”

“他们离异,是因为胡玉兰吧?”

“传记有提到吗?”

“还没看到。不过,我的疑问是:获得文化协会小说奖的<花样少年梦>,到底是出自旅台的桑田田,还是旅美的桑田田?” “哦,我记起来了。当年,得主桑田田没有出席颁奖礼。若是当年十九岁的桑田田,她应该还在台湾念书。不过,当时我也没有联想到余墨留,她离开我们太久了。”

“这谜如何解啊?”

年轻的桑田田,已经亡故,年长的桑田田,却从人间蒸发了。

***

为了桑田田,甄大白坐立难安,他在谷歌搜索桑田田,没有任何新发现,却被一个名为“爱极乐男极圈人文资料馆”的广告吸引,广告宣称它拥有马来西亚及新加坡最完整的名人资料库,举凡政治人物、社会贤达、绅士名流、作家学者、导演艺人,无不齐全。甄大白点入网站,键入“桑田田”,出现了本地报章常用的照片、作者生平,还有数笔与桑田田相关文章题目。点入其中条目,每一条目都同样出现一行小字:

请亲自前往查询,“爱极乐男极圈人文资料馆”别有洞天。

爱极乐,一个充满吃喝玩乐的地方,位于南北大道旁,可通古城马六甲。此资料馆前身为爱极乐民众图书馆,为当地一位富豪所创办,收藏战后马来(西)亚与新加坡两国的中文藏书近万册。书多为老教师、老文化人去世后家属所赠藏书,近四十年也添购本地出版刊物。后来富豪的义子接手,新人新作风,认为时代不同了,图书馆藏书少有人借阅,也无法牟利营生,因此将原本公开给民众借阅的图书馆改为收费的私人人文资料馆,大肆装修,并以“男极圈”这标新立异的名字命名,馆内职员清一色男性。开幕期间,八卦杂志、报刊,甚至电视台,受邀采访这位新馆主。毕竟这是少见的新兴行业,有其卖点。馆主也噱头十足,一头飘飘及腰长发,颈缠艳丽丝巾,脸蓄稀疏不齐胡须,名片上的姓名是聂文西。

“我们的馆主的名字,是祖父所取。其祖父来头不小,是清朝将领聂士成之后,从安徽合肥移居云南昆明,云南师范大学毕业,也是名作曲家聂耳的堂弟。” 画眼线的男公关说:“长孙取名文西,是向马来现代文学之父文西阿都拉致敬。文西阿都拉是1790年出生于马六甲的大文豪,也是新加坡开埠者莱佛士的马来文教师。我们馆主聂文西曾游学印尼、台湾和日本,精通马来文、爪夷文、日文、英文、华文五种语文和多种方言,是少有的语言天才。” 馆主身分显赫,却鲜于交际,行为低调。公关过后再三提醒采访者,提到资料馆时,必须用全名,即“爱极乐男极圈人文资料馆”,而不用简称。

“爱极乐男极圈人文资料馆” 占地宽广,经过打理改造,建筑红垣绿瓦,从前四周杂树野芭,如今翠竹垂柳黄菊荷花,有湖泊喷泉曲桥凉亭,瀑布流水鹅鸭,后山葳蕤峥嵘,十足江南风情,适合旅游打卡。如今的资料馆生财有道,打通旅游管道,每个周末,新加坡和中国旅客如过江之鲫。除了美景,资料馆同时出售人物资料,为客户提供服务,包括提供:专人主题摄影、人物追踪录影、形象打造包装、独家专访、专题特稿写作、人物传记写作、大学毕业论文代笔、广告翻译、紫微斗数命理推算、风水问卦、感情辅导,林林总总,并制作网络视频、DVD影音光碟、精装纸本书等媒介配套,适用于造势、宣传、广告、报道、纪念、竞选、解惑、自我提升等用途。

聂文西有脸书户口,却相当活跃,粉丝数千人,时间线上的照片都是馆主与不同的造访者在资料馆的合影,有年轻的政治明星,有人气鼎盛的电视主播,有呱噪的电台DJ,有网红时事评论员,有指点迷津的风水师,有壮志凌云的创业新秀,有俊美的空中少爷,有体坛运动猛将,有花踪文学奖的新晋作家……。“爱极乐男极圈人文资料馆”的社群应用软件Instagram和抖音,则有更多的造访者的个人摄影和影视,都有“爱极乐男极圈人文资料馆”水印字样斜斜划过整个画面,让人无法盗图;想要影像者,可向资料馆买到相关人物的写真本。

(中)

《星洲日报.文艺春秋》,10/5/2022

2022年5月7日星期六

寻找桑田田(上)



/张永修

甄大白大学本科时,曾到文学史家金钟声家实习,协助整理作家档案长达三个月。在实习期间,甄大白发现已故才女桑田田卷宗里有些资料被金钟声打了问号,甄大白问是什么意思。当时金钟声说,这些文章虽是以桑田田的笔名发表,但发表年份可疑,都是在桑田田出生之前,四五十年代的作品,想是另有作家同用此笔名,却不知其人是谁。

桑田田,本地独中毕业后就到台湾升学,大学期间已崭露头角,常在当地《联合报》、《中国时报》所办的文学奖中脱颖而出,小有名气,并在大学期间出版了个人小说集《甜甜事业》。回国后,桑田田在某独中教书。她人美,歌声好,拿起吉他就能弹奏西洋流行音乐,也能端庄的在钢琴键上演绎古典名曲。她跳芭蕾,参演戏剧,能编舞排戏,唱作俱佳,非常活跃。此外,诗歌散文小说剧本她都擅长,作品常发表于报章、杂志、电台和电视台,并获得文化协会颁发的文学奖,有才女美誉。其拥趸何素鸥、刘东等甚至多次在文章里提到,大马文坛,文章写得最好的前三名,都是桑田田。

金钟声有一页备注写道:父亲桑金鑫,务商。母亲胡玉兰,早年编女性杂志,用“胡姬”的笔名写小说。胡玉兰婚后与外界隔绝,80年代初与丈夫移居泰国。

“为什么胡玉兰婚后与外界隔绝?”

金钟声只是笑笑。他为人谨慎,从不说人是非,对于作家的任何传闻,总是笑而不答。金太太则另外一种性格,她为人热情,爱与人交流,喜欢分享经验。金太太得知甄大白在外租房,三餐都在外头解决,便叫他在金家用膳;两个正餐虽是家常便饭,早餐和下午茶时间,每次都有不同的糕点,三人同桌,如同家人。

“胡玉兰是我中学的同学。”金太太听到甄大白问起胡玉兰,拿着擦手布从厨房出来,擦着手说:“他当时名叫胡楠,是个男生。”什么?——甄大白叫了起来。真是太出人意表了。

“不要乱说。”金钟声轻声提醒太太。

“什么乱说?事实嘛。”金太太不理丈夫,拿出她一本早年的相册,翻出她与同学的合照。金钟声见状,起身踱到后院。 “这个,就是中学时期的胡楠。”

胡楠样子瘦小,形貌俊秀。旁边壮壮的男孩是袁木生,粗眉,国字脸。更旁边的就是原名苏梅英的金太太。两男一女,在强烈的阳光下皱着眉头,散发着青春气息。

胡楠与同班同学袁木生的亲密关系,全校皆知,是当地人茶余饭后的话题,当年没有报章渲染,风过无痕,久了就没这回事般。多年后胡楠用笔名“胡姬”写了一篇小说<木生>,以第一人称叙述与班上男同学木生的恋情,文笔细腻优美,故事荡气回肠,还有多处描述了人体的生理变化,引起文坛很大的反响。这个校园恋情故事,在今天看来稀松平常,不过在六十年代,中学生谈恋爱,绝对是不正确的不健康现象,因此受到很多批评。更有一篇评论——作者应该是认识胡姬的——指正胡姬身为男性,写的其实是男生爱恋男生的故事,非常不道德,更甚的是,作者竟化身女性,企图掩盖龌龊的畸恋,行为卑鄙,应该受到严厉的批判……. 。一篇小说引起文坛舆论,报章上的围攻事件让胡姬无法招架,报刊杂志却有了动作。杂志马上抽起胡姬的专栏,报章不异而同的不再采用胡姬所写的文章。胡姬因此不再写作,消声灭迹,行为低调。后来胡姬悄然离职,远赴英国留学,变性后改名胡玉兰 ,英文名就叫Orchid,以性感女性装扮回国,不与旧识往来,不提前尘往事,如同全新之人,出任时尚潮流杂志《摩登女人》主编,男人见过,为之倾倒,外出常有名流陪伴,后来与富商桑金鑫交往。桑金鑫与第一任妻离异后,和胡玉兰结婚。

“所以,桑田田不是胡玉兰的女儿?”

“是桑金鑫与前妻生的女儿。”

“他前妻是谁?”

“不认识,后来听说她去了美国。”

胡玉兰婚后,即辞《摩登女人》主编职,离开职场,搬到离闹市不远的山区独立洋房,请了景观建筑师打造一个面积广阔,非常漂亮的庭园花圃,过着隐居般的生活。她的一生大概就是把自己塑造成名贵而稀有的胡姬,招引蜂蝶,吸引买家,然后心甘情愿的只为主人一人开放异彩。

胡玉兰自小偏爱胡姬花,从花农父亲那里学会种植胡姬的技术,婚后窝居自家庭园,园艺事亲历亲为,养起近百种纯种和混种胡姬,包括蝴蝶兰、文心兰、石斛兰、万代兰、嘉德丽雅兰、钻喙兰等,还有稀有的热带高山品种。每天和丈夫一同早餐后,送丈夫出门,她就埋身在胡姬丛中,自得其乐。胡玉兰家里有佣人,家务她不必理,小孩桑田田则有保姆日夜看顾,不必她操心。她最写意的时光就是午后在院子里的玻璃屋,叹茶赏花看书作画,晚上等丈夫回来,享受浪漫晚餐和美好的夜晚。

“桑田田与家人关系疏离,” 金太太泡了一壶加了柠檬的红茶,搬出早上买的娘惹糕,红红绿绿的,看起来非常可口。“中学读寄宿学校,在台湾念大学回来,在独中教书,也没有跟家人住。后来她父亲在泰国发展业务,把郊区的屋子卖了,夫妇俩搬到泰国去,她也不搭理。”

金太太搬出玻璃柜子里的英式茶具,杯盘匙叉全套,细致精巧,稍微粗鲁就会捏碎摧毁。她继续故事:

“桑田田是剧场明星,导演麦哥对她关怀备至,两人很快的走在一起,不久之后同居。不过麦哥多情,有很多女朋友,两人因此经常争吵,最后分手。桑田田退出剧场,也离开独中,开始全职写作,继续为电台与电视台提供创作剧本,也在报章上写小说。某出版社出版了几本她的小说,什么书名,我一时想不起,要问问金先生。后来有一篇写印裔题材的小说,被笔名叫什么‘银针’的,对了,是‘寒魄银针’的作者评为人物形象刻画平板,内容肤浅造作,泼了她一盆冷水,让她感觉受到伤害,难过消沉多时。此后她不再给本地的刊物写小说,而转投外国,无心插柳,却在海外打响知名度。”

桑田田大学同学好友,新加坡作家赖文采写过一篇回忆文章,说起有一回她到吉隆坡开会,做客桑田田家,让她惊讶万分,桑田田家里极为简陋,客厅除了满桌子书稿,靠墙处堆满一箱箱饼干、快熟面、薯片等干粮和包装水。冰箱里有过期的面包、吃不完的比萨、剩余的炸鸡块,还有半打以上的罐装啤酒。桑田田为了赶稿,可以数星期足不出户,不眠不休,饿的时候就胡乱吃零食填肚子,文章告一段落时才去煮快熟面。住处所有窗帘从不拉开,赶稿时不知外面白天还是黑夜,累极倒地就睡,惊醒后再继续努力。有时,电召快餐,也是边吃边写,每次食物都无法吃完,剩余的就塞进冰箱,等下回饿时再微波弄热来吃。厨房绑着多包未丢的垃圾,发出腐臭,令赖文采打消留宿的念头。

“由于桑田田独居,她死的时候都没有人知道。一直到送挂号信的邮差按她家门铃,发现恶臭,才揭开死讯。”

“她怎么死的?”

“心脏病吧?就伏在书桌上,还压着未写完的小说。”

“哦!天妒英才啊!她死时正当盛年。”

“喝茶时间到,阿金!”金太太喊起来,对面的墙弹出回声。

***

2014年三月,旅居美国的作家余墨留要回中国省亲,中途先停留吉隆坡,特地约了同乡古梅香见面。古梅香是某出版社总编辑,当天带了编辑甄大白,在余墨留下榻的酒店餐厅,给这位老作家接风洗尘。

出生上海的老太太年过八十,高额细眉,眼神利落,梳洗后银发光滑服帖 ,长途飞行不见倦容。余墨留有过一段婚姻,离异后,把孩子的抚养权归丈夫,只身离开新加坡,移居美国纽约,以教导中文会话与买卖中国字画维生,在华人圈子里享有一定的知名度。其本人字画娟秀雅致,尤以画黑牡丹闻名,获得当时在耶鲁大学任教的中国教授张充和的赞赏,彼此时有往来,并常互赠字画。余墨留1950年代曾在位于新加坡罗敏申路角头那四层楼高的《南洋商报》当过编辑,也在当时的杂志写过一些上海美食、字画古玩的文章。古梅香则是当时资料室的主任。

余墨留这次与古梅香久别重逢,揽肩相拥,喜极而泣。她们像当年家庭聚会那样,咕咕哝哝尽用上海话叙旧,亲如姐妹。余墨留离开新加坡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过后古梅香移居吉隆坡,她们也就隔着太平洋,偶有书信往来,却没再见过面。余墨留说,原本1995年要到马来西亚一趟,不过最终无法成行,因为那年她患了乳癌,做着化疗,当时虚弱,不宜飞行,而无法出席一场在马来西亚的丧礼。

(上,待续)

https://www.sinchew.com.my/?p=3767406

2022年3月17日星期四

白梅愿景_下



/张永修

庵里老尼姑说,当年这小孩被遗弃在购物商场,被好心人送到尼姑庵里,老尼姑一见那小孩,眉心有颗观音痣,甚为欢喜,说这孩子有福气,是个菩萨,便收养下来,取名心喜。心喜奇瘦奇小,年纪十来岁了体积如三岁小孩,手腿弯曲,脊椎无力,无法直立和坐正,尽是躺着,眼睛和头部可转动,不能言语,感觉不适时会发出呜呜噪音,生活起居无法自理。重见孩子,无论如何,白梅都要带回身边。

老尼姑为心喜做最后一次的诵经祝福,告别时,没有宗教信仰的白梅,第一次向一个人跪拜,并叩了三个响头,心里充满感激。

XX

听说中国最好的医生集中在北京,高松为了给孩子治疗,向兄弟借了些钱,让白梅带心喜到北京寻医,但众多医生对心喜的康复不表乐观。

每当看过一个医生,白梅像耗尽全身气力,她背着孩子,步履蹒跚的走进旅舍附近的公园休息。公园里她发现有一组人早晚都在那里练一种气功,说练这种气功可以治病。她不知气功为何物,只道是武侠小说里骗人的花招。那气功师父也注意到这对母子,见小孩可怜,征得白梅同意,给孩子发功。只见师父伸展双掌,在离心喜额头一尺的距离静止不动约十分钟,心喜突然活跃起来,显得精神饱满,双眼炯炯,摇摆头颅咿咿哦哦的发声,白梅大喜,央求师父让她学习气功。师父说,这气功强调观想与意志力,配合四肢的运动和全身调气等招式,结合对未来的观想和信念,而形成气场,达致增强免疫力,克服病痛,控制坏细胞的增长,对癌症的治疗有很好的抑制和改善作用,在当地有很好的口碑。这气功或者对孩子有帮助,有时间不妨试试。此后,白梅背着孩子,每天都随着众学员跟着师父或师兄练功。休息时,白梅解开布兜,抹去心喜嘴边的唾液,或调整被寒风掀开的围巾,亲亲他的额头或喂以冲泡的奶粉,心喜会眨眼睛,脸露喜色。

数月之后,师父教白梅观想,以她观想的愿景鼓舞她,激发她的意志力,持续坚持,努力,专注,对未来要充满信心。她虚心学习,师父看到她的进步,不时点拨运功细节。又过数周,师父取出一些餐具,要她用意志力扭弯汤匙。——这可不是变魔术啊,她心里想。

“你试试看,就照师父交待的方法,专注,把意念提到眉心,形成焦点,再把它投向前方目标。”她尝试照做。一团火打从丹田升起,涌上心头,热气四散,然后一股冷流直冲眉心,脑际泛起涟漪,一阵强似一阵,眼前的汤匙突然变大缩小,再恢复原状时,把柄处旋即弯折。

“非常好,你做到了。”师父高兴这名海外学员有如此潜质。白梅自己都看傻了。

“再试一次。”师父拿起餐刀,餐刀转眼弯曲变形,如画家达利软哒哒的时钟。

这种体验,白梅前所未有。以往的教育与经验,让她只相信现实存在的实体事务,看不见的即不存在,没有的,假的。例如“鬼神”,没人见过,是人创造出来的迷信产物,孩童时期因无知而害怕,但经历上山的磨练和信仰理念的改变,她在森林里就不再害怕看不见的所谓“鬼神”。这次北京之旅,先是让她接触到看不到的“气功”,再体验到“超能力”,并以意志力弯曲铁枝,以无形对抗有形之物,让她重新认识“看不到的东西”,不表示并不存在。

师父说,只有坚强的意志力支撑,我们才能走到我们想要到的地方。

师父正式收白梅为弟子,再授予心法。白梅学成之后回国,在自己的园子里搭建一间木屋练功,夜夜如是,周围气场日增,外人无法感知,但她体会深刻。练功时孩子在躺椅上看着,感受气场,她希望孩子从中得益。开班收徒初期,学员三两人,癌患练功,情况获得改善,让人对这气功产生信心,口碑口耳相传,学员渐多。

此时杨桃陆续开花结果。

白梅心情好时,唱起年少时的歌《杨桃结满山岗》,当年的愿景,又再显现。

高松的杨桃园种出的杨桃特别好,又大又甜,收成的季节,夫妇俩忙着摘采果实,后来还雇佣起几名印度工人协助打理。初时只在园口、附近巴刹和夜市摆卖,后来批发商前来收购,卖到超市和新加坡,经济也大有改善。他们的开始有幸福美好的生活,白梅的愿景,终于实现!

XX

转眼二十多三十年过去了。一天他们收到一封官方信函,说明要收回这片面积十英亩的政府地,限他们十四天内迁离。这消息如同晴天霹雳,当年租借政府地没志明期限,只需每年缴付地契费用即可,数十年都如此。如今换了几届政府,新政府立意收回地契,转让发展商改种高回酬的顶级榴梿猫山王,以抢攻大需求量的中国市场。如今这些当年挥汗流血,开芭劈地,盖的房子种的果园,在一声令下,就得撒手放弃。那房子、果树是长在土地上,搬不走的,他们仅能忍痛撤离,不带走任何资产。

这半个月里,高松奔波于政府部门和反对党服务中心,寻求解决方案。凡事遇到官,情况总是胶着,不见进展。十四天后他们仍留守原处,推泥机和神手却来了,还有好些身穿深蓝制服的人。

在高松与政党议员跟负责人理论之际,神手却开向白梅练功的木屋,掀翻了木屋屋顶。白梅听闻嘈杂噪音,抱着心喜从主屋里慌忙出来,看到建筑遭受破坏,心酸难熬,热泪盈眶。但她无能为力,仅能“希望”时间静止,神手就此停住——刚有起念,神手就停在半空,不再动弹!

操纵神手的工人慌了,使劲的摆动驱动器,都毫无动静,以为冲撞了鬼神,口吐脏话驱邪,不果,慌忙跳下操控台,逃离现场。白梅没料到她的意念竟让她自然发功,止住了神手。此时推泥机已推倒园口档子,梁柱屋顶坍塌下来,压毁一箩筐一箩筐的杨桃,接着转头趋近他们的房子,白梅再度发功,推泥机旋即停止不前。也在同个时候,领头人发号施令,数十人电锯手,同步发动引擎,其声扎扎,震耳欲聋,如剑插心。

满山倒树的画面又映现,并坐实眼前——杨桃树一棵棵,一棵棵,倒下。

那种预见未来的景象一再应现,让白梅恐惧非常,她以一己之力无法阻止众多同时发生的恶行,挽救不了家园,改变不了这个世界,不禁悲从衷来。

突然,她听到不曾听闻的声音,天籁般美妙,细小,但清晰。她不确定,是她心里的想象,是幻听,还是真实的听到。她沉静下心情,准备再接收新一次音波。

——妈

是的,她回望她孩子,心喜眼晶晶的看着她,张开了口:

——妈

(全文完)



星洲日报.文艺春秋,18/3/2022

2022年3月15日星期二

白梅愿景_中



/张永修

晚餐时,大家分享到两块猴子肉和数条烤番薯,吃得尽兴。餐后大家分吃胭脂果,果子多到可任拿。白梅怕酸,仅吃一果。之后,白梅即将剩余的猴子肉拿去翻煮至熟烂,以便留作第二天的食物。白梅在火堆旁煽风顾火,不觉昏眩,直到手被炭火烫醒,才惊觉周围情况有异——红姐,还有其他队员都横陈歪倒,口吐白沫,身体发紫。她忙用探照灯发出求救讯号,在瞭望台执勤的高松赶至,发现众人皆气绝身亡,队长才叔则倒在椅子下,还有鼻息脉搏,中毒不深,便灌以泻药,助他呕吐,救起队长。事后检讨,猜想是胭脂果导致食物中毒,因为当时高松因需执勤,仅吃猴子肉就匆匆离去,没吃上胭脂果,而白梅怕酸,才叔因有胃病而浅尝即止,双双因此仅轻微中毒。

这个中毒事件,造成严重的破坏,仅三人存活,余者尽亡。

“之前我们吃过胭脂果都没事。”白梅心有余悸,回想山谷里的果树结满成熟的果子,连鸟兽都不吃,大概就是原因了。 “这些水果看似胭脂果,其实是另一种有毒的果子。” 高松递了一杯热水给白梅,在她耳畔说:“保住性命就好。”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才叔爱套俗语,有气无力的鼓舞士气。“以后还要靠我们三人齐心协力,黑夜尽头就是黎明。”

XX

组织之后陆续召集新人入伍,数年后队伍又逐渐壮大,潜伏在南部深山峻岭,以游击战方式与政府兵周旋。

队长才叔某日突然说要到都门一趟,指派高松与白梅随行。白梅善于文书电报密码,高松有组织动员魄力,且懂医疗急救,中毒事件之后,高、白二人获得才叔信任,成为他身边重要的左右手。

出到都门,才叔坐上接头人安排的车辆后,竟然毫无音讯,失了踪影,留下白梅与高松在临时居所焦急等候。次日天刚亮,门突然被撬开,二人惊觉冲出房间即被制服。原来他们此次出来的举动早已被监视,警方已经做足准备,都门之行让他们步入圈套。逮捕行动之迅速,如一场热带暴雨,猛烈粗暴,来若闪电,去若晨雾,不见痕迹。第二还是第三天有一则有关他们被捕的新闻,不过没有提到具体的姓名和身分,他们仅是无名的小卒仔。而队长才叔的消息,很久之后才被报道出来,那是整个组织被诱捕而宣告瓦解之后的重大新闻。他们要以武力推翻政权的努力,最后以失败告终。

XX

1989年年底,马共、大马政府与泰国政府三方签署和平协议,马共销毁武器,放弃斗争。新闻称,他们可以无条件的选择回马来西亚或泰国居留。一些人留在泰南和平村,一些选择回到大马。

高松与白梅的情况不同,他们是落入警网的失败者,没有谈判的本钱,没有选择余地,只能听命行事。

扣押数年,高松与白梅夫妇以改过自新方式获释。他俩获得免费借用十英亩的政府山地,为期五年,之后每年缴付地税若干,可继续使用山地。夫妇俩有了新生活,开始为自己的未来奋斗,披荆斩棘,开芭辟地,然后种下一棵棵杨桃苗。

在等待杨桃成长开花结果约五年的时间,主要工作是灌溉施肥打草捉虫,高松一人可以打理,白梅说有件重要的事需要她处理。

白梅出来后,开始想母亲,但母亲在她回来前两年,就不在了。

母亲长她二十余年,入山那年,壮年时期的母亲形如老妇,身形佝偻,头发灰白,常腰酸背痛,双手因常年泡水而皮肤泛白发胀兼脱皮,骂人的时候声音洪亮。

高松陪她到墓地献花,她俩的母女情缘就完尽了。白梅认为,人一旦死了,生命就完全结束,没有灵魂,没有来生。她也跟高松说好,谁先死都一样,死后火葬,不做法会,不立碑纪念,骨灰撒入大海,一了百了。

但有一个人让白梅放心不下,经常萦绕不去,那是她孩子。她深信孩子还活着,她感觉得到,她要去寻找。

她听说当年孩子是交给一个亲戚,该亲戚却否认收留过她的孩子。那么孩子交给谁呢?对方说我也不知道。人海茫茫,她只能到孤儿院、残障中心、基督教堂、佛寺等处寻访。她一区一区的找,一州一州的寻,走破了好几双鞋子。

一天早上,白梅在某城旅舍外看到转角路口有个残障小孩。赶过去时,却不见小孩。在寻觅中,她又看到小孩,在另一端路口,再赶过去,孩子的踪影又不见。如此反复出现的幻影引她走进一间尼姑庵。在那里,终于找到一个孩子。孩子面容姣好,七分像白梅,眉心正中有颗观音痣,就是他了!“这是我的孩子!”白梅泪水夺眶,叫了起来。

(中)

星洲日报.文艺春秋,15/3/2022

2022年3月9日星期三

白梅愿景_上

白梅愿景

/ 张永修

白梅后来发现,她自小就有预知未来的能力,只是当时不自觉,以为那仅仅是心中的幻想。

即使有如此能力,她始终改变不了结局,如看一部电影,散场后还要回到现实,收拾心情,收拾残局。

在一次次的经历之后,她沉静下来回忆,当时的情景,似曾相似,但不是发生在梦里,而就在此刻之前,或更早,早在年少、稚龄时期,曾经闪过她心里,一个个定格画面,或如录影的片段影像,由虚幻变成具体,真实的,存在于现实中。

譬如以下这个画面,就不时出现。她视这现象为愿景:

美丽的园林,园里果实累累,她与他,一个身影模糊的男人,她知道那是她未来的男人,在摘采丰收的果实,彼此幸福的笑着。

白梅相信,总会有一天,在某一年,这画面会真实的发生,成为现实的场景。

为了这个愿景,她愿意历经万难,奋力达致。

XX

红姐说,我们一定可以享有这样的幸福生活,只要有憧憬,有毅力,敢争取,敢奋斗,这样的生活一定到来。未来新生活必须自己去争取,并敢于割舍坏事物,推翻腐败的社会,才能拨旧立新,建立完全新的秩序,到时不止你我,而是我们大家,全部人,都能享有这样的幸福生活。

最后,白梅狠了心,决定离开母亲。

她母亲终日只知道工作。白梅小的时候,母亲背着她蹲在餐厅后巷清洗盘碗。再大一点时,就把她置入开口的木箱,泡一瓶炼奶,丢下几个破旧的玩具,说“妈妈工作了乖乖在家哦”,锁上木门,留一个空房子给她。她若哭,母亲就说:“你哭,妈妈下午就不回来。”临走前母亲会扭开收音机翡翠广播,那几乎每小时都播报的华语及四种方言的新闻,让屋子像住着不同人家。间中播放流行的时代曲——今天不回家,Ja ja jambo,左三年右三年,我等着你回来,我的心里只有你没有他,如果没有你日子怎么过,……来回不停的轮唱,连不识字的小孩都能朗朗上口哼唱几句。午后母亲抽空回来一趟,换一瓶清水,留一条小面包给她,又回去工作。一直到天转黑,屋里暗了,母亲才回到家,亮起煤油灯,准备她们的晚餐。由于饥饿,她总想爬出木箱帮忙母亲,抹桌子摆盘碗都好,以便早几分钟喂养肚子。她若嚷饿就会挨骂。“只有你一个人肚子饿呵?再吵就给你吃藤条!”还没上小学,母亲就教会她用火炭起火,她开始自己煮饭煎蛋弄快熟面,自己准备吃的,母亲就不必下午赶回来。

傍晚过后,天光变暗,屋里已漆黑一片,黑暗中白梅常看到血淋淋的头颅掉落门前,尸体横陈,满山树木一棵棵被砍倒的画面。当年家里没有电视,她也不曾进入戏院看过戏,不过这些影像却不时出现,成了她的童年阴影。

上小学一年级时,老师要同学谈谈他们的父亲。轮到白梅,白梅说她没有父亲,班上的虎娃跟老师报告,说白梅的父亲是被山老鼠杀死的。她瞪着虎娃,然后走到她旁边就一巴掌打过去,对方不示弱,拉扯她的头发,双方扭打起来,至老师的籐鞭打到身上她们方才停止动粗。

晚上问母亲,母亲想起结婚不到两年就离世的丈夫,心情还是翻覆难平。“做么问起你死人老爸?”


“同学说老爸是被山老鼠杀死的,是吗?”

“小孩不要问那么多。”母亲不懂如何回答,随意敷衍。

“什么是山老鼠?” 过了一阵子白梅又怯怯的问,母亲不耐烦的说:“就是山里的大老鼠。”山里的老鼠应该是很大只很凶猛的吧?不然怎么能杀得了人?她从小怕老鼠,家里老鼠猖獗,大白天都敢出来咬肥皂咬拖鞋。听到说父亲被老鼠杀害,她更担心不知哪一天老鼠会把母亲和她也杀了。鼠鸣吱吱,比鬼恐怖。鬼,不曾出现,而鼠就在屋里。

“你老爸就是多事,参了村长带头的政党,爱出风头,好管闲事,才死得那么惨。”白梅的父亲是本区某华基政党理事,常在村长身边转,与警方关系密切,被怀疑向警方通报消息而被杀害,头就丢到她家门口。那年白梅才几个月大。“我们不求富贵,有三餐温饱就好,”母亲不忘叮嘱她:“不要好管闲事,不要参什么政党,搞什么组织。”

白梅小学没念完就出来当童工,沿街叫卖咖喱角,后来给人帮佣,少女时期在工厂当生产线劳工,开始跟同事红姐一起上夜校,学习读写。她中文程度进步神速,可以读《红岩》、《欧阳海》、《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也可以我手写我口,文笔流畅,随笔常常贴上壁报栏。

红姐待她如姐妹,时刻给予关爱,是她母亲无法给与的。母亲对她虽有生养之恩,却没有很好的照顾她疼爱她。由于长期的不满,让白梅记起的多半是母亲的不好。母亲放工回家总没有好脾气,对她毫无耐心,动辄大声呼喝,骂她房子不收拾垃圾没倒外面晒的衣服没收;收音机声量太大天气那么凉还开风扇厕所没用到的灯亮着浪费电……。都是芝麻绿豆的小事情,但母亲唠唠叨叨没完没了的,让她感觉心烦难受。还记得上小学时,白梅的铅笔短到无法掌握了,要求母亲买,母亲也不仔细看就嚷着说:“不是还可以写吗?”跟母亲要钱缴学费,反被骂:“整天要钱要钱你以为我印钞票啊?”红姐说:“这不能怪你母亲,你母亲脾气不好是因为工作不如意,要用钱时钱不够用,这是穷人的悲哀。其实你母亲也是社会底层的被压迫者。我们得认清事实根源,谁造成我们穷困?谁是迫害者?我们真正的敌人是谁?”

白梅加入工会后,知道了工人也有工人的权利,并看清老板如何剥削工人,懂得了愤怒和发声,敢于争取应有的待遇,视母亲叮嘱她“不要多管闲事”的话为懦弱、自私的表现。过后她被指带头闹事影响工作而被工厂开除。工会给她声援,展开示威罢工行动。但于事无补,情势已不能扭转,被开除后她命运已经改变,她已经没有了工作,没有了收入,也没有了谈判的本钱。

“这个社会贫富悬殊,富人继续富有,穷人继续贫困,”红姐说:“我们必须做出改变,推翻这个腐败的社会,人民才能翻身,才能过着安定幸福的日子。”

她看到前方美丽的园林,园子果实累累。她唱着歌,摘采丰收的果实,笑得非常幸福。

“满山的树木绿苍苍,满树的杨桃闪金光,

双手齐把杨桃采哟,颗颗大又甜,勤劳的姑娘上山岗。”


红姐教唱这首郭永秀词曲的本地创作《杨桃结满山岗》,旋律优美动听,白梅非常喜欢。歌词描绘的情景正如一再显现她脑海里的愿景。红姐说,我们一定可以享有这样的幸福生活,只要有憧憬,有毅力,敢争取,敢奋斗,这样的美好生活一定到来。
后来,白梅留了一封信给母亲,跟红姐上了山。

满山的树木绿苍苍,前看不到尽头,后找不到回头路。莽莽丛林,不辨西东,枝叶茂密处不见天日,背着数十斤重的行装,只是跟着大队,一步一步的走,走,走,走。

“人生不会一直是无止境的幸苦,现在我们选择的路是先苦后甜。”红姐不断给她打气,“今天所有的辛苦劳累,都是为未来铺路,预备迎接新社会的幸福生活。”

即使夜再黑,白梅已经不再害怕,因为她心里有盏明灯。

她开始了在森林里的生活。

XX

队里有个粗壮的青年叫高松,一脸刚正,对新人特别照顾。第一眼白梅就喜欢上他。

她眼前又出现同样的愿景,在这个美丽的园林,园子果实累累,她与他,高松,在摘采丰收的果实,笑得非常幸福。 经过多年的相处,组织准了白梅与高松的结婚申请。

婚后不久白梅怀孕了。他们没有喜悦,因为孩子不能留在队里,必须送出山去。

白梅开始看到畸形的婴孩。

一个月一次的夫妻同房夜晚,他们都非常珍惜那段仅有他们二人的难得时光。他们在这单独而立,偏离营地的夫妻房里即紧紧拥抱,接吻,卸下军装,爱抚,然后激情造爱。就在摇晃间,白梅看到婴孩,那畸形婴孩。

“你想多了,就造成心理负担。担忧,使你尽想到不好的东西去。” 高松一再安抚她:“放开心怀,尽情享受我们的二人世界。”但白梅一想到孩子,就心虚,瘫痪在竹床上,暗自流泪。

孩子出世了,是个畸形婴儿,正是造爱时白梅看到的孩子,她不禁放声大哭。

孩子过后送下山,他们不知道以后会不会再看到他,也不知道孩子能不能存活。白梅最后一眼,要把孩子看个透。那孩子样子像她,眉心正中有颗观音痣,她永远不会忘记。

XX

这年遇到大饥荒。

连续数月干旱,又遇政府军不断包抄打击,他们边战边逃,多次转移,所带的积存食物都吃完了。他们已经多日没有固体食物入口,只能依靠之前派发给各人的糖或盐,混着溪水,一点一点的啜饮,以延续生命。大家分头觅食,平日常见的猴子野猪松鼠山鸡,都不见踪影,也遍寻不获可食用的野菜瓜果。队长才叔只好派两名队员下山到村里跟村民购买粮食。某次,一名队员因受不了饥饿的折磨,趁下山购粮之时,转投敌营,暴露了他们隐藏的地点。因此大队又匆忙转移阵地。

白梅从来没有如此长的日子挨饿,饿到两排锁骨深陷,容易疲累,身体软弱。一天,她走到筋疲力尽,靠着树干休息,迷糊中她眼前出现遍地红艳艳的野果幻影,旋即起身寻觅。走过一个高坡,就看到谷底有好几棵果树,树梢结满殷红野果。走下山谷,发现是胭脂果,大小如小种番茄,从前吃过,味道酸甜,吃了牙齿都染成红色。她大喜,采了一大箩筐。即使饥渴,她还是忍着不吃,只想带回队里与大伙共享。累极,又一阵晕眩,便坐在大石上休息,仅片刻,眼前突然出现队员横躺地面的画面,她心里焦急,怕有事发生,气急败坏的赶回营地。营地里却欢天喜地,因为有队员捕获一只猴子,当晚有猴肉大餐吃,还有能填饱肚子的番薯。

(上)

《星洲日报. 文艺春秋》11/3/2022

2022年2月13日星期日

我家乡的水

/张永修

我家乡的名字大概是从河来的,那条叫木阁的河。河分割两岸,一边属于柔佛州一边属于马六甲州。柔佛那边的村子叫木阁,马六甲这边的叫新邦木阁。新邦者,三岔路也。新邦木阁就从这个三岔路上搭建起来。其实街上就那四五十家店铺,其他分散在丛林四周的都是零星的马来高脚屋。我家就在三岔路旁,两间理发店中间的那间洋货店。两间理发店我都光顾,却比较喜欢叫王彬那间。

木阁河原本有一条木板桥接通两岸,后来改建柏油路石桥。建桥时父母们都警告孩子远离,说建桥的人会抓小孩,杀了把头放到桥墩下祭拜河神,桥才会稳固,不易倒塌。那时多顽皮的孩子都不敢野到河边去了。

上世纪六十年代,柔属的巴士还不能跨境到马六甲州,每小时一趟从东甲来的巴士就停在木阁桥边载客,新邦的人要走半英里的路过桥去。对年幼的我来说,当时的东甲是个繁荣的小城,有三家戏院,附近都有好吃的云吞面,每次看戏前都要去吃。还有,我妈每个月都会光顾那里的电发院。

那个年代,每一年我家乡都会淹水一次。水每次都是从对面那排店淹起。水从水田和胶园那里低洼的地方开始涨起,淹到对面家后面的芭地,再淹到店面,再溢过马路,泄到我们这里来。水淹高的时候,可看到鱼儿游过马路,蹦跳出水面。

水涨到我家,大概有椅子脚那么高。当对面开始淹水,父母就忙着将地上和橱柜底层的货物移到高处。我就在矮楼上避水。当时我们那里整排店的厕所都集中在户外,是传统蹲式马桶,也都被水淹了。一次淹水时,我肚子痛,忍不住了,妈妈抱我到椅子上,我反身抓住椅背,屁股朝外,就往水里解决。

再一次大水过后,厨房里留下一条被水冲来的黑蛇,邻居帮忙把蛇抓了,抬到三岔路口打死。我当时不怕,拿了棍子往蛇身上打去,血溅到我身上,才惊慌回家。

淹水其实与木阁河有关,因河道阻塞,排水系统不好,雨季多水,更难流通,就淹大水。后来河道挖深了,三岔路地下阴沟拓宽了,沟渠改道了,从此不再淹水。



11/5/2021

收录于《复始之地》,作协,2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