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诒旺
Tyger Tyger, burning bright,
In the forests of the night;
What immortal hand or eye,
Could frame thy fearful symmetry?
- William Blake, The Tyger (1794)
老虎美丽而危险。或者说,老虎的美丽和危险都是相对于寻虎遇虎者而言,老虎本身并无所谓美丽和危险——即便是有,老虎本身也是在美丽和危险中存亡?寻觅其中,老虎是虚无缥缈的有。超脱其外,老虎又是实实在在的无。浮沉于寻觅和超脱之间,“浮世绘”何尝不是“绘世虎”。这老虎,让我联想起电影《一代宗师》宫宝森带亲闺女逛堂子时的对白:“这天底下的事,你不看它就没了,看看也无妨。”而小说的虚构若是镜花水月,生存的实感就有如触电如披露:事后可以娓娓道来,事发当时却岂只看看而已。小说的虚构,正是其救赎的伦理,因为虚构是一个容纳和容许重组的空间。镜花水月,犹如镜虎水虎,如露亦如电:把小说这镜子这水露放在世间,让路过照见的老虎把自身美丽和危险的皮毛吓得耸立绽放:如花,如月,然后渐松渐缓渐恢复,发麻发颤如事后的泪和笑,皮毛服贴如谢贤或朝伟的发膏——寻虎,自也不妨是某种形式的伏虎,或伏虎的意图愿景的自我解构,解脱。
面对生命的老虎,永修写道:“朝露是她唯一的珍珠,需要加倍疼爱。”(〈沉香往事〉)因为爱的缘故,朝露比珍珠更为珍贵(朝露是孩子的名字也是本国华人的象征:一个由高龄产妇在异乡生下的私生特殊儿),那是主角刘沉香的情感意志在面对各种世俗价值的压迫和诅咒(包括国家政策、宗教律法、种族利益、家庭伦理,乃至优生学的高龄生产危机等)之下,所投射回去的蔑视、无视、超越,以及无惧于沉沦的无尽镜像。
转过身,永修又对另一头发难咆哮的老虎笑道:“您杀了我,于事无补,您还是赶紧写好您的小说吧。”(〈我所认识的作家钟情〉),那是主角打工人秦守成被夹在文化界职场霸凌和名利场虚伪权威两只老虎之间的另类舍身喂虎戏谑——不舍身,老虎们会想尽办法吃你占你便宜;舍了身豁出去了,就赌那饿虎能被感化似的乖乖就范,或干脆高品味地嫌弃不吃。
读这本《寻虎》,处处是刺点,有时扎眼,有时扎心,有时像睡针床(修行或受刑),有时戳中笑点,有时你就知道流泪无妨。你如果愿意感受学习(观察人生世俗),这本书就可以教你(提供各种变形的现实生活例子),但或许不是这本书在教,而是书里闪现和隐没的老虎,那美丽和那危险,在和阅读的你对望,或在不知何处的暗中看你(或压根无视!),有数但无穷,有释但无解,就像小说中一再预见未来一再怀抱wawasan又一再收拾残局的白梅:“突然,她听到并不曾听闻的声音”(〈白梅愿景〉),不知那救赎的解铃声是否也是再一次承受愿景的系铃声(当小说作为一种结绳记事)。
循此思路兜转回到本书同名小说〈寻虎〉审视:被梦中老虎吓醒的主角富贵为什么偏偏会在梦中寻找并遇见老虎?他在寻找的究竟是什么:是情欲之虎(富贵被同事们带到合艾看老虎秀Thai girl show)、生活之虎(从职场霸凌、同行竞争、技术转型到裁员失业)、权力机器之虎(永修以报馆被接管和安华被革职等事件使小说的时间有了历史之虎的足印)、寂寞之虎(富贵把为自己破除老处男之身的Thai girl白云认定为终身伙伴/虎伴),还是自己那受困已久的野性思维任意而行的自由之虎?小说给予富贵的救赎和解脱是让他找到失踪十年的白云:“他心里感觉踏实。他找到了朝思暮想的白云,知道她有了一个好归宿。他放心了。他不必再奔波往返清迈与吉隆坡了。”——仿佛由此为小说的主题点睛:富贵于我如白云。沉重的老虎化作轻盈的白云,飞天去也。然而富贵还活着,他在南下的火车读到安华革职的新闻,于是再次听见虎啸,被吓回现实,然后继续在每天睡醒后去到小说开头的咖啡馆,一坐就好几个小时,像一朵停云,如此度过又一个十年,终于被永修写成小说主角。
从“寻虎”联想起电影Life of Pi:那life延长读音就是“来虎/徕福”,那love用广东音来念,何尝不是老虎?寻虎,寻福,寻爱,虎虎相倚。谢谢永修为我们呈现这么一本好书。
23/11/2025 星洲日报《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