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1月21日星期四

圣地亚哥·男孩·利物浦

马盛辉【散文】

1.
不知道为什么,想到他,就想到海明威。有时觉得他是海明威,有时又觉得他是海明威笔下的圣地亚哥。(《老人与海》)也许只是因为在我似懂非懂的年岁里,海明威是他跟我提过的第一个作家。也是我所听过的第一个自杀的作家。也许他根本不知道海明威的自杀,以及圣地亚哥的绝望,对我的影响有多大。多久。

现在他是圣地亚哥。可是他没有船,也没有渔具。他只有一张帆布躺椅和一本《读者文摘》。妈以前常说,我没学到他的好的,就只学到他的懒散。对妈来说,是懒散。对他和我来说,是神圣的孤独。虽然他带着妈和我们三兄弟去海滩野餐,我还是会想象只有我和他。圣地亚哥和那个男孩。跟他谈棒球和谈非洲海滩上的狮子的男孩。现在我就坐在他旁边。我想跟他谈足球。谈利物浦。是他教会我看球的。在那个只有黑白电视的70年代。每年只有一场直播球赛:英足总杯决赛。每年的那天,他就会去买一盒肯德基回来,跟我们一起吃鸡肉看球。当年,吃肯德基简直是奢侈。他死后的好多年里,我们都没有吃到肯德基。对我来说,从此再也不觉得肯德基有什么好吃。而他死后的那10年,却是利物浦最辉煌的岁月。没有人要跟我谈利物浦。现在,我该跟他谈利物浦的什么呢?他知道的利物浦,是Keegan, Clemence, Neal, Heighway, McDermott等的年代。他当然不会像我这般如数家珍,更不会像我这般仇恨曼联到今天。那是一个各种评论数据都匮乏的年代。就是纯粹看球。也许他也知道利物浦已经在他死后的30年里走向没落了。男孩要跟死去的圣地亚哥谈些什么呢?谈那尾被鲨群啃得剩白骨的巨大马林鱼吗?也许那尾马林鱼就是利物浦。我想起他跟我描述二战的惨烈。史大林格勒、诺曼迪、中途岛……,当年妈一直在旁摇头说:“不要跟他讲太多,他会乱乱想的。”这么多年了,我还是在乱乱想。想我和他一起在帆布躺椅上,看着沙滩上的狮子……

2.
“我死去的这些年,你都在做些什么?”

还是33年前的那种语气。那种眼神。还是一样:他根本就知道,只是要听我怎么说。“没什么呵……就是读完书,工作……酱咯” 我的声音低得差点连自己也听不见。像小时候做错事时那样。他没有再说些什么。他拿出烟来抽。还是30多年前的那个一包才块二钱的Benson。我常走路去附近咖啡店帮他买的。有时他会给我块四钱。多两角让我自己买Hacks或者椰糖吃。

他点燃烟,斜斜地看我。我知道他知道的。知道我也步了他的后尘。记得当年电视上的球赛直播,都是烟草公司赞助的,每次我跟他说不要抽这么多烟了,老师说会中癌的,他就笑笑说:“没有烟,你们有球看么?”

像小时候那样,我每次看到他陷入沉思的样子,我也在一旁有样学样地沉思。

我知道他知道的。他3个孩子当中唯一喜欢画画和写作的。我知道他知道我这些年写的画的,烂的好的。我知道他知道这个当年不知天高地厚说要当农夫,要当兵的可怜孩子,后来当了一个庸俗卑微的老师。我知道他知道我终于看完了海明威的每一本小说。我知道他知道我很想再跟他去海滩野餐。

甚至像当年一样,妄想有一天,可以跟他一起去到遥远的利物浦,真正在伟大的安菲尔德球场看利物浦的比赛,真正听到安菲尔德全场吟唱那首队歌《你永远不会独行》。

你永远不会独行。你从来没有对我说过这句话。

他死去的这些年,我学会了孤独。那是他给我的最好的礼物。

(南洋文艺,19/1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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