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3月25日星期二

水中月

施慧敏【散文】

南院三年级的时候,郑良树老师暑假回马给我们上庄子和书法,一回大家央求他写字,Z要的是苏东坡的水调歌头,王菲已经唱得街头巷尾皆知: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

正是分别之际,3年来我和Z天天混在一起,课业悠闲,生活圈子狭窄,只好看书,看多了就煞有其事地写,写来写去不着天不着地愈写愈空洞,渐生乏味,在乏味中又循环地看书重覆写自己的肚脐眼,更加烦躁,想找个出口,不知怎地想到台湾去,可是没有双联或姐妹校关系又没有独中文凭,唯一的办法是申请侨大春季班,为此放弃仅剩一年的南京大学文凭,旁人都以为我们头壳坏掉了,我们单凭方刚之勇提起一口气往前冲,根本不知道真正的人生总是磨蹭,文学更是小火细焖的修练,只是在单调的青春中怀抱一个羞赧寒伧的梦罢了。

在侨大的半年,学习和生活作息一律军事化管理,哪都去不了,大家没事都是荷尔蒙发作的恋与不恋以及抢名额的竞争,充满了小家子气的小讨好小恶意。我很笃定会继续念中文系,Z一下想念哲学系一下又决定念外文系,很是心烦,念什么和写作都没关系,她却极看重,并在意以后要成为怎样的人,这一点缠绕的心思够她受的了,分发的时候我去了师大国文系,她去了高师英语系。

师大很小,大一住在女一舍五楼,床头贴窗,从窗口往下望,巷子人声叫卖声油锅爆响声静静地流过,浮着一层腻熟的烟火气,带着家常的热闹,我常在楼上看风景,没由来地多思多忧,不兴趣大学生热衷的社团和联谊,国文老师又常挑剔我的发音和简体字,就算尽力修正,乡音还是会在某个平上去入中泄了底,破声字更是让人无所遁形,到底是个异乡人,即便也得到许多友爱,亲近的时候还是自觉有点隔阂。

一学期过去,寒假回马过年,年还没过成却接到Z自沉爱河的消息。所有的故人都来探问:你是她最好的朋友,你一定知道她究竟是怎么了?我比谁都想知道她怎么了。回家前和她通的电话中,她说又想转系了,怎样都得等到下学期末她却等不了,在选择中转过来又转过去一直走不到要去的地方,连自己都不知道如何是好了吧,Z说不上具体的原因,说了我也不会明白,勉力谈了一会双方都索然停止,在人来人往的女舍楼梯间,我握着话筒有点惘然,竟到无话可说的地步了。

后来在医院见到Z,心有点痛有点怒,但不知是被什么被谁伤着了,只好咬牙带一点顽强和倔,像报复似的把日子过得更起劲,认真上课,勤跑各种演讲、研讨会、影展、美术展……师大台大一带书局处处,经常一待就是一个下午,许多新的名字和抽象的观念纷纷扑面而来,我拼命地看,想,汲取,是生命中的文艺复兴时期,援引古典,背诵诗词,热衷理论,即使受困于深奥的问诘一再见着自身的粗浅,却没有一丁点逼仄之感,我享受喧嚣的孤独,逐渐喜欢这一个万花筒般的城市。

大二上现代散文及习作,石晓枫老师解说杨牧林文月简媜诸人的文章,一字一句直直地撞过来,撞得我几乎听见内心的轰然巨响,初见文学的具象以及不断滋生和繁殖的意义,我有心虚有黯然有欣喜,怎么没人给我这样说过呢,我已在路上惶惑了多少时日,于是竭力摹拟刚学来的技巧,即便是表面的基本功,伎俩仍是骗不了人的稚劣,但整学期交上3篇作业之后我好像恍然明白了一点什么。班上写得好的是EN,阅读量和文字能力叫我既羡又妒,也正逢新闻台兴起,文青们写得风风火火,我潜水阅读,愈读愈自卑,人人养份充足像是枝叶错乱伸展的树,形成杂芜又庞大的绿;我却好不容易移植在阳光水份土壤一切外在条件俱足的地方,拼命地抽长以致有说不出来的怅然,才有点理解Z了,想用力偏偏使不上力,悬空的诗意让我们灰头土脸,对文学的无知和偏执又使我们受苦,旁人看我必和我期待中有落差,对他人失望的同时对自己更加绝望,Z如此敏感尖锐,难免有了随之而来的自毁。

不知道Z如蛾扑火的求美,是否影响我对创作微妙的心理,我不太去追究,又或者知识在情的触发中有着理的冷静,像是用针挑着神经微麻地清醒,又深谙许多缘故端底,能够一个字一个字找回隐形的秩序,使我忍不住向往如此的生命质地。我决定投考东华,有山有海有湖的美丽大学,它免掉我不耐的小学关卡,又有我自许的想像与思考并行的理想生活。

东华很大,很安静,人在里头走来走去显得小和单薄,走着走着,仿佛拥有一大片完整的时间空间,可以用力地思索,寻觅,或者寂寞。我常随黄玮霜一起上课,创作所里屡屡听闻谁谁谁得奖某某某出书,和他们相比我很飘忽,尤其课堂上怯怯回答的时候,但整体氛围极好,大家很热衷,认真也很自然地谈文学,和中文所大不相同,班上不知为啥事闹别扭,我不清楚来龙去脉,母病母丧请假回马没心力关心,后又累积太多太久说不来并且不愿意回想的种种,我病了,一场接一场病了两年,把生活搞得乱七八糟,身心俱疲,以致和同学们一直熟稔不起来,但即便是相亲的朋友往来也不黏腻,研究生似乎习惯昼伏夜出,出门只为了补给粮食,或一个人散了一段很长的步,没有非要找谁非要说话不可。

那时候我又写了,写得极少,在部落格抒发心情,或为了赚取零用投稿更生日报,有时候也应星洲的蔡兴隆之邀写短小文章。一次花莲某诗人偶然读了我的碎语,把我找去谈了一下午,慷慨相授,当时虽不懂却装懂了他的话,我感谢他人的善意,可写作这回事急不来,我也没有别人以为的好,并且愈来愈不想对它有过多的期待,事实上也是力有未逮,我的心渐渐收拢在论文里,天天在拗口的文言里去了解一个目盲老人的心事,并且学习锻炼抽象思维,程克雅老师一直用极大的耐心待我,任我缓慢地摸索,不仅只是书页上的挑战,提出研究计划、执行论文、报告、辩论种种;还有心志上的搏斗,早前我倾心于知识的冷肃,不知道其中亦有忍受,更要善于抵抗苦闷。

回想起来,令我如沐春风的是吴明益老师的课了,但我不太敢跟老师多话,说什么好呢?我是如此浅薄。当时读过的书,讨论过的课题都还记得,记得深刻的更是老师清醒又温暖的特质,和佳燕或宗辉聊天的时候,话题绕啊绕不知怎地又绕到老师身上,接近一种偶像情怀了,后来宗辉去了黑潮当志工,当起鲸豚解说员,一次他形容海上的满月照下来的光,我听着,心里知道他已经更前一步去看见世界了,虽然我未曾真正成为一份子,但在某些时刻对于某些人事也能够却步,停下来想一想,一定都是老师的缘故。

还记得的是张爱玲研究课,正是知道庄信正老师和避人世的张爱玲有私交,以为上课可听到许多一手资料,岂知仅是文本细读,从没言及他和张之间的交情。只有一次,说张爱玲送他一枚汉代的钱币吧,他拒绝了,张一再搬家落了很多东西找不着了,才可惜道:早知道当时就收下,帮她留起来。后来他公开双方书信往来,我一看《张爱玲来信笺注》,果然是个谦谦君子,完全隐身不沾光。回美国前可能听谁说我身体坏,还特地打了电话来安慰鼓励一番,我铭记于心,并且相信不只对我,他应该待谁都如此。多年以后,在冷暖递嬗的时光中,这一些记忆慢慢加深了作用,我等待它逐渐产生影响。

后来搬到中坜住了两年,旁听汪荣祖老师的史学史,偶尔给莎在《破报》写书评,一礼拜和Y吃一次晚餐,两人反覆地谈着未来的落脚处,工作婚姻,家庭责任,钱,都是真实不过的家常生计,柴米油盐,里头当然不乏感叹、吁嘘,和惆怅。去留之间,我们的讨论并不能得出什么结论,既然是个选择,意味着根本无从猜测放弃的另一条路了,只是选择之际不免还是有些迟疑,徬徨,怯惧,没想到时间无声无息地转了方向,当初的隔阂竟都变成留恋,但过长的青春还是得结束,书评写了几期就不了了之,交了论文我回马结婚了。

在小小却纷扰不断的学院里兼课,经常有一种抑郁,不是哀戚,接近于叵测茫然,不把工作当谋生当成是精神追索,必然是自讨苦吃,更是想念在精神上相亲的小岛,一日千年,故事中的樵夫真的没办法再进入原有的生活了,回家的路已经变了样,他也不懂乡里人的耳语和玩笑,被一种奇特的孤独环绕,成了自己故乡的访客,原来十年有着一去不回的意义。

如果Z醒过来不知道会笑我还是笑她自己。

Y生了一个小孩不得不带着刚起笔的博论回来,在南部学院教书。当时渴求的,希冀的,都依个人的才能和际遇已实现或已幻灭,我们曾一步步走向水里的月亮,以为非走向它不可,至今才明白,活到了开始不知不觉,或有知有觉地失去某些以为必不可失去的事物之时,才会看清水中月的真假虚实。上学期有学生说老师我们来读散文吧,每个礼拜三一路读下去,读了林文月杨牧简媜诸人,一回讲解长了,结束的时候天色已经落下来,学生们匆匆作鸟兽散,我突然想起大二的散文课安排在四点至六点,下课钟声当当响起,同学们拎起书包欲奔师大夜市,只见晓枫老师坐在位子上,像是尚未从讲授的情绪中回过神来,我们早已嘻嘻哈哈簇拥走远。

我多么想对Z说: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南洋文艺,25/3/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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