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7月28日星期五

从前有一条很长很长的路(上)



/张永修

1.

“从前从前,有一条很长很长的路。The end.”

临睡前凉风讲了一个故事,那是他父亲跟他说的故事。

“没有了?”

“没有了。”

“没有故事的?”

“那路很长很长,很长很长,长到没有尽头。”

“路上没有风景,不闷吗?”周末到外公家过夜,外公问凉风。

“对呀,很闷。不然外公你给我讲一个故事吧。”

“好。”

从前从前,有一条很长很长的路。这条路从马六甲港口,一直延伸到马来半岛内陆。那个时候,马来西亚还叫马来亚,而中国人把它以及周边的一些岛国,称为南洋。据说南洋遍地黄金,很多中国人跑到南洋找生活,一些人勤劳工作,赚了钱之后衣锦还乡;也有一些人选择留在本地,落地生根,成家立业。

那时,有个姓佘的女人,大家叫她为佘姐,她身材矮小,精明能干。她在南洋养猪养鸡,种番薯种芋头,后来还种烟草割树胶。男人能做的苦工,都难不倒她。几年之后,她穿着体面,戴着金镯金耳环,大包小包的回到中国广东梅县家乡,远亲近邻闻讯赶来看望,佘姐非常大方的将带回去的罐头、糖果,甚至是衣服和首饰,都赠送给这些乡里。

同乡又羡慕又向往的问她,南洋是不是遍地黄金?佘姐说,黄金也是要努力才能换来的,世上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不劳而获。

再有一个同乡妇女,面黄肌瘦的,用恳求的眼光看着佘姐,问她再下南洋时,可以带上她的女儿吗?她女儿名叫阿鹿,今年六岁。

你想跟阿姨去南洋吗?佘姐问阿鹿。阿鹿长得比她母亲还要干瘦,她吃着佘姐从南洋带回去的糖花小饼干“亚答籽”,喜形于色,她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饼干。

想。阿鹿想都不想的回答。她舔舔嘴巴,说,饼干好吃。她大概以为,南洋到处都有亚答籽,每天都有好吃的东西。她们常饿肚子,有一顿没一顿的。有食物吃,就是天下最实际的美事。

那就给我作女儿吧,佘姐说。快,阿鹿的母亲跟阿鹿说,快跪下,给你新妈妈磕头。

佘姐那时已经把带回去的值钱东西都送出去了,只剩下自己耳朵戴的金耳环,她毫无犹豫的除下,双手交给阿鹿的母亲。 阿鹿就这样随着佘姐过来南洋,来到马来亚一个叫马六甲的港口登了岸,沿着露出地面的水涵筒的方向,一直往内陆走。 “什么是水涵筒?”

“那是客家话,输水管的意思。它专门给马六甲输送食用水,尽头是金山瀑布下的大水潭。”

佘姐带着阿鹿,提着行李,就靠双脚,停停走走,打从这条路,慢慢的走,经过重重的胶林,最后在路的另一头的一个村落,一间盖着椰叶的木板亚答屋住下。这条路,当时还是红石子路,要很多年之后,才改为柏油路。

佘姐虽然有了女儿阿鹿,但她其实终身未婚。到阿鹿稍微年长之后,佘姐和一些也是从中国南来,有相似经历的姐妹,在马六甲河口租一间板屋,设了一所斋堂,叫作“福田庵”。福田庵专门收留一些立志不嫁的女人,她们住在那里,早晚念经,也帮人做法事。一些斋姑收养孤儿为自己的孩子,就像佘姐收养了同乡的孩子一样。

“什么是斋堂?”凉风好奇的问:“斋姑是不是尼姑?”

“斋堂是礼佛斋戒的地方,像寺庙。但是佛寺住着和尚和尼姑,斋堂住的是斋姑,她们跟尼姑不一样,是蓄发留辫的,穿白衣黑裤,但同样也持素受戒。”

“佘姐很伟大啊,她收留了不结婚的女人,还养了没有父母的孤儿。”

“好了,故事说完了,可以睡觉了。”

“下星期故事还接下去吗?”凉风意犹未尽,还想听听下文。

“下星期我们继续说故事。”外公吻了凉风的额头,关了灯。

“晚安,外公。”

2.

“今天我们接着讲佘姐的女儿阿鹿的故事。”

阿鹿念了三年书,就不念了。她说自小跟着佘姐诵经,从经书里学到的字,比从课本学到的多太多了。佘姐也不坚持,说:你不念书,就跟着妈工作。阿鹿工作非常卖力,刻苦耐劳,这点跟佘姐和很多客家妇女很相像。

转眼阿鹿长大成漂亮的少女,开始注重外表和衣服花式。那时,有个售货郎,每个礼拜都会在她屋前的空地叫卖。售货郎骑着脚踏车,货物堆满车斗,有盘碗、扫帚,有牙膏、爽身粉,有腹泻散、退烧药,日常用品应有尽有。阿鹿问他可有花布?有无蓝绿色碎花的?售货郎看了这姑娘,说:你那么年轻,怎么喜欢蓝绿色的花布?穿红色和黄色的花布不是比较漂亮吗?阿鹿说,我比较喜欢蓝绿色。售货郎说好,我下礼拜给你带来。下星期,售货郎果然找来了几块蓝绿色花布,阿鹿很欢喜。那售货郎叫阿汀,过后阿鹿要什么,就跟阿汀说,第二个礼拜阿汀总能给她办到。

几年后,有一天阿汀跟阿鹿说:下个礼拜我不来了。阿鹿惊讶的问他为什么?阿汀说,他在路的另一端,叫新邦的三岔路口租了一个店铺,在那里开杂洋店,不必像现在这样整天踏着脚踏车四处奔波了。阿鹿听了,很为阿汀高兴,她说以后她们要什么东西,就随时可以去他店里买了。

阿汀看着笑眯了眼的阿鹿,从口袋掏出一个红色绒布袋,说送她。阿鹿打开一看,是当时护士姑娘时兴戴的胸表。为什么送她那么精致的胸表?阿汀说,他钟意她,不知阿鹿愿意嫁给他吗?阿鹿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她红着脸冒着汗,说我要问我妈。

佘姐没直接回答,反问阿鹿:你钟意他吗?阿鹿握着红绸布袋,低头不语。佘姐说,你若是钟意他,就嫁他,我没有意见。

第二天,阿鹿把辫子剪了。她决定跟阿汀生活,做杂洋店的老板娘。

“从此,他们过着幸福美满的生活。”看多了童话故事,凉风知道故事结尾都是如此这般。

“是的,从此他们过着幸福美满的生活。”外公关了床头灯,“是时候睡觉了。”

“晚安,外公。”

3.

“从前,有一条很长很长的路,那时从马来亚去中国,要走一条很长很长的水路。”

有个少年,叫阿统,小学毕业后,父亲把他送到中国广东大埔深造,走水路去,要好几个星期。阿统是中国华侨第二代,他父亲要他回到祖国故乡受教育。高中毕业后,阿统又千里迢迢回到马六甲,这里才是他的故乡,也是后来他的许多孩子们的故乡——这当然是后来的事了。阿统在马六甲一个小镇教书,碰巧遇上他高中的同班好友郑成。郑成将妹妹阿玉介绍给他,见面的时候,阿统送了一束花,那是园子里采的粉红花瓣珊瑚藤。后来他们成为夫妻,拍结婚照的时候,新娘的手花就是长串的珊瑚藤。

阿玉家在荷兰街,屋身宽而长,后院养马。主人郑日升怕工人将东西从后门偷走,于是将后门封起来,进出只用前门。郑日升视阿玉为掌上明珠,他给阿玉的嫁妆,包括大床、橱柜、桌椅、针车等,要好几辆罗里搬运。阿玉出嫁当天,炮鼓喧天,送嫁车队沿着窄小的街道游行,路人都得退到五脚基,推挤探头观看热闹。送嫁车队绕过了大街小巷,浩浩荡荡从闹市开到海边,再顺着马六甲海峡,一路敲锣打鼓的抵达数英里外的村落,阿统挂上红彩的小木屋。

“那不是很炫耀吗?”凉风说。

“所以啊,后来就招来灾祸了。”

阿统婚后不久,日本人打来了。日军从吉兰丹和新加坡南北夹攻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弄得人心惶惶,大家纷纷把贵重的东西藏起来,以免被日本人洗劫一空。

没想到,日本人还没到,趁乱打劫的賊却先来了。一天晚上,夜黑风高,四个蒙面人破门而入,用刀子制服了屋里唯一的男丁阿统。他们用本地福建话问,金器放在哪里?阿统不会福建话,用华语说:我们这间木板屋,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你们要什么就拿吧。

蒙面人改用华语回道:郑家嫁女,嫁妆用罗里载,车队游街,轰动全城,没值钱的东西,骗谁?

阿统说:钱没有,命就有,要就拿去。当时,阿玉身怀六甲,被吓得不知所措。

在旁的阿统老母亲怕贼人伤害儿子和媳妇,用发抖的手指向厨房,说:在那里。

果然,分成几个布袋包好的金器等值钱东西,就藏在灶下的灰烬里和柴堆里。当时担心被日本人搜走的宝贝,后来全都被本地贼人抢去了。

“贼人得手后,打从那条很长很长的路,扬长而去,不知所终。”

“后来,阿统他们怎么样了?”凉风听到紧张处,坐了起来。

“阿统仅被刀子划伤,没有大碍,全家大小平安。”

遭遇洗劫后,阿统身无分文。这时,日本人真的来了。他们举家逃往森林深处躲藏,过着挖番薯吃树叶的困苦日子。终于挨过三年八个月,日军撤离后,他们回到城里,重新回到学校执教,两人省吃俭用,安稳过活,先后生了十个孩子,其中两个送了人。

“为什么把孩子送人?”凉风感到讶异。

“因为穷,没法养孩子。”

“孩子送去孤儿院吗?”

“不,是送给没有孩子的夫妇抚养。”

“孩子没有父母好可怜。”

“养父养母不一定就对孩子不好。人与人之间的真心和感情,有时比血缘更重要。”外公关了灯。“夜了,睡吧。”

“晚安,外公。”

(上)

(星洲日报.文艺春秋,14/7/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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