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1月16日星期四

林建國:從前有一個三岔路口(2)

林建國 (國立陽明交通大學外國語文學系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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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永修高中畢業之後,於1982年進入《星洲日報》,擔綱編輯職務。1994年轉赴《南洋商報》,服務至2019年退休方止。這段前後近四十載的日子裏,他歷任兩大報文藝副刊主編,馬華文學創作典範的世代交替,由他見證,並在他的守護之下完成。二戰之前,星馬地區最負眾望的中文副刊主編是《星洲日報》的郁達夫;世紀之交最具影響力的文藝主編,恐非張永修莫屬。他對馬華文學的貢獻,顯然嚴重被低估。加上他為人謙和低調,許多人甚至不知他也是小說作者。

置身報界,表面風光,實則看盡人間百態。幾篇以報館為題材的小說,道盡報業背後的酸楚。〈我所認識的作家鍾情〉寫南來成名女作家的驕縱,令編輯菜鳥秦守成疲於奔命,晚歲追憶,仍陣陣刺痛。〈巡迴演講記〉中的情色女作家則是透過新聞炒作,再購下報紙整頁廣告,暗中操縱學者為她打書。種種無良行徑,說明文化蟑螂無孔不入。相形之下,同屬報館題材的〈窩在報館裡的那些日子〉與〈尋虎〉,則因小說主角羅順與富貴懷着好傻好天真的夢想,反讓報館充滿溫度,成為本書其中兩篇壓軸之作。

羅順是誰?「一個工作不求回酬,常年沒有周休,不停工作,有家不回,寧願住沒有門窗的機房旮旯,數十年如一日而不悔的人」。中文報館生活作為他的夢想,源於一次小學畢業旅行。來到報館,「最教他興奮的,莫過於參觀印刷部。」「開印時,白紙穿梭在有如恐龍骨架的印刷機,轉動如飛,聲勢浩大如瀑布。」返家後,他念念不忘,升高中考試失敗後沒幾年,乃二話不說,北上投身報館。

寄居報館建物一隅,羅順自信他就是「本報」一份子。「報殤」期間,「其他同行、社工和時評員,前來支援,為『本報』職員打氣加油。羅順也別起黃絲帶,參加抗議聚會。」一如當年的阿Q,相信口號這麼喊喊,等於加入革命黨。等到報館被人收購,新的管理階層入主之後,羅順旋遭下令從報館建物內遷出,瞬間回歸他的真實身分:街友、乞丐、流浪漢。弗萊「低模仿」反諷人物的行列中,就有卓別林飾演的流浪漢。

羅順固然倒楣,但是報館員工的處境,未必比羅順更好。「報殤」之前,他們給了羅順一個家;他們盡忠職守,也讓全國華文報章讀者有了一個精神歸屬。「報殤」之後,無論報館員工或是讀者,通通變得無家可歸。等於走在路上,他們隨時可像羅順一般被羅厘意外撞死。於是這篇小說,表面寫報館小人物的境遇,實則在寫「報殤」的殘酷無情。羅順自己反而幸福滿滿,因為他不知不覺,只管享受報館給他家的溫暖,而持家的艱難他一無所知。活著的人們,尤其長期照應過他的報館中人,看著羅順如此枉死,肯定比他還痛苦。

張永修筆下的報館魯蛇不止羅順一位,另有一人是〈尋虎〉中的新聞編輯富貴。所謂尋虎,是去尋Tiger──尋Thai Girl。是富貴去尋找在泰國合艾賣身的雲南女子白雲,他的天上浮雲。與羅順相似,富貴也有夢想,但是更充滿詩意:

他喜歡靜態的活動,看晴天慢慢幻化的雲朵、光影在綠色草坡的遊移,還有白紙黑字百看不厭的書,無聲的敘述一個個驚天動地的故事。

此話說明富貴這位大叔,懷着的是顆少女心,一片冰心玉潔。然而他報館中的職責卻把他搞得神經兮兮,造就另外一隻猛虎環伺在側:「若判斷錯誤,第二天獨漏要聞,或處理得不比敵報來得好,自己將墜入懲戒的陷阱。火焰般老虎張開血盆大口,等待他失足。」

如果羅順像阿Q,則富貴的處境更像梅爾維爾的〈錄事巴托比〉,一個在華爾街律師樓裏沒有其他技能,只懂埋頭抄寫的文員。不然便是卡夫卡《審判》中的銀行職員約瑟夫.K,不斷浪費時間在解決一個自己無法理解的危機。富貴或許又比他們要好,因為動了真情,有了成家的夢想。只是在青樓裏萍水相逢,愛情不是他想的那種。歡場無真情這條鐵律,富貴肯定不信。正因如此,在渣男如此之多的世界裡,沒有一個比得上富貴這條魯蛇。然而又因為與渣男形成強烈對比,富貴的處境又落得比任何渣男都不如,也就一頭栽進阿Q、K、巴托比這組合裏的低端人口。

雖此,小說作者筆觸溫柔,依舊讓富貴嚐到甜美的情與愛。此乃富貴浮雲,情迷歡場只能搭配這種邏輯,不久白雲也就人間蒸發。等到富貴在茫茫人海中找到已嫁作人婦的白雲,表面雖說平靜無波,內心深處早被打敗,深藏天上浮雲給他帶來的幻滅。小說結尾冒出安華遭到革職的新聞號外,對於富貴簡直晴天霹靂。那是在返回國境之際得知,感覺上像被整個體制背叛,深深撼動他的生存狀態。在此之前,他對人對世所付出的真情──包括在新聞崗位上捍衛社會公義──到如今皆付諸流水。原來一切之前所做所為,都只在尋找一隻猛虎來咬死自己。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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