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6月23日星期一

暗流与回响:张永修《倫敦地鐵》中的后殖民身体地理学



薛振堃/评论整理

张永修的《倫敦地鐵》是一幅用意象碎片拼贴而成的后殖民都市肖像。这首诗将伦敦地铁——这个帝国血管般的空间——转化为一个充满张力的符号场域,各种文化记忆、历史创伤和身份政治在此碰撞交融。诗歌通过"嫁接"的修辞策略,将不相容的意象强行焊接,创造出令人不安的隐喻效果。

诗歌开篇就以"特长的黑眼线嫁接铁轨的弧度"确立了这个嫁接的美学。亚洲女性的美容符号(黑眼线)与伦敦地铁的基础设施(铁轨)并置,暗示移民身体如何被整合进帝国机器的运转中。"牛鼻环悬着日不落遗辉"进一步强化这种张力,将殖民象征(日不落帝国)降格为牲畜的装饰品,完成了对帝国辉煌的反讽解构。

诗歌中段展开了一连串文化杂交的意象。"刺青从宽松短衣涌出青春欲望"将亚洲街头时尚与西方身体改造传统并置;"阿Q发动头上革命/剃刀党重划帝国版图"则巧妙地将鲁迅笔下的中国农民形象与伦敦黑帮文化嫁接,暗示底层反抗如何在地铁这个封闭空间重新定义权力关系。这些意象群共同构成了霍米·巴巴所说的"第三空间",即文化差异相遇并产生新意义的场域。

诗歌特别关注身体作为文化铭刻的表面。"二头肌在袖口蓄满新移民潮汐"将肌肉的生理特征与人口流动的政治现实并置;"说情话的唇沉淀东印度茶渍"则通过口腔这个文化接触区,展现亲密关系中的殖民记忆。这些身体部位成为德勒兹意义上的"无器官身体",承受着各种文化力量的塑造与改写。

地铁空间在诗中呈现出本雅明式的辩证意象:既是流动的现代性象征,又是凝固的历史档案。"蓝牙辐射大笨钟铜绿"将数字通讯与帝国遗迹并置;"婴儿车撞碎语言巴别塔"则暗示新一代移民如何破坏单一语言霸权。这些意象揭示了地铁作为"异托邦"(福柯语)的特质——一个真实存在却能够容纳所有异质空间的地方。

诗歌结尾的"扶梯运输着候鸟群/收纳进同一张牡蛎卡"将移民比作季节性鸟类,而牡蛎卡(伦敦交通卡)则成为现代规训技术的象征。"维多利亚门把的月光"这个凄美意象,将帝国辉煌(维多利亚)降格为日常物件(门把),而月光这一普遍的自然现象,最终超越了所有人为的疆界划分。

《倫敦地鐵》通过其嫁接美学,成功地将地铁空间转化为一个后殖民身体地理学的展示场。各种文化符号在此碰撞、交融、变形,最终形成了一幅流动的全球本土化(glocalization)图景。张永修的诗歌提醒我们,在看似同质化的全球城市空间里,历史的暗流从未停止涌动,而身体始终是这些暗流最真切的记录者。

摘自薛振堃23/6/2025脸书

2025年6月22日星期日

伦敦地铁

/张永修

特长的黑眼线嫁接铁轨的弧度
牛鼻环悬着日不落遗辉
刺青从宽松短衣涌出青春欲望
阿Q 发动头上革命
剃刀党重划帝国版图

老花镜片里女王是画廊鸢尾
填字游戏锁住复古动词
二头肌在袖口蓄满新移民潮汐
不同品牌球鞋践踏后殖民领土
说情话的唇沉淀东印度茶渍
鹿眼与猎人在旋转闸机巡弋

蓝牙辐射大笨钟铜绿
婴儿车撞碎语言巴别塔
百花肤色在车厢里光能合成
啃咬手指皮而无视流感肆虐
不怕误点,最怕罢工

扶梯运输着候鸟群
收纳进同一张牡蛎卡
蛛网隧道深处吐出最后的长啸
日子就一窗口风景一窗口季节
到站下车
维多利亚门把的月光
再见,或不再见

——
26/2/2025
24/6/2025,《星洲日报.文艺春秋》

The London Tube

薛振堃 英译

The endless black eyeliner curves with rails so tight,
A bullring hangs with Empire’s fading light.

Tattoos burst from loose tees—youth’s restless chase,
Ah Q ignites revolt upon his face.

Razor gangs redraw the kingdom’s line,
While queens bloom irised in lenses fine.

Crossword grids lock verbs of olden tone,
Biceps swell with migrant tides unknown.

Sneakers scuff post-colonial ground,
Sweet nothings stain with tea profound.

Deer-eyes stalk through turnstile turns,
Bluetooth tarnishes Big Ben’s bronze burns.

Strollers shatter tongues once split,
A prism-skinned car sits, sunlit.

Nibbling cuticles, flu ignored,
No fear of delays—just strikes deplored.

Escalators lift their flocks,
All tucked in Oyster’s metal box.

The tunnel’s throat exhales one cry,
A frame of sky, a season’s sigh.

Step off, the ride is done.
Moonlight grips the Victorian one.
Farewell—
or non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