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5月4日星期五

以爱之名——一场和平年代的战争

以爱之名
一场和平年代的战争

翁菀君【走过茨厂街和苏丹街系列/散文】
 
 
和约定的一样,我们手牵着手,坚毅地踩在实实在在的马路缓步前进,暗自测量心中的情感温度。我记得天空漂着雨丝,我的鼻头冰冷,你的手却格外灼热,仿佛已有无数泪滴渗入掌心,蔓延燃烧成错综复杂的纹路,如那一年耳闻的历史故事──


台湾文林苑都更案不顾屋主坚持拒迁,连夜强拆住了六代拥有135年历史的合法住宅王家。此事件引起台湾民众、学者、教授、导演、学生群起守护王家,并以“今拆王家明拆你家”道出了现代都市想像中正大势蔓延的忧虑。这不禁让我想起香港菜园村强制收地建高铁、香港多项清拆重建计划如天星、皇后码头事件,以及近日马来西亚苏丹街征地建轻快铁的事件。无论是台湾、香港抑或马来西亚,世界无数的城市,似乎已经正式进入湮灭的年代,城市正快速地扩张,我们的历史、人文环境以及生活场景,也正在迅速消失。

台湾士林王家、香港天星、皇后码头、马来西亚苏丹街,皆有着象征城市发展史的共同点。当日祖先艰辛开埠的功绩,是后代人所想要记取与守护的记忆。对于一座城市而言,历史即是城市的时间,我们居住于当中,仰赖着这种独特的时间感,以便在苍茫的发达资本主义中捉住一根柱子,以成为我们漂流于文明的唯一指标。当历史一步一步地被拆毁,我们也开始失去这种时间感。没有时间感的人们,唯有把情感寄托于无底洞般的消费欲望,以物质填满生命的价值,并紧紧依附于今天,失落于昨天与明天。仿如一只脱线的傀儡般失缺美好的价值观,我们终究迷失于霓虹幻彩的现代都市之中。

龚万辉/绘

我们凝视斑驳的城墙,同时也仿佛被时间凝视着。是谁用推土机铲除了历史的声音?我们的孩子并未在教课书上阅读这一切,他们遗忘的,事实上是不曾被记颂过的一些。在无根的旋涡中,他们(我们)一同堕落──

旧区域、老街道的无秩序空间,除了向城市展示一种“无意识”(注1)的美感,同时也属于人们的生活场景。苏丹街大众书局门前的叮叮糖、街角总是大排长龙的罗汉果摊子、福音堂、人镜白话剧社、积善堂旧址、破旧的百代影社、喧嚣的传统卖鸟店,这些未经仔细规划而错落在街道的景致,因其“内具价值”而展示着它独有的美丽。整个茨厂街社区,甚至充满了六、七字辈后青年们的成长记忆──我们都曾于清晨穿过仍未摆满摊子的茨厂街,到补习中心去补习;我们悄悄尾随暗恋的男生到大众书局去翻阅同一本诗集;为了一场人文讲座,我们更曾相遇在文化街某一栋店屋楼上,却忘了交换名字。苏丹街路上还有专卖缝纫用品的商店,记得那时仍是一名裁缝师的母亲,曾多次往返彭亨与苏丹街,采买价格相宜的针线,铺写了草根阶级养家糊口的故事。

即是那样无可计算的暧昧空间,培养了那一代人的故事、价值观与责任感。一个过于明亮、整齐、连一棵树一枚路灯都经过规划的城市空间,并不把人性与生命价值包含其中。社会思想家Zygmunt Bauman指出:“在一个充满洁癖的纯粹空间,一个没有意外、暧昧与冲突的空间里,养活不了人的责任感。”(《全球化──对人类的深远影响》,2001年)在同质性越高的地方,人越容易怀疑他者、不能容忍差异、敌视陌生人以及对法律与秩序产生“近乎神经病的偏执”。而这是否也意味着,在越发整齐明亮的现代都市中,人性即越是永恒地失落。当我们疾呼年轻族群似乎越来越脆弱、情感越来越浮泛之时,我们是否得回头看看,现代都市过于冰冷整齐的方格,如何困绑了自由的心灵?

龚万辉/绘

于是,我们被放置到一场战争之中,准备不停地做爱。从后面、前面、左边、右边,不停地尝试进入。然而我们身上没有武器,只有以爱之名的一场抒情的、和平的战争──

香港诗人廖伟棠于其文章〈文学与行动的学习年代〉中指出:“资本和权贵的赤裸裸交易已经到达极限──从小型拆迁(码头、街道)到巨大的赌局(高铁和相关地产项目),香港还能再忍吗?青年们还能再忍吗?在此刻抵押着的就是香港的未来,现实的香港们也选择了行动来抵抗这一切。” 香港小说家董启章《学习年代》里为捍卫百年榕树、反对建商清拆重建计划的阿角说:“我唯一的期望,是更多的个人,以自己的方式提问,以自己的方式行动起来,以行动贯彻自己的提问。这就是我们必须发动的──和平年代的战争!”

我们似乎就那样无声无息地进入了世界的下一轮循环,所谓的民主已经倒退,昔日的蛮横转身变成法律与制度,合理化资本主义、政府以及复杂的官僚制度对人民权益进行文明的掠夺。

请记得,这是一场和平年代的战争,而你我再也无法回到过去,只能以爱来挽回一座城市的湮灭。

(注1)吴明益:〈伟大城市的衰亡〉
 
(南洋文艺 24/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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