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4月9日星期三

傾斜的日月

吴道顺【散文】

一直到现在,那个地方还会悄悄地出现在梦中。宛如一座遥远的监狱,静静地伫立在一堆树下。我几乎每一次都认不出它,就站着那个宿舍的出入口,傻愣愣地望着外墙油漆龟裂的建筑,仿佛每一次都要过了好久,才会突然醒悟,它就是我硕班的研究生宿舍。啊,怎么又会在那个地方?瞬间惊醒。没有电影特写汗流不止,口干舌燥,只有疲累地继续入眠。偶尔,或许那个梦还未走远,再入眠之际,那个地方又出现了。

那个地方,我在那里住了4年。4年来,宿舍有两个人自杀,一个创英所,一个历史系。历史系的听说是一个学妹,在楼梯栏杆自缢过世。创英所的是一个学姐,有来过中文所修庄信正老师开的课“张爱玲研究”。我是后来才知道她出过一本书,且在当时还发刊的文学杂志写专栏。庄老师的课开在星期五的下午两点到五点,她常常带着便当来课堂吃,偶尔回应一下老师讲的话。我没有看过她穿一样的衣服出现过,即使课外偶尔在便利商店看见她。而她的衣服,又给我感觉有点特别。有一次,我在校园中看见她穿得很华丽,以为她要去什么地方赴宴,但后来看见她非常悠闲地骑着脚踏车在宿舍周围绕来绕去。她过世那天,刚好宿舍因为龙王台风过境,学校多处地方包括宿舍惨遭台风毒手,需要维修,就在宿舍周围牵着黄色塑胶警戒线,仿佛电影里命案发生后,警方不准民众进入现场骚扰证据那般。

那天是星期四,我和同学下午去上郝誉翔老师的课,有两位学姐没来,老师觉得奇怪,在场的学长就说,因为早上黄姓学姐自杀,以至于那两位学姐很担心另一位患了忧郁症的同学,所以就去探望他,没来。老师那日提早下课。我和同学因为多出时间,决定骑机车去市区玩。30分钟车程的花莲市,是那时候我们摆脱沉闷乡下学校的唯一方式。而那个时候,我们都还算正面,没有后来的那些垮掉的角度。

不晓得是不是在那庄园式的宿舍住久了,人也会跟着变。有什么正在缓缓地萎缩,最后剩下的每一天都是一样,再无任何新意。我在那宿舍的无数早晨中,都在同一个梦中醒来——我总是梦到一个已经自杀过世很久的朋友,还和那朋友一起去看演唱会。我想,那一定是潜意识拼凑的吧,仿佛在上课,仿佛在观球赛,阶梯似的坐椅,排山倒海。我和那朋友坐在后座,观众尖叫沸腾,然后,过了片刻,已过世很久的外婆就会出现,还牵着已经长大成人的小外甥,一步步挤过人群,越过无限的喧哗,慢慢走来,坐在我和那朋友的后面。那朋友说:那不是你外婆吗?再回头看看外婆和小外甥,他们已经不见了。一切都是这样,没有多一点或少一点。

我带着那样刚刚好的梦,路过许多年。偶尔,我会望着房间里的一只壁虎发呆,看它绕着房间慢走,或快走,或仿佛驻足沉思片刻,再快走或慢走。起初以为它在追什么,却什么都没有。

嗯,什么都没有,但偶尔兴致,也会对老师同学说,寝室有只大壁虎宛如蜥蜴,身体有褐色斑纹,双眼上方有点凸,似乎长了小小的角似的。大家都惊讶的张着口,然后几乎都会说我在讲梦话。

如果是讲梦话有比较好吗?

同学们喜欢问,那只壁虎是不是早就住在那房里了?嗯,这真的是天晓得了。我搬来的第一天晚上,它就从窗外爬进来,静静地守着它的领地。刚开始真的有些担心,那么大型的壁虎,都应该算是蜥蜴了,怕它半夜跳下来吓人。可是它没有,反而日后成了我的朋友似的,会吱吱吱地想要表达什么。

我那时候住在三楼,下雨的话,房间照理不会淹水。然而,奇异地,不可思议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应该是因为建筑物的问题,下雨的时候,水会从墙角处渗出来,悄悄地侵犯。我记得,第一次听到那只壁虎在吱吱吱地叫,是在一个早上。我从来没听过它叫,立即惊醒起来。从床上下来,双脚一踩到地面,才发现昨晚下雨,房间的地砖已遭水侵占。它在墙上吱吱吱地一直叫,不晓得是怕水还是什么,只要我把地拖干了,它就停止叫声。尔后,每当我听到它吱吱吱,就知道地面的水又来了,似乎每一次都是无意识地拿了拖把来拖地。
我那时候当廉价劳工,有个称呼叫做教学助理,除了跟堂打杂影印,工作都是在帮忙批阅作业改考卷。

无数的日子,批阅作业改考卷变成我日常的重心。这种廉价劳工,如果遇到其他老师,还是可以宽松些写意的过过日子。可是我在那段日子都没那个命。我那时候工读的老师不是我的指导教授,其实也不是我研究领域的老师,但工作机会实在很少,只好硬着头上阵。我的同学常常都找到体贴的老师,但我那时候找到的老师是一个奇怪的人。她会夜里发email限定我在几个小时内回信给她,若迟了回覆,她会在下一封信里提醒工作必须认真,要不然她考虑换其他人。我那时候很担心没了工作,只好在她的“监视”下过活。有几次,她在我正忙着筹备课堂报告或写期末作业的时候,突然打电话给我询问批阅作业的进度。她说我批阅作业的进度太慢,请我快点!我说我在写期末报告,她请我跟老师说明我必须批阅作业,必须延后缴交我的期末作业。那天刚好下大雨,窗外雨水迅速地四面包围,然后地面的水就上来了。墙上的壁虎,立即吱吱吱地叫个不停。我放下手机,开始拖地。

雨水在窗前呼来唤去,偶尔停下休息片刻,却又转成大暴雨,仿佛末世的水患。

这种天气常常都会出现。早上阳光烈烈,不过到了中午,完全变了局势。

无数次,我听着雨水落在树叶的声音,思绪飞了出去,这个时候,如果神话传说中的大禹存在,能不能请他来帮忙?雨势不断包裹着过来,宛如整个宿舍浸在水里。可是大禹,大禹他没有出现。大禹或许太忙了,治水3次过门不进屋,怎会理、怎会留心、怎会探望,那平民的房间?

地面冒出来的水,打着气泡如打嗝,仿佛吃得太饱太腻了。

这样的宿舍,住在里面的人活受罪,但对于好奇者,就是一大惊喜。那时候刚搬来,系上的学长约打篮球,顺便来看看宿舍有多烂。几个高头大马的学长,拿着篮球,在地面上拍来拍去,偶尔好奇地敲敲墙壁说:“这墙壁里面是空心的吧?”学长们总是嘻嘻哈哈,在温度32度C的大热天,一群人在房中大说特谈,额头汗珠滴答、滴答,无声无息洒了满地。

那时,和学长们的谈话,常常盘旋在学校的诸多问题,包括和花师范合并后,学校到底够不够宿舍供学生住宿。另一方面,学校多处地方其实也不得不改进了,只是还没到出人命的地步,校方似乎就不会处理。因此我们日后都说,学校的改进都是学生们用生命换来的,就好像有学生因外宿违章建筑而火灾丧命,校方才正视学校宿舍数量的问题,突然赶工完成新宿舍。但问题已经累积很多,解决掉一样,还有其他项等待着。

无论如何,我后来离开了那个地方,但那个地方偶尔还会出现在我的梦中。我梦过我在窗前批阅作业,台灯下一迭又一迭批阅不完的卷子。窗外仍旧下着雨,只是我现在已经懂得欣赏窗外的细雨纷飞,以及夜雨中的一柱街灯。那或许黄黄圆圆,像古时候的灯笼,可看清就还是个街灯。那树叶细细地、柄叶轻轻地挡在街灯面前,挑拨着无限的思绪,画面或许会出现一个人骑着一头驴,虽然不晓得那人会不会唱歌,也不晓得是不是唐诗里的李贺,但总会有所期待,天亮后还能遇到一些美好的景象。

(南洋文艺,8/4/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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