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9月23日星期二

怀念何乃健

伤悼
李有成【散文】
李有成(左)与何乃健合照于2012年7月7日金宝拉曼大学。

乃健在尘世的最后身影正好体现了瑞献寓言的终极关怀,用他自己的话说,“从此来去自由,心如虚空”。

9月3日夜里收到陈政欣私讯,言何乃健于当晚7时许往生。这真是晴天霹雳,我先是震惊,继之伤痛不已,久久无法置信。我想起最近一次跟乃健见面,那是2012年的7月,我应金宝拉曼大学之邀出席马华现代诗学术研讨会。在学术界30余年,这还是我第一次在马来西亚参加类似的学术活动,乃健、冰谷及陈政欣等老友知道我要来,特地从北马南下跟我相见。这是我们相隔40多年后第一次见面。研讨会见到不少旧雨新知,我又必须准备演讲,因此没有太多时间深谈。记得乃健在研讨会第一天听完我的演讲后就因事离去,来去匆忙。我当下心里决定,要找一天回北马跟老友们好好叙旧。

2013年1月间我到伦敦研究,预定春节时回老家过节,同时拜访几位住在北马的老友。只是没想到家母在家人毫无心理准备之下遽然辞世,我匆忙自伦敦飞回北马奔丧。忙完母亲后事,接着是旧历春节,因为重孝在身,依习俗不宜外出拜年,我不得不取消探访老友们的计划。之前听政欣说乃健刚动了手术,所幸手术成功,正在静养中。我挂了个电话给他,可惜电话没人接听,我只好留言祝福他早日康复。

2014年8月我又到伦敦,行前请政欣代为安排,回程将再赴北马会诸老友,乃健当然在邀约之列,不巧他已另有行程,8月25日槟城之约因此独少了他,没想到缘悭一面竟是永别,金宝之会已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世事无常,憾事甚多,信然。

乃健才情早露,在槟城韩江中学念书时已有诗名,1965年就出版诗集《碎叶》。我们虽然不是同校,但是很早就彼此认识,我16、17岁,他大我2岁,是我少年时代的知交。在我离开槟城前一、两年,我们往来最为频繁,差不多隔几天就会见面。除了文学,我们的共同嗜好是看电影,而且好像什么电影都看。前不久我为杜忠全的《老槟城的娱乐风华》一书写序,文中特别提到我和乃健看电影的往事:

我离开槟城前一两年,何乃健正在美以美男校的黄昏班读大学预科(Form Six),乃健骑脚踏车路过车水路,常会找我去新世界看电影。乃健知道善用时间,有时候为了配合上课,他会在看了第一场电影的上半部之后,匆匆赶去学校,上完课又回来看第二场的下半部。这样上、下部加起来,就观赏了完整的一部电影。

当年的新世界是一座大型游乐场,里面有两家电影院,为了省钱,我和乃健是站着看电影的。端看乃健如何善用时间,就知道他在生活上是位严谨而有条不紊的人。

1968年我到八打灵再也工作,先后参与《学生周报》与《蕉风》的编务,不久乃健进入马来亚大学习农,也搬到八打灵再也来;巧的是,他竟然寄居在我住处对面,也就是林木海(慧适)的家。我知道乃健勤于向学,因此不太打搅他,不过我们还是经常见面,多半是他经过我住处旁的巷子,对着我房间的窗户招呼我外出。我们通常在社区的咖啡店晚餐或宵夜,我记得我们最常吃的是那种黑酱油福建炒面。有时候一杯咖啡或薏米水,天南地北,无所不谈。那时候乃健初进马大,课业繁重,已经减少创作,我倒是不时邀他为《学生周报》与《蕉风》写稿。乃健念旧,他日后似乎对这段往事记忆犹深,在提到他的第一本散文集《那年的草色》时,还特别强调集子所收的多半是那几年完成的作品。在写于2007年的〈海天‧蕉风‧那年的草色〉这篇回忆文章里,乃健还不忘这段往事,他说:“设若没有李有成的鼓励,我也很可能写不出这些散文。若没有《那年的草色》,我对文学创作的激情可能早就熄灭了。”后来他在与杜忠全的谈话中,仍然对这件事念念不忘。乃健当然言重了,在我看来,即使没有我为他敲边鼓,他往后还是会不忘初衷,继续创作的,毕竟文学与农学是他一生志业的主要寄托。

乃健可能不知,多年来我身边一直留有他那本《那年的草色》。而在我少年时代的槟城知交中,几位同学之外,这几十年来我最怀念的就是他和麦秀———麦秀与他是韩江先后期同学,记忆中我们还是经由麦秀而认识的。少年时代未来虽如茫然荒野,但朋友之间感情单纯而真挚,即使几十年未见,时间仿佛静止,那份情谊经多年沉淀,醇然依旧。这40多年,我从青年而壮年而微入老年,这些朋友始终常记在心。我从网路与其他朋友处得知,乃健后来成为贡献卓著的水稻专家,可喜的是,正如我所预期的,他果然创作不断,而且获得不少文学奖项。

2012年7月我们在金宝重逢,他送给我的厚礼是一套5卷的《何乃健诗文集》,以及由他逐篇析论的《陈瑞献寓言》。在瑞献这本寓言中,乃健还在扉页为我题辞:

平常心是道
行住坐卧皆是禅

我知道乃健长年精进佛学,这些题辞犹如棒喝,一定是他修佛习禅的深刻体会。在心境上对世事已经如此澄然豁达,可以想像乃健对疲劳生死早有了悟。早在1992年的〈死亡的力量〉一文中,他就有这样的体悟:“众生都在一条迂回曲折的激流中逆水行舟。激流的下游是一个比黑狱还阴黯的深潭,上游却是圣洁庄严的极乐世界。我们如果要力争上游,就必须从一个险滩竭力划向另一个险滩,这些险滩就是让我们暂时歇憩的死亡。”这样的体认已然看破生死,不再受缚于汉姆雷特那种“存在或不存在”的困惑与忧惧。听说乃健在离世前,犹一一向家人道别,彷若要出远门。乃健在诠释瑞献的寓言〈善终〉一则时,就曾这样描述寓言中的老蝙蝠:“由于临终之前已做好了一切准备,心无牵挂,老蝙蝠在生命的终点并不徬徨恐惧,死亡对它而言也并不可怕。”乃健在尘世的最后身影正好体现了瑞献寓言的终极关怀,用他自己的话说,“从此来去自由,心如虚空”。这不也正是《心经》所说的,“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9月3日深夜在获知不幸的消息后,我立即函告瑞献此事。瑞献在悲伤中覆函表示:“乃健往生,令我震惊伤痛,不久前曾与之通长话,谈及病后康复护理等事,语气积极乐观,讵天不假年,世缘已尽,遽此永隔。乃健心地发明,人品高尚,诗文列于一时之冠冕,所著寓言解析,仍在苏州《文汇雅聚》杂志连刊,广受编读喜爱。世事无常,人生匆旅一段,生者好自修持为要。”瑞献函中对乃健的赞语句句诚挚中肯,正是我所认识的乃健。少时老友去矣,我深夜为文,泪眼模糊,不知如何终篇!

2014年9月11日深夜于台北

(南洋文艺,23/9/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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