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9月2日星期二

谈黄锦树马共小说

然而海以及波的罗列

若波罗【文学观点】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看过淹大水时红蚂蚁逃命的策略?它们以卵茧为筏,互相啮咬着、抓着彼此,以身体织成一颗网状的球,漂浮在水上,以抵达可能的陆地。那也是我的小文学策略,也是我对书的想像。
———〈跨过那道门之后……思考应该就开始了〉,黄锦树,联副,2014年6月22日

黄锦树这部小说也许他最为鲜艳、华丽的一部,仿佛一株分岔漫径,异色的历史剧幕。

书中的小说诗〈马戏团从天而降〉如序幕曲,音色哗艳却隐透孤寂。若与我们所熟知的历史叙事比较,小说《南洋人民共和国备忘录》(简称《南》)有如海莱茵的平行宇宙,但因其历史观照与叙事结构,延续着一道从边界出发再折返边界的回路,一场旅程。那互相衔合的走与叙,恰如最后一篇小说〈还有海以及波的罗列〉里的硬币:“好像随着自己的意志在滚动,沿着指的波浪。”

正如黄锦树在2014年海外华文书展中新书推介时自言,他写马共的森林时也在写老家的胶林记忆。小说中折藏的成长空间、家乡、父母亲、家人与新知故友们,也让人想到小说像是不经意地嵌入了“自我的画像”。实际上打从《乌暗暝》开始,就已有日军幽灵与暗郁的胶林叠影。而在台湾与马来半岛两座故乡之间往返来去的路程,自《刻背》里的留台侨生就已见其迹。

这本书的短篇岔径通幽相接,却不志在打造完整无暇的结构。和大部分“老派的”现代小说所讲求的塑真要求大相径庭,它有许多隙缝,或如作者所言的漏洞。小说有更多断片,跟左翼文艺理论所欲宏照的整体恰成对比。一些人物、角色贯穿,由此使故事衔接,却又并非准确接桩,角色之间偶有出入,从一篇过渡到另一篇时,好像多次经历了死亡、诞生,神秘变异。

因之所有出现人物都是符号,不断被切换、更迭、转移,一个接一个卷入,如漩涡般展开老金从〈马来亚人民共和国备忘录〉释放的叙述。

与那残酷、暴烈、粗砺的历史平行的,是伤痕累累的叙述声音,小说看似喧哗喜感,那叙述声音却很忧伤。

多篇小说的叙述结构迷离多层。小说总是被层层叠叠的追忆和叙述包裹,有如海以及波的罗列。虚构的历史,与“现实”的版本并置,前后今昔穿插,宛如在不同时间长出的花瓣。在反复叙说、怀疑、补缀再续的咀嚼中,终究把读者带到这片观浪的岸上:如何可能了解存在之谜?对写作人而言,这漫长一生的叙述,既得透过语言,也就不免得穿过文学资产间千丝万缕的关系。

正如黄锦树以前曾经如此在脸书留言中提过,“他们(过去的马华写作人)写的书是给我们读的。”否则那些在40、50年代在新马一带挟着热情出版的小册子,到底还会有谁看呢?有谁还会从架子上借回去阅读?那里几乎没有吸引读者沉醉的经典。残酷的说,他们是那消失的足迹,而这一代人,有可能也会如此。但对很多在地的写作人来说,这历史位置的留存,实难奢望,所能冀者惟有“继续写作”本身。若放长时间,被人记忆10年或记忆30年,而后才垫尘,又有何不同?但若就“此时此刻”而言,或许同代人尽力开创、树立自信的意义更大。

文学遗产的互文性

马华文学的评论马力确实不足。但除了以评论、论文的方式留存、回应,小说本身亦如回音。黄锦树这两年来的马共小说,正如昔年《刻背》对马华文学的重写,延续对小系统文学的关怀,但可能跟同代人更加亲密。除了把早前左翼文学的遗产再次“赋予生命”,如重写贺巾笔下的“沈郁兰同学”。更多的是与马华、台湾文学之间互相呼应,如陈映真、林亨泰、朱天文、言叔夏,又或如被题目〈大脚〉点明的曾翎龙(寻找大脚),其他尚有钟怡雯的散文,没点明的张贵兴、商晚筠……回音重重。吴道顺的小说〈藤箱〉恐怕是比较为人所忽略的,新村里的夜巡记忆,经过时空变迁,集体叙述删减,历史可疑如一头神秘怪兽,恰如暗夜里人们持着火把步声杂沓追逐的空洞。或许也是小说〈犹见扶余〉将之置换成宛如神话的场景之一。阿兰失踪的瞬间霍地展开,换成传奇:恰是透过重述、重组故事,人才得以幸存下来。

故事活得比人更久。使小说生存的,也就是小说本身。小说繁殖小说。

几乎没有别人会在小说里串引马华小说做为典故。

或许马华文学的作者都对这滋味熟悉不过:基于“自家这个锅”的局限,我们总得汲取其他区域的华文文学———香港、台湾、中国大陆。然而被滋养、而生爱慕,便意味着同时也会有遭到吞没的危险。有时这不是不煎熬的:怎么可能不在腔调、语汇、形式上重叠、跟随?既然学习(引发爱慕之者)的本能是模仿。

这两年来黄锦树写的马共小说,不仅如黄所言,是在补充或逾越马华左翼现实主义文学的局限,但小说的互文性应该也烙下了对“此时此刻”边缘系统的文学画像。这是一幅连“框”也包括在内的画。故而,原以为是容器的,意义也恰如“实质”。

若比较起边缘、中心的位置,那位阶序列也若层层波浪。仿佛在这虚构、追忆与叙述层层覆罩的装载里,有个提醒:要在这无数熙攘涌来的语言中,搜寻,打捞,自己那载浮载沉的语言。

黄锦树的好几篇小说以放恣的口语、大白话欢快地书写。有时候并不只是在读小说,而是在读那语言。正如他以前在散文〈那棵树〉里写过的,吸引人的总是有精神的树。文字亦然。精准流畅地写。个性十足地赋予小说流动的力气。《南》、《犹》(《犹见扶余》)二书里抒情的数篇,文字精练至美,音质特殊亦不知为何。笔者曾试着转换成闽南/福建话,起初纯粹是寻找节奏地读,竟觉其韵。经常有去掉主语,或者把副词变成宾语的诗性写法。有时一句里头,时间就切换过去了,也不费力铺陈。黄锦树本身的写作让人看到畅快地写的可能性,似乎也不会被书场里恋字的执迷所冲刷。也许因为他对这整个书写场域与其操作太过清楚自觉。

有时那凌驾书场,君临整个世代的文艺典范,像锥形磁场那样,会大量吸引写手往那方向钻,会削掉其他文字风格完全不同的写者的自信心,若无法克服,便会出现类似更换语言如撤换灵魂——虽然其实就是这样出门的——因为这分裂一开始就发生了:写作的修行就是让自己从远方回来。我们假设那些有毅力且有天赋的作者会坚持、展现出自己与众不同的个性(等到锻炼成境,竟也是另一个锥体磁场)。

以哀悼处理

表面上小说对左翼的斗争没有多少同情,不比本地大部分社运分子对左翼的支持态度。Leftist,左,在本地社运圈子的认知里,标明了一个不与官方苟同、同时亦与资本主义保持疏离与批判的姿态。但小说的虚妄之言,其实是更深入地质疑任何显得崇高神圣的主义,也缝接黄过去对左翼和民族主义的批判论述。不过,对于今日鼎盛的内向世代而言,也许《南》、《犹》二书更大的意义不在于它如何背离左翼的书写,毕竟今天出版的小说本本都在违逆卢卡奇。

黄锦树的马共小说对这笔马共留下来的债务做了近乎哀悼的处理。这历史与社会脉络的向度,可能是更更年轻的内向世代,觉得难以落笔的。要写马共的故事,实是任务艰难,要超越他们的视角之余,同时又得面对他们此刻暮年,不少仍对革命存留热切的情感。小说对马共们的同情其实换了方式去趋近那沉默的部分,借着渡入自身的经历与记忆,小说更愿意去理解、同情历史暴力底下的阴栗幽号,以及那过程中谜样的脆弱。那为这革命激情所遗弃的残余。像马如风的共和国(座落在测不准边境之间的狭长领地,剩余)。

老金写作之处,近两国交接的边界,也是故事产生的“边境”,是与现实日常所听到的(无论是官方或陈平双方)格格不入、极不和谐的声音源处。搬到小说里,这边界砌出多面菱镜:历史与奇幻,写实与想像,隐喻与描叙。生存的险境,小说的起点。如此小说亦与文学史(尸)的系统周旋——如同〈父亲死亡那年〉里伤疤痛裂的身体,亦若玛丽雪莱笔下尸块再生的隐喻。这写作身姿,也仿佛向Mike Laye镜头下的安洁拉卡特致敬。后者写小说时也扔了篓篓纸团。安洁拉卡特有一本《马戏团之夜》,情欲奇瑰盛放如万花筒璀璨。印尼亦有一本魔幻乌托邦大书《真蒂尼》,是真正色情得让人瞠目结舌的百科全书小说,魔术师在帐篷内施展生死交替的幻术,表状瑰丽眩目,所隐去的却是当时印尼民族正值颓落、如暮日将尽的悲伤。(参见安德森《比较的幽灵》)〈还有海以及波的罗列〉中四兄弟的马戏团与共和国,仿佛亦可与此书并置阅读。说到文人与马戏团,现实中也确曾有过险中求生的事件:在苗秀的追忆中,曾有来不及离开的文人躲在马戏团里工作,而得以逃过日军逮捕。

虚构时空的小说

这部置于虚构时空的小说,其实嵌入了大量的资料,包括那些各方至今已回避不提的“碎片”——如马来亚人民共和国。但贯穿整本《南》书的马戏团也十分有趣,那确实是过去(从20、30年代至60年代)马来亚半岛和新加坡最璀璨的演出场景之一。有意大利、巴西,还有苏联马戏团到来巡回,其中Moskvitch Russian Circus还到过丁加奴、新加坡和婆罗州演出,而且20多个欧洲表演者还能说流畅的马来语。50、60年代还有日本木下马戏团到来。

在乔治斯坦纳《语言与沉默》一书中,提及二战德国纳粹在集中营虐杀处置犹太人时,其语言的冰冷所带来的感受,以及笼罩当代德语作家的焦虑,语言被战火焚过了,不能再是从前的样子。幸存之后,资本主义的安定舒适或许也只是幻象。它的经济城堡叠筑在那更大底层的废墟上。调动历史的小说,实是写给这有什么正不断消失的此刻:或许没有比马戏团的喧哗,更能突显这“此刻”这世代背后的忧伤了。

在左翼文学以后,现代主义的文学运动美学更迭,这死逝的语言也持续地堆叠至文学地平线上来。小说“停下来唤醒死者”——不仅是指故事、历史里的角色,也包括读者里头的死者。有时渡越被群体视为美而恋上的线条,也像渡越海上涌来波浪层叠的线条。

语言如线,其织锦柔软只因有沉默隙缝。有时搜枯索肠犹如海底跋涉,仿佛声与字乃海面波动,底下仍然神秘蛮荒。对所谓在文化上离开“祖宗国”海洋群岛般的小系统文学而言,可能以为这更艰难——但其实当然,并不见得“祖宗国”来的就更好。因为诗的神秘创意,经常会使它(哪怕是破中文)生出降落、探测海床深处的能力。抑或,使人体验这海波表面,那层层叠叠罗列的波浪。

(南洋文艺,2/9/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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