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0月27日星期一

李欧梵的 台大与哈佛岁月_上

李欧梵(黄碧仪/摄影)
 单德兴【专访】

他们为什么变成传奇呢?现在回想起来
很特别的就是,他们在文学上早了一步,
老师没有教的,他们都自己读。

     



单:单德兴    李:李欧梵

大学时期——外交梦与文学养成

单:你在大学时怀抱着外交家的梦想。为什么会有那种梦想?后来又为什么改变?

李:我在新竹中学时,英文老师姓吴,是从古巴退休回来的外交官,广东人,哈佛硕士,英文很好。他跟我们说当年他怎么和大使的女儿跳舞,有多浪漫,又说哈佛的图书馆地毯多么厚、多么漂亮……让我们很神往,于是我就做起外交官梦。另一个原因就是我的数理不好,考初中时数学惨遭滑铁卢,12名备取生中,我是第12名,勉强进新竹中学,大学时则侥幸保送,我是第4名保送的。……我其实可以勉强念法律,因为也可以当外交官,可是我的英文好,非常喜欢英文,很自然地就念了台大外文系。

我们大一修基本的英文,大二修英文会话,大三、大四修英文作文、修辞学等等。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曾约农老师(曾国藩的曾孙)教我们那一班大四作文,他用的教材是邱吉尔(Winston Churchill, 1874-1965)的演讲辞,我兴奋得不得了,因为我想作外交官嘛。另一位很有名的老师就是俞大彩(傅斯年校长夫人),但我没上过她的课。大一没有文学课,英国文学史是大二的课,我记得是夏济安老师授课,但他对这方面根本没有兴趣。我那个时候还没接触新批评,因为新批评是颜元叔回国后带进来的。我们那个时候根本没有方法,老师也没有教我们方法,如果有的话,就只是老式的读法。
单:我访问过王文兴老师,他说因为外文系的课程安排不是很好……

李:……他根本不上嘛。

单:……所以他有自己的书单。

李:他很早熟,有一套自己的读书计划和书单。我那时候迷迷糊糊的。

单:你说自己迷迷糊糊可能太过谦虚了,因为欧阳子在回忆文章中说,你每学期都拿第一名,拿书卷奖。

李:迷糊的人才会拿书卷奖。

单:为什么?

李:死读书嘛,用一种死拚的办法;当然我也不是笨人,也会去玩,可是考试的时候很小心,所以考得不错。乖的女生上大班课都坐在前排,有名的女生经常不上课的,像是陈秀美(陈若曦)、洪智惠(欧阳子)。那些标准的女生很乖,老师讲课她们就记笔记,字写得很漂亮。我偶尔也逃课,考试前就借她们的笔记看。一边看就一边消化、组织内容。她们写的时候就只是抄,而我看的时候已经在过滤了。

单:除了外文系的课之外,你还听过中文系、历史系、哲学系的课吗?

李:哲学系的课我没听过。历史课是上必修课,大一修中国通史,大二修西洋通史。西洋通史是刘崇鋐老师教的,根本就没讲到近代,连浪漫时期、文艺复兴都没讲到,就只讲古希腊,讲得非常仔细,我很佩服他。除了这些课,我偶尔会和白先勇他们去听中文系郑骞老师的诗词课。郑骞的大弟子就是有名的叶嘉莹。中国文学史是必修,由台静农老师教。我是很不乖的学生,就看女生的笔记,上课根本没听到什么。多年后我见到台先生,请他到美国开有关鲁迅的会议。他说虽然他愿意参加,可是当时台湾的环境实在不容许,如果他参加,后遗症会很严重。

单:那是哪一年的事?

李:1980年。

单:1980年还是这样的局面?

李:对,还没完全开放。

单:你请他是因为他跟鲁迅的关系?

李:对,他们的关系我后来都知道了。(注1)所以那时候我就跟他说:“台先生,我要向您抱歉,我当年不是一个好学生。我在印第安那大学要教这门课时才知道您的重要。当年如果好好当您的学生,我教这门课就很容易了。”我当时在美国教中国古典文学,不是诗词,就是小说、戏曲,在上课前临时恶补。结果台先生说:“你既然知过能改,送你一副字。”过了几天他就寄来一封信,里面有一副很大的字,折叠后寄过来。

单:他写的是诗词?还是几个大字?

李:写的是好长的一首词,密密麻麻的,我先前在家里挂了几十年。

《现代文学》的发起

单:1970年代初我念政大西语系时,大家都很羡慕你们台大那一班。像后来当导演的黄玉珊那时就说:“我们为什么没有办法像白先勇他们那一班那样好好从事文学创作?”所以《现代文学》,尤其是你那一班,简直变成了一则传奇了!回顾《现代文学》和那一批同学,你的看法如何?

李:其实我没有什么资格去讲看法,因为我当时是敲边鼓的。

单:怎么个敲边鼓法?

李:我就帮帮忙嘛,大家都是好朋友,我和白先勇他们一起玩嘛。王文兴永远是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面,我跟他很好,他就坐我旁边,上课都是写他自己的东西,看他自己的书,也不大讲话,偶尔会跟我谈谈他有什么想法,我受他们的影响很大。现在回想起来,我们是很老土的,白先勇则高高在上,是在另外一个贵族世界,他很随和,偶尔来教我们跳舞,我们几个就在傅园里学跳舞。女生就是陈秀美、洪智惠、杨美惠。我最好的朋友是戴承义(戴天),他是侨生。另一个好朋友是比我高一班的刘绍铭。刘绍铭的程度很好,写影评,大二已经在看艾略特(T. S. Eliot, 1888-1965)了,而我那时候连艾略特是谁都不知道。我说敲边鼓,当时真的是敲边鼓。那么他们为什么变成传奇呢?现在回想起来很特别的就是,他们在文学上早了一步,老师没有教的,他们都自己读。我们的重要老师,包括夏济安,都停留在19世纪。我猜夏济安心目中的好作家不包括艾略特。

单:有没有包括海明威和福克纳(William Faulkner, 1897-1962)?

李:不见得。我猜他心目中的好作家恐怕是詹姆斯(Henry James, 1843-1916)或康拉德(Joseph Conrad, 1857-1924)那些人,当然没有人求证,我也不知道有没有人研究这个。因为夏老师在上海受的是那种英文教育,后来又去北京大学。夏济安老师没有接受过新批评的训练,他弟弟夏志清先生则是耶鲁的新批评科班出身。回想起来,我们那些人不知道为什么一进去就挖到一些东西,像我大一进去,每个人都在讲艾略特,也许夏济安老师看过艾略特,否则刘绍铭为什么会写长文讨论他的〈传统与个人才具〉(“Tradition and the Individual Talent”)。……所以我觉得民国时代是一个学术多元的国际时代。这个遗产一部分进到台湾,生根之后才有现代文学,是一个间接的遗产,但中国大陆因为文革全部断掉了。……
回想起来,我的文学细胞是不自觉地在大学那4年生长出来的。虽然我想当外交官,但对我影响最深的就是几位老师、几位好同学、好朋友,他们都在做自己喜欢的事,非常专注于文学。白先勇提议要办杂志,并且自己拿钱出来。王文兴从大学一年级就知道自己要念什么书、要做什么,所以彼此一拍即合。

注1:台静农与鲁迅关系密切,在鲁迅影响下与同好成立未名社,为五四时代最重要的文学社团之一,编有《关于鲁迅及其他着作》,鲁迅很欣赏他的小说。

(南洋文艺,28/10/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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