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6月3日星期一

黑水遺事

後來我們談起,都覺得那是三舅獨特行徑的印記:不遲不早,偏在跨年之夕離世。正當大家等着看煙花迎新歲之際,他嚥下了最後一口氣。家人陷入茫然的哀慟,惶惶收拾心情處理白事。誰在說,好厲害,選了這麼一個日子,以後每逢跨年都是他的日子啦。敢不先想到他才跨年麼?俗語說:生死有命。人生在世短短幾十年,生有時,死亦有時,冥冥之中究竟如何安排,都是命。擺在眼前的事實是:三舅在跨年之際撒手西去,出殯之日自然就落在西曆新年,他竟霸氣跨過一道年槛。
話說那天剛好二妹一家人從澳洲抵新,游艇靠岸之時,三舅離世消息傳至。大夥一時亂了套,無奈先急急赴喪家弔唁,後飛車赴元旦之约。早已說好的新年聚會,當然不見不散。在新加坡碼頭港口店小二餐館席上杯觥交錯之際,談的竟都是俺們三舅身前身後事,一口甜一口苦。間中抽空兒給吉隆坡的母親打電話報告說:二妹一家接到了,三舅入殮了。
三舅是黑水地方上有頭臉的人。雖然晚年家道中落,突變事件接踵而至,患病後餐館生意結業,門前冷落。然而宋家老三的消息非同小可,很快就傳遍了。突然間多年不相聞問的親朋戚友紛紛到宋家幫忙照看。我們趕到的時候,一切已然就绪。靈堂設在住家屋外的五腳基,白色為底黄色與淡綠水藍條狀素幡混雜其中。輪次觀睹三舅遺容,覺得怎麼不像!原本瘦削的臉頰竟豐滿了,他的眉本來就濃黑好看,不必描得更黑,顯得失真。竟然還給他戴了頂古怪的帽子。遺孀三舅母按規矩,誰來探喪都抽抽噎噎哭訴一遍,內容模糊。靈前分立兩側是白衣白褲的兒子或藍衣藍褲的孫兒,兒孫輪流泣謝。靈堂香煙裊裊,入夜時燈光昏暗,兩枚閃動的黃色燭光時隱時現,跳耀如同三舅跌宕起伏的人生。對生者來說,此時此景有親屬照顧久病親人之後的解脱與虛脫,也自然有一翻人寰倫理之哀情。手持三炷香,我默祈三舅離苦得樂,撤下枯槁肉身,真氣飘渺自由,西去逍遥。
幾年前三舅中風的時候,我與他通了一次電話。消息是從母親那兒來的。那日母親猛打電話找我,我下课後看到一串未接電話,顿時心頭咯噔一跳,不知出了甚麼事。電話打通母親劈頭就說,你三舅中風入院了,你得空打電話問一下。果然是姐弟情深哦!母親與我小弟住,小弟在吉隆坡開餐館日夜忙碌,小弟走不開就等於母親走不開。因此柔州黑水家鄉大小事,多是柔南的五妹三妹或長堤這一端的我和六妹處理與代表。三舅在醫院期間我們通過表妹的臉書追踪消息,種種细節點滴分明,還有照片印證。多年來三舅生病都到峇株就醫,說是比到新山中央醫院快得多。大醫院規矩多手續繁雜,况且新山市區常常交通阻塞。我還記得外婆出事那年,就是送到新山醫院的。當年我不在國内,從出事到結束我都不在。因為不在,記得更牢。
据知三舅到醫院看病,都是五姨么女霜表妹開車接送,也算仁盡義至。三舅從醫院回到黑水後,我遵母命給他打電話慰問。電話另一端,他有些口齒不清,但是聲音響亮,依舊是俺三舅充滿磁性而且鼻音很濃的一把好嗓子,聽起來仿佛是母親男性化了的音色。半天他才弄清楚我是誰。我們從没在電話裡交談過,有點好像剛學騎單車的人,不住地摔倒,爬起來又站不穩。我們的對話破碎凌亂,一個還沒說完另一個就開始說,或者兩個人一起說,誰也没聽清楚對方說甚麼。然後兩個人一起停,等待另一個人先說,接著又重複前面的混亂。末了他說,謝謝你,打電話,來。手術,成功。要吃藥。後來我告訴母親,電話打了,他呼吸沉重講電話吃力。等他好點再打吧,母親說。後來聽說三舅漸漸好轉,大家都為他終於度過難關而高興。我也就没再打電話,那一次算是唯一也是最後一次與三舅通電話。他在電話裡的聲音變成回音嗡嗡在我耳裡繞環,至今不退。不久之後,五姨丈去世,我們去黑水弔唁,也見到了三舅,小聊了一下。他已經忘記我曾給他打電話的事了,當時他全副精神都耗在鍛煉脚力,重新學習走路。
三舅生病那些年,逢假期小弟都會載母親從吉隆坡南下黑水探望他。母親腿骨不好,經不起長時間彎腿屈坐。但是她說,再辛苦都得去看看輪椅上度日如年的弟弟。一度聽三舅母淚漣漣說三舅想要放棄治療,原來是糖尿病導致眼疾生活無法自理,生病太辛苦他不想挨了。他自己没有了鬥志,誰也勸不了。活着的人都覺得病人應該鬥争到底,都在勸。母親數度見到三舅,也殷殷相勸。但是三舅不言不語,慢慢隱入自己的世界。有一年,我們趁農曆新年舉家南下去看三舅,那時他雙目蒙上一層眼翳,甚麼都看不到了,跟他說話要先報上自己的名字。他貓在輪椅上,手指微微颤抖,身體非常孱弱。瘦骨鳞鳞的手緊握着每一個跟他說話的人的手,努力通過觸摸來辨認。他很用心聽,但是你找不到他的目光,樣子令人心碎。看着一個英俊倜儻的魁梧大漢慢慢萎缩成一副枯槁的身驅,你竟一點辦法都没有!
三舅育有四子一女,小表弟多年前不幸車禍去世,給三舅打擊極大。失兒之痛留下無窮盡的遺憾,三舅心裡頭仿佛被鑿開了一個永遠也填不滿的黑洞。表妹嫁給黑水的咖啡店少東,工作忙碌,但因住得近能够常常回家探視。後面這幾年到三舅家,見到的都是表妹和四表弟。記得三舅婚後舅母孩子生得頻密,四表弟出生時三表弟才過周歲,因此四表弟送三舅母娘家托養,多年後方领回家。小時候我們没見過四表弟,等到他長大回家才重新認識。三舅生病之後四表弟經常帶太太和孩子回家照顧三舅並處理大小事務,在最後的歲月裡三舅享受到了子孫繞膝的天倫之樂。四表弟如今慢慢走入我們的眼簾,真是個好樣的青年。我們到三舅靈前弔唁那天,看到四表弟上唇養起一抹小黑髭子,突然覺得,四表弟的模樣竟然越來越像三舅年輕時的樣子了。

三舅年輕時長得帥,六十年代他二十多歲的時候曾在英國呆過一段日子。當時他有個好朋友是英國人,不知他們是如何認識的,也不知道他在英國幹些啥。有一年突然間他和英國人一起回到黑水。見到我外婆,滿臉鬍鬚的英國人摘下帽子,對外婆深深一鞠躬,握着外婆的手輕輕吻了一下,把我外婆嚇壞了。英國人跟外婆說,他計劃在倫敦開中餐館,想請三舅過去幫忙。談話内容當然是三舅翻譯的,反正故事就是那樣流傳下來了。你想六十年代一個渾身毛的洋人來到黑水,能不在那一方小小的土地造成大大的轟動吗?英國人這個人物就此成為黑水的故事,也是三舅故事的主軸。後來我們聽說三舅不去英國了,好像是外公外婆不讓,英國太遠了看不到人,捨不得。那時可没有甚麼社交媒體哦,黑水大街上外公的老店裡連電話都没有。當時没有誰家的孩子能走得太遠。住柔佛州的人,至多到檳城,到關丹,到沙巴,那就算很遠了。三舅因為没去成英國,也就改寫了他個人與家族的歷史。
留在了黑水的三舅之後那些年到底都幹了些甚麼,我們小孩子都不清楚。大人的事也不是我們能揣摩得出的。小時候的黑水是歡樂和秘辛的來源。我們睜大眼睛用盡心思拾掇黑水的點點滴滴,所有的信息囫圇收納儲存在小腦袋裡等待發酵。所有的故事都没有整體結构,只有零散细碎的小泡沫,如幻如夢。記憶中,當年三舅就是一個到處吃得開的宋家三少。外婆開間小店鋪,賣些小零嘴小玩具,還賣紅豆刨冰。外公在居鑾路和永平路都有些園地,按季節種些農作物。三舅有時去看看園,管管工人。外公是中醫师,給街坊看病也能掙些錢。家裡不缺錢,三舅做甚麼或不做甚麼大概也没啥關係吧。反正他養過非常名貴的啼聲優美的鳥,也養過天價的金龍魚。他還養過一條罕見的白色大蟒蛇,蟒蛇盤在鐵籠子角落就像一座小小的白玉山,一整天都不動一下,丟落一隻公雞馬上就被吞嚥了。這些珍禽異獸的飼養和保養費不是你我可以想像的。有時三舅會與朋友結伴去山裡打獵,捕獲山豬就砍了分赠鄰里,大家有山豬肉吃都很開心。偶爾他們會捉到穿山甲、蝙蝠或山澗裡的甚麼奇怪的魚,回來就會講山裡驚險的故事,大家都愛聽,當然也是大家都有得吃。那是一個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的新村時代。後期三舅開娱樂場所,人們付費打桌球喝酒消遣,海派的他最喜歡請人喝酒。他也經營過餐館親自執杓當主厨賣海鲜煮炒,生意最好的時候加蓋的鋅板從住家屋檐下一直伸展到大路旁,底下可以擺下十來張大桌子。晚上的酒客和吃夜宵的人川流不絕,夜夜客滿。餐館邊上的空地停滿車子,都是寶馬賓士奧迪甚麼的,據說很多新加坡客。三舅生病之後關閉了餐館,那些可以坐上十個人的大圓桌被收起來靠在邊缘的柱子上,久了漸漸覆蓋上厚實灰白的塵埃。
記得三舅婚前曾當公關負責安排港台電影明星或歌星到新馬登台表演。那個年代如有歌星演員來登台,小地方如無酒店,多會住在地方政府的旅館,叫做Rest House。我念的中學,峇株天猛公依布拉欣女中附近山坡上就有一間官方經營的Rest House。如聽說有明星來住宿,我們就會翘课跑到Rest House外擠著看明星。還記得有一次三舅带人來住宿,忘了那次是誰來登台了,我們也蜂湧去看。遠遠看到一群高頭大馬的保安人士簇擁着一個戴銀邊墨鏡的漂亮女明星,看到三舅也在其中,我心頭突突亂跳。他也戴着墨鏡穿一身笔挺的黑色西装,他没看到我,我當然也沒告訴同學那是我三舅。那次遠遠地望着三舅,覺得他好像是一個我不認識的、另一個世界裡的人。
後來三舅結婚了。那個年代,傳宗接代是件非常重要的事。如果有祖業,一個當兒子的可以不事經濟生產,但是不能不結婚,不能不養育後代。尤其重要得生兒子,越多越好。簡的說,成年男性没有具體的職業無妨,結婚生子就是男兒最大的成就了。三舅結婚的時候好熱鬧啊,婚禮在老店舉行,街坊都來了。我們幾個小屁孩穿梭在大人群中,看大人鬧酒起哄,那個情景我永遠忘不了。三舅母靠在三舅身邊,臉頰一片紅暈,羞澀柔美。大家都知道,三舅母年輕時長得像丁蘭。丁蘭是誰?現在很多人都不知道,但是四、五十年代生人没有不知道的。丁蘭原名陳蘊藍,是電影明星,夏語片皇后。她到新馬登台的時候非常轟動,不知道當時是否三舅負責接送。對此事我非常好奇,可惜多年來一直没有機會問他。如今這件事在我心中將永遠成為一個谜。不過,三舅母長得像丁蘭,這倒是個事實。
三舅故事中的兩個人,一個英國人,一個丁蘭,現在都随着三舅成為幻境了。英國人回去之後没再來過,三舅與他是否還有聯繫,我們也不知道。反正後來三舅走了另一條路,更多孩子來了他努力工作盡責任。日子如水潺潺流過,大家都忙過自己的生活,然後我也出國了。我與黑水漸漸脱節,孩提時候儲藏在記憶裡的零碎瑣屑越來越模糊。當我們這一代漸漸老去的時候,黑水早年的絢麗色彩也慢慢冲淡了。
最後那幾年,三舅一直在病痛中吃藥打針插管,到最後不良於行生活無法自理。突然就想到外婆,她老人家一直到去世那天都没吞過一粒西藥,說走就走。外公在的時候,舉凡傷風咳嗽都是一帖苦藥。外公走後,照樣是甚麼病痛都一碗黑溜溜的藥湯擺平。苦藥真是好東西。外婆與三舅同住的那些年,我們到黑水次數比较频繁,主要是带母親回娘家。外婆眼觀鼻,鼻觀心,日日與草藥厮磨。她每天抓藥捣藥,製成藥粉廣送鄰里,草藥的味道伴她度過許多隱忍的歲月。每次見到外婆屐着小脚在厨房裡煮飯,總覺得她站不穩,好像随時都會摔倒。現在才知道,原來是她站得最穩。她是家中的定海神針,在世時她緊緊攥着宋家的生命根基開源節流抱瓮出灌,長期维持家中的穩定。
外婆去世以後,母親的娘家之行漸漸稀少,與黑水的親戚僅能維持着微薄的聯繫。其實,自外婆九十年代初去世以後,母親早無娘家可歸。反而是我們自己的娘家慢慢從峇株北移至吉隆坡,然後漸漸在首都扎根了。大夥偶有驅車南下黑水,不過就是走親戚短暫拜訪,與兒時隨母親回外婆家一住就是個把月不同。多年來我們一直無法想像,宋家没有了男性大家長是怎麼回事。即便是在病中,三舅的威權仍然籠罩着家族所有的人。他的離去,意味着母親娘家最後一個男性家長殁了,也標誌着一個舊時代的終結,恐怕也可以說是兩代人某種形式的斷裂。母親如今是娘家年齡最大的長輩,但宋氏這條線要靠舅舅的後人維繫下去。幾十年來我們與黑水漸行漸遠,對我來說,黑水故事只能追踪至此。以後的故事就讓下一代的人去處理了,我們這一代該做能做的都做了。很多我們記得的黑水境況都已經失真或逐漸消失了,我們的記憶也在消失中,而有一天我們自己也要消失的。我們越來越走入一個很多事情都被快速遺忘的時代,你就算記得又如何?坐在時光的列車裡,歷史場域有如兩旁景物刷刷後退,瞬間消失。你能記得的事物都是虛幻的,消失卻是真實無比。這次黑水書寫算是借三舅棄世的契機,對母親家鄉的重訪與告别,所有的想起都是為了日後的遺忘。
Moonsoon Review《季风带》第十期 2018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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