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4月1日星期四

关于“我城旧事”系列



/梅淑贞(照片摄影:假牙)

零五年出版一部石破天惊的《我的青春小鸟》假牙,今年五月底返马(其实应称双马,即祖国马来西亚和甘榜马六甲)探亲,我见机不可失,便邀他抽出四天时间,去我念兹在兹的槟城老城区拍照。这次重回旧地,已经相隔六年,只见满目疮痍,处处断壁颓垣,本来已经零落残破的只有更显零落残破。假牙所拍黑白照片仍未冲洗,将来会另有用途,此是后话,暂且按下不表。

  此行之前,我已根据回忆中的乔治市旧城区写了一批长短句,收在这里的是其中浮光掠影部分。生平从无文学抱负,亦从未订下写作计划,但这次我立意为我城造像,趁记忆里的往昔尚未消退之前。这里记述大部分是数年前印象,当时虽隐然觉得大势已去,唯仍未完全绝望;这次重临故居旧校,已经彻底洞明“流水落花春去也”的沉痛,一切一切,已经回天乏术。经此“人面不知何处去”一游,全然明白人生从无回头的机会,只能惘然地回忆从前的天台月色,时中分校前的雨树覆盖下点点粉红,哈青学校后院的凤凰木嫣红灿烂与旧关仔角海上的粼粼波光。

 长短句中所述景物与人物皆有所本,并非挟持一张自己颁发给自己的“诗人礼申”便无的放矢胡说八道。今次此前朝遗民重回史超域巷,那条曾经如此可亲可爱的历史长巷,如今却败落得这般可惊可畏。

 〈明炉火起〉与〈明炉火灭〉这两首的题目,灵感当然是来自“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楼塌了”,但我其实只有哀矜,毫无幸灾乐祸看热闹之意。根本也没有任何热闹可看,几年前回去拍照那次,“明炉之家”重门深锁,留下—点隙缝可望进屋子里面。当年已让我大感震惊,一处曾经人口鼎盛风光无限的威名远播红龟之家,何以破落颓败至此,竟比荒冢野坟还要荒凉。故人早已不在,远在千禧年之前据知已黯然长逝。但他们的孩子,楼梯一般的一个接着一个,都是我童年的玩伴,他们如今散落何方?

 〈明炉火起〉里名唤阿美的中年男子,是家族生意的继承人,他也姓张,喜欢与同姓连名字亦相近的我妈开玩笑,说他们是一对兄妹。其父张顺和,是德高望重很老很老的老人家,自我有记忆开始,他就已老态龙钟。红龟店就以张顺和为名,我们一提到隔壁,总是连名带姓的叫“张顺和”什么什么的。张老先生百年归老风光大葬那天,整条史超域巷挤得水泄不通,好像将〈贾宝玉路谒北静王〉这第十四回下半回的热闹排场全盘照抄。我最记得面目素来狰狞让我视为红粉骷髅的房东太太,眼泪鼻涕齐下口中不停Adoi!Adoi!嚎叫的哭丧演出。当年约七八岁的我,也觉得她哭得过度出位。娘惹是奇特的人种混合,她们连哀嚎都以马来口音发声。

  回去史超域巷凭吊之前,刚看到一张触目惊心的照片,即左边角头那间老屋不久前迎来一位名叫“祝融”的火神大驾光临,整座大门烧毁,二楼上面的屋瓦也尽失,有说不出的苍凉,比“屋漏偏逢连夜雨”还要苦不堪言。这屋里曾住了个黄头发的女人,她的名字,我听起来是“阿 C”,其实应该是“阿丝”才对。但由于她一头赭黄头发,我认定她与红毛人的ABC有关,自小便牢牢将她与阿C挂勾。上次回来,阿C的旧居还住着房客,后面天台晾了两三件衬衣,五脚基停了一驾电单车,其实当年已十分破落。

  今次重临,除了一切更加不忍卒睹外,还惊讶看到我家旧居连着右邻三间房子,都以高逾十尺的蓝色锌板封盖毗连的五脚基,不知有作用。因此我连看一看以前旧家的机会也没有了,只有更添怅惘。五脚基的欢乐长廊,供我们这些孩子玩跳房子、斗玻璃弹珠、踢毽子而从不担心被车撞到被掠夺拐带的童年乐园,早在很多年前便已消逝。

  近黄昏时刻,载着曲线玲珑头发烫成最流行波浪型小姐们的  三轮叮叮当当呼啸而过。我们模糊知道这些姐姐们是做什么的,还怪艳羡她们,一个个都穿着剪裁合身的花样旗袍,矜贵地斜坐并起双脚,与看得发呆的小毛头打个浮光掠影的照面。那些年有一首红牌点唱曲名为〈三轮车上的小姐〉,仿佛是为我城的三轮车红牌阿姑度身打造。有一女同学的姐姐也是红牌阿姑,她家住在南华医院街,我们上去玩,见到其姐亦心无芥蒂,其实也不清楚阿姑的工作性质。

  我的史超域巷旧居天井有一座四方池,整屋的男女老幼都从那水池汲水洗衣和冲凉。我酷爱趴着天台的围栏俯望天井,因那里经常都很热闹。若是无人的话,一潭墨绿的池水也很好看,因可以反照到自己的尊容。小时候我喜欢照镜,觉得很够瞧,而水池便是最大也最天然的镜子。但一到夜晚,我便不敢望进水池,怕得什么似的。

哈青学校就在我家后面,只隔了一条小巷。除了最小的弟弟之外,我和大弟弟都没有趁近水楼台的方便在哈青上学。不过哈青只收男生,是典型的教会学校。我们都不知道哈青(Hutchings)是何方神圣,只知是红毛学堂,于是小弟弟便惨变为二毛子,连自己的中文名字都写得缺撇缺划。从天台远望哈青,只见那边热闹得很。白衣白裤的小小读书郎,让我觉得人间美好充满希望。谁知道突然有一个早晨,我们就永远告别了斯巷斯居,从此不再回来。我还怀念哈青校园后方种植的一排凤凰木,大概还有孔雀木,众小友常在树下拾红豆当作斗豆工具。 

  〈纹身男子〉和〈石头纪事〉是唯二与史超域巷无关的长短句,两首都是依事直写,并无借了诗人礼申招摇。到了今天,我通常都活在回忆里,那是取之不尽的生命遗产。

 23-09-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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