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永修
80年代初,马来西亚有一批60年代出生,十多二十岁的年轻作者,每年学校长假就会集聚某地,进行交流,地点从波德申(1980、1986)、新山/新加坡/哥打丁宜(1981)、加央/浪敲屿(即浮罗交怡)/槟城(1982)、居銮(1983)、金马仑(1984)、哥打巴鲁(1985)等地,持续多年。
这些少年源自何方?他们一些来自学生杂志的学生记者,一些来自征文比赛(当年还没有“文学奖”这样的名称)的得奖者,一些是常有作品见报的作者。那时还没有手机、电脑,大家都是以手以笔写作的“爬格子动物”,彼此的联谊,通过编者转交书信、学生杂志办的交流会、征文比赛颁奖礼的聚会等来联系。
1986年,这批少年作者希望以文字见证他们的写作志趣,议决出版一本合集《成长中的6字辈》以资纪念。由于当年我在报社编辑部,大家推荐我主编,菊子协助我选稿,后来收集了20位作者的文章,由王绣晻(1963-2003)主持的“朋友出版社”出版,标题题字林锐仁,发行许育华。书大概印了一千本,大家集资,分头各领数十本,很快就把书卖完。六字辈为60年代出生的写作人,当时的年龄在17至26岁之间。之后,某些作者组织了文友会,或写作小组,继续推动写作活动。此后,各有各的际遇和发展,有的渐行渐远,不再写作,甚至不知去向。
进入互联网时代,散失各方的文友,陆续被交友平台和群组联系起来。大家一下子来到五六十岁的关卡,一个曾经被这批年少者视为“老人”的阶段。到了今天2024年,六字辈的年龄介于55至64岁,那是我们这个同温层的偶像:梁朝伟、刘德华、叶童、叶倩文的年纪,这些明星外貌亮眼,没有显现“老”样子,他们的成就,随着年龄蒸蒸日上。反观自己,我们外表可能没有他们那样吸睛,但在各自的领域里,我们表现又如何?当然也出现过出色的人物,不过不是每个人都一帆风顺(演员歌手也是如此),有些虽然跌倒了不也再站了起来,继续前行?我们常听说“年龄不是问题”这激励的话,心里也这么想吗?你看走在我们前面现年99岁的马哈迪,2018年他以93岁之龄第二度任相,下台后还机关算尽,呼风搞雨,一点都不像1925年出生的老人。汤玲玲在<明年六十>提到“六十是新四十”的新呼声,把50岁至70岁纳入“熟龄期”的新定义,拉开了“六十即变老”的距离,视60岁为“新人生的新起点”。黄锦树<那些年,那些书,那些人和事>说我们这批六字辈:“早熟的,大概果子早就摘完了;晚熟的,也许还在等待花开结果。”从积极面向来说,都是好事。花开有时,结果有时。
时间的到来,可早可迟。用年龄来计算时间是最公平的,一个人活多少岁,就是他在世上多久。而时间有时可以用不同方式来衡量,比如用金钱。许慧珊在<从六十后到零零后>告诉我们, 1969年她母亲在政府医院花五毛钱生下她,24年后,她在政府医院产下第二个孩子的全部费用(包括住院三天,一日三餐,加床位和生孩子费用)是RM 22.50,收费起了50倍。而生为六字辈的女子,她与她的母亲那一代人有不一样观念和际遇。
60年代出生的人,经历过1969年五一三种族骚乱事件(以及之后影响深远的新经济政策)、1987年茅草行动大逮捕事件、1997年金融风暴、1998年立百猪瘟事件、1998年烈火莫熄的改革运动、2001年报殇事件等,除首当其冲的受害者之外,事件波及与影响,也渐渐形成某些改变。比如2007年及2011年的净选盟要求公平竞选的 Bersih Rally示威抗议大游行之后,马来西亚在2018年迎来60年来首次政党轮替。
2019年新冠肺炎病毒肆虐全球,首两年死亡人数达1490万人,造成严重破坏。2020年3月18日至2021年11月1日,我国长达一年7个月的锁国封城措施,让全民生计皆受影响。郭莲花<回家>写的就是全国行管令期间的情况。郭莲花老家是渔村,她的车子走在巴生-沙白安南的联邦5号大道上,路上冷冷清清,人民不许跨州,一家只允许一人外出购物;到巴刹买食物,要登记、量体温,其他商铺闭门谢客,暮气沉沉。许慧珊也在文章中提到,疫情期间有人工作被裁退,失业多时后只好当电召司机,却不幸感染新冠肺炎,传染全家,自己丢命,政府怕病毒扩散,不让家人凭吊。退休校长毅修,在行管令期间患上忧郁症,与母亲同住,母子被隔离在楼上楼下,母亲不理解,怪儿子不理她,当他尝试改善彼此的关系之际,母亲却感染新冠病毒去世,在医药人员监督下草草下葬。
“一直梦想的女子”美雨子,曾是《新潮》的编辑,遇到白马王子之后,隐居英国20年,疫情来袭,她承受不了突然而来的压力,辞掉工作,心中的阳光却渐渐被黑暗吞噬。正在彷徨之时,信仰牵引她,让她以彩笔传达上帝以为的美事。
写生病的还有李秀云和张雨。李秀云在教育界30年,因红血球增多症而不得不提早退休,但她没有被击倒,还有很多旅游及出版计划,“终于做回自己”;张雨在中年失去双亲,过后照顾患癌的岳母,自己不幸患上肝癌。
程丽芬有个失智的93岁家婆,老人家活在自己的世界,不认得同住一起的孩子孙子,她得用高情商“与失智共舞”。欧茯伶的母亲70岁就产生幻觉,在母亲90岁那年,她与女儿带着妈妈到澳洲自驾旅行,因为母亲的年龄已经不能等了。黄晓勇的母亲想回广东探望她姨婆,兄妹筹备多时,未能成行,却迎来姨婆过世的噩耗,让母亲遗憾,自己内疚。
潘玉芳有一个沟通障碍严重的自闭儿,他开心的时候不哭闹宣泄,夫妇俩的日子就好过了。他们无法知道孩子的感受,只能靠猜测。她在<这一生的功课>里提到一个很实在的问题,即作为父母的不在之后,谁来照顾不能自理的孩子?江子中年丧子。孩子走时三十岁。她在<终于>里说:每个人都只能用自己的方式,去化解那份生离死别的伤痛。自认不浪漫的律师吴德福,从来不给妻子写情诗,在妻子突然去世后,他“终于在这一期生命”里,写了第一首情诗给爱妻。
当年在《通报》编辑部的张留乐,在1988年23岁时只身到美国寻梦,在纽约遇到48岁的爱人,与同性配偶开始了同性同居生活,迄今36年,并注册结婚满6周年,现居加拿大。练葵芳也来自《通报》,是个性格边缘的才女,有个笔名叫唐多加,后来远嫁法国,她说起“从前从前有个唐多加”的陈年往事,情绪压抑得不到处理,就生起病来。躁郁症每隔十年发作一次,每次病发为期半年到一年,发病时恐慌,不敢出门。
2013年7月开始,马来西亚雇员最低退休年龄从55岁提高到60岁,让普遍上仍有活力的人留在职场,也让相关人士得到多五年的就业机会和福利保障。但也有些人却选择提早退休。张永修的“48(58)岁的生日愿望”就是提早退休。由于他任职的报社突然转型,重商而轻文,文艺副刊接二连三的减版和停刊,让他不再依恋纸媒而萌生退意。而夏绍华早早就已经“提早退休”。他弃医从商,为的是更自由的工作时间,经过15年的国际贸易的经商之旅,便有提早退休的准备。在做国际贸易之时,让他有机会周游列国,而培养了旅游的嗜好。过后他注册了一家贸易公司,在家里上班(Work From Home),自己安排工作和休闲的时间,享受着“前退休生活”。
李恒义年少时曾经有过编书出书的梦想,后来他当上记者、编辑,再成为出版商,出版杂志和自己写的小说,一步步完成了他的夙愿。不过现实是困难的,为了卖书,他得奔走全国各地偏远小镇的学校,在令人毛骨悚然的旅社住宿。锺可斯也是编辑兼作家。在金融风暴前后,报社纷纷倒闭,他改文从商,但让他最难忘的,还是在八打灵当编辑时与文人的交往。繁华过尽,多年以后,“谁在未来等你”?他感悟道:“老人最珍贵的是如何自处,找到生活的乐趣。”
写作,是文人的终身(业余)事业。刘育龙视写作为“自己的马拉松”,带他走入写作这条路的是当报馆通讯员的大舅。张光达主要写诗与文学评论,他的启蒙是父亲的藏书,以及后来学校华文学会的文学活动。黎家响从投稿佛学副刊到成为佛学版的编辑,并开始写影评介绍冷门电影, 以致“无法切割,不舍不弃”。王涛从海岛生活转到农耕自给,年纪渐长,“雨读春耕,知命安心”,学习养生之道,不忘诗歌。孙春美则从文学发展到表演艺术,从教学到导演,从教室到舞台到电视,展开了不一样对“美”的追求,60岁也热忱不减。
陈全兴学医,毕业后被调往沙巴,由于驻院医生短缺,开始投入服务就迎来了没日没夜的忙碌,“身心累得除了一直想要休息但却无法休息,就想看看书写写文章,补补空乏的精神。”他因此开展了他在东马的“澎湃的文学路”。谭文信将中学时对心仪偶像写的忏情录拿去参赛,入选印成书后广为同学阅读,心事得以抒发传达,鼓舞了他写作动力。后来学佛,从东马到北马再到香港,理性经常难以驾驭欲望, “而人的意志就是人类痛苦的根源”。
陈伟贤也是在80年代与一群文友参加各类生活营与文学社,开始了写作的青葱年代。书是他在外地工作时的良伴,他分享了在保守的越南邮购中文书遭遇审查之事。黄锦树则谈他寻书藏书的文坛旧事。多年辛苦收集来的藏书,来到现今这个年纪,却兴起散书的想法:“书对没兴趣的人而言就是些废物,如果来不及处置,将来总得留落旧书摊的。”
一些人离开职场,即要向熟悉的景物和生活告别。对范俊奇来说,“离开一座城市,最坚决的方式,就是重新再去认识它一次”。乐群小学对于陈伦瑛、丹绒不兰章对于程丽芬,都留下了各自成长的记忆。洪贵蕊从回母校当教师,在半推半就的情况下,一步步走到校长的职位,负起了承传华中教育使命。黄佩蒂回到少女时代谈她的偶像,赖国芳分享他妻子成立社区义工团,为野猫绝育,再放回小区圈养,把爱心转给动物。退休记者张启华则写他在世界各地参加长跑的特殊体验。
在1975年推出的睦邻计划,达致什么效果,大概只是政治人物的谈资。当时某些地区18岁以上的居民,必须轮流守夜,巡逻住处以防盗贼坏人。石乳的叙述让我们再次想起这段旧事,讽刺的是,文中的守夜人,却监守自盗。
研究日本人的人类学者汤玲玲,提到日本人如何展开退休后的第二人生,他们注重社会参与,除了参与运动和文娱活动,也积极参与社区里老年学院所提供的各种学习课程。这给我们提供了很好的借鉴。她还建议我们要“善待社会”:“以其去争取该多拥有什么,不如想想,可以如何用自己已拥有的去为他人做些什么,让世界因为我们的存在能有多一份美好。”
虽同为六字辈,但各人有各自的经历和体悟,而成为独特的个体,如花木山石,展现出千奇万貌。
这次在因缘具足之下,我们38年后有幸再次出版六字辈的合集:《成长中的六字辈2.0》。感谢赖国芳的发起与回馈,有了此书的构想,让我重作冯妇,再当主编。也同时感谢35位六字辈文友的参与和支持,用文字记录了各自的情况和感受。虽然只是生活中的片段,这些点滴铺成一个面向,反映出他们在天灾人祸和衰老疾病的阴影下(暂时的)幸存局面。如果没有这些记录,我们所有的过往,会如范俊奇笔下的记忆,“迟早会变成跟雨点一样大小的水滴,密密麻麻地掉进时间的湖泊,还来不及惊呼,就不见了踪影。”人的一生也就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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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10月,《成长中的六字辈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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