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0月18日星期六

无影之人

/张永修

他不喜欢拍照。他也不喜欢。

和他在一起三年,不曾合照过。

他说,学生时代,师生大合照时,他总在后排,摄影师喊一二时,他就低下头,到三时按下快门,他不见了。没有人有他的照片。连毕业刊学生个人照片专页也只留下空格。

但他还是用手机偷拍了他,就那两张。一张在山顶迎风远眺时,头发吹乱了,但眉目清晰。一张海边看浪,浪花溅湿他白色短裤,看到他里面的颜色。

他们住到一起时,他特意安排家人到城里某著名餐厅用餐,把他带过去,说是同屋好友。他们态度亲昵,不知他母亲姐姐怎么理解?过后他也没有提起,也没有第二次的聚餐。

他和他,越来越像同一个人。他进入他心里,就留在那里,不再离开。

他他难分。最终,也得分。

他连续拉肚子多日之后去医院检查,报告是直肠癌末期。他无法在医院为他签署任何文件,因为他不是家属。他甚至无法在夜里陪伴他。他不是他,他不能替他承受病痛折磨,他必须一个人单独完成他的苦难。他毕竟不是他,他不能替换,不能取代。

每天午晚两度的探病时间,他母亲与姐姐像警察监督犯人那样看着他握着他的手。每一次离别他都头低下去吻他。后来他流下眼泪。他知道他们将永远不再见面。

他去世后,他姐姐要取回他留下的衣物,发现原来他们同居一室。

左边衣服是他的;柜子上托是他的。他一件一件小心的放进行李,还有他的电脑,他的手机,他买的书。

他姐姐离开后他在浴室痛哭,扭开水龙头,哗啦哗啦,哗啦哗啦,掩盖他的悲哀。他抬头看到他遗留下的牙刷,就在杯子里靠着他的牙刷,一蓝一绿。水龙头还是哗啦哗啦,哗啦哗啦。镜子都蒙了。

某次度假,他忘了带牙刷。他问他借牙刷,他坚持不肯。

那是最私密的东西,别人碰不得。

他说我连你的津液都吃了,还怕什么?

你说什么?

我说的是口水,别多想。

大笑过后,他还是坚持不借牙刷。他只能用手指替代。

葬礼上,他的身份只能是朋友,不属家属任何一方。他甚至不知火化后他骨灰撒到哪里。他姐姐说,你不是家属,你什么都不是,你不必知道。

他手机里仅有他两张照片,他的手机呢,有没有偷拍过他?

美术学院毕业后他从事不是美术的工作,不再绘画。如今他重执画笔,细细品读他每一点色素,一笔一笔把他完整并凑,再把自己画到他身边。一个迎风乱发,一个回眸看浪,湿透的白裤,看到里面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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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8/2025

《星洲日报.星云》18/10/2025

当爱好变成工作

/张永修

当爱好变成工作,从事自己所喜欢的工作,应该是非常庆幸的事。不过,若成了每天不得不交差的公事,那是一种诅咒。

摄影是她的爱好,毕业后她顺利到报馆当上摄影记者,学以致用。

摄影记者的工作离不开相机,但笨重的相机寸不离身,渐渐压弯她的背,并且造成肩膀高低明显的肢体变形,以及腰酸背痛,肉眼看不到的职业伤害。

工作每天都要追新闻人物,首相、反对党领袖、娱乐明星、财经商贾、嫌犯、凶手、受害人、死人……。工作时间不一定朝九晚五;三更半夜或天还没亮,一场火灾,一起车祸、一宗谋杀案,爆炸或大水,多累都要爬起火速抵达现场。

因人手不足,一周只有一天的休假日,或真的病到不行,她才能睡个饱,醒来不想动,能够不做什么就不做什么。

她想起作学生的时候,老师带着几个积极的同学摸黑爬到山上等日出,在天幕冻到发白时等啄木鸟飞出树洞,在水蛭出没的溪涧等鱼跃蛙跳,在蚊虫叮咬的夜晚等狐狸觅食……,时间是充裕的,只有等待,等待最准确最美好的时机,然后按下快门。这些美好,离开学院便远了。以前,等是美好的期待。现在,没有等待,只有追逐时间,才能接近目标。

生活,是残酷的,把原本的爱好和志业,磨损得不成形。把原本崇敬的人,在一次次的接触后走样得几乎认不得——那还是当年的那个人物吗?

爱情也一样,人越来越陌生。那个曾经倾心迷恋的人,怎么会说出那样难听的话,做出那样让人鄙夷的事?两年前他不是那样的。他怎么变了?

摄影机捕捉到的变化,大概是岁月的老化,人的内在不同了,连眼睛都无法看清,只有身体感受到。

一天,她的一张摄影作品获得新闻奖。

她和平日一样,没有化妆,不用护肤产品,爽朗短发,穿上喜欢的格子长袖衣,深色长裤,男装皮鞋,利落大方。她从新闻奖发起人手中接过奖座,她近乎枯萎的心田得到了一点露珠。她上台领奖,同行吧啦吧啦拍起照来。她在这行打滚到快要绝望的时候终于得到肯定,她的确兴奋,难得露齿笑了。

会后与几位同行好友,记者、摄影、编辑,在嫲嫲档喝拉茶吃罗地加乃,算是庆功。夜深散队,她骑上摩托西卡回家途中,被后面醉驾的车辆撞倒,车毁人伤,摄影机和奖座毁不成形。

第二天的报纸,她获奖的照片和重伤的照片发在同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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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8/2025

《星洲日报.星云》18/10/2025

2025年10月17日星期五

毕业旅行

/张永修

他们决定不跟大队参与学校的毕业旅行团。就他们俩。

大概也可以叫作蜜月旅行。

要去哪儿玩?经多次的讨论,最终达致妥协。而最想去的地方,保留到下一次。

舟车劳顿之后抵达目的地,天色已暗,简单的晚餐后,就是满街异国情调的寒流夜景。寒意逼人早早退回民宿。民宿小而干净,房间在二楼,上楼楼梯咿呀有声,窗外是市井车流。亮点是玻璃墙浴室,情侣还需要遮掩吗?洗漱完毕,躺在白色床上,咿呀声盖掉喘息呼叫。

第二天一早去登山。他随身带上画具,要徒步上山作画。她搞摄影,带了相机,坚持要坐轿子登山。他们会合山顶。

他上到山顶,她已经拍完各个打卡景点,并且用手机录制视频,开始在树荫下休息喝可乐。他则悠哉游哉的作起画来。画里一个少女在树下睡着。

下山两人乘轿。轿子走道多平坦,沿途美景被树林遮蔽,不如爬石阶踩山石攀树根的路径视野,可观远山曲溪美景。

下午他们去到城里,繁华景象如地球村,卖的都是来自各国各城同样的名牌货色。巷子里或者还可以找到当地特色。她拍街景,拍行人,拍在地老人和小孩。他如果坐下来画画,不知要浪费多少时间?还有她的黑脸。他就用眼睛看,用心感受。

“我们来自拍,看手机上角,笑——”

晚上她骑在他身上,摇摆,床褥柔软,床架咿呀呼叫。她躺下时一身汗,伸手拿起床头的相机咔嚓咔嚓拍起来。不要不要。他抗拒。

留个纪念。

他起来清理时,发现她手机对着睡床在录影。

我不喜欢被录影,请你删掉。

留个纪念。

我坚持不。他取手机意图删除视频,她抢回手机。你不要碰我手机。

我们若分手你保证不会公开视频吗?

我们刚开始就谈到分手了?

如果我们想法始终不能一致,能幸福吗?

那分吧。

关灯,所有的东西消失在黑暗中。

良久,一叶手掌撘在肩膀上,缓缓滑动。

给我,最后一夜。

床发出一小小的声响。

渐渐吵杂。

渐渐无声。

——

8/9/2025

《星洲日报.星云》18/10/2025

毕业展

/张永修



阳光如刀,割破窗纱,打在白被单上,留下丘豁山影,如白色沙漠。

他拿起画笔画下乳液细沙的白。

敲门声。

强光刷进来,还有花香。

静物少了人气,可惜,把我画进你的画里吧。她就倒在床上。

太杂的衣物破坏整体美感,除去,如落英随风飘下。

太阳慢慢爬上,房子温度升温,花香更浓。

他拿出花器,盛水,将花束植入。

他唤醒她干涸的唇。

进来,阳光敲打在白被单上,如乐与怒。

汗如露珠,在探照灯般的光源下闪亮。

她在画中,饱满如莲,明媚。画在毕业展展出。

她的作品是摄影,他垂下画笔,看着光柱,如松,在他还没穿上衣服的时候,她按下快门。

摄影如狩猎,美丽事物如昙花,如脱兔,稍纵即逝。摄影就在那一刹那,抓准时机,当机立断,留住过眼云烟。

他们少年如爆发的花期,春光关不住,也留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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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7/2025

《星洲日报.星云》18/10/2025

2025年9月16日星期二

一行詩的誕生



文◆張永修



1. 音效

搬石啼一声痛

2. 定义

逗号(,)结束却勾着心口

3. 挑战

怎样提炼才不走宝

4. 生命

枯井垂钓露珠

5. 孕育

套子养胎

6.方法

眼睫毛上缠绕银丝雪景

7. 食谱

缺了某种配料又记不起

8. 底牌

迷彩后面谜面的影子

9. 完成

奋力抛出去的铅球落地无声。



23/4/2025

16/9/2025《星洲日报.文艺春秋》



薛振堃/分析

#张永修这首诗《#一行詩的誕生》通过九个简练的意象,隐喻诗歌创作过程中的不同阶段和核心要素。以下是每一行诗的述说话题分析:

1. 音效(搬石啼一声痛)

话题:创作的痛苦与原始冲击

以“搬石”隐喻创作的基础劳动,“啼一声痛”暗示灵感迸发时的尖锐感(如婴儿初啼),强调诗歌诞生最初的听觉冲击和痛苦体验。

2. 定义(逗号(,)结束却勾着心口)

话题:语言的未完成性与情感张力

逗号象征暂停而非终结,但“勾着心口”指出诗歌的留白和停顿如何持续牵动读者情感,体现诗意的延展与悬置。

3. 挑战(怎样提炼才不走宝)

话题:艺术提炼的难度

“提炼”指向对语言和意象的精炼过程,“不走宝”(粤语/方言,意谓不浪费宝贵素材)强调创作者在取舍中保留精髓的挑战。

4. 生命(枯井垂钓露珠)

话题:从虚无中创造生机

“枯井”代表枯竭或贫瘠的灵感源,“垂钓露珠”隐喻从死寂中捕捉微小却璀璨的诗意(露珠短暂易逝,却折射光芒),体现创作的脆弱与珍贵。

5. 孕育(套子养胎)

话题:创作的封闭与滋养

“套子”可能指约束形式(如诗的结构)或隔离外界的创作状态,“养胎”比喻灵感在保护中缓慢生长,暗示创作需要专注与孕育。

6. 方法(眼睫毛上缠绕银丝雪景)

话题:微观视角与意象叠加

将宏大场景(雪景)凝于纤细之物(眼睫毛),体现诗歌以微小细节承载辽阔意境;“缠绕银丝”暗示创作手法需细腻交织感官体验(视觉与触觉)。

7. 食谱(缺了某种配料又记不起)

话题:创作中的缺失与遗憾

以烹饪喻诗,“缺配料”指诗歌总存在难以言明的不足(如未尽的灵感或语言局限),而“记不起”凸显创作主体的困惑与不完美。

8. 底牌(迷彩后面谜面的影子)

话题:隐藏与揭示的辩证

“迷彩”象征诗歌表面的修饰或模糊性,“谜面的影子”暗示真相始终半隐半现——诗歌既是谜语,又透露出深层线索,要求读者主动探寻。

9. 完成(奋力抛出去的铅球落地无声)

话题:创作结果的反差与沉默力量

“奋力抛出去”喻示创作投入的巨大能量,但“落地无声”却指向诗歌完成后超越重量的轻盈(无声胜有声),强调诗意在寂静中的持久回荡。 整体主题:全诗以隐喻串联,将诗歌诞生过程具象化为从痛苦挣扎(音效)、技巧斟酌(定义、挑战)、灵感捕捉(生命、孕育)、手法运用(方法)到遗憾与揭示(食谱、底牌),最终以举重若轻的完成(完成)作结,揭示创作的本质是凝聚血汗却归于含蓄的艺术。

2025年9月4日星期四

漫長而不唐捐的 文學編輯歲月



張永修與《南洋商報》的〔南洋文藝〕副刊

(节录)

◆張錦忠 



精確而言,「二報一刊」指的就是《南洋商 報》的〔南洋文藝〕副刊與《星洲日報》的〔文 藝春秋〕副刊,以及《蕉風》。不過,這個關鍵 詞現在大概沒什麼人在意了。我提到「二報一 刊」,是因為近日讀「我的馬華文友」張永修 《山巔上跳躍的羚羊》書稿,字裡行間閃過此 詞。目前馬華文學場域的「二報一刊」,或許可 以用「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來形容。 我們應當珍惜那半壁僅存的江山,俯首甘為山巔 上的牧羚奴。

張景雲以及《山巔上跳躍的羚羊》第三輯第二 卷的方修、陳瑞獻等八人,他們都在不同的「試 煉時代」當過編輯。張永修將他們放在同一卷, 乃因他們都曾在〔南洋文藝〕登場,而他是這個 副刊主編。永修從1994年5月起接棒主持《南洋 商報》文藝副刊的編務,直到2017年12月〔南洋 文藝〕停刊,他自己說「前後二十三年」。 二十三年是一段漫長的歲月,二十三年的記憶又 何止像火車鐵軌那麼長,何況從2018年初算起, 又七年過去了。

〔南洋文藝〕每周見報兩次,每期一版。張永 修編了二十三年,以每周計,等於編了一千一百 多期文學周刊,類似以一人之力築一文藝長城, 也是一項難以打破的紀錄了。創作稿之外,〔南 洋文藝〕主打馬華文學論述,故常製作評論專 題。永修在告別〔南洋文藝〕的〈不說再見: 〔南洋文藝〕(1985~2017)〉中歸納了這個副 刊的幾個特色,我認為其中的文學史視野、文學 評論以及作家專題最值得稱道,這三項,恰好就 是《山巔上跳躍的羚羊》第三輯各卷所回播的內 容;整體而言,呈現了一個馬華文學論述(及其 本土化)的框架。早在1997年底,永修就撰有 〈馬華文學論述在〔南洋文藝〕(1994.5~ 1997.6)〉在某研討會發表,那是他接編副刊三 年後的「期初報告」,可見推動馬華文學論述是 他念茲在茲的初衷。

大哥



张永修

大哥说,他死后不会跟大嫂同葬一处,他要跟他的同志葬在一起。

南马的同志,最后共同的归宿,在五屿岛。

XX

那天打电话给大哥,他比平时讲得更久,来来回回,述说的事还是那三两件,还哭了。

大哥不哭,他自己也说,即使关押牢狱也不曾哭。这次在电话里却哭了,这是第一次。

大哥为何哭泣?大概是委屈和失望吧?

首先是因为他的儿子。他儿子是他的宝贝,三个女儿之后才得这个男儿。他很疼爱大女儿,后来有了这男儿,他大概把全部的爱都转移过去了。这孩子也争气,念到博士,找到好工作,让他吐气扬眉,光宗耀祖。

孩子婚后,有了小孩,小孩给岳母照顾,夫妻俩都有工作,周末就回B市娘家看baby,而不是回M市老家看自己的父母,也同时让父母看看他们的孙子。这让大哥心里非常不满。

这孩子的工作还需要到处飞,能在农历新年或华人节日回老家算是难得,孩子往往住一晚,第二天吃了中饭就匆匆离去返回都城。

长孙满月时,大哥大嫂特意穿了新买的衣服去到B市,亲家“阿公阿婆”的热情招呼,在临近食肆打包很多当地所谓美食招待,并安排晚上住在街上的旅社。“我们人还没走,我孩子的岳母就拿着购物账单跟我孩子计算起打包和住宿的费用。”大哥对锱铢必较的亲家颇有微词,并为孩子感到委屈,说以后怎样都不会重访B市。 孩子回来,总会给他母亲生活费,但没有给他,大哥这么说。大哥退休多年,有坐吃山空的忧虑,口袋虚空,令他感觉不踏实,没有安全感。当年组织里的手下不时会找他们的老大聊天吃饭,大哥总是豪爽买单。晚近大哥心情恶劣,甚至恶言告诫访客,以后喝茶吃饭,各付各的,他已经不是他们的老大很久了。

XX

新冠肺炎疫情肆虐,两年的行动管制令让我们两个农历新年无法跨州拜年,我与大哥有两年多没见。

再见面,他行动有些迟缓,下身改穿纱笼,声音还是洪亮。他跟他三年级的外孙介绍我,这是外公的弟弟。妻子问我大哥:大哥还记得我吗?大哥回说:很面善。我说了妻子的名字,他说:大名鼎鼎。这让妻子惊讶,不知是讽刺还是真的懵懂了?

过后的言谈,常有重复,像怕对方忘记似的。(后来他二女儿告诉我,她父亲已经有老年失智的情况。)

他重复提到父亲去探监。他因参与劳工党的示威活动被捕。父亲问他狱中情况,有没有被打?他初说没有,后来说,只是轻轻打嘴巴。他不敢提他在牢里受的苦,怕父亲伤心。说着,眼眶红了,他用手背拭去眼泪。晚年,他最怀念的,应该是父亲。父亲特别钟爱大哥,以致其他兄弟觉得父亲偏心。

我是给了人的弟弟,小大哥20年。大哥结婚的时候第一次见到大哥,亲戚都说我与大哥相像。我中学毕业后在M市工作,住在生父家里,大哥每天早上班前都会将摩多弯到父亲家,将隔天的几份报纸放到客厅,跟我说上几句话。星期天带我到圣约翰救伤队活动。这一年半的时间是我跟大哥最靠近的时刻。

我虽然给了人,但大哥一直关注我的动静。有一次,阿猫说起我大哥,说我大哥问候我。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外人提起我大哥。阿猫是戏院里卖零食的小贩,我大哥是戏院的经理。她两个孩子给乡下的母亲照顾,每一两个星期回来一次。她最小的妹妹阿环是我的义务保姆,一放学就过家来抱婴孩时期的我,照顾我一直到我上小学。两个家庭很亲密。多年之后,在一个亲戚的葬礼,我见到一位每个月定时到我养父店里的商品推销员,原来是跟我大哥常有来往的表弟,也即是我表兄,但从来不相认。大哥大概是从他们那里了解我小时的情况。

我出生后给人,大哥曾大力反对,但大人决定的事孩子很难改变,因此怀恨把我抱走的养父。我养父去世时,大哥晚上过来坐夜,他第一次踏进我家。后来说到伤心处,我哭了,他给我手巾拭泪。手巾过后我一直收着,见面也不还他。

大哥出狱之后,他的举止被监视。每个月会有一辆车会停在门口,等他上车。驾车的,有时同一个人,有时不同,把他载到远处,路上盘问他这个月做了什么,跟谁见过面,谈了什么,等等,然后才把他放回家。到后来,大哥说,他就一直保持沉默,对方也没有继续盘问,不过每个月总有一辆车会停在他家门口等他上车。事隔多年,这阴影,还盘桓八十老翁。

XX

今年农历新年年初一致电向大哥拜年,后来他儿子说,其他亲戚来看他,他都不张开眼睛看人也不应人,听到说小叔打电话来,他才张开眼睛开口说话。我听了有些吃惊。如往年,我与妻都在元宵到M市向大哥拜年。一年不见,再见时,大哥已经卧病在床,不能行动,瘦到皮包骨,眼眶深陷。他二女儿说他已经多时不开眼看人,不爱说话了。这次,大哥听说我来了,开了眼,认得我,也认得我太太(去年他不认得他弟媳,说很面善),问我还有没有写书(他记得我刚出版了一本小说集),说他(身体)很好。我握着大哥的手,一个老人的手(以前不会有如此的感觉),一个即将离开我们的亲人,不觉神伤。我说明年我再来看大哥。他说明年不知还看不看到你。眼泪便流了下来。

清明一过,大哥就去了。

大哥是无神论者,葬礼简单,没有做法事。遗体火化后,骨灰置于骨灰塔他父母灵位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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稿于11/4/2024

5/9/2025 《星洲日报.星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