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知道的杨际光
张永修
2001年12月11日晚上,我接到白垚从美国休斯敦打来的电话,说杨际光9日过世了。我难过、内疚。因为再版的《雨天集》还没来得及印出来,杨际光还没看到他的诗集。
1。
初次接触到杨际光的文字是在1998年林春美编《蕉风》的时候。那时是协助林春美作校对。她常在《蕉风》付梓前的最后几天,没日没夜的在家里赶工。通常是我熬不住上床时她还在忙,等我早上六时起床,她还没睡。停刊前《蕉风》后期的“家庭作业”,其辛劳不为外人知。
听《蕉风》前辈编辑姚拓说,杨际光晚年丧子,停笔十年后,重新执笔写作,我们对他的文稿特感珍惜。杨际光曾任马来西亚《虎报》副总编辑、《新明日报》总编辑、马来(西)亚广播电台高职,并且是当年现代诗先行者之一,笔名贝娜苔、罗缪,1968年著有诗集《雨天集》。后来,姚拓将杨际光的小说〈墙头草〉交给我在《南洋文艺》发表。之后,我开始了与这位素未谋面的长者通信。〈墙头草〉里小关的故事续文,后来也陆续在我主编的《南洋文艺》刊登。
2。
2001年4月,我在《南洋文艺》“出土作家”系列4的特辑里推介杨际光,并邀请到杨际光的老朋友:美国休斯敦诗人白垚、香港岭南大学教授刘绍铭、前马来(西)亚电台主持人黄兼博,以及文学评论家温任平评说杨际光及其作品。这特辑也同时刊登杨际光的新作。杨际光的特辑做了3期。特辑第一期见报后,当年《南洋商报》的总编辑黄金河责问我为什么“出土作家”选杨际光?“难道其他作家都死光了?”此后“出土作家”系列寿终正寝,不再出土扰人。杨际光写的其他的文稿,我只能压着,暂时不表。
杨际光在报界的时候,提拔过不少当年的年轻作家,雅蒙为其一。《新明日报》前电讯组主任雅蒙写杨际光的文章,隔了一段时间才见报,幸好作者了解编者之苦衷。雅蒙在他的文章〈杨先生常在我们心中〉也略略反映出杨际光1974年离开居住了15年的马来西亚的原因。
杨际光1925年出生于江苏无锡,毕业于上海圣约翰大学,1959年移居马来亚吉隆坡。为了考取大马公民权,须要经过国语口试,杨际光“口试前准备周详,历届元首与各州苏丹大名、现任部长的名字都一一背下。杨先生那时的国语程度已经颇佳了,但他还是通不过考试。”(《南洋文艺》,17、7、2001)原来考题邪门,问鼻毛叫什么,腋毛叫什么,这些杨际光都会答,不过却被“肚脐叫什么”问倒。
黄兼博〈在马来亚电台时期〉一文提到,杨际光“在大马居留的15年期间,已适应本地生活方式,曾目击我国独立,参与编制庆祝马来西亚成立的庆典节目,学过国语(马来文),考过试,也买下房子,看来是打算在我国长居,但最后终于决定赴美与亲人团聚。”(《南洋文艺》,24、4、2001)背后的无奈、失望,多少人能看到?
杨际光待人热诚,我们可以从刘绍铭在〈皮匠诗人〉一文里说他十七八岁青少年期间,捱更抵夜去当班,加上营养不良,而得了初期肺病。他说:“我把消息告诉了际光。他安慰话说过后,马上就采取行动。那时刚有治肺病结核的特效药上市,价值不菲。我在的土公司的月薪是一百五十元。际光知我负担不起,二话不说就给我买下,还私自当起“密医”来,给我注射。”(《南洋文艺》,17、4、2001)刘绍铭不久后康复。
张弓则说:“杨际光不只是我尊敬的长者,而且是我最失意时的恩人。”令他想不到的是,初次见面,杨际光就请他这位失业生吃午饭,之后,“立刻行动,载我四处走动,而他在当天就为我找到了一份事做。”(《商余》,11、5、2001)
杨际光助人之余,是否得罪人而不自知?我这后辈完全没有概念。
3。
后来,杨际光来信告诉我说他与妻子罗荣兰两人同患上癌症。罗荣兰手术后病情稳定;他的却恶化。他开始筹备诗集《雨天集》再版与另一本文集的出版。我与林春美商量后决定义务为杨际光处理编务。雅蒙则向当年《新明日报》的旧同事筹印刷费。再版的《雨天集》在两个星期内完成打字校对与编排设计工作。我们还将封面、目录、分辑及诗页首页镭射打印出来,以快递送到美国华盛顿(杨际光晚年移居华盛顿),并说诗集大约两三个星期后就能印刷好。罗荣兰收到后传真告诉我说杨际光已经无法执笔,但他很满意我们的处理。然后,我们等着印刷商,两个星期、三个星期、一个月……。那时,不久就是开斋节假期。2001年12月11日晚上,我接到白垚从美国休斯敦打来的电话,说杨际光9日过世了。我难过、内疚。因为再版的《雨天集》还没来得及印出来,杨际光还没看到他的诗集。
另一本文集《飞翔啊,飞翔》(后来改名为《纯境可求》),当时即由王宗麟的“燧人氏”出版社承接出版,不过好事多磨,没有如期出版。一年多之后还能问市,已属万幸。《纯境可求》为杨际光晚年(停笔十年后)1996-2001期间的别集(除〈香港浮雕〉里的〈俯瞰〉一诗写于50年代;〈无题……三十年前旧作赠刘戈〉写于70年代),包含诗歌、散文、小说、评论,有对移居美国纽约波吉西当皮匠的故事;有对家族亲人的回忆;有对好友:成之凡(其前妻)、李维陵、林力安、刘戈、马朗等人的艺术成就评介;有其故人往事小说化的叙述;也有友人对他的记念。
〈乞丐夫妇〉一文可视为杨际光与罗荣兰这对夫妇的自传。主人翁“他”“躺在床上,从昏迷中刚醒来,神志还没有完全清醒”之下断断续续的回忆。说的主要是“她”的身世。她的外婆是清朝的遗族,属于端王的一支。外婆给她讲乞丐夫妻的故事,她就对自己说,将来一定要嫁给一个相爱的人,“两人一起去讨饭,我也甘心情愿。”家里发生事故之后,她成了九姨的大女儿。因为他上班,九姨帮他照顾他与前妻生的孩子,他因此认识了她。婚后,女的在电台工作,男的在报界,两人过着“从来没有的安乐”日子,“虽然有时两人见不到面,她一早出去报新闻,等他起来,写稿、送稿,下午去报馆上班,她还没有回来。”几十年之后,他的孩子“在洗澡间用裤带吊在横杆上,死了。”“他把自己封闭起来,封了十年。”
对于“她”,他认为最大的优点是,“过去无论遇到过什么困难,事后讲起来,都会带着笑容,好像讲别人的笑话。”即使是自己带病照顾病得更重的他,也是脸带笑容,要对方放心。她曾对他说,如果她有后福,该是后来遇见了他。〈乞丐夫妇〉一文是杨际光抗癌期间写的小说,他对妻子罗荣兰表达了无限的爱意及贫病夫妻的无奈,教读者看了心酸、感动。杨际光将两本书的扉页都提上三个字:“给梦阑”,梦阑者,罗荣兰也。
罗荣兰晚年由美国福利部照顾。
12、7、2003
Mines Beach Resort
(刊于《人文杂志》第二十期,2003年九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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