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1月28日星期日

张锦忠答客问:马华文学与现代主义


张锦忠答客问:马华文学与现代主义




问题如下:

1.现实主义文学一直是马华文坛的“正统主流”,可是马华现代主义文学阵营却也着实出现了一些不可忽略的人物。您认为现代主义在马华文学史中应该占据怎么样的位置?

2.马华现代主义文学是否迟至国家独立、甚至新马分家后方才出现?请您略谈现代主义在马华文坛之兴起,并说说当时的主要推动者为谁。

3.当时报章文艺副刊扮演怎样的角色?

4.属于小众传播的文学杂志,在马华现代主义大潮中的的影响力有多大?

5.文学团体在这方面有怎样的表现?(以上3,4,5几个问题,也可以作一块答 )

6。据您的观察,到了80-90年代,马华文学的现实主义与现代主义是否仍旧“壁垒分明”?两者在文坛中的“主、次”关系(姑且这么说)是否一如既往,或者有所更动?

7.马华文学文学有哪些作品够得上你心中的“经典”?或者,谁有潜能贡献经典(可不可能有一些作者非常有才华,但在可以写出经典之前不幸英年早逝,或停笔/封笔/弃笔?)




所提诸问题都很复杂,恐怕不是几千字讲得清的。我只能试答如下:


问:1.现实主义文学一直是马华文坛的“正统主流”,可是马华现代主义文学阵营却也着实出现了一些不可忽略的人物。您认为现代主义在马华文学史中应该占据怎么样的位置?


答:1. 说“现实主义”文学是“马华文坛”或“马华文学系统”的“正统”或“主流”,其实只是部份真理。严格说来,什么是“ 马华文坛”或“马华文学系统” ,还有待厘清。马来亚在1957年独立,立国前的马华书写,显然属於(英国)殖民时期文学,大部份还是pre-literature “前文学”,虽然其中不乏佳作,当时文艺界也发生过南洋色彩运动与本土意识论争。这个时期的作品,今天已是珍贵的社会文献,是否“现实主义”或“主流”,已不是太重要的事了。话说回来,当年的报纸及副刊既已残缺不全,或尚待重新整理,我们只能依赖方修等人的大系或选集。由於编者个人的文学观,集中选辑的,几乎皆是“现实主义”或“自然主义”的产物。但这不表示当时就没有其他的非主流的东西,只是方编不录,或斥之为颓废、灰黄罢了。既然史前史待考,我们只好从较有信史的独立建国时期讲起。


当我说“集中选辑”的,几乎皆是“现实主义”或“自然主义”的产物”时,似乎我们都知道什么是“现实主义”或“自然主义”,其实未必。到底什么是马华“现实主义”文学?“现实主义”与“写
实主义”之别,只是译名不同而已吗?事实上,马华文学(史)中的“现实主义”其来有自(上承中国“新兴文学”,而非欧洲文学的写实主义传统),应称为“社会写实主义”,因为其主张偏重文学的社会效用,过份强调文艺反映外在社会现实生活。独立建国以来,马华“现实主义”文学的社会革命与阶级斗争色彩,因现实政治压力,时隐时现,时强时弱。

至於“马华文坛”,这个运作系统其实是这样建制起来的:报纸副刊(主要是《南洋》与《星洲》两大报)、文艺刊物、出版社、文艺社团、华文学会、书店、高等教育或学术研究机构、文学奖等,加上写作人、编者、批评家与作品。引领风骚、带动风潮的当然是报纸副刊及其编者,因为华文报发行量大,是华社读者每天都看到的东西,虽然文艺副刊并不是天天见报。因此,我们大可做点实证检视,看看独立建国以来两大报的副刊编者路线如何如何,从而了解“现实主义”文学是否一直是“马华文坛”的“正统”或“主流”,或者除了现实主义及现代主义的二分法外,是否还有第三或第四种文学路线?

易言之,把“现实主义”当做一张大伞,以之笼罩现代风格外的一切马华书写,显然问题重重。更何况,“正统”或“主流”,往往是一种排他性的建构。过去,奉行现代主义的作者,只有林也、温任平等少数人做点文学史事论述,而每年在报章写年度文学发展现象报告的人,多半罔顾现代主义文学的存在。


但是,现代诗的出现、现代小说对文字与技巧的重视、域外现代主义文学的译介,在60年代初,在60年代中叶至70年代,可说是丰富了马华文学的“文库”,不满足於“现实主义”教条化文本的读者也有了多一种选择,不认同文字可以透明地再现内外在世界的作者也有所借镜,而马华文学也不至於在整个世界现代主义文学运动中缺席。


问:2.马华现代主义文学是否迟至国家独立、甚至新马分家后方才出现?请您略谈现代主义在马华文坛之兴起,并说说当时的主要推动者为谁。当时报章文艺副刊扮演怎样的角色?属于小众传播的文学杂志,在马华现代主义大潮中的的影响力有多大?文学团体在这方面有怎样的表现?


答:2. 现代诗早在50年代末、60年代初出现,为马华现代主义文学运动的前锋。《蕉风》、《学生周报》在独立建国前后创刊,编辑同人来自香港,有反共、恐共甚至美援的背景,主张“马来亚化”,但不认同左倾的“现实主义”(早期编者多认同写实主义,如写《烂泥河的呜咽》的方天),倾向求新求变的文学表现,但不前卫。现代主义美学正好适宜作为“现实主义” 的反动。影响所及,若干文艺青年团体(如“银星”、“海天”等)也响应这样的创作风格。《学生周报》 大力推广现代诗,也常有文章介绍现代文学(如编者黄崖的《现代文学欣赏》),而《蕉风》在黄崖主编时期多转刊台湾现代文学(借用他国的现代文库来补本国文库之不足),造就了现代主义文风的新气象。马华文学对学现代性的追求,可以说这时已展开,只是非计划性,故这一波现代主义运动进程缓慢。


60年代中叶,星马分家,成为两个政体,但就马华文学而言,长堤两岸仍然互联,对马华现代主义文学运动来说尤其如此。先是周唤革新《学生周报》的《诗之页》进一步推动现代诗运。接著是梁明广(完颜藉、黎骚)在新加坡执编《南洋商报》的两个文艺副刊,作者颇多联邦人。陈瑞献(牧羚奴)当时在新加坡崛起,其现代风格强烈的诗文常在《蕉风》 与《学生周报》刊出,他与其他现代诗人集结,形成“68年的一代”,并创办5月出版社推出《巨人》、《新加坡十五诗人新诗集》等诗文集推动本土的现代主义文学运动;说陈瑞献是马华现代主义文学的巨人也不为过。影响所及,新加坡还有《文艺季风》与《猎户》等现代主义刊物出现。《蕉风》在60年代最后一年改版后,陈瑞献加入李苍(李有成)、白尧*、姚拓的编辑阵容,先后推出诗、小说、戏剧、马来文学、牧羚奴作品五个重要专号。70年代初陈
瑞献与梁明广合编《南洋周刊》的《文丛》 版,译介当代西方文学与文化思潮不遗馀力。这几年可说是第二波的马华现代主义文学运动的高潮。此外,当时还有《大学文艺》(初期)、犀牛出版社、棕榈出版社、砂越星座诗社、天狼星诗社(及其前身)(出版《大马诗选》 )响应现代主义路线。


但是,到《南洋商报》 文艺副刊编者易人、星马副刊分家、陈瑞献退出《蕉风》编辑群、《文丛》停刊,这个文学运动就开始走下坡,渐成未竟之业了。虽然在七十年代中叶以后
,新加坡还出现了展现强烈现代主义风格的《楼》半年刊与《红树林》诗刊,吉隆坡也有张景云(即画家张黛、诗人张尘因)、沙禽等人倡立人间诗社、出版“人间丛刊”,但那已是星马华文现代主义文学的“回光返照”,作为已不大了。

上文其实已一并回答了有关马华现代主义文学的推动者、报纸副刊、小杂志及文学团体的提问。主要推动者中,姚拓自承不懂现代诗,他的戏剧与小说一点也不现代,但是能包容善用出版社旗下刊物的编者作者的现代风格,殊为难得,这也是《蕉风》可以拖到最近才停刊的原因。白尧*的诗清新可读,较力匡或柳北岸现代多矣,然亦非 high Modernism,倒是他一系列捍卫现代诗的《现代诗闲话》颇有披荆斩棘之功。黄崖以长篇见长,在香港出版过现代诗集,也出版过痖弦的经典诗集《苦苓林的一夜》,但他的小说还是相当传统的产物。

黄崖离开友联出版社后创办《星报》,仍常转载台湾的现代诗文。《学生周报》在周唤、李苍执编时强化诗与文艺版的现代风格,李苍的《鸟及其他》至今仍是马华文学的重要诗集。但是,整个星马华文文学现代主义运动的主力仍来自梁明广与陈瑞献,二人的现代视野始终
无人能及。



问:3。据您的观察,到了80-90年代,马华文学的现实主义与现代主义是否仍旧“壁垒分明”?两者在文坛中的“主、次”关系(姑且这么说)是否一如既往,或者有所更动?

答:#3。马来西亚的左翼运动在五一三事件后,有卷土重来之势,但在七零年代初政府发表马共黩武白皮书、逮捕其(身份曝光的)地上成员及外围份子、解散马大华文学会之后,显然遭到压制。走“现实主义”路线的两大报副刊也依然如故,《南洋商报》的《青年文艺》
编者从陈思庆换成钟夏田,版名改为《读者文艺》,《星洲日报》的《文艺春秋》上的诗文社会性较浓,但也没有明目张胆突显文学的阶级性。七零年代中叶后,马华写作人筹组写作人协会,也算是马华文学史上的大事。筹备期间,自有若干派别、利益之争或门户之见造成
的风风雨雨。实际上,当时只有温任平、梁纪元、叶啸等与筹委会诸人周旋,现代主义文学健将如梅淑贞、沙禽、张景云、紫一思、飘贝零、温祥英等人,完全置身事外。姚石、白尧*或《蕉风》与《学报》同人也未涉入。基本上,一直到八零年代中叶,马华文学系统仍是“
双中心”壁垒分明地并行,但是现实或现代主义双方都没甚么出色的表现,因此也无谓主、次之分。

不过,八零年代中叶以后,壁垒就不那么分明了。一九八五年底,张景云编《南洋商报》星期刊的《文会》版,颇有当年《文丛》之风。张景云并无意划地自限以现代主义挂帅(他常留意中外文学发展,当知在欧美或台湾,当时已刮起后现代主义风潮了)。出刊前编者邀若干文友小聚,以收集思广益之效。这些人包括陈思庆、梅淑贞、李锦宗、沙禽等,各人文艺观并不尽相同,但也相谈甚欢。隔年彦火(潘耀明)访马,我和许友彬去访问他,与陈思庆不期而遇,他对我们会去访问彦火大感讶异。到了九零年代,舞文弄笔的早已新人辈出,成龙成凤者大有人在,二大报文艺版编者也已易人,他们也不像前人般好设定派别门槛。林春美编《蕉风》时,也广邀各路人马撰稿。一九九七年,华文作家协会与马大中文系毕业生协会合办马华文学国际研讨会,我即和碧澄同场发表论文,并不觉得我们有多大不同,除了论文内容,不过要是研讨会提前十年举办,主办单位大概不会把我们摆在一块,他们大概会把我戴上现代派的帽子,跟碧澄头上那顶不一样。大体上,我们可以说马华文学已步入整合期。这时谈现实主义与现代主义之别已没甚麽意义了。若干年前,我还在编《蕉风》的时候,早已在<风讯>中借用“君子和而不同”这句话来表态了。


问:4.马华文学文学有哪些作品够得上你心中的“经典”?或者,谁有潜能贡献经典(可不可能有一些作者非常有才华,但在可以写出经典之前不幸英年早逝,或停笔/封笔/弃笔?)


答:#4.经典乃人文或人为建构(虚构)产物,并非历史遗址古迹。遗址或古迹的存在,要经得起时间的考验,也要历经大自然的浩劫(如地震、火山爆发等)。文学经典没那麽伟大。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阅读书单,不一定是“国学必读书目”或“一生的读书计划”那麽影响深远或堂皇的东西。马华文学的历史还短,即使把殖民时期文学算进去,也不过八十年光景。我们只能说,谈哪一类的课题时,哪些文本不能忽略,否则论述难免失之偏颇。例如,谈马来亚化的写实主义小说,总得谈方天的《烂泥河的呜咽》。谈马华现代诗,当然也有一些具有“历史文献”价值的诗集,如陈瑞献的《巨人》、英培安的《手术台上》、李苍的《鸟及其他》、梅淑贞的《梅诗集》、温任平的《流放是一种伤》、杨际光的《雨天集》等。谈散文呢,思果的《风向》、温任平的《黄皮肤的月亮》自有其重要地位。谈现代小说则不能不论《牧羚奴小说集》、《宋子衡短篇》等短篇集。长篇集则付之阙如,没有长篇而奢谈经典,岂不怪哉。经典建构既属加诸已生产作品永续价值的行为,我们很难像预测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一样,预测谁将是未来经典作品的生产者。与其活在未来,不如现在读几本好书,不管
这些书是否入围谁的经典书单。

问题是,即使我上面所列诸书诚属经典之作,我也不一定从中得到读书之乐。比如说,陈瑞献的《牧羚奴诗二集》才是 writerly text,里头的文字就比他前一本集子中的诗更堪玩味。另外一个问题是,这些书,每一本都已绝版,是不是经典,一般读者无从求证。对我来说呢,这些书也多半不在手边,在手边的则多年未读。我们的阅读品味其实常常改变。既然如此,是不是经典,又有甚麽关系呢?

相对於所谓经典,我们也许应“出土”非经典佳作。例如叶谁的《一九六四》、张尘因的《言筌集》等,或者更多没有结集的,星散在《蕉风》、《学报》或其他地方的,因年代久远,资料流失,早已湮没……。出土或重探这些文本,也许比建构经典更功德无量。

(原载《南洋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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