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1月24日星期六

谈艾文诗集《十八层》

和庞然的时间对坐∕对话
——谈艾文诗集《十八层》
张光达【文学观点】

艾文诗集《十八层》有人出版

艾文的新诗集《十八层》,收录了诗人从2008年以后发表的作品,大部分为组诗或短诗,算是诗人新世纪过后复出诗坛的一个收获。


上个世纪80年代过后,艾文在诗坛沉寂了好长的一段时间,整个90年代都不见其诗作,至到2008年,才有诗作陆续发表在报纸的文艺副刊。熟悉马华文学的读者都还记得,艾文刚开始写诗的年代,也就是上个世纪60年代、70年代,正是马华现代主义崛起文坛的年代,他在这波现代主义风潮中,曾经以强烈象征意味的现代主义语言风格,个人化的隐晦意象实验形式,在文字意境与语言结构上每每引人注目,一册《艾文诗》遂奠定了他在马华现代诗史上的重要地位。艾文这部于1973年出版的诗集,可谓是集结了70年代初马华现代主义语言的集大成之作,诗里行间的象征主义色彩与超现实语言味道,放在今天来看,还是依然不减其浓烈鲜明的前卫色彩。


80年代艾文的诗语言有一个转折,从专注耽溺语言的实验创意及现代主义的内在心理探索,转向关注人间社会现象的辩证思考,笔触写实简约,字里行间往往带有一股反讽批判意味,形于文字是现代语言与现实触角的牵引融会,比较接近旅台学者陈慧桦所说的“写实兼写意”。我曾经在一篇论文探讨和分析了艾文从70年代《艾文诗》到80年代的诗语言转向,除了诗人本身对诗艺经营的喜好,其中时代氛围、政治社会现实、文学体制、文化传统等面向,对诗人的书写活动和文艺趣味,实则形成了一个极其复杂的互动网络,这些条件深深影响了诗人或作家本人的创作思考和语言形式。

大体而言,艾文80年代的诗也可以放在这个文学∕文化体制的架构来看待和解读,书写现代人生活存在的荒谬情境,现实体制的黏滞无力感,传统社会伦理关系的变迁游移,人际关系的矛盾疏离,自是现代主义美学的基本特质,这个书写的关怀面向,透露了诗人语言转向的现代主义痕迹。

艾文的新诗集《十八层》,收录了诗人从2008年以后发表的作品,大部分为组诗或短诗,算是诗人新世纪过后复出诗坛的一个收获。基本上这些诗作,比较接近80年代后期停笔前的诗风格,即在力求明朗浅白的现代语言视角中,透过大量采撷自社会现实或日常生活的题材和资料,包括了人民的日常生活、礼俗惯习、市景风情、社会众生相、节日现象,以一种相当简约节制的文字语言意象带出嘲讽批判的意味,在这里批判嘲讽通常是非常含蓄婉转的。

在这部诗集中,艾文大量的运用口语和写实的语言视角,紧扣住社会现象与人生百态,成为推动字里行间一股庶民生活集体潜意识的力量。他笔下的<2008>、<游戏二十三>、<事件系列>等诗,借一系列日常生活与现实社会中的体育游戏事件,探究社会各阶层中人物的喜怒哀乐,剖析人性纠结,经由诗人日常口语与当代感受的书写,构成当代生活中庶民社会与人性的异样切片,进而观照现代社会伦理秩序与失序,现实体制规范下的界限与局限,其实有着一种坚持的生活信念作后盾。诗人对当代生活的伦理价值观,因此具有了一种辩证对话的关系。这是诗人艾文写物叙事的魅力,溢出现代与写实的语言视角,社会众生相和人性的复杂性由此得以释放出来。

马华现代主义在上个世纪60年代崛起,跨过千禧门槛,正值新世纪2012年的今天,已经走过整整50个年头的岁月。回顾过去50年马华现代主义∕现代诗创作的转折与转型,我们不得不警觉它的书写困境和时代局限。尤其当新世纪里那些六字辈、七字辈诗人透过各种表现技巧手法,展现一种书写当代性、后现代性的激情和关怀,身为前行代诗人的艾文其间长达18年之久未曾发表诗作,从不发表诗作到复出诗坛,其中的心境转折和书写困境,想必对他是个煞费周章的考验,要写什么,要怎么写,必定在他心中苦思盘算过。以这部《十八层》来说,他显然有意以他的生活方式和对现实社会的感观感受,写下他的当代看法,与时代展开对话与辩证,由此嘲讽和批判了种种我们习以为常、居之不疑的信念及观念——从一些最平常的体育游戏项目或社会中细微事件入手,从事物内部拆解其价值信念,为我们留下深刻的印象。

阅读过《艾文诗》的读者,当还记得里头的诗作往往不按牌理出牌,语言意象极富实验性和反传统性,高度想像的象征隐喻,种种不按文学成规的语言表现构成诗整体的隐晦性质,不明朗的意境构成一种非正规的美感体验,让读者在某种状况下感受异样的真挚性,一种难以言说的意象美。尤其是擅长把一连串不谐调的意象组合,利用断句、长短句来扭曲变形,从中产生一种跌宕的音色。

在内在精神的传承上,《艾文诗》与台湾诗人罗门、管管有一更深层的文学血缘关系,罗门早期诗中对存在主义的思考,对人生与死亡的辩证,必定启发了70年代艾文的思考方向,不少书写死亡与存在主题的诗作与罗门的诗作有着密切的互文关系。在另一个面向上,管管诗中令人注目的短句和断句排列组合、超现实的画面与丰富的想像力,对照于《艾文诗》的语言表现,两者明显的存有内在的联系。

《十八层》集中的诗作可看到延续了艾文在70年代擅长的短句和断句,让诗句产生跌宕起落、参差错乱的语言效果,避免落入平铺直叙的文字巢臼,读者因此感受到平淡中见神奇。《十八层》中的诗作主题与关怀面向比较接近艾文80年代停笔前的作品,主要描绘客观世界的具体事物,贴近现实社会生活的脉搏,现实感大为提高,而存在精神与主观心灵感受褪去,语言贴近日常生活,虽然短句和断句等文字扭曲变异神采犹在,但整体上来说语言趋向平易浅白写实。诗的主题以现实题材为依归,诗人或叙述者往往直接抒发对现实的观照和判断,反思这些现实生活事物的现象和意义,一般读者或许比较容易接近诗人这个时期的创作意图。



诗人书写日常生活中的具体事物,人间烟火的体验被融入言谈叙述,自是再也自然不过的事。而就书写题材的技术层面来看,游戏体育项目又特别与人生经历有密切的关系,透过这些项目带动诗叙述情节的发展,串起诗叙述对象与叙述者∕诗人的思考辩证关系。不同的游戏带出不同的情绪与启发,然而游戏或体育或生活现象作为叙述对象的作用又不仅于此,诗的叙述言谈从来不只是模拟的对象而已,换句话说,游戏不只是游戏而已,体育也不只是体育而已,日常生活在诗人的观照反思下,最平常的事物可以化为神奇,带来异样的感觉和意在言外的惊叹。诗人一旦用文字书写下他对现实社会生活的观照,这些叙述对象立即转化为意义符号,溢出写实的功能,将外在世界(现实)内化为一意义象征符码,同时又能将这份内在体验化为叙述对象的视象∕表象效果,印证了诗人表象兼意象、写实兼写意的有机完美契合。

试举<拔牙>一诗为例,诗人∕叙述者对拔牙的经历和感受:“一甲子随我吞吞吐吐∕东征高温油炸∕西伐冷冻冰品∕没有选择余地∕不伤痛不受苦是假的”,自然也是所有经历过拔牙的人的感受,但诗人∕叙述者对此生活事件的观照,在诗第二节里内化为一组意义象征符码:“终于一根又一根∕风雨飘摇坠下∕牙医冷冷的钢盘里∕好像在湖水中∕投下一截孤魂∕惊悸的水纹∕由同心圆扩散开去∕一圈比一圈式微∕一环又比一环∕风烛残年”。

从写实的表象出发,转化为写意的意象符码与象征语言,这些语言文字所承载的意义符号,早已溢出写实表象的层面,原是现实生活中的题材,增添了一种存在主义的寓意色彩,透过拔牙事件的怵目惊心,由此而来的一股年华岁月老去、身体衰颓无有退路的必然,则彰显艾文现代主义与写实主义在创作里并行不悖,而现代主义作为艾文早期诗语言的魅力,在这部《十八层》诸多描写现实的诗作中,也时隐时现。

但换另一个角度来看,这个写实兼写意的叙述言说辩证,一端对于身心欲望的耽溺和感知,映照另一端对于年华衰颓的伤逝感触,人生或现实生活,到头来一切众生的贪痴嗔怨总归于空,这何尝不是佛家对于众生情色无常、爱欲虚空的观照和体悟。写拔牙的生活事件,居然从中省思和领悟到人事的浮沉起落,从耽溺到失落,不论是经由存在主义哲学或佛家宗教的角度来理解,多少点出了身体与欲望、岁月与人生的深刻辩证关系。

艾文描写地方的组诗<林明去来>和<感受林明>,不仅书写和检视他所置身的社会事件,同时也借个人感受来反映地方人事的浮沉起落,带给读者一种浓浓的失落情绪,比如侧写林明的其中一首<林明的身影>:“古树的黄昏∕坐在脱发又虚弱的苍天下∕无烟(言?)着林明百年的身影∕老街的哮喘病∕累了字号累了店家∕累了春联累了吊桥累了矿地∕而打盹的木刻路标∕锡矿公司的气数∕悄然枯萎∕一个老妇人的纱笼∕从小巷探出来的皱纹∕以及苦厄的童养故事∕散发不出锡米灵光∕只见摇摇幌幌的街衢∕的确的确地磨着∕水肿红木屐∕赶日落上东山∕陈列周身的刻薄∕岁月的凶残∕在那座痨伤的博物馆里∕一一等待∕薰干”,从中不动声色地提出他的批判视角,铭刻他对地方历史的感怀。

在<废矿场>一诗中,书写上个世纪林明具重要指标之一的锡矿业和矿场,如今繁华退去只落得苍凉与哀愁:“人事物已非∕浪荡的野狗∕四处张望∕这厢轻吠一下林明……∕那厢微叹一声林明……∕而清清淡淡的回响∕竟是苍凉与哀愁”,声声呼唤,深深怀念,魂兮归来,归抑不归,岁月无情,回首依稀来时路,但是一切大局已定。由此得见诗人艾文对林明这个地方投入颇为深厚的情感,<感受林明>透过十则具代表性的现实切面,借由个人生命片段的回溯和省思,交织成林明这个地方上人事物的生活与命运。诗人写来充满了一种感伤低回的语调,构成一段(或片段)岁月的忧伤记事,企图为此追悼与见证一个时代的记忆。

时隔二十多年,我仍然记得在80年代初读《艾文诗》的强烈感受和震撼,如今这部《十八层》提供我们一个角度,一个诠释,观察社会众生相成为诗人艾文全书的关怀所在。艾文在这些诗作中不只对现实生活社会众生有深刻的观照,也不忘对这个社会现象∕乱象提出批判,并指出生命或人生太多不可思议的矛盾与荒唐,个人如何因应今昔世界之落差对比,在时代的记忆中感怀地方人事的浮沉,面对失落的忧伤,和庞然的时间对话,由此展开诗人对生活伦理的省思与辩证。

写于25/7/2012

 (南洋文艺 2012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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