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1月27日星期二

【文艺专栏:路上谈诗】

 木焱VS邢诒旺

自由随兴


邢诒旺

旺:纵观你两本短诗集,可以发现几大类的书写对象:都市意象、自然/象征意象、爱和欲望、诗人自道、诗人论诗等。你的短诗能量似乎是自由随兴的散发采撷,但随着数量和岁月的累积,有想过为它们整理出体系和脉络吗?会否想让你往后的短诗呈现一个怎样的样貌,或功用?


焱:我想你说的两本短诗集是指《毛毛之书》和《带着里尔克的肖像流浪》。前者写于1998年夏,后者写于2001年夏,间隔的3年里,不管在生活、创作、心理和生理上都有或多或少的变化。

我不敢说精神上有所提升,但是我一直在追寻,从大学时代的里尔克到毕业以后的保罗·策兰,两位诗人都是以德语写作,继承了欧洲文艺的底蕴与精神,能从他们的文字感受到欧洲大陆的广袤和渊远的历史,并对应精神肉体上的荒凉而形成强烈对比。

也许在这种阅读经验下,我的生活衍生出你所读到/看到的“都市意象、自然/象征意象、爱和欲望”,尤其是爱和欲望,不管是由内而外或由外向内,都得直接面对。

至于这些大量的短诗要怎么整理出体系和脉络,或呈现一个怎样的样貌,就交给时间去造化吧。正如你对我的短诗创作的解读:自由随兴,我对诗集的整理,尤其是短诗集,也是自由随兴的。


木焱

焱:你的短诗创作,从第一本《盐》到第二本《螺旋终站》(在之前出版过《锈铁时代》《恋歌》),前者收入1998到2010年的短诗与俳句,后者收入1998到2012的短诗,从时间轴来看,大部分创作时间是重迭的,请问你是依循什么“体系和脉络”去分作以上两本诗集。

《螺旋终站》写的是诗人的私人空间,如何与现实的人事物展开拉锯战,那段待业家中专事写作的日子想必带给你一些体会,可以跟我们分享吗?我对顺遂的创作者通常不感兴趣,他们的文字总是缺乏某种力度,相反的,那些一路跌倒擦撞的诗人,不论其创作和人生,都值得尊敬及欣赏。


旺:目前我已出版的诗集还包括你未提及的《家书》(2008,有人)和《法利赛恋曲》(2012,酿),六本诗集的创作时间都是重迭的,其实应该视为一个整体。关于《盐》和《螺旋终站》的体系和脉络,从书名就看得出。《盐》是呈现诗的稳定,一页一首,考验每一首小诗的完成度,收录的诗以清晰简约为基准,如盐的结晶。

《螺旋终站》则呈现诗的流动,不设题目不加序号不拟目录也不按时序,约250首小诗联贯排列,相互呼应,读者可以从任何一首读起,近乎无始无终,鲸向海甚至指出这些小诗的流动形成了一首长诗。可以说,《螺旋终站》是我在信任这些小诗的完成度之后,更放胆地让它们构成随机、有机的组合。

至于我“现实拉锯”,也没有什么伟论,与其说待业在家,不如说辞职写诗比较“壮烈”吧。钱不够用了,就要找工作。

(1,待续)  


诗论诗  

焱:关于“诗人自道、诗人论诗”是我在美学和精神层面的探寻,这是诗人一生中不能逃避的课题。我也想听听你在这层面的想法。诗在你生活里的什么位置?我想直接问你是一位向上提升,向内挖掘的诗人吗?



旺:《螺旋终站》除了写私人空间和现实拉锯,相信你也读到里面有大量的“诗论诗”(Ars poetica),我同意你说这是诗人不能逃避的课题。诗是音乐,诗是呼吸,诗是美……。诗作为生活,有高贵的尊严,有卑微的缺憾。我是不是向“上”提升?电影《Shine》里面的钢琴师David Helfgott有一句话说得真凄美:I never grow up, I grow down。唯有发现自己的卑微,才有可能谈论提升。你所喜欢的短诗创作者有哪些?可以谈谈原因吗?



焱:古今中外的短诗有几千几万,创作者亦如是。从我开始接触现代诗,阅读的是敻虹、林泠、余光中、罗智成、顾城、舒婷,后来读诗经、唐诗宋词。我从来不会去背诵这些诗词,我享受当下的阅读与意境,这成为我短诗创作的养分。后来阅读各家诗集时,我下意识地挑选集内的短诗来阅读,我觉得花两倍的时间去解读一首短诗,比花两倍时间去读完一首长诗,更让人沉浸于阅读之乐趣。我也这样对待自己的短诗,再三玩味,直到这首诗的意义在我脑海中无限扩张。

如果要我推荐短诗集,我会推荐Emily Dickinson和罗青编选的《小诗三百首》。

(2,待续)  


摆脱导师影响 

 焱:我知道你喜欢诗人陈黎,甚至以老师称呼,他的短诗创作甚丰,我在1998年参加文艺营时,他就带着自己的短诗全集到场贩售,一大本他自称为“掷地有声书”(罗智成的诗集叫《掷地无声书》),把厚厚的诗集往地上摔去,一本台币100元(约RM10),售完为止。你是如何和他结缘的,你又从他那里学习到什么?



旺:我曾在2003年前往花莲拜访陈黎老师,他的诗集《岛屿边缘》是台湾诗歌的里程碑,展现了对土地和生命的尊重热爱,在形式的开拓、题材的选择、语言的实验等方面都给我很大启发。我足足花上数年去摆脱风格的影响,称他老师,并不为过啊。对你而言,短诗会有哪一些基本的美学标准吗?



焱:有许多人总会拿一些诗论去套在诗作上,强加解说,却说得枯燥乏味。或者拿来解说一首坏诗,把他说成好的、香的。我也读诗论,而且读得很多,但是我不会用在文本诠释上面,我诠释作品完全是个人喜好,客观一点的说,是根基在自己的美学修养上面。有些作家有说故事的本事,但没有美学修养,故事没有内涵,大家听一听觉得精采,拍拍手后没有任何省思。

我没有受过美学教育,但不影响我对美的感受,美感其实是很直接的东西,它就在你我的四周,等着我们去发觉去感受。重点是“感受”,对,如果你“感受”到了美,相对的,你写出来的东西也会让读者感受到。

当然,对于美学或艺术教育者,美感是有标准的,可以教的。对于一个创作者,一个诗人来说,美感就是天、地、大海、呼吸,美感无所不在,端看你要不要,想不想,会不会去撷取。

你怎么会选择现代诗做你主要或者唯一的创作型式?



旺:因为我没有选择,我是诗人啊(笑)。当然我也写过小说散文,大概就像网球手偶尔去踢足球那样吧。



焱:《盐》里头几乎每首诗都有诗题或日期即为题目,你在写作这些作品时,是先有题目还是先有内容?你有尝试别于前人的创作形式在你的短诗创作里吗?还是随性所致?

我的短诗集全部是无题诗,我经营这些个别独立的意象/意境,某一些勉强能串成组诗。一枚灵感,根本来不及定型,只留下足迹,而我刚好抓住它的尾巴,把它按在纸上。



旺:有些诗和题目紧扣为一体,抽掉就不完整。有些诗是为了方便整理而放题目,这时候就可以考虑题目的取和舍。有时候你想到眼睛而写出有关眼睛的诗,这是先有题目后有诗;有时候你写出了诗句才发现你是在写眼睛,这是先有诗后有题目——两者都很好玩吧。老实说,在《盐》和《螺旋终站》成型之前,我也没有概念说要区分突显诗的稳定和流动。诗集会这样形成,仿佛是按照这些诗本身的形态,不是我能完全掌控的,虽然它们都是从我的口中、笔下和键盘上,一字一句地生成。目前你两本短诗集的风格都平易近人,会考虑写晦涩的诗吗?

(3,待续)  

晦涩的定义  

焱:《毛毛之书》是《宝宝之书》的延续,我从台湾诗人罗智成那里“偷”来了他的绵绵情意,我想代替他继续传播那种青涩带点苦闷的美。于是这本短诗集就在这样的情状下形成了,读者可以说我是抄袭或仿冒,但是《毛毛之书》代表了我人生中的那段青涩苦闷时期,我要感谢罗智成。

《带着里尔克的肖像流浪》是一本自动写作(注)的作品,是很个人的,反映一段放荡不羁的岁月。对读者来说会比《毛毛之书》难懂,他们或许会说“晦涩”,所以“是不是晦涩的诗”该由读者来回答。举个例子,我大学时代阅读北岛的诗作如<零度以下的风景>、<开锁>,因为不了解诗人创作背后的时空背景,常有误读以致觉得晦涩的感觉,然而一旦与六四、与他流亡的经历连接起来,一切明晰了然,而且每一句都是刺入心扉的钉子,显现力度,怎么读都不“晦涩”。

我已经写过晦涩的诗,但是我尽量把它修改成让更多人能够理解的样子。如果能直接说明的东西,何必绕个几圈去装作难懂或者晦涩。如果连作者都不太清楚的东西,硬写出来,那又是另一种层次的“晦涩”(笑)。

我想我们对于“晦涩”可能有不同的定义,你又如何看待呢?



旺:我同意你的说法,有时候诗的“晦涩”来自它的感受和思想的深。有时候却是作者本身表达能力不足而造成词不达意,让人读不懂。你目前的创作状况如何?有没有什么想达致的目标?



焱:我最近才要开始整理十年前的情书文集、诗歌札记,计划明年出版。今年底会在台湾再版《毛毛之书》和出版第三本短诗集《候鸟微积分》。我在2004到2006年的返马教师生活完成了这部短诗集《候鸟微积分》,若从我的创作路程来看,这部诗集可作“离散双乡”之类别,因为书写的范畴包含了台北、新山、台北人、马来人,更广义的来说,是台湾和马来西亚两地的书写,对两地文化与生活的体会。但是,我不想以此来定义我的第三本短诗集,它们是随着时间而发展成型的,并不必刻意加注定义。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专栏在同时进行着,不过因为工作耗费许多精力,必须先暂停。大马社会养不起一个作家,何况是诗人,每个人都面对同样的生活课题——吃饭的问题。我父亲曾经说过:写作能当饭吃吗?但是,在他临终前一个月,他还向前来探访的亲友送上我的诗集,并引以为荣。

怎么说呢?创作终究是个人的修炼,冷暖自知。我的生活反映在我的创作,就是这么简单,直接。我是一个在路上的诗人(冯垂华语),边走边写,没有包袱,没有终点。

注:为了排除规则、惯例等干扰,把纯粹的精神活动忠实的记录下来,布勒东(Andre Breton)等提出“自动写作法”(Automatic writing),并进行了多方实验。他把一些朋友集合起来,在无意识的状态下,写下自己的真实思想,然后拼成一篇文章。结果自然是会有偶尔出现的奇妙比喻以及大量的不通文句。这种写法强调创作的自发性、偶然性,反对事后修改删除。尽管这种写作方法很快就销声匿迹,但它对超现实主义文学的艺术特征还是起了重大作用。

(4,续完)   (南洋文艺,2012年10月-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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