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月21日星期二

一栋栋永远无法完成的建筑

吕育陶【文学观点】 
吕育陶诗集《寻家》

写诗20多年,好像从来没有风花雪月过,也没有率性过、浪漫过、诗人过,只像铅笔般,静夜里释放自己的心情。写诗于我,仿佛是种和自己对话的方式,寂静的书房里,在层层构思和推敲中,洋葱般剥开表皮,我更加接近那个平日忽略的自己。在诗自设的宇宙里,那个我可能比平日的力量百倍大,肢体不断长出新武器,也可能比平时渺小,露水般俯伏在城市的后巷。

有时写得太投入,搞不清书房外的我和笔尖下的我,那个才是真我,只能说我比较喜欢诗里那个可以是一粒米也可以是一个太阳的我。

比起小说家,散文家,评论家,歌唱家,漫画家,诗人其实贴近人间多一点,至少还没自成一家,仅仅是一个写诗的人。但我还是很惧怕那个“诗人”的身分,越大越不敢直呼那两个字,很多时候在开玩笑时配合场面喊出来,私下依然忐忑不安。就像有人问我诗的定义,我总是在不同的时段给予不同的答案,随着人生的阅历增多,对诗的定义也一直在变。诗对我始终是一栋栋未完成也永远无法完成的建筑,充满实验性,可朔性,扩充性,甚至自我繁殖,建在抽象的地图上。对于只是努力实验但实际上永不完成的作品,我能有什么不变的定义?什么自豪?

《寻家》这些诗写在2007年年以后,开始放下那些庞大的族群、社会公义课题,回到童年和槟城发掘那个隐藏的自己,从自己的身世回溯到祖父南下的历史。也总不免凡人般,成家生子。
养儿育女对作家是极大的挑战,在最需要孤寂的世界,在诗人与诗之间,出现了第三者。我把工作以外的大部分时间都分配给家人,剩下少数不连贯、断裂的时间碎片给自己。我特别珍惜和小女儿相处的片段,那可能对创作毫无贡献,伤害了漫游书海的时间,但看她一天一天长大,从不会拿汤匙到懂得拿饼干喂回我,我这个做父亲的就心满意足了。也因此,我对生命了解得更透彻,那些育儿的细节,绝非想像和虚构可以到达的境地。在有孩子之前,唯一不能掌握的就是童诗,老是以自己是个性邪恶,不想污染孩子的童年为借口。此刻,我没有找到女儿掉落的玩具零件,却寻获自己遗失许久,打开童心的那把钥匙。

这几年间也参与了动地吟的演出,既然是演出,既然站在台上,免不了要选择一些外向的诗和观众互动。我觉得这是一种对观众的尊重,那些意象太茂盛和结构庞大的诗,只宜留在书房里静静咀嚼。参与舞台剧的演出,也让我重拾历史课本,揩去岁月的尘埃,了解先辈为这片土地的付出。我以叙事诗的方式,在有限的舞台上,尝试盛大的演出。诗本来就有小众的气质,叙事却不能让读者闯入歧路的花园,记录错误的地标出来,只好在独特与亲和间求取平衡。

诗仿佛就是我公开的日记,记录这些年的喜怒哀乐爱憎痴怨,只是我相信这些源自内心湖泊的感觉,未必是个人的喃喃自语,那些浮升上来的气泡会破裂,变成微风,变成音波,感染给另外一个刚好也经历了相似悲喜的人,住进他心里,一杯茶的时间或者一棵树的岁月。出书只是让那些寄居在硬碟或者云端漂泊的文字,那些关上电源就一无所有的文字,有个终极的住所。美国诗人唐。马奎斯(Don Marquis)曾说过:“出版一本诗集,就如同将一瓣玫瑰抛落大峡谷,等候回音。”而我只负责洒落玫瑰花瓣,尽量有致地洒落,有没有回音已经在我的世界以外。


(南洋文艺,21/1/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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