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5月30日星期日

梁園遺作編選緣起



照片提供/黄蓉:梁园全家福



——我認識的梁園

/冰谷

1、

梁園(黃堯高)與我同在瑤倫新村的啟智學校求學,又在江沙崇華小學同校。在鄉親血緣上,我們祖籍廣西容縣,同屬一種鄉音,可說是關係密切,卻不敢說是梁園“最親”的密友。

黃家兄弟姐妹眾多,家境與我家一樣,都靠割樹膠度日,湊足三餐溫飽。梁園故居在新村中部,前面為中路;我家則靠近籬笆,近大馬路。兩家距離不遠,相隔幾排房屋而已,平日閒暇總膩著嬉戲。廣西人居七十成以上的瑤倫有三個乳名“阿弟”的廣西仔,大阿弟居村尾,現居加拿大聲名赫赫的紙漿專家劉桂南教授,二阿弟就是居村中的黃堯高,我陪末席。卻想不到,三個“阿弟”同時碰撞在舞文弄筆這條孤寂的文學路上。

要說知音,梁園的知音非林木海(慧適)莫屬。這個生前對他關懷死後護送還鄉安葬的摯文,靠他的人脈關係,於梁園在居林經營海天書店失利之際,推薦他到吉隆坡《新明日報》任職,解決了生活問題。至於後來遭遇不測,絕非可預卜的局面。作為梁園的知已,林木海可謂情盡義竭。

創作多樣化的梁園,以短篇小說為主軸,兼及散文、翻譯、新詩,一生創作不輟,能夠日產萬言。他滿腦子都是故事,自言下筆不改。從他的原稿看,此話不虛。以三十五之齡,十餘年的創作歷程,估計他寫下的文字至少三百萬言,替馬華文壇奠下了獨特的資產。除長/中篇《鬼湖的故事》、《廣西人》、《崩潰》和《天網》,其他《蕉風月刊》附送的和星洲日報《藝文》副刊(李星可主編)所發表的作品,篇幅繁多,一時間難以估計。

據我所悉,黃堯高早期大部份的稿件都投去《蜜蜂》月刊,這份1958年11月10日由新加報蜜蜂出版社刊行的文藝期刊,主編為葉世芙,黃堯高每期在蜜蜂至少供給三篇作品,所用筆名包括黃堯高、黃小谷、黃元、黃戈、黃建、小谷、高堯、梁過、魯天等,卻從沒有用過梁園在《蜜蜂》撰述。堯高在《蜜蜂》寫短篇、散文、詩歌、評論,還兼英巫翻譯,可謂各項文體兼具。

《蜜蜂》單憑零星的廣告收入維持出版,自然無法支付作者稿酬,所以後來葉世芙兼職星洲日報《青年園地》副刊,順理地給梁園開闢《山居寄簡》專欄 ,每期約千字的書信體雜論,1959年9月起至1961年12月結束。這41封寄簡後來交由香港藝美圖書公司出版,由葉氏作序。

《蜜蜂》月刊雖無稿酬,卻無疑為梁園營造一個“練筆”的書寫環境,為他後來的創作鋪平道路。黃堯高後來以“梁園”在《蕉風》、《當代文藝》和《藝文》等副刊發表的小說,進入一個新域境,奠定了他的地位與文名。

2、

我想編選梁園遺著,是2012年與已故文史家李錦宗合編《馬來西亞廣西詩文選》的後續意念,當時翻閱了他在《蕉風》、《當代文藝》、《海天》和《新潮》發表的作品,可傳世的佳作為數甚多,但因篇幅所限《詩文選》僅收錄了〈春聯〉與〈傳統〉,是為梁園編選個人遺著堆下了伏線。

但是,我個人收藏的上述文藝期刊畢竟有限,而我更因行動不便無法出動尋找相關資料,再三考慮下遂按下暫停鍵。過後我參與張錦忠、黃錦樹教授和廖宏強醫生《膠林深處——馬華文學裡的橡膠樹》 的編選,黃教授悉知我的未圓意願,提出我與賀淑芳合編的構思。時賀正研究《蕉風月刊》系列作品,撰寫博士論文。這個機緣攥起我們的合作源頭,為梁園遺作編選重燃了爝火!

可是,波折又來了,在出版上,先前允應出版的團體因資金周轉不靈暫停操作,导致梁園遺著付梓無期。在編選與出版躊躇之際,有幸獲得《楓林文叢》主編張永修先生青睞,推薦由陳志英張元玲教育基金出版社贊助出版。幾經波折,豁然出現柳岸花明,讓梁園這批未經綴集的作品浮現,在馬華文壇上光燦閃爍,乃眾志成城的完美句點。

梁園的小說以描寫跨種族戀愛尤為顯著,他的理想國或者稱之烏托邦,乃通過華巫、華印、華暹的情愛為引線,以種族關係鬆綁為主軸,為讀者所津津樂道的諸如中篇《鬼湖的故事》和短篇〈阿敏娜〉、<月亮在我們腳下>、<星光悄然>莫不如此;前者因婚姻無法獲得雙方家長允首而出走,後數篇則在客觀環境因素下遭隔散,姻緣陷於一片悵惘與嘆息之中。

梁園除在上述期刊和報刊發表文章,也在每年報章新年特刊 [注1] 撰寫文學/學術專論,為數不少。我只記得有一年他在《南洋商報》寫過一篇大塊長文〈馬來文學民族主義精神〉。但因年代久遠,要把這些散落的文章重新整合確實不易——恐怕都被時間長河滔卷而去了。

作家都重視自己苦心經營的心血,我實在無從理解,梁園沒有把發表的文字收集和剪貼,讓它們四散紛飛,叫後人喪腦費神。賀淑芳忙過博論,又回頭繼續經營她的獲獎長篇,近日更為大學教務凝神集慮;而我也沒有賦閒,編選並找人贊助前輩作家王葛先生的《寂寞的橋》、《帆影集》兩本遺著,終獲付梓。這些出版也耗費不少心思。與此同時,也抽點時間在自己的回憶錄書寫。所以,梁園遺稿的編選過程都在斷斷續續中梳理。

拖延的另個因素,我想要找梁園高素質的小說,即刊於《藝文》的〈採青〉、〈大鍋飯〉、〈旱〉〈青年俱樂部〉……等篇。這些含蓋時代背景與文化基因的篇章,道出了新村華人的悲喜苦難,流淌著新村華人的血汗與掙扎。所述皆為建國前後的事故,與歷史發展息息相關,應該被選錄和存在;讓它們除了政治檔案以外,以另種形式銘刻在人們的記憶裡。我始終對梁園上述創作深懷好感。它們具有代表性與時代感。

我印象中這幾篇作品發表於1961、62年間。賀淑芳不辭苦勞在新加坡國家圖書館搜到了,可惜因時間久遠, 挾報條木打洞周圍的文字模糊不清,無法還原採用,以至功虧一饋。於是我們又回到源頭《蕉風》、《當代文藝》、《海天》和《新潮》等文學性的期刊,從中篩選。幸運在翻閱短命 [注2] 文刊《恒光月刊》時,重讀梁園的〈最後勝利者〉中篇,淑芳讀後也認定此篇的亮點,有移民潮墾荒的紀實歷史,彌補了〈藝文〉副刊流失的遺憾。可謂“失之東隅,收之桑榆”。

淑芳理事細膩,對編目斟酌再三。我們從近百篇中、短篇作品中精挑細選所達至的尊湛佳釀,盡孕育此書矣。

梁園有部份未經發表的作品,在他被狙擊重傷時交托XX君。可惜所托非人,此君一收三十年,既不尋求出版也不交還梁園家屬——據知鍾詩梅曾向XX討回遺稿均不受理。直至1999年遺稿送到作協,李憶莙主編的《馬華作家》出版“梁園紀念專輯”,選刊了部份作品,盡是些雜文和書函。從“專輯”刊載的作品省視,僅屬即興式的寫作。

3、

我和梁園的交往,走出新村後便各分西東了,我讀完二年級就離開牢籠轉去江沙祟華小學。我們雖同校卻不曾見過面。再見梁園已是十年後的波得申海濱,1961年我們受邀出席《蕉風》、《學生周報》舉辦的“新馬青年作者野餐會”,地址在波德申海濱的清風閣。又隔兩年我們在相同的聚會在太平相遇,那時梁園的作品已漸成熟,成為《蕉風》、《當代文藝》的基本作者,與馬漢、年紅、陳孟、張寒、魯莽同時崛起,備受垂目。

話說野餐會期間,黃崖先生提議與學員共遊太平湖,分四輛轎車出發。黃崖先生載著張寒、喬靜和我,用過早餐就啟程,在“翠竹幽篁”處遇見晚間在餐廳酒醉,由太太攙扶下樓的中年夫婦,此刻攜手同遊大秀恩愛,令大家嘖嘖稱奇。一般上丈夫酩酊大醉失儀,常態為上演鐵公雞,這事件略帶詭異,結局頗為罕見。

這牽動了小說家的敏感神經,黃崖先生的提議據此事故為基點,各自建構短篇小說,投寄《蕉風》,先到先登。結果九月號刊出黃崖的〈酒鬼〉,十月號梁園的〈太太是自己的好〉登場,後來馬漢、陳孟、年紅都交出短篇,至於寫散文的魯莽和我,只有陪看熱鬧。以相同題材思構不同的酒話,成為馬華文壇的一樁軼聞。

梁園在他簡短的寫作途程中,創造了輝煌,但他的人生旅途卻迭宕起伏,婚前婚後似乎都在為五斗米折腰,職業與寫作兩頭忙,這或許造成他無暇顧及剪貼作品收藏。沒有剪貼,但報章雜誌收藏應該會有,而他死後沒有給家人留下遺章殘卷,也頗匪夷所思!

本書編選過程中,獲得小說家兼文史家馬崙先生多方協助,尤其提供梁園〈給戰兒〉詩作,林木海遺孀朱思錚的圖片,都成為梁園寶貴的附屬資料,增加了收藏價值。

感謝《楓林文叢》主編張永修先生,陳志英張元玲教育出版基金,林春美博士提供的論文,黃錦樹教授的引線,綜合成本書的編撰力量。感激大家給予的支持!

2021年3月28日修訂於吉打雙溪大年寓所



注1:每年各報新年都推出特刊,估計四十餘版,內容包括文學理論、文化習俗、經濟教育等等,非常豐富。

注2:《恒光月刊》僅出版兩期便收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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