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2月10日星期一

2014南洋文艺年度文人:贺淑芳_5

贺淑芳的议题小说
李有成【文学观点】

初识贺淑芳的小说是在2002年读过〈别再提起〉(现收入《迷宫毯子》,台北:宝瓶文化,2012)之后。那一年〈别再提起〉荣获第25届时报文学奖短篇小说评审奖,我在〈人间副刊〉读到这篇小说,从此特别留意贺淑芳的作品。〈别再提起〉文字控制得宜,叙事技巧不落痕迹,题材背后所潜伏的更是马华作家长期以来鲜少碰触的议题。贺淑芳后来接受许维贤的访谈时表示,这篇小说“只是过去努力想获得的某个技巧的拙劣产品”,似乎对评审视之为“一篇有社会意识的小说”很不以为然,在她看来,“小说不是评论”。

这些话有自谦也有自省。社会意识并不必然保证就是好的小说,小说当然更不等同于评论。不过小说与其他文学创作一样,在文本性之外,还有其现世性或指涉性。〈别再提起〉之所以令人印象深刻,原因即在于其叙事策略匠心独具,自然天成,没有一般初出道者的造作与生涩;而小说所指涉的现象不仅在马来西亚的脉络中饶富意义,对任何多元种族、多元文化或多元宗教的社会也不无启发价值。以小说中大舅父改教成为穆斯林一事而言,表面上固然如叙事者的父亲所批评的那样:“谁叫华人这样贪小便宜,要申请廉价屋呀、德士利申呀,统统以为姓敏阿都拉就好办事。”其实背后所涉及的恐怕是更深层的结构性的问题,包括制度性的分配不公、文化偏差及种族歧视等。这就不再是一时一地的问题了,因为其中还牵涉到当权者是否肆无忌惮地在政策上独厚特定种族与宗教,或者是否具有建立一个公义、平等、合理的社会的宏愿、决心与意志。换言之,这是个有关解放的宏大叙事的问题。贺淑芳未必同意我以议题(polemical)小说的视角讨论〈别再提起〉,不过这样的讨论却也最能够凸显这篇小说的批判意义。

〈别再提起〉最奇幻,也最经典的当然是抢夺尸体那一幕。大舅母要以华人民间宗教的祭仪为大舅父举行葬礼,宗教局的官员伙同警员则坚持必须按伊斯兰教的规范替大舅父殓葬。这场夺尸闹剧既具体而微再现了文化冲突的场景,同时也隐约指向天理(人伦)与国法、个体与国家机器之间的扞格。贺淑芳以令人惊悚的粪便(scatological)修辞状写抢尸那一幕:“那具尸体即我的大舅父,他开始大便了。粪便从尸体的下体涌出。到底从裤管涌出来,还是从裤头涌出来,这点我并不清楚。我只知道随着警察、哈芝、外婆和舅母的拉扯,粪便先是一团一团、然后一截一截的掉在地上和棺材里,粪便的味道弥漫整个殓房。”接下来的文字更是恣肆无忌,把排泄物所造成的效应发挥得淋漓尽致,在场参与抢尸的每一位都不免沾到尸体突然排放的粪便。“尸体最后终于大便完毕,并以一个响屁结束。”

尸体不能说话。面对这种既荒谬而又无奈的窘境,尸体竟只能倒退到佛洛伊德式的肛门期,以最本能、最直接、最原始的方式表达自身的愤慨与抗议。从这个角度看,贺淑芳的粪便修辞岂仅是为了制造戏谑效果而已,这种笔法相当有效地突出某些华人日常生活中所置身的荒诞情境,以及国家机器如何以法律之名蛮横而暴虐地介入个人的生死大事。在我较熟悉的马华小说家中,要数温祥英最常在其创作中诉诸于这种粪便修辞,曾翎龙在其富于寓意的小说〈遍地野花香〉中也一再采用类似的修辞策略,而贺淑芳更将此修辞策略经营得出神入化,并且以之紧扣马来西亚华人的生存处境,很见巧思。

贺淑芳的近作〈湖面如镜〉(《短篇小说》双月刊,第二期,2012年8月)虽然仍焦聚于马来西亚社会敏感的宗教议题,但是她一改〈别再提起〉的笔法,而以收敛、节制,且时带抒情的文字叙写大学校园的畸形生态。叙事者兼主角为某大学青年讲师,专业为英美文学,由于其所属院系之院长一再警告教师学校有一道大家“踩不起的火线”,为了保住饭碗,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小心绕过它”。“因为逾越,过后无论怎么修补都是不对的。”

只不过从小说的情节发展来看,有时候即使再小心谨慎也未必能绕过这道火线。小说中至少有两个事例说明这道火线是何等幽黯难明,防不胜防。事例一:叙事者兼主角在课堂上讲授美国诗人E. E.卡明斯的诗,一位有同性恋倾向的穆斯林学生“搞自拍,把自己的录影传上网,又在网站上念这首诗,又搞了同性恋出柜的告白”。院长接获投诉,学校的审查委员会已就此事展开调查。事例二:一位年轻女教师上课时谈到“伊斯兰对女性仪容的要求,她说那是一种试图与世俗区别以成其神圣的做法,实际上却是对身体的制约”。这位女教师弯腰越过《可兰经》的动作甚至被批评为对此经书不敬。学校竟以聘约期满为由不再续聘这位女教师。

这些事例都与宗教有关,至少在这篇小说的脉络里,我们看到宗教如何以无形的渗透力界定院长所说的火线,而一个人何时踩到这道火线则根本难以预测。宗教至此不仅属阿图塞(Louis Althusser)所说的意识形态国家机器,亦且已经沦为压迫性国家机器,非但箝制言论自由,甚至为堂堂的大学校园执行官检,制造白色恐怖。〈湖面如镜〉不像〈别再提起〉那样喧嚣嬉闹,贺淑芳改以缄默寂静的声音表达其震耳欲聋的抗议。在书写校园政治之余,〈湖面如镜〉所刻意探讨的其实是贺淑芳在〈别再提起〉中业已引爆的议题。

贺淑芳的小说正好印证文学是个事件,由于文学具有指涉性,我们也因此不得不面对,思考,乃至于解决人的生存困境。
                           
2014年1月6日于南港

(南洋文艺,11/2/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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