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2月4日星期二

2014南洋文艺年度文人特辑:贺淑芳专号2

听见
贺淑芳【散文】

小学里有个R老师教道德教育。个子娇小,一张瓜子脸,皮肤雪白,是全校最年轻的老师。她偶而会讲故事。后来就带我们去做礼拜,认识耶稣。

她开车来载我们。我们尽量穿好看一点的裙子,飞过桥,到马路边上车。做礼拜很闷,教堂不过是一间住宅区里的洋房,空荡荡的房子里什么都没有。完了还要捐钱。

捐多少呢?隔壁米较厂的小孩跟我说,你如果捐得太少就吝啬了哦,你家卖那么多东西。我就跟父亲说,让我们捐五角钱吧。他说没那么多钱,最多捐一角或两角钱。结果我哭,他就说,你真是痴野。

后来我发现,那个振振有词的隔壁小孩,也不过只捐一角钱。

外婆隔壁家,有个小孩,她家里什么也没有,墙上挂着很多耶稣、圣母的画像。有一张圣母抱着婴儿,两人的头上有光,麻布衣服有很多打折,我好喜欢那皱折。

R老师带我们去好几个地方。其中一处,周遭给浓密的树林围绕,我们走过黄泥路,在一间清净的木屋里听分享。我已经忘记听到什么了,只记得几首圣歌。

某个早晨,我家外面来了一个提篮子的女人,她一家家分发书本,也或许是卖书,不是太记得了,不过那时还是小学生,没有多少钱给她。手上后来就有了这样的一本书,里边有华丽的绘图,是关于耶和华的故事。背叛神的天使从乐园被驱赶出来之后,成了巨人,需索无穷。我看得目眩神迷。

当老师又再在班上讲耶稣时,我告诉她我读到的,她说那是邪教的教义,是不正确的。
我有个感觉,因为从书里读太多了,使我不像小孩,她很吃惊。

后来很久没再翻那本书。

有一阵子我告诉每个人说我会受洗。所以很坚持不持香拜拜。我二姑妈劝我,你也可以持香拜拜的。她是天主教徒,平时偶而会去当送嫁娘赚外快,常东奔西跑到处主持新人拜天公、拜祖先、捧茶敬礼的仪式,当然要持香。她对持香这回事,觉得很正常。

我没听她的,独自一人时,在自己的房间里,对着木板墙壁祈祷,风扇一圈圈地转着,吹着我的脸和头发,它就搁在我昔日小学时用过的硬皮书包上面。

中学开始,我对于那种“如果是异教徒,就不能得到拯救、末日审判时就会下地狱”之类的说法倍加反感。我读张爱玲,也同时阅读圣经。我有一本圣经,黑皮与玫瑰红的页边。字很小,我反覆地读。那么多隐喻,它简直是谜语。读着的时,会感到其语言与预言的威力强大,这是我最早体验到尖锐的情感,好像所有对爱的渴望与忐忑不安都在阅读圣经时被放大———害怕不被钟爱、丧失或失去。

像各种被扔弃之物都堆积搁浅在河口里,使它承担。有一阵子我一直重读它。
大学毕业有工作之后,我才开始听李奥纳柯恩,有一首哈列路亚,最初几年一直没有真正了解过歌词。他的歌听起来总是含糊的,好像只是在哼着。那些年代如果光碟没附歌词,自己也就不晓得去哪里找,也就得过且过。他的声线沧桑,使我以为每一首都是情歌。我没有电脑,下班回到家也很少上网。那时日常生活就是移动所见与所触。总是很晚才下班,自己的时间少到连一片光碟都听不完就睡着。

到底听歌该是哪个比较有意思?歌词还是旋律?有人跟我说,最纯粹的美应该是欣赏音乐。旋律与编曲里有对话。但李奥纳柯恩的歌词是诗,可以例外。

有一年我买了一把吉他,那时大家都弹吉他。

一件很小的事,我和同学一起去学吉他,教导的那个人,令我觉得很面熟。后来才想起他是我所去过众多听耶稣的分享会里,其中一个伴奏的人。不过这个人很不耐烦,一副你没什么音乐感的表情。我回来自己学,又特地去堂哥家住了一个星期跟他学。我弹得很烂。当时已经考完试,在一种忽然失衡的虚脱之中,用力地按弦直到它长茧而不再怕痛,便可以弹出其实不怎么好听的流行歌曲,以及照着乐谱弹听起来一点也不搭调的A minor,Eminor,却仍然期待着一种想像的风景。

与其说我喜欢音乐,不如说我喜欢声音。以其延续的时间,拍打,替代语言而又并非沉默,一种打自体内深处流泄的海,或河。

最近朋友S问我,如果可以选择,你想学哪个乐器?想了好久,好多乐器都好有型啊,有些乐器模塑身体的姿态,好像可以使自己蜕变另一个更可悦的我似的。但没有一个练起来是不辛苦的,必须长时间绷着躯体的某个部位。不如还是先搞清楚身体喜爱哪种声音才来选会比较好吧。当身体碰上自己的音质时,不管锻炼怎么折腾便也乐意了,这大概就跟写作的人愿意为此过着单调的生活一样。我没玩音乐,不是很了解乐器如何让人倾醉,它必然是日复一日的振颤,强大地拨拉体内的弦,直至它渗透指尖发亮。

时间有限。所谓有天赋的人,大概是比别人更早就找到自己音质的人吧。

在奇劳斯基的电影《双面生活维洛妮嘉》里,一个声乐老师对因为健康不佳而选择放弃歌唱的维洛妮嘉喊叫,你没有权力放弃自己的天赋,它透过你要让人听见,但不是属于你的。主体意志怎么了呢?一种生命结束,另一种生命也就开始。遇见悬崖般的困难,是继续不要命地勇往奔前──因若辜负它则久长亦无意义?抑或,活得长久,而前方秋枯春长,持久地走,这一(有限的)选择本身就是一场翻越/页?

这些日子都在下雨。屋檐落下的雨柱强劲得把泥土都打成凹洼,它不积水。野草碧绿如茵。有阵子一直在拔草,结果发现不过是空出地盘给另一族蔓延子孙。越拔根越多,好像只是在给这片乱草改图案。偶然才像理发那样给它剪一剪。

(南洋文艺,4/2/2014)

没有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