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2月17日星期一

2014南洋文艺年度文人:贺淑芳_7

带着钩子的恰恰

贺淑芳【小说】
在老家的小学,父亲的朋友的摄影机,1974年,4岁。


我的命运和她的命运相同。
——西西《像我这样的一个女子》

有个游戏是这样玩的,我们都暂时换上别人的名字。每个人都必须忘记自己原来的名字。如果别人叫了你新的名字,你没回应,又或者别人叫了你原来的名字,你竟错误地答了,立刻就得“死”。这游戏没有给人第二次机会,死了就是死了,立刻淘汰。

很快就有人被杀死了。最后圈圈里只剩下疏疏落落的几个人。死了的人全都变成观众了,在我们背后喝彩、赞叹、笑。每次有人给踢出来时,他们就发笑,输了的人也一样好笑。大家都笑得好厉害。好厉害喔,美兰。或者,好厉害哦,阿米娜。阿米娜。我装着听不到。

真是笨蛋。

在分出胜负之前,我忽然没了兴致。死了就跑出来。外面很黑,木瓜树和番石榴都更黑。屋里还亮着光,那光变得很远,像宇宙爆炸之后飙远的碎片。

骑楼下有一两个人坐在椅子上聊天。有一个人和别人都隔得老远的,靠在摩托上抽烟。烟蒂上的火光忽明忽灭,在黑暗中飘落。

美兰,他以为这样很好笑,美兰美兰我爱你——。

叫我阿米娜,我说,阿米娜敏蒂阿都拉。

喔,他说,阿米娜,apa khabar?

他递了枝烟给我。

我摇头,说,不好。

啧,抽这个,可以精神哦,他说。不然我早就会周公了。

阿哟他们都睡了,你可以去客厅睡啊。我说,才不要,他说,竟然来这里睡觉,不如回家睡更好。

对了,来这里干什么呢?不如回家去。但我穿着我最美的衣服。我们没话讲了,他又恢复了郁闷的样子,继续跨坐在摩托上抽烟。我没有地方靠,站着时,就像根柱子那样抵挡着什么似的笔直地站着。仿佛这样暗的屋子与水泥地都正往某处奔驰,黑暗在颠簸。

注意到一个人不好的时候,其实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倒是那个感到不甚好的人,自己却无所谓,笑声粗糙得像块拍碎在额头上的砖。其实你们都可以叫我阿米娜,就大声地叫,我不介意,只不过是名字而已。向来都是这样的,只要别人知道我的另一个名字,我们就会变成朋友了。很自然地,彼此之间是友情,不粘也不深刻——反正没有人懂得深刻是什么意思,既然不懂也就是个谜,等着盖子自己揭开。所以我们就都来了,这个晚上,找配对来跳舞,像跟自己的影子跳舞。地板洒了爽身粉,可以赤脚在上面擦过,好像让脚尖在镜子上划过,好像把身体往一面鼓涨的大海抛去。那是音乐、那是空气、那是网。一张海。我穿上最美的裙子,跟她们一起走路过来,打从好几个月前他们邀请我时,我就已经在等待,有什么将会发生,但如果没有那个可以使这一切发生的人,早晨便会是一枝扫把。而我仍然会想着,那种让人打从内里战栗的深刻,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呀——谜样似的,但反正它还没来。我站在门口,黑暗里除了稍闪现即灭的火星,那看不见的烟与丁点灰烬,一切都还藏在黑雾里。暂时,这样等待也是很不错的,当什么都还没发生的时候——你来拜访我我去拜访你。就像个钩子一样,可以扣着什么东西,至少给我们钩着一段时间。



你回信给他了吗?羊咩问。

回了。我说。

他真烦,碧樱说,那么多问题。

还好,我说,我的问题更多。

怪人。碧樱说。

你有跟他讲吗?羊咩问。

没,我说。

讲了,就一定会跑掉了。

汽水上的笑声随花生屑散满一地。我抖抖裙子。

见面就是关键,碧樱说,它决定你们能否维持下去,抑或从此告别。

关于笔友见面,真是太多太多骇人与喷饭的故事了。什么躲在一旁偷看,什么寄了照片从此就人影消失。希望我可以碰上一个好人。

希望碰上一个好人,那我是好人吗?我希望我是。

在梦中,我感到自己分裂成好几个人,这些人却不会变得稀薄,都携带着像针一样细而锐的感情。在现实中,我们很难觉得别人是这样的。却觉得四周围布满了不知哪来的针。如果能让心里模糊一些,不去管它就好了,我跟自己这么说。



你家里有几个人?你排行第几?你跟家人好谈吗?

本来我也应该老老实实地把一切都和盘托出。但我很犹豫。朋友该拥有一点秘密,有一点距离,友情才会长。如果他看到我,他就会懂了。我长得那么像母亲。我的皮肤、眉毛和眼睛全都跟着她的。这并不是我选择的。

我也许每封信都会透露一点。如果他觉得奇怪问我,我就一点一点地告诉他。只怕他明白之后,从此就不再回信了。当然,我是狡猾的。我要试着在信里慢慢地渗透,一次一点点,让他接受像我这样的人。要使一个异于我的人了解我,就像试图让一整个跟我对立的世界接受我一样,我很希望如此。如果我们能够互相理解,那就太好了。又或者,如果我发现,其实终究也不在乎被不被了解。那就像行李都空了一样,身体也空了一样。到那地步,孤独就跟空气一样了,在一幅平坦的旷野上散开,无限地包围。由于无人,也就无所谓的壳、或去壳。我热切地寻求爱,但有一天或许得迎来孤独。但在那天到来之前,我仍然寻求爱,放肆地,贪婪地、滚烫地、焦灼地渴望着,起初是友情,然后就等它变成爱情。

他的来信有三道折迭,蓝色信纸上字体空隙甚大,总有一划拉长,钩着下一个字。

在楼梯上写信时,我很专注,以至于我感到自己是完整的,至少,开始变得完整。我热心而陶醉地写着。膝盖合拢并在胸前,它像个成熟女人隆起的胸膊,如果把衬衫拉起覆盖它。
写完了。祝:快乐。身体健康,心情愉快。

画一条短短的海浪线。

我是在搬去祖母家之后才开始写信的。我喜欢窝在楼梯上,因为这里很亮。只有这里才没人打扰,时间变得像薄膜,你一动念它就伸长缩短。或立刻就钻过去了。几乎废寝忘食,从学校里的各种芝麻绿豆,到未来的想法,全都吐得一干二净,以至于我都想不出下一封信还有什么好说,才像只空碗那样,张着嘴,昂起头,对着屋檐心满意足地发怔。屋檐是铁灰色的,它高高地顶着上空。在楼梯旁有一扇窗。窗子是锌板上剪开的一个四方大洞。天空像只白灰色的脏猫,贴着塑胶袋子搓脸。

那原是装米用的袋子,上面有绿纹绘成的半岛地图。祖母把它剪开了,底下卷着木棒,使它沉甸甸拉直垂下。一挂经年。灰尘谷埃把它弄蒙了。

窗内的光柱里粉尘翻滚。

嗨嗨。

过过问我要不要和你做朋友,希望你不介意。

“过过”就是碧樱。碧樱收的信太多了。她分了一些笔友给羊咩和我。羊咩就叫羊咩。美兰该叫什么呢?羊咩问,你那么慢,不如叫古代人,叫古拜婆吧,我说不要,哪有一开始就goodbye的,那么不吉利。我要再想想。或者叫空碗吧。空碗好,这名字适合我,吃饱没事干就答你这些问题。

为何这个世界会有黑夜?以便让太阳休息。为何人会死?因为有死亡才有出生。你最喜欢什么颜色?蓝色。你爱穿什么鞋子?美而舒服的鞋。如果一年有四季,你喜欢哪一季?秋天。你最喜欢哪个歌手?张雨生。为何月亮绕着地球转?因为地球也绕着太阳转。人少了什么就活不下去?地球。爱和美你选择哪一个?爱。你吃饭用什么?用口。人为何要说话?人怕孤独寂寞。悲伤怎样才会过去?忘记了就过去。人为何会做梦?好让我们明白人生就是梦。世界有没有神?

世界有没有神?

(上)
贺淑芳,1982

我的故事就只是我的故事。也不是每个人都像我这样的。有很多人都不像我。你知道,在这个国家,如果一切跟着大队走,就不会有什么问题了。如果我像真主教导与约束的那个样子,也就不会成为新闻。

母亲有时抱怨我。你跟他们太亲密了,早知不该让你去她哪里住的。再这样下去,以后会辛苦,很辛苦的,我跟你说,我先警告你,你别怪我不告诉你——。她说。

写信的时候总觉不可思议,彼此像是很热切,却又隔着一层卵膜似的,必须小心呵护彼此之间的距离与陌生。他好像就是我,但又不是我。他到底是谁呢,这样的字体、这样的口吻、每每无可预料的答覆。总是侃侃而谈,信来得很快,有时一周之内,可以来回两封。我们写得很勤奋。

我不够老实,我说。

你想太多了,羊咩说。

起初那地板是干涩的。在上面撒了爽身粉之后就可以赤着脚滑来滑去。让裙子像浪花那样旋转开来,她们教我跳恰恰。让身体颤抖,左扭右摆地前进又后退。一种很快乐的、不费脑筋的重复。

你有跳过舞吗?你会跳舞吗?

轮到我反问了。

我不喜欢跳舞。他说。我是个很静的人。

你是个活泼的人吗?你看起来像个活泼的人。

我肯定是个活泼而好笑的人。

你是个吃很多东西的人吗?你长得胖吗?怎么叫作空碗?

我胖得跟大象一样,我回他,一整大桶都不够我吃,怎样,怕了吗?

没怕过。我家的玉蜀黍园收获不错。明年我可以来你家拜年吗?这地址是你家吗?

来了。

来了。

别交太近的笔友,羊咩说,除非你愿意跟他更要好。

如果一切这么容易。

他们把桌子和沙发都搬走。灯管用彩色玻璃纸包起来。晕黄的光掩饰了残旧的屋梁。羊咩穿着蓬蓬的蕾纱裙。你可以看得出,羊咩的父母是如何高兴地看她,及膝圆裙衬得她高挑苗条。他们主动送来一箱子汽水,又殷殷地问:叉烧包要不要?你们饿不饿?不要不要,羊咩嚷,少罗嗦。

什么是幸福?我问。

平凡就是幸福。来信回复。

平凡?平凡。

像我母亲那样?她的抱怨在我看来过于平庸。至于我外婆家,她那些规矩、她赞许的穿着与遮盖自己的方式,光是这点就几乎使我窒息,像一只胸骨断掉的鸟。我实在不明白我父母是怎么爱上对方的。

或许这其实是相对的,对一个人而言唾手可得的平凡,对另一个人却很困难。有一道阴影停在那里:时间到了,翻不过去就从此两样。

羊咩说,这有什么奇怪?女人若结婚生子去,还不是一样?

不,不一样,我坚持;如果那条线是朝你移来的,如果那条线不是叫你越过去,而是别人阻挡你的一座山。

有那么严重吗?羊咩问,如果越过去了,从此就会变成熟?变坚强?那是什么线?什么山?升旗山?大汉山?还是喜玛拉雅山?

噢,屎,你把我搞傻了,我说。

你才把我弄到傻了,羊咩说。

但她心不在这里。这间屋子此刻像鼓那样等着给敲响。我也在等待着,等待今晚,也许今晚就会有转折。

几个男孩凑在窗口外面,往内张望。最初在厅里跳舞的只有女孩们。

有种就加进我们,羊咩朝他们吼。

不久他们就双双对对地有种起来。他们进退,摇摆,恰恰,恰恰恰。

没人找我。我摊在椅子上,一个人坐在那里裂开嘴笑。那些男孩都不太会跳舞。有些人的手臂直直垂下,僵硬得像两根木材,非常滑稽。

你笑得真恐怖。

有个奇怪的男生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了,就坐在我旁边,他的膝盖几乎快碰到我的。我拘谨地坐直。他看着我,然后又转头看那些跳舞的人。

哦,原来是这样跳的啊,这样摇很爽吗?他似乎在自言自语。

我又挪远了一点。

他又说,美兰今天打扮得跟洋娃娃一样啊。

我把头转过去。有点不知所措。慢慢地想,这到底是哪个烂尾班的男生。

真骄傲啊,他说,摸摸自己的脸。你讨厌我吗?我不可怕的。

这件事情我不会写进信里:我其实也会嫌弃别人,就跟别人嫌弃我一样。

有时候我特意用一种半透明的纸写信,比如巧克力或糖果的包装纸,垫在另一张有粗黑线条的纸上,沿着那隐约可见的线条写字。整齐地写。他总是很快地寄回来,这让我觉得,他或许喜欢——起码,他该喜欢这些信。我花很多心思去找信纸。练习字体。我念过四年华小,也握过毛笔。只是,虽然信可以精心准备,但人是另一回事了。我到底是什么人呢?冥冥中的力量已经预先准备了我。


      你新年要来吗?好,你初二早上来。来我祖母家,我在我祖母家过年。你也不用准备什么。我妈妈不在家,只有我和我祖母。告诉我你家的事情吧,以后我再告诉你我家的事情。你的爸爸做什么?你妈妈有工作吗?


    我家是住在安顺老街的廉价屋,不是有钱人。家里有两只狗。本来有三只,它上两周死了,我帮婆婆把它埋葬在我家前面的黄泥路上,没有什么避忌的。至少感觉它还很靠近,埋葬它时我忍不住有点伤心的,我婆婆也是。那天下雨,她还撐伞遮我,一直叫我,把坑挖深一点。

我爸爸驾德士的。我妈妈是家庭主妇。我功课不好,等考完试以后大概就会去申请日得拉那里的职技学院。大学很难上的,我也没抱太大希望。你呢?

我农历初二上午就去找你。我长得不高,样子普通,你可别叫我带花做辨认,哈哈,提着花搭车出门真的会害羞。我还是带甜柑吧。我会搭火车到北海站下车。请问从那里要怎么搭车去你家呢?

最初这问题有点烦,笔尖在信笺末盘绕了好一会。空了好几天。

胸襟前的姓名牌签。簿子上的名字。

祖母唤过的乳名。同学给过的绰号。某一出戏里,那些着魔过的角色。

烦死了额头就空了。烦死了,我就幻想自己是另一个人,在旁边注视着这个答不出问题的人。隐隐约约还听到有人说,你看,好像我们都是约好了来这里呼呼大睡的。

一会儿是唱歌时间。一会儿是游戏时间。好像有一个我依恋在碎光底下,而另一个我则晃远了等在黑暗里。每次感到快被拒绝时,我都这么做:远遁到森林以外,却又在那里巴望着老虎从森林出来。

(下)

(南洋文艺,2014年2月18、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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