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8月25日星期二

大概是上世纪70年代我刚上中学的时候,我和父亲到亚沙汉名叫“青天”的戏院看《春满羊城》。那是长久禁制以来第一部有关中国的电影在马来西亚放映,当时观众反应热烈,城里戏院场场满座,排期到乡下放映,依然爆满。青天戏院是一间露天戏院,是我家方圆九英里之内唯一的戏院,看戏只能在晚上,雨天就得休业。我记得坐位是一排排长条的板凳,大概也没有坐位编号,大家都是屁股挤屁股的挨着,凳子坐满了,就得后头站着看了。亚沙汉是位跨马六甲与柔佛两州边境的小镇,离我老家三四英里。

《春满羊城》是香港凤凰电影公司制作的记录片,介绍中国羊城广州当年的新面貌。影片有一场歌舞《姐妹练靶》,至今我记忆尤新。《姐妹练靶》讲述姐妹兵在练习水上打靶的故事,小妹气馁犹豫,大姐指点鼓励,过后成功将一个个在水上飘动的靶板击倒,她们脸上的笑意令我难忘。后来陆续看过不少舞蹈,演员表达了对生活的美好,都笑得很开心。

不过练舞的场景却是另一回事,导师挥打着啪啪响的藤鞭向舞者吼叫:笑,笑,笑!我要看到你们笑!观众要看到你们笑!舞者汗水已滴到地板,足以让人滑倒,小腿酸痛不已,气力不济,喝口水把脸上的汗擦干,导师又拍打藤鞭喊继续。这种练舞日子,犹如苦力挨鞭,内心怎能发出笑意?

有一次到中国旅游,被带到一个小剧院看表演,其中一场是杂技,表演的孩子站在叠得很高的凳子上将碗叠在头顶,还要做转动扭曲之类的动作,后来人摔了下来,马上被架到后台,由另一位候补顶上,重新完善了之前的表演。我看到后者笑了,她笑得很自信,很美好的笑,很庆幸的笑。我当下想,那失手的女孩不知后果如何,她还会笑吗?

最近有脸书的朋友分享朝鲜小孩舞台表演的视频。小孩唱着我听不懂的歌曲,天真活泼,笑容可掬。有人赞赏他们表演专业,特别是那领唱者,有大将之风。也有人感觉假,认为在专制的社会里哪里会有发自内心的笑,都是做出来给人看的。其实,舞台表演,都是为观众服务。他们要笑,不管在练习的时候多么幸苦多么困难,流过多少血泪,能上台,他们开始走向成功,他们要呈现自信,他们当然要笑,让大家看到他们憧憬的未来,快乐的在舞台上笑。不然,以后他们就笑不出啦。

练瑜伽的时候,很多姿势需要保持静止一段时间,例如双腿在地上平伸,身子如订书机那样向前弯,双手握着脚板,撑住。例如挺腰单脚站立,两手像电线柱张开,其中一手勾住向上提的腿的脚趾头,撑住。又如脚站弓步,手往内伸入大腿后方,像狗捉自己的尾巴那样捉住后面垂下的手腕,再扭腰往后看,撑住。撑住的时间从五秒到三十秒,从三次呼吸到十次的呼吸,从一分钟到三分钟不等。你经常咬牙切齿,汗湿沾衣,脚趾紧扣地板,小腿发抖,核心肌群抽痛如搅。导师踏着你的脚趾,说不要抓地板,放轻松。或在你耳边说不要皱眉,不要咬牙。他叫我们笑。他说,享受你们的痛苦。真荒谬,哪里可能享受痛苦的呢?在这种种折磨之下,如何能笑?他说,你们试着笑笑看有什么变化。你尝试笑的动作,笑时嘴巴的构造让你咬不到牙。你笑了笑,眉头就展开了。

的确,笑让你嘴角上扬,牙齿就不再磨着牙齿,面颊轻松了,眉头解锁。你还是撑着某个姿势,像被点了穴道僵住原地,像睡美人睡下了全世界的人都静止在当时的动态,连时钟都停摆,你竟然变得轻松起来,你再笑,你开始知道如何享受你的痛苦。



18/3/2020马来西亚因新冠肺炎实行行动管制“封国”第一天

21/8/2020 刊于文艺春秋 https://www.sinchew.com.my/content/content_2327524.html?fbclid=IwAR2qlJSqUFDJDiQPrEET2BHkGnBLZN6e2O7qFoGNYXFB1O18ltyZugbxk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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