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0月6日星期六

白垚:奔向不尽的前程

奔向不尽的前程
——文学永远的课题
 
突破专横 走向多元

在马华的反叛文学运动上,《学报》和《蕉风》的历史定位,不在于“新诗再革命”日后是否能成大业,也不在于“播散现代主义”日后能否千苗成树、千树成林,而在于以走向多元的自由文化信念,突破文学的专横。其历史意义,是胜广揭长竿,不是刘项争天下。

历史有些吊诡,现代诗的发展,虽然不争天下,却用事实印证了老子道德经里“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的潜慧幽光。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这种“不自为大,故能成其大”的发展,虽无心放肆,却碰撞难免,碰到大量大度的,人人乐观其成。撞到小眉小眼的,另有一番机关计算。

陈瑞献早有识见,洞察机关,看透小眉小眼的涂抹技俩, 1983 年,他在《南洋商报》的文艺副刊《咖啡座》,对档主完颜藉之去,遗憾之余,说到有人想尽办法,要消灭完颜藉的名字,这样写道:“只惜,如所周知,你能瞒人一世,瞒千万人一时,却不能瞒骗所有的人。”并用毕卡索的一句隽语赠勉完颜藉:“在这里抹掉的红色,会在别的地方出现。”(注1)



万事莫如公论久

王润华博士和郑良树博士,在一次座谈会上,曾以马华文学史未列《蕉风》为异。如此种种,都无损叛逆者的形象。万事莫如公论久,诸贤勿与众心违,两位夫子的会悟众心,言所当言,可敬可佩。

现在资讯发达,真相非一手可遮,意识形态的标准,非一家可定。任何人要放逐真正的历史,日后观之,必为闹剧奇谈。殷鉴不远,“四五奇谈今再现,广场无血染尘埃。”是罗孚在《燕山诗话》里,抄录的诗句(注2),袁木的一本正经,信不信由你了。

在闹剧奇谈的喧哗中,幸有像《新马文坛人物扫描》这样冷静客观的汇编,为马华文学的发展,留下真实的史料,编汇者马仑,穷年屡月搜集原始资料,默默整理成书,是四十多年来马华文坛的异数。我们的周围,多几位这样的人物,便多几分正气。


理性认知 历史眼光

许维贤在南方学院的一次座谈会中,对放逐《蕉风》的马华文学史,说了一句平静的话,是新一代的识见与雍容:“我想这些问题,会很快地被未来史家重新填补上去。到了今天,我明白,《蕉风》不只是一份文学杂志,它已是一场大家集体的文化记忆。”

集体的文化记忆,说得真好,那便是人人心里的历史了,那是一部马华文坛的反叛文学发展史。文字的历史可以焚毁,可以放逐,心里的文化记忆,永难磨灭。

史记将项羽列入帝王本纪,是司马迁不拘一格的历史眼光。“你说的话,我不同意,但你说话的自由,我拼命维护。”是法国哲人伏尔泰尊重异己的理性认知。只有具备历史眼光的史家,才可以在现实中正视叛逆者的形象,只有具备理性认知的史家,才能够在历史上写下叛逆者的英名,一部堂堂正正的马华文学史,正等待有德有能的人去完成。



堂堂溪水出前村

20世纪马华文坛的反叛文学运动,历时近半个世纪,参与的诗人作家编辑,有才有情者众,文中所及,百不得一。六、七十年代完颜藉在《南洋商报》的《文艺》、《文丛》,五月出版社的《新潮》初涨。七、八十年代犀牛出版社、棕榈出版社、天狼星和无数诗社的川连河汇。八、九十年代《椰子屋》、“工大孤舟”和无数诗人自动组合的千波竞立,是日益宽壮的流程。世纪交替,两大报文艺副刊海纳百川,《星洲日报》的花踪拔萃,《南洋商报》遥接《文艺》、《文丛》的隔代薪传,再加上砂朥越作家跨越时空的河海相接,现代文学在热带土地上的千般播越,已花踪处处,遍地风流。

以《学报》、《蕉风》而言,反叛文学以现代诗在《学生周报》跨越临界,《蕉风》与之同行,自 1959 年的新诗再革命,1969 年牧羚奴、李苍的播散现代,1983 年梅淑贞、张锦忠的单飞继往,到 1997 年林春美的再起波澜,虽历经险阻,犹自奔波,宋代杨万里说得真好:

万山不许一溪奔,

拦得溪声日夜喧,

到得前头山脚尽,

堂堂溪水出前村。



与君共度八方风

40载的沧桑,多少人生征逐,都成过往车尘。忽接南方学院许通元寄来3卷续刊《蕉风》(注3),如睹故剑。当年旧事,现代诗的反叛少年行,又伴《蕉风》入梦来,用燕归来回顾马来亚独立运动的话说:“参与的感觉真好。”

现代诗在20世纪的马华文坛成为叛逆者,是必然中的偶然。必然,是那样的文坛,必然会有叛逆者,虽然叛逆者不一定是现代诗。偶然,是现代诗偶然碰上了这个必然的课题。对文学来说,人性的专横不断重复,人性的勇气也不断重复。有文学的专横,就必有文学的反叛,那是一个永远的课题。

“人类思想史上写下的英名,几乎都是叛逆者的形象。”今日马华文坛,有诗的地方,就有叛逆者的形象。叛逆者的文学,从横竿击壤的新诗再革命,到与君共渡八方风的播散现代主义,经历了半个世纪的意识形态沧桑,昨日些山滴水,今日已带砺山河,抚今追昔,在形象的背后,那种突破专横的反叛精神,那种走向自由的文化信念,就弥足珍贵了。



宇宙奔向不尽的前程

南洋本来是一个开放社会,东西交汇,在世局越来越开放的大环境下,与外界接轨,是意料中事。没有《学报》、《蕉风》,文学多元的自由信念会照样播散,同样收成。但可能与父母之邦同步,在文学发展史上,留下一个文化断层,在文人作家饱受压抑后,悟既往之荒废,知来者之可追,才跨出第一步。

我只是海上一过客,寄迹江湖,偶尔停舟,托身二刊,竟弈局忘机24载。樵斧烂千枝,渔人归一棹,当年信念,犹在我心。多少往事前尘,无数故人灯火,打开电脑,屏前抚键,仓颉造字如飞,西轩鼓板心犹壮,想起了曹雪芹的断句:

西轩鼓板心犹壮,

北浦琵琶韵未荒,

白傅诗灵应喜甚,

定教蛮素鬼排场。


坐看江湖波涌跌,今《蕉风》已归南方学院,《学生周报》旧梦难圆,但失去的何曾失去,生长的还在生长。北浦琵琶韵未荒,后浪新潮,诗灵恒在,浮槎继往传黄石,宇宙奔向未竟的前程。


(注1)节录自1983年3月13日《南洋商报》,陈瑞献写的“敬《咖啡座》掌柜一杯”一文。

(注2)节录自罗孚著《燕山诗话》中的〈天安门“六四”诗篇〉。

(注3)《蕉风》在1999年休刊,2002年由南方学院复刊。

(完结篇)   (南洋文艺 2004年7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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