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9月4日星期一

时差

吴小保【小说】

父亲似乎有恋物倾向,格外疼惜安置在客厅墙上的钟,不准人轻易碰触,每逢初一十五必搬来梯子,小心翼翼从高处取下清理,奉如神像。

上小学后他才发现原来家里的钟慢了半个小时。
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改过来就对了,却偏偏遇上一个异常固执的怪咖父亲,坚持说是别人家的跑快了,死活不肯改正。
  更甚的是,父亲以这个慢钟为法则,创造一个奇异的时间飞地,把家人的日常作息都圈在里头,逼迫大家过一个比外部世界慢的生活。
  于是,第一天上学就迟到。班主任抓了送他上学的父亲念叨几句,以为不会再犯,却没料到接下来竟然天天迟到。
  学校召见家长,父亲在约好的半小时后姗姗来迟,气得老师呱呱叫,责备父亲不守时,给孩子立下坏榜样。父亲却一脸委屈的表情说,我哪有迟到。
  父亲的固执,差点害他被踢出学校。后来不知用了什么办法,竟说服了校长,放任他天天迟到。但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经常性的迟到成为了被霸凌的原因。同学欺负他,冠以各种难听的花名。他无法忍受这些耻辱,跟人起冲突,被老师惩罚,复又起冲突,又被惩罚。
  仿佛不小心掉入一个循环不已、因果相扣、无法逃脱的怪圈。
  他再也无法忍受这样的生活了,鼓起勇气挑战父亲,命令他调整家里的时钟,却换来父亲的几个愤怒耳光。他尝试改变策略,平心静气地以传销人员的口吻,跟父亲分析每天提早到学校的各种好处。父亲金睛火眼,一眼看穿背后把戏,又赏几个耳光。偶尔也想过要趁父亲不留意时爬上去把钟给改过来,无奈手脚太短被迫放弃。
  于是,他仍然天天迟到,被嘲笑、打架、被惩罚,回家后把怒气宣泄在家人身上,又被父亲责骂。一天复一天,一年复一年,日子竟也这样过去了。
  有一天,他突然灵光一闪,问了个过去没想过的石破天惊问题:为何我的父亲这么古怪?
父亲与周边的人格格不入。没一份工作做得长久,因为没有老板能够忍受不守时的员工。父亲唯有靠自己,不懂农耕捕猎,只好当小贩。身旁也没几个朋友,大家认定他是怪人,不想多往来。除了开档做生意,都呆在家,过着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
空闲时间多就特别多把戏,对家人的管控也特别细致,每个人都无法逃过他的天罗地网,得乖乖呆在时间飞地里安排日常作息。
  他曾大逆不道地想,父亲会不会是个疯子啊?
  疯子大概都是因为对某些事情太过执着,或者因为什么创伤而发病,父亲显然符合这个观察。
  父亲似乎有恋物倾向,格外疼惜安置在客厅墙上的钟,不准人轻易碰触(挂得高高的,也没几人有能力碰),每逢初一十五必搬来梯子,小心翼翼从高处取下清理,奉如神像,只欠没烧香膜拜。
家人都厌恶这个老钟,陈旧、深褐色,像是从哪个垃圾堆捡回来的破烂,有着永远清理不掉的污迹与霉味。底部有个笨拙的摇摆锤,仿佛越老越沉重,得费劲力气才能摇动躯干,推动时间之轮。正因此,时间的步伐越走越缓,早已偏离原本的轴线。而父亲从来没意识到这点。
  哑巴,早已无法报时。只能发出滴滴答答的作响声,让人心生疙瘩。
深夜里,漆黑客厅只亮着神台上一盏微弱油灯。半夜起身屙尿,常会被那忽明忽暗的光影和幽灵般的滴答声吓着。然后被鬼魂附体似的,好像突然被拖曳到某个恒古以来,一切时间高度浓缩于某个扭曲成球状的空间,给人一种难以承受、让人窒息的压迫感。
  它仿佛有什么魔力,使人与超越自己生命的过去以及未知的未来,建立起某种神秘的、无法分割的关系。
他最害怕这种感觉。
  “这是祖上传下的古董。”父亲在某个初一早上,心情特别好,例行地把老钟取下清理。“你看你看,”指着钟的上方边缘椭圆处,“这是阿公刻上去的。”那是个漂亮的花纹。可是,经过时间洗淘图案早已蒙上一层薄薄的时光皱褶,多少有点模糊不清。
  像是一叶秋海棠,又像一朵红扶桑。
  有次在学校吃了同学的亏,回家后找父亲出气,指着钟说:那是阿公刻的花纹?哈哈哈,就一堆枯枝败叶吧!父亲如预料的发飙,抓着他暴打一顿。他得偿所愿,却从此后即便再斗胆、心情再不好,也不敢开父亲的钟的玩笑了。
心中对父亲的恨,也渐渐明确起来。
  上中学后,他努力逃离父亲的监视,偶尔能够在那时间飞地外,偷偷过上逍遥生活。但也常常被父亲狠狠地抓回来,丢进飞地的牢笼中。
毕业后好不容易找到一份工作,上班时间自由,让他既可以继续呆在父亲的飞地,又不会被外人排斥。薪资不高,工作辛苦,也还算是满意的。
为了奖励自己,用第一份薪水偷偷买了个手表。这在过去不可能发生。因为缺钱,父亲给的零用非常有限。而且,父亲禁止家里出现第二个钟。没他同意,即便手表也不行。
  但父亲毕竟眼利,很快就发现他的手表,命令把手表扔掉。他不依从,吃了不少苦头。后来母亲介入,折中办法是把手表的时间调整得跟老钟一样。但这么一来就没意思了。
  父亲竟固执、野蛮得如此不可理喻。
手表后来按父亲的意愿,随便送了给别人。
那是他相当喜欢的表,也因此心情低落了一段时间。
有几年,经济萧条,到处闹失业,年轻人都逃到国外去。朋友拉他一块,他想着既可以开眼界看看外边世界,又能多赚些钱,就答应了。
但母亲不舍得,阻止孩子离开。
出乎预料的,父亲从母亲转述中得知后,却没说什么。
  父亲早年因为局势动乱而逃离老乡。当年离开时,身上带着的唯一贵重品就是那个钟。他常说是太祖留下的,阿公精于雕刻,在父亲临行前,刻了朵花,让老旧的钟更显雅致。
  母亲偶尔在背后小声骂,不知带这家当干嘛,又没带来好运。
  好几次半夜上厕所经过客厅,看见父亲对着墙上的钟,默默不语。他百思不解,眼前的父亲到底在想些什么?他像个陌生人多过像父亲。
  父亲知道他将离开,把多年辛苦挣得的钱,大钞小钞捆绑成堆,不动声色的放在桌上。在他离开的那一晚,也仅是点了个头,用眼神相送。
  他想起第一天上学,老师因为他迟到而把父亲带到一旁问话,父亲头低低看着脚趾的情景,十足做错事的小孩。
  第一次上学的那个清晨,父亲骑着摩托,庞大身躯遮挡了迎面来的冷风,他在父亲身后,两只小手紧抓父亲的衣摆,偌大的钢盔盖掉大半视线,头依靠着父亲的背。
  两只小脚够不到脚踏,在空中悬挂,摇摆。
他后来就像小鸟般,起飞,双脚在空中悬挂,着地时,已是离开家的另个遥远国度。
人在外头,如释重负。他为自己添了手表,且随着时尚潮流,频频更换不同款式。
  秒针追逐分针,划了一个又一个圆满的圈,时针向前踏一小步。
  时间是个怪圈,生命仿佛迷失其中,找不到出路,困死于此。
  初到异地,他无法适应时差带来的生理痛苦。日子久了,却又面对心灵煎熬。他经常想起老家几点钟的问题,以致后来不自禁地把自己的表给调上家乡时间——那个比父亲时间飞地快的时间。
  于是,手表是他在异地保存的最私己之物,用长袖谨慎掩饰,不让人轻易发现自己私藏另一个国度的时间。他从别人口中、墙上的公共时钟、或自行从手表加减之后,掌握时间,过一个与当地人无异的生活。
  然而,由于工作所需,他必须不断移动,从一个时区跳到另个时区,手表与当地时差越大,内心越不踏实。
  他想要回去,他也终于回去,在接获家里的噩耗后。
  父亲去世了。
  父亲的时间终止了。
  病房里,插入父亲身体的针筒,就如时钟上的秒针、分针与时针,延缓他的生命,数算他的生命。
  父亲离开后,针筒撤除,时间的针也遗弃了父亲。
  父亲成为一个没有时间的人。
  在很多个失眠夜晚后的一天,他好像走进父亲的梦,看见父亲梦见他,而他则在客厅里低着头看着手上的表,沉默不语。忽然,整个空间被一股强大力量强行拖进一个大漩涡中,所有的物都被抽走。
  父亲眼见他被拋掷到一个不知怎么形容的地方。
  黑暗中出现很多双不断眨呀眨的眼睛盯着他看。那些好像都是父亲的眼。又好像是自己的眼。
  意识越来越模糊,开始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父亲还是自己。
  他想喊叫,却发现喉咙不见了,手也没了,全身各个部位都消失了。
  他无法感觉到任何东西。
  (这是时间的尽头?)
  然后,他从梦中醒过来。手脚还在。太阳升得高高的,把房间晒得发烫。
  书桌上的闹钟显然费了很大的劲才把他拉回现实。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全是泪痕。

(南洋文艺,29/8/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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