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9月4日星期一

阿多尼斯:流放、语言、诗

阿多尼斯著《暴力与伊斯兰》

李有成【文学观点】

阿多尼斯(Adonis)自1980年代起即旅居巴黎,离散数十年,却未因此而自视为流放者。在他看来,流放涉及“政治、民族主义及意识形态”,职是之故,在2015年出版的对谈录《暴力与伊斯兰》(Violence et Islam)中,他对精神分析学者阿德罗赫(Houria Abdelouahed)表示,在自己的祖国叙利亚他反而会自觉是位流放者,因为在叙利亚,话题经常不离“政治、民族主义及意识形态”;而在法国或其他欧美国家,他很少会有这样的感觉。更重要的是,虽然身在巴黎,而且法文流利,但是他主要是以阿拉伯母语写作。
语言是根植的地方
他说:“我的语言就是我的国家,我的地理,我的空间,这是我根植的地方。”这也正是已故巴勒斯坦诗人达尔维什(Mahmoud Darwish)所说的,“我是我的语言。”
就像千千万万巴勒斯坦人的命运,达尔维什一生颠沛流离,失去土地,失去家园,失去自己的河流、自己的树木,唯一剩下的,而且无法被剥夺的,就是自己的语言。他的语言证明他的存在。
阿多尼斯对语言有一套独特的看法,这个看法影响了他对阿拉伯诗歌的理解。简单言之,他把语言分成父性语言和母性语言。前者是文化的语言,后者是自然的语言。这种语言观又与他对伊斯兰教的了解有关。他推崇母性语言,由于这种语言是自然生成的,具有普世性,就像泉水从土地喷涌而出那样。在与阿德罗赫对谈时他还指出,“是宗教限制了这个语言,并将之去普世化。诗仿佛泉水那样涌现。就像风,像光,或者像沙漠的动态,像一棵树或棕榈。伊斯兰之前的诗完成于所有教条与理论论证之外。这样的诗自然,因为这样的诗是纯粹即兴自发的女儿。”这就是宗教介入之前的阿拉伯诗歌。他认为当代阿拉伯诗人多半缺少勇气,动机不足,他们“害怕与宗教文化适当地切割”。
宗教与政治、意识形态一样,是人为的、非自然的,仰赖的是阿多尼斯所说的父性语言——文化的语言。这种语言已经受到重重屏障,背负过多外加的使命与要求。以这种语言创作的诗重点不在语言,而在那些促使诗人下笔的事物。阿多尼斯的结论是:“此之所以最接近创造性的人类的语言是与母性关连的语言。此之所以这种语言被称为‘母语’。”
在谈到阿拉伯诗歌的现代性时,他特别强调前伊斯兰诗歌的重要意义;在阿多尼斯眼中,公元8世纪末至9世纪初的波斯诗人努瓦斯(Abū Nuwās)的作品,就远比20世纪的许多阿拉伯诗人还要现代。他说:“他创造了另一种语言与另一个世界”,一旦跟宗教世界或宗教视野中的世界切割,“他的表达工具就不一样了”。
诗的载道目的不同
从上述简单的论证不难理解,阿多尼斯何以坚持要以阿拉伯母语创作,何以他无意将自己归类为流放者。政治、宗教、意识形态,乃至于商业主义与诗的追求大异其趣。诗求真,属于阿多尼斯所说的真的知识。“诗如果停止求真,诗就毫无意义。”用我们比较熟悉的话说,诗的载道应该与政治、宗教及商业的目的大不相同。
在阿多尼斯2003年的诗集《预言,盲者啊》(Prophesy, O Blind One)中有一首长诗,诗题〈我想象一位诗人〉(I Imagine a Poet),其中一节这样叙写诗人创作的情形:

诗人写一首诗,描述那个场景
……
别忘了提及现代性   你因而可能被归入
先驱者中,但在这之前,别忘了描述场景,
老旧的鞋子孤零零地摆着   在挂钟之下,仿佛
等待其所有者的归来,同时要想想那些大问题:
必须捕捉的——不是那些事物——而是事物的碎屑。

这几行诗颇能呼应阿多尼斯的基本诗观,仿佛是他的诗观的演绎与实践。他认为诗要关心的是生活的细节与平凡的事物——不是那些伟大的事物,而是“事物的碎屑”。显然,只有在这些“碎屑”中他看到了诗的本质——诗所追求的真与真的知识。

(南洋文艺,5/9/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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