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2月1日星期三

2004年 南洋文艺回顾

开拓马华散文的地志书写
打造诗的反叛文学运动
──2004年《南洋文艺》回顾




■本报特约: 张光达

去年的《南洋文艺》回顾文章,我曾指出马华书写的两个重要方向:想像南洋与建构地方人文图志,过后不久即读到旅台作家兼学者陈大为的〈诠释的差异——论当代马华都市散文〉(此文收录于陈主编的马华文学评论集《赤道回声:马华文学读本II》),论文中提到马华散文中的都市视野和生活习性感情,其中年轻作者们的地方建构与人文想像之对话,可谓呼之欲出。最近再读到陈大为新著《亚洲阅读——都市文学与文化1950-2004》除了上述那篇论文,另外一篇〈空间释名与味觉的锚定——马华都市散文的地志书写〉,正是陈对此议题的延伸思考的具体成果,文中对林春美、钟可斯、杜忠全等人的(槟城)地志书写给于高度的肯定。陈大为主要的观点,即南洋或马华书写必然要落实到地方人文图志的具体探索思考感受,才可免以陷入“现代文明的共象”或“概念化的(南洋)书写巢臼”,这个观点与我在那篇回顾文章的论点遥相呼应,不谋而合。

特别提起这件事,是因为当我阅读2004年的《南洋文艺》时,发现到这一年中的马华散文作者如林金城、钟可斯、杜忠全、马盛辉等人对此课题有所发挥,有意(或不经意)经营马华散文的地志书写,并加以开拓地志书写的新视野,整体而言收到了可观的创作成果,称为马华散文的丰收年也不为过。众人中数林金城的表现最出色,他的〈峇里烧〉、〈牛车水纪事〉、〈星洲炒米〉、〈味觉港口〉、〈味觉散步〉透过地志书写与饮食文学的书写策略,穿插其中的人文心境和文化记忆,遂让读者追索地方人文与历史身世的价值,它已经将人们对地方的日常生活由表面的饮食游记提升到历史文化的高度,深刻的写出Raymond Williams在70年代提出的“感觉结构”(structure of feeling),意即“在特殊地点和时间之中,一种特殊活动的感觉方法,结合成思考和生活的方式。”透过“感觉结构”,作者更清楚知道或感受历史及社会脉络对个人经验的冲击,甚至被视为民族文化、地方历史、身份记忆等整体复杂关系中不可分离的形成过程。

林金城透过这些散文,表达出自己反应世界的方式,在继承和反思中成功地创造出一个鲜明色彩的感觉结构,试举其中一篇〈峇里烧〉中的精彩叙述,作者的文笔果然老练,明明要写的是一种在马新任何茶餐室里最普通不过的饮料,即福建话称为“峇里烧”的薏米水,却绕了一圈子谈峇里岛上一种音似的啤酒“峇里海”,让人的脑海产生无限遐思,仿佛漫天彩霞燃烧醉意盎然的风光美景,成了人生中最惬意缅怀之往事记忆。事实上此“峇里”非彼“峇里”,接下来的段落叙事直转急下,作者揭露所谓“峇里烧”只不过是一种普通平凡的茶餐室饮料,所幸他的文章并不因此而打住,他对饮食文化的兴趣也不仅止于表面的食谱心得,难得的是他捉住英文Barley的字义由来加以考证一番,在看似简单平凡的现象背后展开一段考掘学之旅,这个回溯的考掘过程非但没有完全解释清楚“峇里烧”的来龙去脉,反而作者一头栽进历史记忆、地方文化与社会变迁的迷雾之中、纠缠不清,透露出地方历史或市井文化的复杂层面。这个书写的过程本身反倒印证了历史文化记忆的片断性,以及揭露其中的虚幻(或失落?)层面,透过作者精准巧妙的书写策略和情节设计,加上生动的讥讽调侃语气,深化了散文的地志书写的寓意。作者无疑已成功的摆脱掉当代马华散文惯常表现的概念性书写和抽象思维的巢臼。

另外马盛辉的〈飘着荷香、桂香与茶香的鼠岛猫巷〉替槟城的地志书写又添新章,连同钟可斯书写槟城地方人文的怀旧散文〈我的孤独年代与靡靡之音〉,是继林春美散文的槟城地志书写之后所不容错过的篇章。马华散文在杜忠全手里,地方人文的场域从马来西亚城市移位到作者所熟悉生活的台湾土地,如〈在内埔乡〉、〈广场上的云门〉、〈花季〉等,也算是另一种思考都市地方人文的表达方式。叶河则以诗人的笔触书写都市散文,在〈城市人〉、〈城市的角落〉、〈城市记忆〉等散文中,城市是他思考社会现象的托寓及中心旨趣,以借物起兴的表现手法,直探都市的内在心理和深层结构才是他书写的目的,如此的写法很接近现代诗的创作手法,有浓缩精简的语言效果,但有时很容易造成抽象概念性之虞。

2004年的《南洋文艺》,欣喜看见久违的梁放的散文〈逗趣的鱼〉、〈一吞软翡──偶访翠园〉、〈你问我日子怎么过〉,还有陈蝶的〈烟波江上死人头〉,其他佳篇有陈大为的〈火凤燎原的午后〉、无花的〈向左走〉、梁靖芬的〈酒魅〉。

2004年《南洋文艺》的编者策划几个专辑,如“年度文人”的“林若隐专辑”、“刘育龙作品展”、“六月诗专号──诗的反叛”、“黄远雄诗展”、白垚的“诗专栏:反叛文学运动”、“翁弦尉诗展”,都跟诗或诗论有关,其中林若隐、刘育龙、黄远雄、翁弦尉都是马华诗人,而写《反叛文学运动》的白垚更是马华第一首现代诗的文学史人物,由他来述写马华现代主义文学运动的来龙去脉的史实,却是再也适合不过的。这个专栏文字提供有意研究马华现代文学的学者作家一些入门的史料知识,虽然一些论点有待以学术性的严谨态度和角度来辩证,但是它作为史料的重要性自不待言。在这个写诗读诗读者群稀少的年代,编者策划出多个诗人的作品展和专辑,不只是对诗人的成就给予表扬和肯定,甚至有意借此唤醒文学读者对诗的关注与兴趣,马华文学鲜少有文艺副刊编辑如《南洋文艺》般不吝给予诗人大篇幅或整版的评介和刊载诗作,其用心之深可记一功。

除了上述4位诗人的诗,2004年《南洋文艺》上表现最出色的诗人是方路,他的数首力作如〈纸上现场──伊朗的摇篮〉、〈论T. S. 艾略特喻诗5种〉、〈给未出世孩子的安息文〉、〈茨厂街──沧桑的项目〉、〈另一种乡愁〉、〈Beslan 一校:儿童乐园〉,这些诗作比起时下那些参赛得奖的作品委实不遑多让,甚至有过之而不及,而且方路的诗已经建立了某种语言特色,擅长运用浓缩短促语句和转折错落的形式设计,写地方人文生活也能常常给读者带来沉重的感觉力道。读方路速写新闻现象的诗,状写西方现代派大将艾略特的喻诗,挖掘茨厂街众生面相与文化记忆的都市诗,为吉隆坡的地志书写又添一新章,甚至他拿手的极短篇中常书写的地方人文与乡土记忆,也能形成另一种不同面貌的乡愁诗。

其他的好诗是沙河的〈九歌〉、林健文的〈自由〉、诒旺的〈可乐颂〉、邱绯钧的〈阿贝画展〉、辛金顺的〈病房独白录〉、林幸谦的〈萧红的香江异旅〉、夏绍华的〈事件的过去式〉,另外一些诗人如冼文光、木焱、曾翎龙、钟可斯、许通元、路加、无花等时有令人眼前一亮的短诗。

2004年《南洋文艺》的小说主要还是以潘雨桐的〈彩妆〉和〈无尽终极〉最出色,保持其一贯行云流水的笔触,以及人物简洁利落的诗意对白,场景无论是设置在半岛神秘的雨林,或是纽约哈林区的黑威尔湖畔,都富含象征寓义和饱满的想象力。其他出色的小说有翁弦尉的〈喧哗与沉潜:重写情书〉,书写同性恋情欲的悲苦与压抑,读来固然令人触目惊心,此作却不经意透露出在地边缘族群的长久现实困境──被主流社会所漠视,或被传统观念内化的自我歧视。其他小说作者雨川、丁云、朵拉,基本上不脱马华现实主义传统的语言运作,无论是题材的开拓或是叙述形式的布局都没有令人惊喜之处,而陈政欣的两篇小说写来不过不失,与他以往的表现手法也大异其趣。

大致上来说这一年的《南洋文艺》还是以散文和诗的创作为主,散文在题材的开拓方面颇有可观处,诗则力求创新反叛表现形式而小有收获,而小说的整体表现最逊色。所幸这一年马华旅台学者捎来喜讯,由台湾麦田出版、张锦忠黄锦树主编一部马华当代小说选集《别再提起:马华当代小说选1997-2003》,稍微弥补了2004年马华小说的不足。

文学评论方面则有陈大为、吴耀宗、谢川成、钱理群、马盛辉、朱崇科、黄锦树、张光达等人各自对马华文学议题或文学作品作出评析与论述,至于除了上面提到的数个诗人作品展及六月号诗专辑,“孤舟神话特辑”、“国际作家工作坊特辑”、“雅波极限篇展”也为2004年的《南洋文艺》锦上添花,编者的策划与用心由此可见一斑。

12/12/2004深夜

(南洋文艺 2005/0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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