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2月1日星期三

灿花之舌,暂且句号。——陈大为

灿花之舌,暂且句号。

◎林春美博士


撇开从《流动的身世》流动出来的两册散文绘本不算,《句号后面》是陈大为的第二本散文集。按照陈大为具规划的写作计划,“这是一本以人物为主题的散文集”。虽则如此,此书半数的文字更偏重于故事的讲述。正如宋元说话虽也讲说人物,然而故事的铺述却更是说书人——包括陈大为的瘦鲸,以及陈大为本人——赚取听众如猫之耳专注收听的首要技艺。说书的渴望不止如陈大为自己所言,悄悄倒影在他的诗里,其实在他的散文中,我们也可以读到一根舌头(陈大为诗文中常出现的意象)一路滔滔,直至吐出最后一个句号,方才暂且得意的收场。

经过大小许多文学奖验证的专业说书人陈大为,非常善于营造气氛来增添故事的故事性。比如说到外婆决定单身会见凭空而降的幽灵儿子时,云朵与光线被他随手捉来,就在现场投下了狐惑与悬疑:“我仿佛看到远天的云层向客厅中央汇集,剩下一道斜斜的光柱,以六十六度角抚过外婆的脸侧,很有气氛地勾勒她的内心世界。”(〈凭空〉)然而,究其实,陈大为的语言与传统说书又极为相异。虽然他也加入了诸如“两只野”、“咖喱鸡丝河粉加两粒鱼丸三片猪皮多撒一点葱不要太辣”之类的民间风味,可是到底还是迥异于说书语言本质上的通俗。大体而言,陈大为的语言性“雅”,而且还在极大的程度上被作者习惯性的诗化,从开卷第一句“佛前,妈妈合十的手掌产生一股肃穆的力量,我垂立如无风的小树”(〈垂立如小树无风〉),到卷末最后一页“在句号后面还有许多如野马脱缰的故事,我必须暂时加以围堵,未来两年是诗的纪元,散文只能偶尔出来闲逛一圈”(〈后记:列传第十三〉),这种例子不胜列举。因此尽管陈大为酷爱说书,但他的散文却又与“说书类”隔着一条雅与俗的鸿沟。

那是否适用他自我界定的“列传”一类呢?

我认为,与其列传,不如传奇。

列传一如所有的历史记录,必须依偎着事实的原貌漫步;然而陈大为脱缰的故事却惯常奔腾于想像的原野,且有作者毫不客气的介入——比如本为外公列传的〈将军〉,我们看到更多的是少年陈大为的满脑幻想,而非“魏先生”或“魏少校”的生平事迹——此“才子之笔”,毋宁更接近唐人“作意好奇”的散行文体。

事有巧合。《句号后面》13篇在我的戏为分类中刚好都可以落入唐代传奇志怪、侠义、爱情、历史这四大主要类别。以瘦鲸、一眉舅公、幽灵四舅为主角的那几篇为志怪类;〈青色铜锈〉与〈大侠〉是侠义类;〈家有女巫一只〉不言而喻属于爱情类;其他至亲人物的家族小史则可归为历史类。后两类文章时有巧思,其中写外婆的〈句号后面〉更是漂亮精致、真切感人。然而,志怪与侠义二类新鲜的散文品种,却无疑为陈大为的才子之笔提供了更大的挥舞空间。这两个类别因为更具“作意好奇”的包容性/鼓动性,所以更鼓舞了想像之横行。

陈大为的志怪散文与侠义散文就用很饱满的想像力为他的人物“古仔”添置了许多犹如亲身耳闻目睹的细节,以及阵阵毛骨悚然的阴风,或者虎虎运行的杀气。且看他的一眉舅公抓鬼的这一节:

那天的风很诡异,先吹弯了鱼塘右边竹林,再吹弯左边的茅芭,有一圈特大的涟漪冒起,在水中央。舅公振了振眉,念了三句咒语,以二指为笔,在风那滑不溜手的胴体上如鳗鱼游走,描出一帖道教的行草,神秘且霸道的法力由指尖破空而出,两秒之后,击中塘心。(〈急急如律令〉)

还有大侠阿虎一刀七杀的这一段:

细雨毛毛,将血大片大片地晕开,阿虎在院子里松懈肌理,释放久蓄的杀气,如此顶天立地,站成一个“侠”字,九划,魁梧的身躯护住两个幼小的人形,肌肉刚刚越过贲张的极限,一股横刀胸前的杀气,继续镇住七只蝗军的亡灵,像白色的浓稠胶乳困住失足的虫蚁。(〈青色铜锈〉)

一眉舅公让我想到徐克《人间道》里的午马,阿虎则像《龙虎门》里胸前横着六块肌肉的英雄,他们出现的场景都有点“异域”情调。毕竟,侠与怪要“异”一点才像样,他们必须来自异时空,否则必须是异类。可是,尽管陈大为布置了异样的场景、气氛与细节,他却并非要正经的讲述大侠与鬼魅的故事。就像在他的鬼古里讲鬼古的肥婆瘦鲸,讲到青面獠牙的红衣女鬼就快穿墙而入的时候,突然间,“两颗鱼丸滑落汤里,掀起巨大的涟漪”(〈瘦鲸的鬼们〉)。所以,一眉舅公威猛无比的“急急如律令”最后却连“病房的门神都听不见”;而大侠的下场可能是在逃难时劳动“深受感动的橡胶林挺身而出掩护”,或者在隔壁的小镇以“一手分筋解骨的精辟刀法”杀猪。卡通的构想,捣蛋的语气,就这样瓦解了恐怖和大义,让他的鬼怪和大侠都变得滑稽。

陈大为《句号后面》的故事,都是从记忆里搜索的往事或听闻,因此处处带着年少的顽皮语气。他所写的不是少儿文学,然而他的奇思幻想,却为马华散文增添几许极为生动的童趣。
 
(南洋文艺 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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