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6月20日星期三

马汉 文稿展

家乡的一条食街
散文 ◎马汉


晓得城市中有一条摆卖着各种可口美食的“食街“的时候,已经是个11、12岁的小童了。那是50年代的初期,我可以和游伴在城中随意溜达,不再只限于住宅与学校往返的路途了。

当时,父亲除了在二马路一家米粮及运输公司担任“财副“之外,晚上还到亚依亚务街口劳工司侧旁的一的代理“红猫“牌香烟的商店去当夜班理账员,以增加收入。有时候,父亲会带我到那儿去,等到9时许他工作完毕,牵着我的小手走到街道的另一边去,哗!那儿正灯光辉煌,人潮不断,与父亲工作的那一边的街道截然是两个世界哩!

这边厢不但灯光辉煌,人潮不绝,而且街道的两岸,有几平20个美食的档子正在营业,一档档的摊贩正在忙着煎呀、炒呀、捞呀……炭火正在炉灶中猛伸着火舌,吱吱喳喳的油炸声,一股股香浓的美食香味更随着飘逸着的空气扑进行人的鼻腔之中,行人之中有几个不被引诱得猛吞口水,食指大动的呢?

我还深深地记得三马路——惹兰玛廉正把食街切成两段,朝向麻河的那一边只有三几档卖榴梿山竹土产和凉茶的档子,朝向四马路胜利戏院的那一段就是最热闹的食街了。在与三马路交界的街口算是当年最大的档口,那是一家广东大炒档子,掌铲的是一位三十多岁的广府妇女,每天晚上都见到她挥动着手中的铲子,将猪油在镬中煎炸成滚滚的油,然后加入料子、面或米粉。炒成一碟碟或一包包的炒面或米粉,另外应该还有其他的菜肴,例如炸肉、排骨、蒸鱼等等,只是当年年纪小,父亲的经济能力也有限,不曾光顾过。广府嫂的档子规模大,伙计也多人,在侧旁咖啡店的骑楼下还摆了三两张抬子,让食客坐下享用。外还有不少人守候在档口前面,等待着她炒好包好了,带回家去的。父亲和我经常“打包“回家和妈妈一块儿享用,当作夜宵。

广府大炒侧旁的一家“蚝烙“档子,生意也很好。“蚝烙”是潮语,其实就是蚝煎,将生蚝加蛋加薯粉煎炒成一大碟的美食,那也是我家三口子所喜爰的美食——“蚝烙”原本就是潮汕美食,从“唐山”来的潮州伯和潮州姆怎会忘记呢?还记得当年掌铲的潮州阿伯是个年逾半百的“老叔”,只见他身穿背心短裤,骨瘦如柴,一看便可断定是个“鸦片仙”(有鸦片烟瘾的人),只见他使劲地煎着炒着,忽而将鸡蛋击破投入镬中,再见他急急抓起一小撮生蚝投入,再加酱料辣酱,炒得吱喳有声,香味四溢,再加入薯粉,再炒三几下,一碟香喷喷的“蚝烙”上桌了也!记得当时“潮州老叔”手下的“火头军”——专司炭火的也是个“潮州老叔“,外观跟掌铲的一模一样,不用说,也是个“烟屎伯”(鸦片烟瘾者)!

 
还记得那“沙爹碌碌”,当家的是“沙爹碌碌”世家的第一代杨老伯。他将这味美食从潮州带到番邦。当时老伯年方中年,档子还是用双肩挑负着,沿街叫卖,夜间才摆到美食街上,通常很早就卖完收档了。


此外,还有对面街的炒果条,牛腩面、鸡饭、鸡粥、大麦糜(粥)、黑糯米、辣沙、油炸鬼....都是各有特色的小食,其中包括潮式的、福建式的、广府式的、海南式的....应有尽有,十分齐全。除了广府炒米粉、蚝烙和沙爹碌碌之外,我也爱吃潮州牛腩米粉和广府鸡粥。记得那位卖牛肉米粉的潮州阿兄当时才30出岁,是个大块头。他每晚赤着胳膊,全身肥肉,且是朱褐色,口中衔着一支土制的雪茄,不苟言笑,只要客官吩咐:“牛肉果条、生肉、加牛百尺(牛肚)、牛筋....”他便照做如仪。其间也有粗声粗气的“潮州怒汉”型壮汉,一屁股坐下,便大声呼喝道:“牛肉果条,加生肉,牛百尺,再加一条又粗又大....”有一回我忍不住了,偷偷问那位摊贩:“又粗又大是什么来的呢?“虽然我问得很斯文,也很小声,摊贩却用他那把足以媲美花和尚鲁智深的声音回答道:“牛鞭啦!你要不要?”说完用古怪的眼神望着我,害我羞得低下头半天不敢说话。

我还喜欢吃那家在牛腩米粉旁边广东鸡饭和鸡粥档的鸡粥,特别是下着霏霏细雨的夜晚,父亲做完夜工,用大阳伞遮护着,父子俩走到鸡粥档,叫了两碗鸡粥,然后往商店的骑楼下那三几张矮脚桌子坐下来。等到一碗热腾腾的鸡粥送上来,吃着那带看鸡肉丝的粥,既鲜美又暖和,真是甜在口中,暖到心里,真个是至今难忘哩!

记忆中的美食街——个美好的回忆,她不但曾经给我提供了果腹的美食,也夹着深深的父子情。曾几何时,随着岁月流转,美食街上虽然仍旧摆卖着各色美食,可是记忆中的那几位亲切的摊贩,他们所烹调的美食,己不复在了!更何况岁月无情,刻下自己已是个古稀老人,一切唯有在回忆中寻找了。

记得当年父亲告诉我:这条街是麻坡的特色,从战前就享有盛名,潮州人叫它“好食街”,广府人则称它“为食街”,倒不曾听说有个粗俗的“贪吃街”名号哩!

 
(2008年2月 南洋文艺)


生之哀歌
◎马汉 极短篇

坚守

詹一萍教授一早就被日报上的一则“国外电讯“吸引住了,那则“电讯“虽然很短,可是却写得十分清楚,它的标题是“马来西亚华族历史专家梁宇雄教授夫人心脏病突发逝世,终年70有3。“电讯中云:马来西亚国立大学著名的教授,也是举世闻名的华侨、华裔历史专家梁宇雄教授的夫人蔡丽珍于日前心脏病突发去世,梁教授对这位超过50年的老伴的离世感到非常哀伤云云。

这则电讯詹一萍教授读了3遍,她忍不住心中的激动,心里暗想道:“这样,我看梁教授不久之后便会到北京来与我相聚了,昔日的承诺,他必定会兑现的!”

接着,她往沙发中坐了下来,脑子里涌现的全都是往昔的记忆:

梁宇雄与詹一萍原本是中学时期的同学,那是50余年前,当时他们都在马来亚一家华文中学求学,两人年方十七、八岁,同窗几年,日久生情是难免的事,何况他俩自初中二开始便同班,每年都在拼搏着首次名的荣誉,兴趣相近,性格相同,难怪会擦出爱情的火花来。可是,就在高二的那一年,詹一萍与一批热血满腔的同学竟然瞒着家人投奔祖国,到中国升学去了。

梁宇雄高中毕业后回到乡间,他的父母在乡间拥有几十亩橡胶园,自行割胶之外,也雇用胶工,算得上是个富裕的园主。原来家中那一个被他们领养的谊女蔡丽珍是宇雄的童养媳,现在宇雄毕业了,侬照父母的安排是留在家中割胶并管理家园,因此父母亲要他可蔡丽珍成亲。当时人浮于事,一个高中毕业生要谋一份较安逸的工作并非易事,于事,他便在父母的安排下结了婚。

过了2年之后,蔡丽珍为他生下一男一女。这时刚好台湾在招收侨生回去念大学,宇雄便与一批同学到台北深造去了。

梁宇难念的是历史糸,大学毕业之后又考获美国哈佛大学的奖学金,负笈美国念东南亚华人史。自此一帆凤顺,不但考获博士学位,而且成为闻名的华人、华侨历史专家。后来他把胶园交给弟弟们去经营,自己带了家人先后到过香港,澳洲等国去当教授,一直到50岁之后,才被国立大学延揽回国任教,退休后仍然留任,担任博士生导师及大学的顾问。

没想到,世上的事情就是那么巧,1975年,当他还在澳洲任教授,恰好被派到上海出席“世界华侨、华人历史研讨会”,在会上与一别30载的老同学詹一萍重逢了。很巧地,詹一萍此时已是一位著名的华侨、华人历史的专家,为国家所重用。两人相见之下,才晓得别后30年,大家都有了成就,而且所学相同,同时也晓得梁宇雄与小学都没念完的太太厮守30年,已生下两男一女,并且学已所成了。可是,詹一萍却还是单身。梁宇雄问她为什么不找个对象结婚呢? 她说:“也说不出什么原因,或许心中一直有个人的影子拭抹不掉吧!”当时,两人都很激情,不过,他们都认为是有地位,有身份的名学者,应该“发乎情,止于礼”。

最后,詹一萍感慨地说:“你就回去当胡适之罢,好好善待你的江冬秀!”

梁宇雄激动地紧握住她的手说:“胡适之当年不是有个美籍女友韦莲司吗?两人雨雁往返,深情50年呢!”

“可是,后来胡适之比韦莲司早死了许多年,两人都不能终成眷属!”詹一萍伤心地说。

“我相信我们不会这么倒楣的! 等着我,总有一天,我会跟你在一块儿的!”

后来的30年间,他们偶尔在会场中相见,不过他们都坚守着盟约,别后除了经常鱼雁互通之外,不作他念。

“现在可好了!”詹一萍想到这里,心中说道:“他的诺言可要兑现了!”

X X X

半个月后,詹一萍又被早报上的一则电讯震惊,电讯中说:“马来西亚著名的梁宇雄教授在浴室中不慎跌跤,昏迷不醒,三天后撒手逝世了。”

詹一萍忍不住吸了一口气说:“造化弄人,奈何!”



晚年的“老运”

距离我的住所不远处有一个小街市,几条街道之中,有一条的街边,摆卖着10几个食物档子,形成一条食街;其中从糕果、面食、肉骨茶到经济饭都有,称得上应有尽有,为这里的居民提供了餐饮的利便。

一个星期之中,我几乎有6天的黄昏都到那儿用晚餐,餐后也在四围走走,喝喝豆腐水或甘蔗水。其中有一位卖甘蔗水的老伯,每一回都注视着我,脸露笑容,看来很和气,也觉得很面善。终有一天,他问道:“请问你是不是姓孙的?”我点头称是,他高兴地说:“那么你是孙老师,对吗?你不认得我啦?”我抓抓头皮,表示记不起来了,他说:“我们是老邻居了,我比你大10来岁,把你从小看大的!我是阿成的大哥呀,他会读书当上教师,我一生劳碌,做做小贩,……”

我的记忆终于被唤醒了,我也兴奋地抓住他的胳膊,说道:“这样,你是阿福哥了!”他连声说是,接着像连珠炮似地告诉我,他的子女大了,都到城市中来谋生,他随着长子到此地来,长子在住宅区中开餐室,就住在不远处的房子里,他说:“哪,那是我们的房子,我在这里摆甘蔗水。每天生意很好,一天可赚一百令吉上下呢!”他还指着住宅前方的旷地告诉我:那块土地还未发展,他便在那儿种几十棵甘蔗,自己种,自己卖,赚多一点儿。

在兴奋之余,他不忘告诉我说:“这几年我积存了10多20千,我真后悔太迟来城市了!”

我称赞他一番,并说:“我很为你高兴,有这么好的晚年!”

一年、两年……过去了,我当到他档口上喝甘蔗水时,总是见到他一脸满是幸福感;我也分享了很多。

直到半年前的一天,见到他时只见他一副颓丧的神色,双目无神,他告诉我说:“我的老查某(老婆)得了肝癌,医冶她要几十干,我的积蓄全用上还不够……”

后来,他告诉我说:“老查某钱花光了,命也不保,去见阎罗王了!”说着,竟抓紧我的上身,伏在我肩上哭泣起来。我虽尽量安慰他,可是都是一些没用的废话。

接下来有好一段日子不再见到他出来摆档子了,也不知道他怎么了。我忍不住到他儿子的茶餐室去打听,他儿子告诉我:“爸爸受不了打击,不久前心脏病突发逝世了……”


卖屋 。买屋

8年前,由于市场经济不景气,百业萧条,刘再发在逼不得已的情况下把他经营了大半生的杂货店结束,沦为街边摆摊子的小贩,当时,他的独生子正在伦敦念高级会计科,每千月需要供应一大笔费用给他生活和求学。他在不得已的情形下,只得将一间半独立洋房出售,另外买了一间时值2万5千令吉的廉价屋来让自己和老婆居住。

夫妇俩在律师楼办完售屋手续之后,一走出律师楼,老伴伤心地说:“现在大房子卖了,改住鸽子笼式的廉价屋,商店老板变成街边小贩不算,每个月还要省吃省用,把钱汇到伦敦去供儿子念书,将来更老了,可要怎么办呢?“

刘再发听后,立刻朗声回答说:“你担心没大房子好住?笑话!笑话! 我们的儿子再过2年便毕业了,他一回来便是个高级大会计师,要买怎么大的洋楼都有办法的!“

刘太太听了,心中才稍微感到安慰。

2年后,刘再发的独子约瑟刘学成归来了。他带了一位新婚太太回来,儿媳妇也是留英的学生,念的是金融,夫妇俩一回来便找到高级职位,儿子安慰老父母说:“我们暂时租房子住,你们暂时住在廉价屋好了。“

5年之后,约瑟刘夫妇果然在城中买下一间大洋楼,园地宽敞,环境幽雅。刘再发听到消息,喜上眉梢对老伴挤晴弄眼说道:“是不是,儿子还大洋楼了,你还愁没大房子住吗?“

谁料儿子在乔迁新居之前,对父母说:

“爸妈,很对不起,玛莉要她的父母搬过来一起住,你们还是住在旧房子吧!”

“可是,我们卖了大屋供你读书用的呀!”刘太太齿缝里迸出这一句话说。

“妈妈,你别忘了,我买的房子,玛莉也出钱的,她有权力这么决定的!”


(2008年3月 南洋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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