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6月28日星期四

谢永就诗初识

在我刹那生滅的悲喜上
——谢永就诗初识
 
黄琦旺【文学观点】



去年4月有幸能与砂拉越星座诗社两位诗人——武聪和国水见面谈天,言谈中也谈起谢永就、陈从耀、李木香、方秉达等星座第一代诗人。说起这些当年个别欣赏的作家,我耳边一再听到两人亲昵的称呼“永就”,从他俩会心的微笑让我感觉出星座诗社同仁如亲人一样朴挚的情感,这种难能的亲挚匿藏着他们之间创作的相互引力。国水诗“柔情似水”,浪漫矜持有古诗词韵味;武聪含蓄,诗句间充满牵动人的张力,有现代感。这两种风格,在谢永就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的诗作中兼备。



1 卅年前:一支缘着自己而生的藤花

第一次读谢永就的诗是在李木香编的《砂朥越现代诗选》。李木香以谢诗《悲喜剧一幕》中的“一柱赤露的孤单”来形容永就的形象和风格。乍看之下,永就几乎就是孤单寂寞,哀伤和低调的。然而他诗中,繁复的意象丛林,在他的“敲打”和“扪索”(李木香语)下,力度穿透纸背,我阅读到诗语言的爆炸力:



一朵恐惧的月/不分昼夜地照着家和睡眠/孤绝把家烧成一个风夜〈风夜里面〉

窄室的天井摆聚着泪盆/就是倒悬所有的窗/也滴不满一小杯的阳光〈风夜里面〉

没有一株植物会活着/把绿色挤进他的眼/倒影在眼球上的只是随自己/碎成万瓣的建筑场/和矫饰过的人〈风夜里面〉



黑夜相对于孤寂,从人眼瞳无光无色来写,那是索求美丽的熊熊烈火烧成的色;那既是一朵恐惧的月,也是眼里的孤绝,黑绝得“倒悬所有的窗”也不见一小杯阳光。恐惧相对于燃烧的风夜突现的孤独、摆放泪盆的天井相对于不满的小杯阳光显突的忧伤、活不了的植物相对于挤进眼里的绿色突出生命的黑。堆叠的意象使读者感受到法国诗人马拉美(Stephane Mallarme, 1842-1898)那种凝注的神秘感。深谙语句相反相承带出的爆炸力(具有诡谲的爆炸性),因此他每首诗都在修辞和形式上着力,不仅仅是“一柱赤露的孤单”而更是“一支缘着自己而生的藤花”(〈风夜里面〉)。再如〈四小时〉,“从一个极细的洞口搬过去/南中国海的边沿锐利地割破/整个心事结满的泪珠/异地像异性贴向我来”,异地陌生的风情相对于满怀心事的旅人,海岸线作为锐利的分割者,道破了心绪理还乱的情感境地。



2 卅年后:生活玄思

——可以弯曲变形的陶瓷

过了一些日子,在文艺副刊注意到谢永就的诗作和诗学观点。隔了三十多年,永就的诗语言仍然繁复,然而复叠的不再是意象,而是时空与历练交融而成的思想(意识)。这些思想的繁复使诗语言倾向生活玄思。在〈花香译音走读〉里以花香街(Wayang Street)这一路名牵引出两种时空交叠的回忆(花香味和影像),巧妙的引出贯穿在不同时空对译的影视场所;电影的虚和生活的实在时空转换中融合。诗人分得很清楚:戏如人生(仿拟人生而编导),人生却非戏(无从编导),生活的“主体”无从知,比戏迷惘(故此“一生想走之路须比阿兹海默先生/起码提早十年”)。〈拇指图章印象展〉和〈瓜果削〉把很多的短语跨行拆开,刻意加入连介词或繁复的状语补语,使诗的音节受干扰:“……并驾/齐驱开门的七件事。/从宽衣的/解带,到接生/从骨灰的捡拾,到撒给/急流的勇退”;“哪一袋离合哪一代/悲欢,非一手包办?/在尚武多过能文,狠/多于智,下石粗于/雪炭……”这样的形式有如用拇指印章,显出真实人间轨迹,各人各印随意任情。生活乖离我们的理想,处处遇虎口,酿制“天灾四点九/人祸五点一的比例”。〈决定我们命运的人〉,诗题前引爱因斯坦恳求具有人性良能的领导者作对照,再走笔书写现实人间掌控我们命运的那些贪婪势利的头脑,而这些都不乏从长长的人文的课室走出来的学生;诗里愤慨、无力和对生活腐蚀人心的感叹仍带着自身坚定不锲的未来意志。我隐约看到“只有写诗,才能使自我重获那份必须先让它失落的自在和超拔”的创作意念。永就在这些急促的诗句中欲将诗语言延伸为纳米一样:小数点一样的思想和可弯曲变形的瓷器。



0 狂澜的预言

三十年后的永就,诗风从颇象征主义的神秘意境来到玄言似的生活诗境铺写,读他的〈诗享笔记〉或可理解其中缘由。永就把六书造就的中文字看作特殊的基因,慧黠巧小而能变化无穷,可比作纳米。他心中有此石在,因此意志不灭:“诗未来的中文书写会越细致更大胆,取时代神貌偕同汉字的特殊基因巧妙完好耦合么?……当代中文诗的创作或将稳健走出离散流放和西仿的格局,另创唐诗宋词元曲的新风貌,蔚为大地新文学的奇葩。”从诗骚时代开始,雅诗作者已经有类似五言诗的概念,五言诗在东汉才成熟;五言诗作者期待着新律以突破诗仰赖乐的巢臼,魏晋诗人试炼五言、七言,仿拟乐府诗并体悟出新律,唐朝新诗才得以采摘。这是一条上千年的长路呢!古今诗人在格格不入的尘世中磨出多少“孤绝”的存在。永就这三十年前后的两种诗形式和他的诗观,让我学习到每一个诗人在创作出自身生活形式的当即才发现自己的诗形式。用周梦蝶的诗句作为他“狂澜的预言”,既是“无尽在我杀那生灭的悲喜上”,诗即成。
 
(2008/6 南洋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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