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2月26日星期四

凤阳花鼓



/张永修

有一首民谣这样唱道:“说凤阳,道凤阳,凤阳本是好地方,自从出了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慌……”

为什么十年倒有九年慌呢?因为朱皇帝称帝当年,战事初歇,全民欢腾,百业待兴,无限希望。过后三年水淹三年旱,三年蝗虫闹灾殃,十年朝政朝令夕改,大家心里无底,慌作一团。

首先姓朱的平民百姓必须避讳,不是改姓牛就是改姓杨,不要以为同宗就无往不利,不是直系血亲,好处还是占不到边。

从前屋后猪圈里的动物不能再叫“猪”了,改个好听的,叫“金洁儿”,洗得洁白嫩红,富态讨喜,郑重其事迁移门口,“金圈”风水轮流转,盆满钵满好预头,抱在怀里或牵在腿边,成了最拉风的宠物,路人都得回避,谁还敢宰它吃它?养它的人,改了头换了面,非富即贵,来巴结的人突然多了。

从此,市面上再也找不到金洁儿做的食物。一个卖肉骨茶的店家,识趣的将原本材料,由猪肉改为牛羊肉,谁料当灾,因为姓牛姓杨的人原本与皇帝同宗,宰牛杀羊等同杀朱姓同宗,罪该万死。有店家高瞻远瞩,以茶叶熬煮鸡肉鸡骨,料理得宜,肉糜骨绵,汤色迷人,茶香扑鼻,风靡都城,饕客排队半个时辰才能入座。由于传说肉骨茶创始人为朱皇帝当皇帝之前,其外祖母的外祖母所研发,渊源特殊,后来谋士想出奇招,以博皇帝欢心,将鸡骨茶列为天下第一美食,成为全民顶级佳肴,此后鸡骨茶名声远播,过客不辞劳苦跋涉,只为一尝鸡骨风味,让口齿留住茶香。

至于另一种食物,原名猪肠粉的,此后在朱朝市面绝迹,只有在荒山野店偷偷卖,识路者方能点到油光粉嫩,层次分明,形如猪大肠,散发米香的可口素食,当然不叫原名了,就叫“肠粉”,常佐以甜酱和辣酱,再配上葱花蒜米,食客吃了通常再来两碟。

某天,一人携带宠物金洁儿路过歇脚,见邻座人士点了数碟小食,吃得津津有味,便向小二要来两碟,桌上一摆,肥肠淋漓,口液泉涌。金洁儿触景激动,嘴里喁喁狂叫,本能告诉它那是苦难祖先,被屠杀宰割祭五脏庙的违禁品。那人把小二捉来,问盘中何物?小二一慌,道出原名:猪肠粉也。“大胆鼠辈,竟敢谋反!”把小二煽得掉牙,店家慌忙出来调解,结果是双腿被踢断,野店被封,并株连九族。吃过的人,心惊胆跳,惶惶然不得终日。

后来一有机会,大家都往外跑。

越过高山出了海,到了南岛,才知道另有天地。

在南岛,也可以吃到肉骨茶。肉者,当地语言的意思就是指猪,因为猪肉是唯一合法食用的肉类。岛民说,正宗肉骨茶源自他们岛主,他们正准备“申遗”。蛮夷之地,语言混杂,发明出千奇百怪的名词,让人不解,在所难免,不必深究。普通市民,得过且过,吃饱要紧。

那里另一项美食,是猪肠粉,卖的是真材实料,把猪肠熬煮透烂,成功之处,在于没有猪骚味,色泽如玉,再撒上糖粉,佐以蜜腊叉烧,卖得火红。

店里有弹唱歌手卖唱,唱的都是岛主作词作曲的作品,其中一首,是岛民每个晨早升旗时必然挺立高唱的歌曲:

“说凤阳,道凤阳,凤阳本是好地方,自从出了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慌……”

——

13/5/2024
20/12/2024《星洲日报.文艺春秋》

九重葛 三重奏

/张永修

1. 巴厘岛见面礼

每一棵花树,花期就那几天热闹
落寞的空窗期云也不变花样
她是有福报的繁花常春藤

金钩铁齿扣紧承诺仅为添增锦绣
让大树在纯绿的叶海中换一套华服
雪白的,亮红的,橙黄的,粉紫色的

招来赞美瞩目的树衣
让所有的荣耀归主人
细心人看出背后的谦卑

2. 邻居赠礼

总有邻居种出满溢的花语和艳丽
隔着围墙或篱笆
毫不吝啬的往外布施

像喜庆的花团,整灯柱,整树冠,整瀑布墙,整烈焰山头
让辛苦经营的每一天带来亮色
轻轻修补重创与寂寥的悲伤
以不同名字分身施菩萨善行
路人不必辛劳就能收获喜悦
如久别的母亲体己的安抚

3. 停车场遗嘱

原本这停车场分界处如庭院
树大如伞一排排蔽晒迎风
蜂蝶雀鸠穿梭花丛钻营绿意

后来业主为省却清理落叶开销
竟动用锯斧铲除所有根基骨干
不顾情谊后果让败基曝露残照
她诠释真爱以如常淡定
无惧轧轧断头刀逼近
葬礼是覆盖土地醉人的绛红嫁衣

——
17/10/2021 起稿
23/11/2021 完稿
31/12/2021 《联合早报.文艺城》

2024年12月10日星期二

孵梦


张永修

我假装睡着

侧卧着不敢动弹

如一只母鸡孵着随时破裂的蛋

蛋总是滴答滴答响,倒数着入梦或惊醒



只要不经意翻身

蛋即爆裂滑溜成鱼龙

钻入耳孔腋下大腿肛门

直揪某年憾事



往事恋旧,过而不往

不识趣的纠缠嬉闹

绊倒迷宫兜兜转转

总猜不透潜意识还是预言



一日之始如孵蛋一篮

躺在床上却劳累难堪

任臂膀僵硬酸痛,脚掌蚊叮都不敢动弹

梦境以时间乘未来世,考验守候耐心


——

8/2/2023

11/12/2024《联合早报.文艺城》

2024年12月8日星期日

无情的火车传闻



【英伦随笔】7

有位朋友在大马搭火车,因少过5分钟抵达而不被允许进入月台。因为火车准时,你来不及找到月台,就错过火车了。

一般的情况下,火车是准时的,这是工业革命的时间管理给人最直接的教育:不能迟到。但大马的情况有些特殊,很多事故都“不累”(Boleh)发生。

为了去牛津大学,我们第一次在英国搭火车。在出发前一个星期就先到上车地点帕丁顿火车站作视察。火车站占地广阔,与地铁站相连,若不先来探路,到时可能慌张误了时间。帕丁顿有个吉祥物,是小孩喜欢的帕丁顿熊。在帕丁顿火车站多处有它的塑像。厕所旁那只肯定你不会错过,它就依着长椅看书,留一端让你跟它合照。当然,纪念品店尽是这只宠物,等你带回家。

出发当天,我们与前来伦敦集合的家人一起,半小时前就到某号月台等候。让人不解的是,其他月台都开放了,仅此月台不开放,一直到火车抵达才放行。那一刻,上同一班火车的乘客一窝蜂地往前冲,我与家人偕老带幼的,像在逃难。火车有多个车厢,大家边跑边找车厢号码,上到车厢,忙着搬运一家人的行李,非常狼狈。火车到站10分钟,就无情的开走了。不知道有没有残障人士或小孩的鞋子落下了?窗外风景飞逝,我还喘着气。

英国火车给人印象不佳,有个传闻说:买了车票不一定上得了车(常遇到罢工),上了车,不一定有坐位(买站票者见空位就坐),即使买对号入座的票也如此,捷足先登的可能是上一趟误点的乘客。

幸好后来我们往返剑桥、爱丁堡的火车经验,都一路悠闲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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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2024

30/11/2024《星洲日报.星云》

上了你瘾



> 【英伦随笔】6

> 我曾经担心在英国找不到三合一即冲咖啡。临行前E送了一大包越南即冲咖啡,内有100小包,可以喝上数个月。我还是忘不了大马的咖啡,坚持要带上一大包(也就只有12条)。

> 刚抵达,住下民宿,到对面街特易购超市货柜上找过,后来也在其他超市找过,就是不见三合一,或二合一的即冲咖啡。我暗地里说幸好我带了些来。

> 走到伦敦,到处可闻现磨咖啡的香气。现磨咖啡不贵,平均2.60至2.80镑一杯,带杯子来还可以获得折扣。后来我大概知道英国人为何不买/卖三合一即冲咖啡了。

> 伦敦有两家超市的会员,每天可免费享用一次现磨咖啡,会员只要当天消费(不计数额)就能享用。注册为会员也是免费的。我喜欢Waitrose 超市提供的Nero咖啡(比特易购超市的好喝),够香浓。我到图书馆的路上有这家超市,因此经常去买冷食做午餐,顺便拿一杯香浓热咖啡。天冷时,边走边喝。我一位在英国念书的朋友,也常到此超市买一个价格一英镑的西饼,小盒装的果酱和牛油任拿,配上一杯香浓咖啡,就是她所谓“穷学生”一天的早餐。

> 另一家超市Sainsbury’s 有很好吃的自家制作的西饼和面包,它的冷食套餐通常可以配西饼和罐装星巴克咖啡(或瓶装果汁)。返马前遇到地铁工人罢工,提早赶到机场,入闸前匆匆服用晕车丸,便把水瓶丢了,忘了随身行李还带了一罐星巴克咖啡,最后留在关卡处了。

> Costa 咖啡在英国非常普遍,感觉其锋芒有超越过江龙星巴克之势。我怀念英国的Costa咖啡,回国后便到与 Costa合作的油站买一杯,味道却差一大截,原来所卖的是,非现磨的即冲咖啡,绞摩声来自录音。

> —— 1/7/2024

> 30/11/2024《星洲日报.星云》

战场离我们那么近



【英伦随笔】8

我们住在伦敦北部郊区科林达(Colindale),乘地铁到市中心约45分钟,地铁每三五分钟就有一趟,非常便利。但伦敦地铁员工常有罢工,若罢工,可搭巴士,不过就没那么快捷。

曾住在这里的朋友向我们推荐过皇家空军博物馆,它一直不在我们的旅游名单上,主要是我们对战争的东西不感兴趣。直到某个地铁罢工日,打乱了我们周末原定的计划,我们才将就去看看。其实它非常靠近,就20分钟的步行路程。

和英国其他博物馆一样,皇家空军博物馆也无需购票,无需预约可直入参观,里头有不同的战斗机的扼要介绍,包括真实照片和迷你模型、制造日期,投入战场及退伍日期,以及此战机经历的战役。此外还有供少儿及年轻人玩乐的战机模型和太空战争的电子游戏、《壮志凌云/Top Gun》影片战斗机飞行的精彩画面和电影主题曲,还有真人大小的飞行员人像板块模型及身份职衔介绍,以及当事人战后的情况写真,比如退伍的断腿飞行员过后转行从事烹饪行业的短片介绍。

参观后留在餐厅喝咖啡休息,原本打算看电子书打发剩余的时间,后来发现出口处有显眼的告示,指外头另有五个展览馆,各以号码标识。其他展馆面积,每个都不比第一个展馆小。这些展馆,以年份和一战及二战作为区分。原来科林达在一战时是制造战斗机之地。这里展出的飞机,都是退伍的不同国家的真实战机,有些还可以让观众入舱内作近距离的接触。间隔的墙板上,有不同型号战机的生产年份和特点介绍,还有参战的男女士兵人数,以及生还者人数。其他展示,包括战士们随身携带的幸运玩具,如小型的泰迪熊,女兵喜好的飞机模型别针等。一些机舱外部,绘着丰乳美女。

一战展馆有一面墙,挂着三个大大的“11”阿拉伯数字。那是1918年11月11日上午11时,战争宣布结束的时刻。战争结束,战死的士兵有记录,不过老百姓呢?展馆还展示了战机用的炸弹和被打下来的残破战机,让人触目惊心。

21年后,开始了二战。

近年来的俄乌战争和中东战争,让人担忧第三次世界大战会像越吹越胀的气球,随时可能引爆。

死在战场上的,永远不是主战的恶魔。他们无觉于别人的痛苦与灾难,连天烽火是他们庆典中的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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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2024

7/12/2024《星洲日报.星云》

2024年11月26日星期二

无法洒脱



【英伦随笔】5



回马多时,我手提电脑上的气象台还保留在伦敦某个地区。每当打开电脑,我就知道当地的气温,像当年分隔两地的情人,要凭电话线感受另一头的寒热。 英国天气变化无常,看天气预测是外出者的例常功课,该不该带伞或加外套,随你。

到了伦敦,发现手机的天气预测标志与大马的不同。雨天的云朵图有几个版本,下的雨点有多寡,一滴水代表鹅毛细雨,两滴水是小雨,三滴水是大雨。若是出太阳,那就万里无云,一片干净的蓝天(大马天空很少没有云朵的)。

春天与夏天的雨通常不大,大雨也是一阵子,皮鞋也不致透水。潇洒的英国人通常不当回事,慢步雨中。我会紧张背后的电脑,披了风衣,还要张开雨伞。 一天出游,发现电话没有移动数据 ,应用程式City Mapper 无法指路,因此打电话到总台充值,对方却好有心情,以浓重的北方腔调与我聊起当天的天气,大概是要缓解用户的焦躁吧。

某天气象预测有刮风。在大马我们不住海边,从来不把刮风当一回事。那个周末,我们到诺丁山(Notting Hill)波多贝罗路市集走,顺便寻找影片里休格兰特的书店,幻想转角处遇到茱莉亚罗拔丝,但没有收获。过后步行到住满富豪的住宅区,在斜坡上突然遇大风,大树弯曲,枝桠断折,沙土飞扬。我们紧捉对方,闭上双目防飞沙入眼,挨在墙角等强风过境,幸好不久后就云淡风轻。我们跟着City Mapper 继续赶路,朝着设在荷兰公园里的“京都庭园”(Kyoto Garden)的方向走,后来进入几乎不见人烟的荒山野道,幸好当地治安良好。回程我们走大路,出荷兰公园的路况好多了,出口来到设计博物馆(The Design Museum),巧遇艾未未的作品展。

当晚回到住处,厕所窗户90度往外洞开,因泼雨造成台面积水,三夹板遇潮而膨胀,我大惊,赶忙弄干积水,希望隔天台面回复平整。我出门前,通常会将厕所的窗户留个缝隙,让空气流通。当天风力过猛,将窗户敞开过度以致一时合不回,害我要爬到窗沿,几番用力,最终把窗户扳回关上。



——

20/6/2024

23/11/2024,《星洲日报.星云》

日不落国



【英伦随笔】4



16世纪,是英国的黄金盛世。据说当时,英国在世界各地的领土之大,让太阳永不落下。这种比喻,有点像后来的“海水到处有华人”,一个无其大,一个无其多。我迟了几百年,在英国还没宣布破产之前,我去了一趟这日不落国,在那里感受一下所谓的“太阳不下山”的情景。

初到英国,每到晚上八、九点,就眼皮沉重,想要睡觉,当时太阳还没下山。那时间点约是大马时间凌晨三、四点。

我们夜归,从地铁站回来,要经过“谷歌地图”没法拍到、曾让我们害怕的公园。到来之前,问了曾居住在这一带的朋友,这公园有没有野兽?她说那里是周围居民的好去处,人来人往,不必担心。后来我们在那里三次遇到狐狸,落单的狐狸像胆小的狗,见人就躲到车后、树丛,或矮墙的另一头。原来人更令动物害怕。

晚上八九点,太阳还挂在天上,公园果然热闹不减:大人在户外打兵乓,骑三轮滑板车的孩子还在飞驰,假山和铁架上攀爬的孩童在喧闹,家长在长桌旁野餐闲聊,草地上滚着皮球和少年,遛狗的还没回去……。幸好,春天的夜晚,太阳仍然照明,我们像新婚夫妻,用十五分钟拍拖回家。

睡眠中,我们被鸟声吵醒,因为太阳出来了,晨光戳破鸟们的梦境,不知是雀鸟还是海鸥,呱呱噪啼,抢着司晨。那时刻,时间是凌晨三、四点。

——

20/6/2024

23/11/2024,《星洲日报.星云》

访屋记



【英伦随笔】3



其实,我们订的民宿在哪里,我们也不很清楚正确的位置,大概只能从地图上得知模糊的印象。

找房子是件非常复杂的事,我们事先筹备了很久,联络过多名亲友,但都纸上谈兵,无法成事。看房子的事,还是要人到现场比较稳当。

住进民宿后,首要任务就是跟之前联络上的房东约定看房时间。一位房东是中国人,是亲戚在英国的朋友,靠近大学,地点相当理想。他穿戴脚车运动员服饰骑脚车在地铁站外见我们,然后步行到他家,房内只有床架,其他空空如也,我们只能说考虑后再让他知道。

另一位房东是香港人,微信里的照片大概是年轻时拍的。屋子在第四区,离市中心约45分钟车程。房子在顶楼,有床有柜,有桌椅,有微波炉,有落地窗和天窗,最令我们满意的是,有自己私人的卫生间。(一楼的卫生间是一楼和底楼四个房间众多人口共用;房东住底楼后院有她自己的专用卫生间。)我们很快就决定放弃已经付费的民宿,第二天就搬过去。

我们还缺两个枕头和被单,便步行到20分钟的商业区去,买了再提着回来,幸好不重,路也不远,气温凉爽。(半路,看到McD,我年轻时最喜欢的快餐店,当然要重温旧情,进去歇脚喝一杯热巧克力,还有买1.99英镑的卷饼。)

回到租房,却不懂如何锁门。我们插入钥匙,正转反转都不能把门锁上。屋里静悄悄,房东和其他人都出门了,我们摸索了半天,不知如何是好。突然间门从外面开启,进来一名穿校服的男孩,我们忙说是新搬来的,不知如何锁门。他说把门把拉上即上锁。我们傻了眼,暗叫太“山孤”了。回过神来,男孩已消失,全屋静寂。过后很久,我们都没再看过男孩,不知他住哪间。我心里暗想,他是到来帮我们的天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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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5/2024

23/11/2024《星洲日报.星云》

2024年10月31日星期四

成长中的六字辈 2.0 邮购方法

成长中的六字辈 2.0



1986年,张永修编辑了《成长中的6字辈》文集。六字辈为60年代出生的写作人,当时的年龄在17至26岁之间。之后,某些作者组织了文友会,或写作小组,继续推动写作活动。此后,各有各的际遇和发展,有的渐行渐远,不再写作,甚至不知去向。

进入互联网时代,散失各方的文友,陆续被交友平台和群组联系起来。大家一下子来到五六十岁的关卡,一个曾经被这批年少者视为“老人”的阶段。在因缘具足之下,38年后,张永修重作冯妇,再次出版合集:《成长中的六字辈 2.0》。

本书汇集35位六字辈作者的作品,以文字展现了他们各自的经历与感悟。这些作者在马来西亚和新加坡成长,足迹遍布世界各地,生活与事业涉猎广泛。在千禧年前后20年间,马新两地乃至全球都经历了巨大的变化。这些珍贵的回忆如同水滴落入时间的湖泊,汇成一幅时代的画卷,记录了这一代人的生命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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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6年,张永修说:年轻人的理想亮丽剔透,想做什么就凭着满腔热诚,做能力所能及不可能的事。几乎半辈子后,6 字辈跨过 60 岁的关卡,亮丽剔透变成了平实通透,满腔热诚升华成运筹帷幄的智慧,以及执行的资源和能力。

—— 赖国芳博士(发起人)

虽同为六字辈,但各人有各自的经历和体悟,而成为独特的个体,如花木山石,展现出千奇万貌。他们的文字记录,反映出他们在天灾人祸和衰老疾病的阴影下(暂时的)幸存局面。

—— 张永修(主编)

“六字辈”的时间,当然有客观的年岁可记。若以一天的时光喻之,说亭午已过,应该也是客观的。但你说是黄昏了吗?日落了吗?在时间真的过去之前,却还都未可确知。每个人一天都有24小时,但每个人的入夜时分,可能还都不尽相同。

—— 林春美博士(推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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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数:271

出版:人间烟火

售价:RM 35

ISBN: 978-981-94-0647-0

新马地区免邮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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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10月28日星期一

序:成长中的六字辈2.0

/张永修



80年代初,马来西亚有一批60年代出生,十多二十岁的年轻作者,每年学校长假就会集聚某地,进行交流,地点从波德申(1980、1986)、新山/新加坡/哥打丁宜(1981)、加央/浪敲屿(即浮罗交怡)/槟城(1982)、居銮(1983)、金马仑(1984)、哥打巴鲁(1985)等地,持续多年。

这些少年源自何方?他们一些来自学生杂志的学生记者,一些来自征文比赛(当年还没有“文学奖”这样的名称)的得奖者,一些是常有作品见报的作者。那时还没有手机、电脑,大家都是以手以笔写作的“爬格子动物”,彼此的联谊,通过编者转交书信、学生杂志办的交流会、征文比赛颁奖礼的聚会等来联系。

1986年,这批少年作者希望以文字见证他们的写作志趣,议决出版一本合集《成长中的6字辈》以资纪念。由于当年我在报社编辑部,大家推荐我主编,菊子协助我选稿,后来收集了20位作者的文章,由王绣晻(1963-2003)主持的“朋友出版社”出版,标题题字林锐仁,发行许育华。书大概印了一千本,大家集资,分头各领数十本,很快就把书卖完。六字辈为60年代出生的写作人,当时的年龄在17至26岁之间。之后,某些作者组织了文友会,或写作小组,继续推动写作活动。此后,各有各的际遇和发展,有的渐行渐远,不再写作,甚至不知去向。

进入互联网时代,散失各方的文友,陆续被交友平台和群组联系起来。大家一下子来到五六十岁的关卡,一个曾经被这批年少者视为“老人”的阶段。到了今天2024年,六字辈的年龄介于55至64岁,那是我们这个同温层的偶像:梁朝伟、刘德华、叶童、叶倩文的年纪,这些明星外貌亮眼,没有显现“老”样子,他们的成就,随着年龄蒸蒸日上。反观自己,我们外表可能没有他们那样吸睛,但在各自的领域里,我们表现又如何?当然也出现过出色的人物,不过不是每个人都一帆风顺(演员歌手也是如此),有些虽然跌倒了不也再站了起来,继续前行?我们常听说“年龄不是问题”这激励的话,心里也这么想吗?你看走在我们前面现年99岁的马哈迪,2018年他以93岁之龄第二度任相,下台后还机关算尽,呼风搞雨,一点都不像1925年出生的老人。汤玲玲在<明年六十>提到“六十是新四十”的新呼声,把50岁至70岁纳入“熟龄期”的新定义,拉开了“六十即变老”的距离,视60岁为“新人生的新起点”。黄锦树<那些年,那些书,那些人和事>说我们这批六字辈:“早熟的,大概果子早就摘完了;晚熟的,也许还在等待花开结果。”从积极面向来说,都是好事。花开有时,结果有时。

时间的到来,可早可迟。用年龄来计算时间是最公平的,一个人活多少岁,就是他在世上多久。而时间有时可以用不同方式来衡量,比如用金钱。许慧珊在<从六十后到零零后>告诉我们, 1969年她母亲在政府医院花五毛钱生下她,24年后,她在政府医院产下第二个孩子的全部费用(包括住院三天,一日三餐,加床位和生孩子费用)是RM 22.50,收费起了50倍。而生为六字辈的女子,她与她的母亲那一代人有不一样观念和际遇。

60年代出生的人,经历过1969年五一三种族骚乱事件(以及之后影响深远的新经济政策)、1987年茅草行动大逮捕事件、1997年金融风暴、1998年立百猪瘟事件、1998年烈火莫熄的改革运动、2001年报殇事件等,除首当其冲的受害者之外,事件波及与影响,也渐渐形成某些改变。比如2007年及2011年的净选盟要求公平竞选的 Bersih Rally示威抗议大游行之后,马来西亚在2018年迎来60年来首次政党轮替。

2019年新冠肺炎病毒肆虐全球,首两年死亡人数达1490万人,造成严重破坏。2020年3月18日至2021年11月1日,我国长达一年7个月的锁国封城措施,让全民生计皆受影响。郭莲花<回家>写的就是全国行管令期间的情况。郭莲花老家是渔村,她的车子走在巴生-沙白安南的联邦5号大道上,路上冷冷清清,人民不许跨州,一家只允许一人外出购物;到巴刹买食物,要登记、量体温,其他商铺闭门谢客,暮气沉沉。许慧珊也在文章中提到,疫情期间有人工作被裁退,失业多时后只好当电召司机,却不幸感染新冠肺炎,传染全家,自己丢命,政府怕病毒扩散,不让家人凭吊。退休校长毅修,在行管令期间患上忧郁症,与母亲同住,母子被隔离在楼上楼下,母亲不理解,怪儿子不理她,当他尝试改善彼此的关系之际,母亲却感染新冠病毒去世,在医药人员监督下草草下葬。

“一直梦想的女子”美雨子,曾是《新潮》的编辑,遇到白马王子之后,隐居英国20年,疫情来袭,她承受不了突然而来的压力,辞掉工作,心中的阳光却渐渐被黑暗吞噬。正在彷徨之时,信仰牵引她,让她以彩笔传达上帝以为的美事。

写生病的还有李秀云和张雨。李秀云在教育界30年,因红血球增多症而不得不提早退休,但她没有被击倒,还有很多旅游及出版计划,“终于做回自己”;张雨在中年失去双亲,过后照顾患癌的岳母,自己不幸患上肝癌。

程丽芬有个失智的93岁家婆,老人家活在自己的世界,不认得同住一起的孩子孙子,她得用高情商“与失智共舞”。欧茯伶的母亲70岁就产生幻觉,在母亲90岁那年,她与女儿带着妈妈到澳洲自驾旅行,因为母亲的年龄已经不能等了。黄晓勇的母亲想回广东探望她姨婆,兄妹筹备多时,未能成行,却迎来姨婆过世的噩耗,让母亲遗憾,自己内疚。

潘玉芳有一个沟通障碍严重的自闭儿,他开心的时候不哭闹宣泄,夫妇俩的日子就好过了。他们无法知道孩子的感受,只能靠猜测。她在<这一生的功课>里提到一个很实在的问题,即作为父母的不在之后,谁来照顾不能自理的孩子?江子中年丧子。孩子走时三十岁。她在<终于>里说:每个人都只能用自己的方式,去化解那份生离死别的伤痛。自认不浪漫的律师吴德福,从来不给妻子写情诗,在妻子突然去世后,他“终于在这一期生命”里,写了第一首情诗给爱妻。

当年在《通报》编辑部的张留乐,在1988年23岁时只身到美国寻梦,在纽约遇到48岁的爱人,与同性配偶开始了同性同居生活,迄今36年,并注册结婚满6周年,现居加拿大。练葵芳也来自《通报》,是个性格边缘的才女,有个笔名叫唐多加,后来远嫁法国,她说起“从前从前有个唐多加”的陈年往事,情绪压抑得不到处理,就生起病来。躁郁症每隔十年发作一次,每次病发为期半年到一年,发病时恐慌,不敢出门。

2013年7月开始,马来西亚雇员最低退休年龄从55岁提高到60岁,让普遍上仍有活力的人留在职场,也让相关人士得到多五年的就业机会和福利保障。但也有些人却选择提早退休。张永修的“48(58)岁的生日愿望”就是提早退休。由于他任职的报社突然转型,重商而轻文,文艺副刊接二连三的减版和停刊,让他不再依恋纸媒而萌生退意。而夏绍华早早就已经“提早退休”。他弃医从商,为的是更自由的工作时间,经过15年的国际贸易的经商之旅,便有提早退休的准备。在做国际贸易之时,让他有机会周游列国,而培养了旅游的嗜好。过后他注册了一家贸易公司,在家里上班(Work From Home),自己安排工作和休闲的时间,享受着“前退休生活”。

李恒义年少时曾经有过编书出书的梦想,后来他当上记者、编辑,再成为出版商,出版杂志和自己写的小说,一步步完成了他的夙愿。不过现实是困难的,为了卖书,他得奔走全国各地偏远小镇的学校,在令人毛骨悚然的旅社住宿。锺可斯也是编辑兼作家。在金融风暴前后,报社纷纷倒闭,他改文从商,但让他最难忘的,还是在八打灵当编辑时与文人的交往。繁华过尽,多年以后,“谁在未来等你”?他感悟道:“老人最珍贵的是如何自处,找到生活的乐趣。”

写作,是文人的终身(业余)事业。刘育龙视写作为“自己的马拉松”,带他走入写作这条路的是当报馆通讯员的大舅。张光达主要写诗与文学评论,他的启蒙是父亲的藏书,以及后来学校华文学会的文学活动。黎家响从投稿佛学副刊到成为佛学版的编辑,并开始写影评介绍冷门电影, 以致“无法切割,不舍不弃”。王涛从海岛生活转到农耕自给,年纪渐长,“雨读春耕,知命安心”,学习养生之道,不忘诗歌。孙春美则从文学发展到表演艺术,从教学到导演,从教室到舞台到电视,展开了不一样对“美”的追求,60岁也热忱不减。

陈全兴学医,毕业后被调往沙巴,由于驻院医生短缺,开始投入服务就迎来了没日没夜的忙碌,“身心累得除了一直想要休息但却无法休息,就想看看书写写文章,补补空乏的精神。”他因此开展了他在东马的“澎湃的文学路”。谭文信将中学时对心仪偶像写的忏情录拿去参赛,入选印成书后广为同学阅读,心事得以抒发传达,鼓舞了他写作动力。后来学佛,从东马到北马再到香港,理性经常难以驾驭欲望, “而人的意志就是人类痛苦的根源”。

陈伟贤也是在80年代与一群文友参加各类生活营与文学社,开始了写作的青葱年代。书是他在外地工作时的良伴,他分享了在保守的越南邮购中文书遭遇审查之事。黄锦树则谈他寻书藏书的文坛旧事。多年辛苦收集来的藏书,来到现今这个年纪,却兴起散书的想法:“书对没兴趣的人而言就是些废物,如果来不及处置,将来总得留落旧书摊的。”

一些人离开职场,即要向熟悉的景物和生活告别。对范俊奇来说,“离开一座城市,最坚决的方式,就是重新再去认识它一次”。乐群小学对于陈伦瑛、丹绒不兰章对于程丽芬,都留下了各自成长的记忆。洪贵蕊从回母校当教师,在半推半就的情况下,一步步走到校长的职位,负起了承传华中教育使命。黄佩蒂回到少女时代谈她的偶像,赖国芳分享他妻子成立社区义工团,为野猫绝育,再放回小区圈养,把爱心转给动物。退休记者张启华则写他在世界各地参加长跑的特殊体验。

在1975年推出的睦邻计划,达致什么效果,大概只是政治人物的谈资。当时某些地区18岁以上的居民,必须轮流守夜,巡逻住处以防盗贼坏人。石乳的叙述让我们再次想起这段旧事,讽刺的是,文中的守夜人,却监守自盗。

研究日本人的人类学者汤玲玲,提到日本人如何展开退休后的第二人生,他们注重社会参与,除了参与运动和文娱活动,也积极参与社区里老年学院所提供的各种学习课程。这给我们提供了很好的借鉴。她还建议我们要“善待社会”:“以其去争取该多拥有什么,不如想想,可以如何用自己已拥有的去为他人做些什么,让世界因为我们的存在能有多一份美好。”

虽同为六字辈,但各人有各自的经历和体悟,而成为独特的个体,如花木山石,展现出千奇万貌。

这次在因缘具足之下,我们38年后有幸再次出版六字辈的合集:《成长中的六字辈2.0》。感谢赖国芳的发起与回馈,有了此书的构想,让我重作冯妇,再当主编。也同时感谢35位六字辈文友的参与和支持,用文字记录了各自的情况和感受。虽然只是生活中的片段,这些点滴铺成一个面向,反映出他们在天灾人祸和衰老疾病的阴影下(暂时的)幸存局面。如果没有这些记录,我们所有的过往,会如范俊奇笔下的记忆,“迟早会变成跟雨点一样大小的水滴,密密麻麻地掉进时间的湖泊,还来不及惊呼,就不见了踪影。”人的一生也就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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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10月,《成长中的六字辈2.0》

48(58)岁的生日愿望



/张永修



48岁生日,我有个愿望。

2017年杪,南洋副刊《南洋文艺》停刊,我的文学重心从此消失,继续编败象斑斑的《商余》和其他拉杂的版面,包括商业特辑。

《商余》一向被视为南洋副刊的招牌版,2016年它受了重创,从原本刊期一星期六天锐减成四天,再变成三天。作家兼出版人林韦地及作家曾子曰,二人发起签名运动,要求馆方恢复《商余》原本刊期,获得192人参与联署,信寄南洋商报时任总编辑陈汉光,但起不了作用。作家协会理事一行人过后礼貌拜会总编辑(我在场陪同招待),大家客客气气,不置喙《商余》减版事,此行仅是公关交流。就这样,南洋少了一些作家写作园地,成了定局。2017年年杪,《南洋文艺》相继失守,另一片文学园地完全消失。

《南洋文艺》是马华文坛提到“二报一刊”时其中一个重要的文艺版,其前身为《读者文艺》,1985年改名为《南洋文艺》。我从1994年4月开始编到2017年12月年底,前后23年;每星期两大版,所用的心力却远比编一星期六期的《商余》版来得多。《南洋文艺》停刊后,坊间多有惋惜,我后来自告奋勇,向上面要求,用工余时间筹组网络版的《南洋文艺》,让读者在网络上可以有个替代品慰藉缺憾。为了编网络版《南洋文艺》,我找了新一批作家,他们不计较稿费,愿意无偿写专栏(非常感激这些拥趸支持);篇幅也与之前的相同,依旧在星期二、五,图文并茂上载到《南洋网》,与网络读者见面。网络版《南洋文艺》的性质与原本的,其实已经不一样。很多作家已经心死,不再投稿到实际上已经不存在的文艺版了。我能号召到的,都是铁粉故友和新人。这样的局面,一直维持到2019年农历新年前夕。2019年农历新年之后,我转换部门去了《南洋网》。

网络媒体是当今资讯世界重要的媒介,但要挤到金字塔顶尖占有一席之地,不是易事。各个媒体都在蹭流量,以为流量多,就能接到更多的广告。广告是财神爷,是媒体重要的经济来源,为了生存,大家无所不用其极。我座位旁挂着大电视,荧幕分分秒秒显示读者流量的多寡,读者流量掉的时候,就要想办法把它推高。同事说,最有效、最快速的方法,就是找娱乐圈的情色八卦新闻。有的媒体还特约专人多位,每天定时上载色情小说,为的就是蹭流量。做到这步田地,已无报人风骨。 作为新闻网络媒体,样样跟着时事跑,紧抓时间(不像副刊,版面都是提早编排,提早下版,相较之下,时间性不强),记者写来的新闻稿须第一时间处理,改稿、打题(要耸动、醒目)、上载文字稿和新闻图片,有视频的也要同时上传,流程紧凑。高峰时段,多则重要新闻稿同时传来时,只恨自己不是哪吒长不出三头六臂。处理本地新闻之余,同时得搜索外国重要时事、定时报告股市行情、上载自家的副刊内容、伺候市场广告宣传、准备傍晚的自家新闻直播等等,无一不跟时间赛跑,像追着自己尾巴的狗。用餐时间,狼吞虎咽,吃完即刻回到工作岗位,不像在副刊组时那样可以叹茶闲聊。

某天凌晨时分,跟同做夜班的新闻编辑等下班时间时聊起工作,他说刚上到他那个岗位,就感觉压力,一直拉肚子。这时我才惊觉,多月以来,我每天早上都要拉肚子数回,原来那是拜压力所赐!而我的血压也不断飙升,这也是多年来没有的事。再细细回想,枕上和浴室下水口的严重掉发,大概都和现在的工作有关。我暗地里着急,再长此下去,必定影响身体健康,我必须尽快做出改变。因此,我在48岁的生日时许了个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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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从拟题开始,停停写写了几天,回头重看,发现提到岁数时我竟然写成48岁,而不是58岁——下意识里我停留在48岁(或者,我心里一直排斥不认老)?回望过去,不见的,何止十年?

我大部分青壮岁月,都窝在报馆,从星洲到南洋,也都在编辑部,一直伏案作业于报纸稿子间。因为热爱工作,即使下了班,也离不开编辑工作。当年来稿,多到不可能在工作时间看完。早年还是手写投稿的年代,每天我都要提一大包读者来稿回家审阅;电脑化之后,我把收件信箱从公司的帐号改为私人帐号,方便我放工后在家里用自家电脑看读者来稿。这种回到家还忙工作的情况,事后看来极为不对,因为它剥夺了我应该留给家人的时间。工作,一直在我生活里占着重要的位置,工余我几乎不运动,唯一的娱乐是饭后看电视。周而复始,不觉时间流逝,明亮的眼睛渐渐灰蒙。

2005年我有机会到台湾政治大学进修,入学前的健康检测得到警讯。返马后,为了健康,我决定每星期抽出多日,积极到健身中心锻炼身体,持续十余年,才能避免终身吃药。

有一天,一位年轻人向我推销健康代餐,他给我做身体质量指数(BMI)测量。除了脂肪略高之外,我其他的数据都标准,身体年龄比实际年龄少十岁(那就是我失去,或赚到的十年岁月吗?)。我想,这与日常持续做运动,以及饮食方面的节制有关吧?

不料,后来南洋的诸多变化,让原本寻回的十年,都付诸东流。

58岁生日,我许了愿,毅然提早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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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休后,因缘际会,我的生活仍然离不开看稿和做编辑的工作。当时这种work from home 的工作模式,在2020年新冠肺炎行管令MCO之后变为普遍现象,我反而“退而不休”。新的生活,我有更多时间看想看的书,也多了写稿的时间。

退休后第四个年头,我出版了第一本小说集《寻虎》,其中大部分小说,是退休后写就的;同时,编了一套《枫林文丛》,共15位作家的15本单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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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3/2024

2024年10月《成长中的六字辈2.0》

2024年10月27日星期日

春末,来到伦敦

【英伦随笔】2.

据说,英国的冬天奇冷,而且夜长昼短。对于来自赤道人,适宜出游的时节,就是其他三个季节。我们选择停驻伦敦数月,春末出发,那是玫瑰盛开的时候,气温在摄氏13至25度之间,正好。

我有朋友陪孩子在英国念书,找了三个星期才租到房子,之前都是住酒店。这教人不得不重视住宿问题。因此,早几个月,妻便花很多时间在网络上搜索出租讯息。一般房子仲介,对身处外地的人不感兴趣,发去的询问电邮总得不到回覆。只有人在当地,才能正式着手看房子。因此,在抵达之时,先要有个落脚点,或酒店或民宿,暂时住住。

在还没有下定之前,我们看中的民宿,很快也会被其他人看中而捷足先登。最后铁了心,在H 城订了8天的民宿,希望在这期限内能解决房事。

定了民宿,在Apple Map看立体位置,发现民宿在一家超市楼上,旁边有餐馆,看似便利。到了现场,发现出入口从右旁的小巷进出,还要上一个长梯高坡。扛着两个大行李爬了二十几级,进了屋子再上二楼,所见的,不是网络上展示的样子。门边就是双人床,简单的厨房在两步之遥,浴室是三尺乘三尺的空间。一盆美丽的假花摆在窗边,打开窗,清新凉爽的气流扑面而来,窗外美丽景色,把所有劳累与不满都化开了。

其实民宿离地铁站仅一箭之遥,穿过地下道到对面走到第二座建筑就是了。对面有一家特易购(Tesco),是我们家乡熟悉的超市,据说是英国排名前五名的超市,有自家经营的银行。我到的那家规模小,也设有银行提款机。顺便买了第二天的早餐:面包和果酱,兑换马币,也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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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5/2024

26/10/2024,星洲日报.星云

2024年10月3日星期四

你有找某某作家吗?



【英伦随笔】1.

我在英国的时候,朋友用短信问我有去找某某作家?

先说几个作家的故事。

多年前某上海作家X来马当花踪评审,很多大马作家以能与X谈话、合照或获得签名而引以为荣。一位曾经与会的大马作家,不知从何处得到X的地址,在一次飞上海时,特地拜访,却见不到X。

另一位大作家Y在访马期间,获得某大马作家的接待。Y态度亲切和蔼,大马作家提起曾写过Y的评论文章,希望得到Y的指导,Y 请马华作家将文章寄给他的秘书。事后马华作家照着办,此后石沉大海,没有下文。

一位知名作家在谈到与编辑的关系时如此形容:是“鱼帮水,水帮鱼”。这原本是很密切而自然的事,但大马前首相纳吉有类似的话在先,就让人感觉有互相利用之嫌。纳吉在竞选期间拨款给华校,并暗示选民回报:我帮你,你帮我。

下面是我的故事。

我原本在更早的时候就有去英国的打算,后来遇到新冠肺炎肆虐,多国沦陷,纷纷锁国封城,我即将计划挪后。

在此之前,我曾询问过一位居住在伦敦的前报人A有关住宿的问题。因为我会在伦敦待上数个月,不可能常住旅店,因此想找出租房子。A简单的交代说她不熟租房事宜,我谢过她之后没有再联络。

A曾经在写作上咨询过我一些技术问题,书写好之后,又问我出版事宜,我向她推荐了某出版社,后来她的书顺利在该出版社出版。她从英国回来,没有联络我。

新冠肺炎期间,她在某报以日记的方式写了在伦敦的相关报道,后来没有续文,我担心她的情况,脸书上看不到她的消息,也找不到我们之前在Messenger 的信息,便问同住伦敦的另一位也是作家的前报人B,对方回答说他与A不久前有聚会,她好着呢。此时我才知道我被A拉黑了。

在英国,我连认识的人都不敢找,深怕给人添麻烦。因此,你说我会去找那些作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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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7/2024初稿

1/9/2024修订

28/9/2024 星洲日报.星云

2024年8月15日星期四

邓基之城,11



11.

胡兢回到家里,整个人像被焗烤过的样子,热烘烘的。她拿出麦丰年送给她的项链端详,心里直问为什么麦丰年会送她与送给女友邓姬同款的项链?这是什么意思?下回见面,得当面问他。

“你们都是同月份生日的,我看到这款项链好看,没多想就要了两套。”

“那么,我和邓姬,在你心里是一样的吗?”

“不一样。”胡兢直视麦丰年,等他把话说完。

“和你在一起比较快乐。”胡兢心里一麻,心房噗通噗通的直跳,她后来鼓起勇气抱起麦丰年的头,把湿润的唇印到对方的唇上。麦丰年手上的文件掉了下来,空着的手在空中犹豫着,后来还是放到胡兢背后,再抱紧一个热烘烘的身躯。他自己也变成一座火山。

胡兢豁了出去,她无法跟邓姬争夺麦丰年,但她可以得到他的心。她温柔似水,包覆着他的锐气。她吐气如蛇,让他劳累后沉睡在她的怀里。

她会将他送的每样东西都收藏起来,不让邓姬发现。她还是要邓姬把她当成最要好的朋友。她万万不能让对方知道她偷了她的男人。

邓姬给了麦丰年一个保镖兼司机,其实是在监视麦丰年的举动。胡兢也是一个钉子,看着公司和农场的动静,但她没有料到胡兢是养在鸡窦里的狐狸。胡兢每天还要跟邓姬汇报麦丰年的行踪。外头艳阳清风,室内水滚壶叫。

(未完)

(欲知后事,请看《寻虎》,网购请找 #有店)

2024年8月13日星期二

邓基之城,10



10.

邓基之城致力发展成为世界级之都,在吉尼斯世界纪录占一席之地,让全球各地人士听闻其名。邓牡在位之时,做了多项发展建设,被冠为发展之母。她为了全民福祉,在新一年新年献词里作了重大宣布:全城全面推展有机农耕,这又将是一项吉尼斯纪录。新条例下,所有原本为传统农耕者,须在半年之后完全停止运作,转型为有机种植。

麦丰年跟邓姬说,传统耕地,需要三年至五年所谓的“养地”的休耕阶段,以清除原地的化学毒素,不然土地仍会有残留的农药余毒,间接影响食用者。在这段时间,传统耕种者要做什么?他们无法提供蔬果给市场,现有的有机农场也无法替代原有的供应链,全城将面对食物短缺的严重情况。“传统农耕业者将会有能力解决他们问题。解决问题是他们的责任,只有适者生存,失败者即将被淘汰,我们不必为他们操心。”邓姬完全没有为这类事情烦恼过,她铺好餐巾,准备开餐。

“我母亲说过,邓基之城幅员广阔,还有很多原始森林未开发,这些土地可以供作有机农地使用。原本的传统农地可以弃置,或改作房屋发展什么的。再不然,就从外面入口有机农产品,我城的子民绝对可以吃到健康的有机食物。”邓姬舀了一个二头鲍放到麦丰年盘里。邓姬嗜肉,从不吃蔬菜,整桌的中式晚餐,尽是大鱼大肉,有机蔬菜仅是黄瓜、番茄,只作为摆盘的装饰,上桌的食物上的葱花点缀,邓姬都会将之挑开。麦丰年被形势所逼与邓姬走在一起,开始就不多话,两人常是静默的吃着晚餐,每个夜晚都变得无比漫长。跟邓牡夫妇吃饭,更是拘谨,欢乐的气氛永远都扬不起来。

“欸,胡兢,麦丰年以前是怎样的?”邓姬总觉得传说中的麦丰年与现实版的麦丰年是两个人,有种货不对板的感觉。邓姬身体趋前拿起咖啡杯时,胸口闪着之前不曾戴过的锁骨项链,大小不一不同颜色的坠子在眼前晃,吓了胡兢一跳。麦丰年上星期特地到她的办事处送给她的生日礼物,也是同款的项链,幸好今天没有戴上,不然不知如何收场。胡兢强作镇定,说麦丰年是个风趣多话的人。“会不会是你邓姬的身分让麦丰年感到压力,而言谈举止变得小心谨慎?”

“是吗?”邓姬发觉胡兢眼睛直盯着她胸口的项链,“漂亮吗?丰年送的。”胡兢撞上门板般,脑袋空白了一片。

“你近来变得不大说话,究竟是什么问题?”

“没事,最近重看孔子的《论语》,他倡议‘食不言,寝不语’,放在今天的饮食观来说,吃东西的时候不言谈,用心品尝食物,是很健康的饮食法则。”麦丰年搬来一箩筐理由来推搪。

“这里不是佛堂,没有禁语,我不喜欢餐桌静悄悄的,又不是一个人吃饭。”

“放一些轻音乐也不错,可以增添用餐的气氛。”麦丰年这样反应,邓姬心里不高兴,但她控制自己的脾气,要对麦丰年示好,便示意助理播放音乐。

(待续)

2024年8月12日星期一

邓基之城,09



09.

颜芙蓉留下一只金毛寻猎犬,毛色金黄,温驯可爱,每回麦丰年到访颜芙蓉家,它都不吠叫,只是在主人脚边,安静的护卫,或立或躺,像主人的影子。颜芙蓉说是和前男友在一起的时候养的,当时还是幼犬,如今已经是犬龄近七十的老狗了,行动还是灵敏。颜芙蓉不在之后,麦丰年就把金毛带回自己的公寓里。换了主人,金毛依然谨守职责,紧跟麦丰年左右,麦丰年躺到沙发上,它就靠到腿边,优雅的躺着。邓姬不喜欢毛茸茸的生物,感觉金毛碍手碍眼,便不再到麦丰年的公寓来。

邓基之城不巧遇上动物流感,病毒由猫狗传播,已经有多名幼童感染而死亡。邓基之城首长邓牡颁令屠杀城里所有猫狗,以杜绝后患,让邓基之城一时之间成为无猫狗之地,引起爱猫爱狗的人士强烈抗议。为了平息众怒,邓牡颁布一项饲养濒危动物计划,拨巨款奖励人民参与饲养比如马来亚虎、苏门答腊犀牛、婆罗洲猫、马来貘、黑熊、长鼻猴、黑猩猩、犀鸟、白鹳、穿山甲、虎纹蛙等野生动物,让邓基之城成为全球拥有最多濒危动物的地方。

金毛被人道毁灭后,邓姬送来一只五彩蜥蜴,麦丰年不给脸,当面说:“我最讨厌冷血动物,我明天带到农场放生;或者你拿回去养?”邓姬掉头摔门而去。

(待续)

2024年8月11日星期日

邓基之城,08



08.

颜芙蓉突然遭到国安局的起诉,因为其名字与邓基之城的市花芙蓉同名而触犯大忌,有强占市花之光和有辱市花之名的罪状。颜芙蓉辩说名字是她已故父母所取,名字也沿用了三十余年,过去一路来都没有问题,怎么如今冒出这种条例?邓基之城的法律就是邓牡家族的法律,应时而设,犯规犯法者必须严惩。颜芙蓉罪成,必须改名,从此失去邓基子民的资格,再不能踏足邓基之城。

颜芙蓉被强行改名为颜零七一三。此后,再不会有“芙蓉”这样的人名出现在邓基之城。她美丽的头发被强制剪成刷子头,穿着橙红色的囚衣,前后印着大字“犯人”,就像电视荧幕上看到的没有两样。颜芙蓉名下的资产全被冻结,颜零七一三成了身无分文之辈。出狱当天即离境之日,麦丰年赶抵城门送别,隔着栅门说:我会去找你的。

中学毕业后,麦丰年赴英深造,颜芙蓉则留在邓基之城,上了美术学院,做过很多短期的不同工作,磕磕碰碰的,后来学美发,数年后接触到草药护发的技术,开始自资开办了草药护发沙龙。之前她曾有过一个在化学工厂工作的工程师男友,交往了五年,男友后来不幸死于癌症。一直到麦丰年出现,颜芙蓉的笑容才有蜜意,人更有活力。

麦丰年一直是单身,回到邓基之城即成为钻石王老五,很多异性伸展触须希望能勾搭这位才貌双全的男人,但麦丰年公余最常停留之所是护发沙龙,除了去护发,就是接颜芙蓉吃晚餐。胡兢像是迟到者。她太迟认识麦丰年,太迟参与丰年农场的工作。

麦丰年对胡兢很好,像朋友那样,不像上司,没有架子。也不像情人。情人,是可以感觉到的。那说话的眼神,那互动的肢体,比如他对颜芙蓉。虽然他们两人都不曾开口证实彼此爱人的身分,但他们互相信任,时间会给一个答案。

(待续)

2024年8月10日星期六

邓基之城,07



07.

邓姬一通电话约麦丰年今晚一起吃晚餐,麦丰年说今天有农作物赶收成,建议改在周末。

“难道非要你下手不可吗?你手下呢?”首长之女的邀约竟敢推辞,真的说不过去。他推无可推,算准时间,不打算回家换洗,直接就从农场驱车到邓基大楼日本餐厅赴会。邓姬一见麦丰年,不等他开口就说:“赴女朋友的约会,竟然穿农场里的工作服,去换掉。”邓姬的助理挡住要靠近餐桌麦丰年,轻声说:“不好意思,请去换一件衣服。”麦丰年想掉头就走,但理智告诉他到隔壁男装部找了一套的西装,他选了一套里外全黑的,以抗议他遭受摆布。碰到有权有势的邓姬,他身不由己,他的身分“已经”变成是有“女朋友”之人了,而且是邓基之城首长的未来女婿。他完全没有选择的权利。

“这还差不多,全黑,有型!”邓姬转对助理使了个眼色,助理即叫厨房上菜。餐后,邓姬送了一个小礼盒,说:“记念我们第一次约会。”打开,是百达翡丽名表,表盘是暗蓝色诗意星空景象。“你看——多衬你,名贵,高雅。”

第二天,官方报纸发布了一则邓姬与男友晚宴的新闻,还有一张两人用餐的照片。暗恋麦丰年的人,一个个心碎了。没有人可以跟邓姬争。

(待续)

邓基之城,06



06.

颜芙蓉护发沙龙不久后接到传票,指她的沙龙非法经营其他行业,即洗发,剪发,按摩这些不属于护发的配套服务,必须关闭一个月以配合调查。

不久,颜芙蓉收到搬迁通知,十四天后,她的沙龙以及那一带的店屋,全被征地,充作新的垃圾回收中心。

麦丰年心里有数,这些动作都与邓姬有关。他因为要拒绝邓姬的蛮横安排,而把还不成熟的爱意说出,连累了颜芙蓉。他不知颜芙蓉是否喜欢他。颜芙蓉大概还不知道麦丰年暗恋她,就这样遭遇无妄之灾,实在不幸。

胡兢也暗暗吃惊,她没料到因自己的醋意而导致如此巨大的影响,破坏了一个人的谋生之道,也毁了她的前途。

麦丰年安排颜芙蓉到他的办事处作秘书,颜芙蓉说:“我到你的农场去,耕种施肥灌溉收割包装我都行。”他们心里都提防着胡兢。

(待续)

2024年8月8日星期四

邓基之城,05



05.

韩国明星李政宰主演的《鱿鱼游戏》获得全球观众的关注,他在影片结束前染了一头红发,引起诸多揣测,续集的走向更高度引起热议。胡兢下载了李政宰红发的剧照,再找出护发后麦丰年一头红枣头发的照片并列,相似度达九十巴仙。她把这两张照片合成一张,发给她邓基国院的同学邓姬,说李政宰出现在邓基之城,《鱿鱼游戏》续集在物色新的拍摄地点。邓姬很快就回复:“真的吗?你见到李政宰?”

“我见到此人。”胡兢又发来数张麦丰年的照片。

“他在哪里?我现在过去会你。”

“骗你的。那人不是李政宰,是我的上司麦丰年,像吗?”

“你不说穿我还以为是他本人。”

“我介绍你认识。”

“就这个星期六,邓基大楼法国餐厅。”

麦丰年对于邓基之城首长的女儿邓姬的邀约,感到惊讶。胡兢跟他解释,邓姬是她大学的同学,因为她想投资有机农场,想要与农场主人谈谈。他们于约见了面,邓基爽快的答应注资美元五千万。“我们拍照纪念这次的合作。”邓姬吩咐她的助理拍照多拍几张她与麦丰年两人不同角度的合照。其实她的助理在之前已经拍下不少麦丰年说话时的照片。 吃了第一道精致的美食,邓姬单刀直入的向麦丰年问话。

“你结婚了吗?”

“还没。”

“有固定的女朋友吗?”

“没有。”

“那你作我的男朋友。”

麦丰年感到非常尴尬。犹豫片刻,回答说:“我们刚认识,太快了。”

“又不是要你马上结婚。”

“我们再谈谈吧。”

“我看中你了,要跟你结婚,我们现在就开始交往了。”

遇到如此权威的安排,麦丰年不想自己的婚姻被控制,便说:“其实我已有心仪的对象。”

“谁?”邓姬扬起她的粗眉。见麦丰年犹豫,她说:“你若为了拒绝我而撒谎,我不会原谅你的。说——”

“我中学的同学,颜芙蓉。”

邓姬听后,把餐巾摔到桌面,扬长而去,其助理尾随在后,留下发呆的麦丰年和胡兢。

(待续)

2024年8月7日星期三

邓基之城,04



04.

胡兢在丰年农场当市场经理。那天麦丰年约在咖啡厅见面,照例给她一篮农场收成的有机蔬果,闲聊间麦丰年问胡兢:想过在有机农场工作吗?职位是市场经理。胡兢眼睛发光,不过还是说:我考虑一下,多几天答复你。

上班地点在城里的办公楼,不在农场,她负责市场调查和公关宣传,不必到农场做体力劳作。工作性质与记者差不多,主要跑媒体和有机市场,全由自己部署和策划,相对自由轻松。办事处有个秘书,麦丰年却是不常出现,这让胡兢有些失落。原以为在同个公司上班,又是直属上司,接触的机会比较多。不过,每天都能听到他低音提琴的声音,这是悦耳的。

“这个星期六晚上我们吃个饭。”麦丰年约在某个有机餐厅,胡兢特地打扮才赴约。侍者问:多少位?回答:三位。胡兢奇怪还有一人是谁。麦丰年回说是一位中学同学。那同学说着就到了,是颜芙蓉,带了一瓶红酒,在麦丰年耳边说:“生日快乐。”胡兢听了忙说:“不知你生日,抱歉,空手而来。丰年,生日快乐。”麦丰年说:“就是普通的一天,随便吃个饭。”这餐饭吃得热闹,尽是颜芙蓉和麦丰年的谈笑声,颜芙蓉的手不时还会搭在麦丰年肩上手上,看在胡兢眼里,不是滋味。

“你怎么不多吃一些?”颜芙蓉看着拘谨的胡兢,夹了一个素饺子,放到胡兢盘上。“不好意思,我有些胃痛。”颜芙蓉问:“要止痛药吗,我这里有。”“不必了,我不吃西药。”然后她对麦丰年说:“抱歉,我得先走。”麦丰年说:“回到叩我。”

认识多年,胡兢暗自喜欢上麦丰年。他的外表,他的声音,他的工作……。那天问起是否有意思转行道,她当时就想马上答应。以为近水楼台,哪里知道竟杀出一个程咬金?为什么一个博士会钟意一个发廊妹?论学历论职业论样貌,胡兢哪一点会输人?她不认输!她从床上爬起来,发了短信给麦丰年:“回到。晚安。我爱你。”

(待续)

2024年8月6日星期二

邓基之城,03



03.

麦丰年每三个星期就会到颜护发沙龙一趟。

麦丰年少年白发,步入壮年虽然头发仍然浓密,发线已往后撤退。他开始注意护发广告。他发现有一家护发沙龙在他住家附近,采用天然植物的护发配方,声称能有效的保护头皮,毛孔不致被油渍阻塞,发根强健有力,不易掉落,并能让白发染成流行的棕色。这种不用化学药物的头发护理与他有机农场经营理念靠近,自然列为首选。

驱车前往,这家护发沙龙门外长着一棵老合欢树,开满粉红针状的花,老远就能看到。合欢树树身攀着黄绿耀眼的大种黄金葛,门口两盆散尾葵迎风招展,还有很多不同品种的五彩芋盆栽,绿意盎然,环境舒适。

开门迎接他的女人,似曾相识,对方也愣住数秒,然后叫出彼此中学同学的名字:麦丰年!颜芙蓉!他们自中学毕业,各分西东,不曾联系,不想二十年过去了,却在护发沙龙重逢,颜芙蓉经营此护发沙龙多年,生意兴隆。

“白发让人变老,我们的配方会让你的头发染成红棕色,或浅棕色或深棕色。最初你可能不习惯红棕色,不过现在潮流开始流行红棕色,红棕色适合你。”颜芙蓉先让麦丰年坐在一架扫描器前扫描头皮,分析他的头发头皮的健康指数。过后再做头发护理,裹着中药味道的软膏状物质,罩上蒸筒焗上三刻钟,过后洗头按摩。洗好头,颜芙蓉把麦丰年的头发弄干,镜子里出现一个红毛兽。“还好,感觉年轻了。”“我再给你修个发型。”颜芙蓉银剪刷刷响,麦丰年不久就换了个形象。“像韩剧《辅佐官》的李政宰,”芙蓉对着镜子里的人说。麦丰年不看韩剧,不知李政宰为何人,不过对颜芙蓉的手艺十分满意,整个护发过程让他完全放松,身体也得到充分的休息。“下次的预约,一个月后还是三个星期后?”“三星期后。”红毛不考虑就回答。

颜芙蓉,人长得漂亮,班上很多同学都想追求她,休息时间或放学后,都会围绕着她转。麦丰年暗自喜欢,但自觉没比其他同学强势,就早早退出“逐花”竞赛,只是默默看着芙蓉的背影、她四十五角度的后侧脸、她不时摆动的马尾。她就坐在丰年斜对面。

班上绘画课,麦丰年和颜芙蓉的素描和水彩画得最好,两人的作品常贴堂展示。家政课后,芙蓉会在下课后把学做的糕点分给丰年。男生不上家政课,被分配去学木工、铁工或电工。丰年感到抱歉无法回报,等年杪课程结束后,他把完成的木书架放到芙蓉桌上,仅留下字条:送你,丰年。人已早早离开教室。次日见面,芙蓉向他道谢,丰年红着脸说:做得不好,希望你喜欢__。后面有一颗字被吞掉了:我。这只有他自己知道。

麦丰年很享受颜芙蓉在沙龙给他洗发。这沙龙洗发时间特别久,大概有二十分钟。芙蓉耐心的试着水温,将温水逐寸弄湿头发,抹上洗发液,轻柔而有劲的搓揉按摩头皮,一小部分一小部分的推移,从两侧到前额,再从头顶往后摸索。洗好头发,再做脸部按摩,细致而舒服,丰年全身酥软,几乎睡着。“好了,”芙蓉在他耳边说,扶着有些意识模糊的丰年去吹干头发。这种享受,天天有多好。

(待续)

2024年8月5日星期一

邓基之城,02



02.

某日报记者胡兢为筹备一个有机耕种的课题,约了农业博士麦丰年做专访,地点就在麦博士的有机农场,并实地观察,拍摄了好些照片。

农场远离繁忙都市,位于起伏辽阔的山坡地,办事处建在湖边,清晨阳光明媚,轻风拂面,远处还有雾气,如人间仙境。“在这里工作真好。”胡兢不由赞叹。“环境是很好,不过工作却是辛苦的。”麦丰年回以微笑,露出一片美丽的白牙。“当然,有哪种工作不幸苦?”“有,男人婚后就不用辛苦。”麦博士听胡兢一说,大笑起来,惊起一些飞鸟。

麦丰年在畦埂上随手拔起一片番薯叶递给胡兢。“你看看这叶子有什么不同?”一股特有的青草香味散发开来。“好香啊,是番薯叶的香味吗?之前吃番薯叶,都不曾发现它有气味。”麦丰年说,有机的蔬菜特别香甜,吃起来特别好吃。“你看到叶子上很多小洞洞吗?那是虫吃咬的痕迹。虫比人聪明,懂得好的食物才吃,打了农药的,它们不吃。”“虫比人聪明”的说法挺新鲜,胡兢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比较。

有机农作物的天敌是野草和虫害,若不用化学药物,如何克服?“宇宙万物,相生相克,生生不息,农作物也一样,一物克一物。”麦丰年说:“野草灌木,除了人手拔除,我们还养了一大群鹅鸭,平日野放,让它们在农场来回巡游,用扁平的喙寻虫吃草,这就帮了我们除草去虫的工作,它们的排泄物还是绝好的有机肥料呢。”胡兢听后说,她刚才发现湖里的鹅鸭真多,还以为农场也做鹅鸭买卖。两人相视大笑。

麦丰年带着胡兢参观其实验室,介绍了一种会“气功”的植物。哇,听起来好像外太空的品种,胡兢眼睛亮了一下。麦丰年说,因为还在实验阶段,尚未对外公布,暂时称这种植物为“X草”。X草生长缓慢,种在墙角或围篱下,成长时开幼细白花,花开时会“放毒”,释放一种气味,对动物无害,却能让附近的其他植物死亡,确保了它们的生长空间不会受到异类侵蚀,而形成同类的地盘,逐渐扩大。其他野草灌木,害怕毒气而不敢靠近或跨越,形成天然的禁区。麦丰年研究人工繁殖技术,以期X草大量繁殖,作为抑制野草灌木的替代方法。植物繁殖与防卫有道,如天方夜谭,让胡兢耳目一新,对麦丰年更为爱慕。

“你平时这样穿着吗?”胡兢看了这位帅哥,穿得斯斯文文,如上班白领。而她有备而来,鸭嘴帽、长袖长裤运动鞋、脸涂防晒霜、裤管袖口都喷了防蚊剂。“看你的装扮好像只是在办公室里做研究的。”麦丰年哈哈大笑,两排白牙亮晃晃:“你有看过农场里穿皮鞋穿白恤衫的农夫吗?因为今天你来采访要拍照,我才如此打扮。平日的我和你印象中的农夫没有两样,头戴大草帽,长袖衣和粗布长裤,满身泥迹。”“即使那样也好看。”胡兢被眼前人迷住了。

有机农场与传统的农场分别在哪里?麦丰年说,最大分别在土地。“每一片要作为有机耕种的土地,种植前需要‘养地’。”麦丰年提到“养地”,又令胡兢眉毛挑起。麦丰年继续解释:普通耕种过的土地,或邻居农场曾用过农药,所有土地都需要空置三至五年,让农业残余完全获得中和之后,才能称为“有机地”,才能开始耕作。

“空置期这么久,你做什么?”胡兢歪着头看着麦丰年。“也没有闲着。开芭后要清理芭地,然后规划设计,做些研究实验、制作有机堆肥、了解市场、批发部署、推广有机耕种宣导,等等。忙碌会让时间像着火的麻绳,转眼就烧尽。”

时间很快过了两年。麦丰年常带些收成的有机蔬果给胡兢,分量之多,可以让全部门的同事分享。胡兢后来通过报社,安排麦丰年为读者主持几场有机农耕的分享会。她也曾多次安排同事,在休假时到丰年农场参观和露营,在同事的印象中,胡兢与麦丰年关系很密切。

胡兢一天辞去记者职,去了丰年农场,好像是意料中的事。

(待续)

2024年8月4日星期日

邓基之城,00



/张永修



00.

Dengki ke? (去邓基之城吗?)

Ye. (是。)

Dengki ke? (妒忌吗?)

Ye. (是。)

同样的话,不同的语境,有不同的意思。在邓基之城,邓基子民都能清楚分辨。

邓基之城的美好,让人羡慕和妒忌。

能移居邓基之城,也让人羡慕和妒忌。



01.

邓基之城,是个富饶之地,鸟吃了野果,拉出的种子落到地上,明天就长出果苗,后天就及腰高,一个星期之后长成树,开花结果又引来各种鸟兽为之播种繁殖。邓基之城风调雨顺,每一寸的土地都饱受滋润,转眼就覆盖着绿被,低矮的是草丛莽野,高的是成林大树。

你大概很难想象,如此肥沃的土地,却很难种出肥大的农作物,原因是农作物生长较慢,不比野草灌木,野性生命力强,转眼就霸占了农地表层,还抢掉泥土下的天然养料。农夫必须时刻的守护他们的园地,筑高墙,喷洒强力杀草剂,以防止野草灌木抢滩,蔬果需要大量的农药来培植。

因此,农作物在邓基之城奇贵。务农是个吃苦但吃香的行业,而农业博士则万人尊敬。麦丰年博士之受人瞩目,因为他曾在联合国粮食与农业组织当过多年研究员,回返邓基之城后,立意建立有机农场,提供当地子民健康的有机蔬果,获得多家媒体的重视而相继访问和报道,社交网络的跟随者上万人,是位知名的公众人物。经营有机农场比经营普通农场困难,因为不用农药施肥和杀草,却要农作物生长得好,非常不容易。制作天然肥还算简单,如何控制野草灌木,却是棘手问题。麦丰年农场的农作物肥美可口,成为众人的首选,而最优质特选的收成,都送到邓基城堡里。

你或者以为,成天在太阳底下劳作的麦丰年博士,一定是皮肤黝黑,干燥粗糙的老家伙。错了,你一定不会相信,他从美发沙龙出来,一头红棕色头发,像最潮的韩国欧巴,看不出实际年龄,顶多四十,年轻体壮,架一副太阳眼镜,走路带风,妒忌死多少男女。

邓基之城的女性社会地位高,女人可以同时与五名男人维持婚姻关系,男人只能与一个女人结婚,花心丈夫将被施以宫刑。男人为了婚姻,尽量展示才能和体魄,尽为获得女性青睐。男人婚后,改从妻姓,多不务事业,白天挥霍玩乐,夜晚履行丈夫的责任,全凭妻子供养。已婚多年的男人泰半顶着大肚腩,日食苦涩的东革阿里为必要功课。最怕妻子重复说话,连说三次 “休夫”,该名丈夫就得扫地出门,没有讨价还价余地。因此邓基之城的女人说话是指示,男人不得不遵从。

邓基之城首长为女性,叫邓牡,圆润厚实,说话铿锵震耳,四名丈夫各住东南西北四方城堡,与首任丈夫邓蛟(原姓洪,婚后改从妻姓),育有一女,名邓姬,与邓基之城同音,为指定接班人,邓基之城以后将为邓姬所有,邓基即邓姬。邓姬之美,让人无言。在邓基之城,不能置喙邓姬样貌,犯者被视为妒忌,罪成被施以鞭刑。有关邓牡家族的一切信息,除非由官方宣布,不然都属于官方机密。

(待续)

2024年8月3日星期六

沉香,5B



机场的空调突然变得格外寒冷,她打了个冷颤,如坠入万丈深渊,无援,无望。事情走到这个地步,已经无法改变事实,她能做到,就是保护好自己和孩子。朝露茫然的望着人来人往的机场,流着口水。她擦干净朝露的嘴角,亲了亲她的脸颊,说:“你爹地走了,永远走了。”

“去找爹地,去找爹地。”朝露摇晃着沉香的袖子,“我要爹地,我要爹地。”

“好,我们去爹地从前的家。”

她们从机场直达雪州一个叫双溪威的华人新村。那是上世纪50年代英殖民时代的产物。当年英国殖民地政府为了防止华人接济马共而将华人集中圈禁起来。木屋参差不齐的从巴刹辐射到周围羊肠小径。马耀翰的父母就住在杂货店后面那条岔路后,每一间亚答屋大同小异,后来一场大火烧毁了整排房子,屋主重建或装修,已不复当年模样,不得辨认。

“你爹地以前住在这里。”

“哪里?”

“这条路后面。”

沉香曾经跟耀翰回过当年的老家,父母在附近的矿场工作还没回来,姐姐在大街餐厅工作,下课后就他一人在家。耀翰回到家就会把门窗打开,让室内闷热的空气散发出去。那天下午把沉香带回家时,却把门关上,把沉香带入他的卧室,房间阴暗,光线从门板缝隙间一条条照射进来,桌上书籍文具凌乱,床上被单散乱。耀翰的剪影和汗味如此贴近,她的心跳声猛烈的在耳畔响起。耀翰把嘴凑近,沉香嗅到口里留下的食物味,在犹豫间,唇贴了上来,舌头钻了进来,她即被吸入初恋的漩涡中,昏眩,发汗,幻象,颤栗,欢快。耀翰除下了她的校服。

“后来你爹地搬家了。”

“哦,后来爹地不见了?”

过后耀翰带她去巴刹吃云吞面。“这档的云吞面特别好吃。”耀翰说,要了两盘干捞,还特别加水饺。卖云吞面的妇人装扮特别,头上缠着布,沉香多看了两眼,耀翰说卖云吞面的妇女因为患癌,治疗后掉发,后来就一直包着头巾。四十年后重访,云吞面档还在,生意挺好的,只是档主已换了年轻人,不知当年包头巾的妇人是否还健在?沉香叫了盘干捞云吞面,先一小口一小口的喂朝露吃云吞,然后才自己慢慢的吃,感觉那滋味已经不同,没有当年的美好。也许因为耀翰已经不在了。 双溪威已经不是当年的双溪威了。很多商店翻新建立起来,不过道路还是当年那样窄小。当时有一间西药房,沉香因为月经迟了两个月,开始担心,耀翰带了沉香去看那里的医生。那医生看了耀翰一眼,问:没有戴套?沉香马上脸红,耀翰耳朵像被人拧了一圈, 慌忙的回说:没有。看了验孕棒,医生说没事,以后小心。开了一排避孕药和一盒保险套,收费是一个月的学费。回到耀翰房里,沉香在耀翰手臂狠狠的咬了一口,耀翰大叫:你疯了!沉香说:你让我丢脸,这是给你的教训! 三十年后再次遇上耀翰,让他们再续前缘。心跳声又在沉香耳畔猛跳。她手心沁满汗水,手脚发抖。耀翰除下她的衣服,她没有拒绝。“我没戴套。”沉香拉开耀翰的裤带,“上来。”她心甘情愿,没有顾虑,甚至希望为他生个孩子。唇贴了上来,舌头钻了进来,她又回到初恋时欢爱的漩涡中,昏眩,发汗,幻象,颤栗,欢快。

沉香没有回去她在八打灵旧区的老家。自从她妈死后,她父亲很快就续弦,后来生了两个儿子,她变成那两个小瓜的保姆。父亲不疼爱她,后妈把她当女佣。她中学毕业到台湾深造次年,父亲车祸去世,过后她就没有回过去那里。她在那里的回忆停留在她母亲去世前。



忘不了忘不了

忘不了你的错/忘不了你的好

忘不了雨中的散步/也忘不了风里的拥抱





电影《不了情》太感动人了,沉香的妈看了三次,林黛唱的主题曲,更是教她沉吟低回。老家有个留声机,她买了《不了情》的黑胶唱片,才知道唱者是顾媚,车衣时早晚播放,沉香在针车边玩她的嘛嘛刹玩意儿,耳朵都是顾媚的歌声,对《不了情》印象深刻。

马耀翰念完大学先修班,得了奖学金去了美国念影视戏剧,同年,刘沉香高中毕业,飞台湾念中文系,却不知为何双方断了音讯。别离和思念,不觉让顾媚的《不了情》一直萦回耳畔。那时候,录音卡带取代了黑胶唱片,顾媚的录音卡带不好找,邓丽君后来翻唱《不了情》,她买了一卷,每夜重复播放,想着马耀翰的种种往事,始终“忘不了离别的滋味,也忘不了那相思的苦恼”。

往事种种,如大提琴割锯不断的哀伤。



(未完,欲知后事,请支持小说集《寻虎》,邮购找 #有店)

2024年8月1日星期四

沉香往事,5A



5.



刘沉香要回去送马耀翰最后一程都不行了。伊斯兰教徒死亡后,即当日下葬。若死亡时间是在夜晚,则次日一早就入土为安。不过,沉香还是决定要回马来西亚一趟,见马耀翰最后一次。她在吉隆坡国际机场打了马耀翰的手提电话,这是她唯一能联系到他另一边家人的管道。她还记得马来话,虽然多年不用。接电话的是麦梦娜。 “我早就猜到他外面有女人。你有什么事?”

“我只想到他的坟地看他最后一面。”

“你休想。我们伊斯兰教徒坟场禁止非教徒踏入。”麦梦娜继续用马来文说,句句如刀:“你也休想得到他一分一毫,即使他立了遗嘱,我们这里,非教徒不能继承伊斯兰教徒的任何遗产。他没有得到发妻的允许是不能娶其他女人的。你连小妾的身分都不是,更别想要动其他脑筋。你不要再打来了。”

电话挂断。

在这个国家,伊斯兰教是国家宗教,宗教事物是敏感课题,非教徒不得置喙。若非伊斯兰教徒要与教徒结婚,必须改信其宗教。非伊斯兰教教徒无法继承教徒的任何资产。这些,沉香以前略有听闻,只是觉得事不关己,那是另一宗教的事,自己不是伊斯兰教徒,绝对不会与自己有任何瓜葛牵连。

马耀翰结过婚,他跟她提过,但沉香不知对方是伊斯兰教徒,更不知道马耀翰改了宗教,身分证改名为佐汉阿都拉。二人餐馆吃饭,马耀翰一向百无禁忌,看来是他心存隐瞒。她所见,是马耀翰要让她看到的,比如他之前以马耀翰名字出版的中文和马来文著作,他出任某出版社主编,他获得马来西亚文学奖。一次他代表公司出席香港国际书展,他那获得马来西亚文学奖的马来文小说的翻译版权卖给了中国和日本的出版社。他曾经跟沉香提过,他改了一个马来笔名Johan,她当时还嘀咕,为何无端端的换一个笔名?他的回答是:用马来人的名字参赛比较容易得奖。沉香此后不再提起。马耀翰在马来西亚的家确切地址在哪里?她没有过问,他也没说,大概是不想让她知道。家里还有谁?大概都不重要。对沉香来说,那是别人的事。她只要马耀翰这个可碰触,具体的,有血有肉,带着兽性,可以填充她的寂寞的人。

“你有很美的名字。”

“我妈取的。她来自芙蓉沉香这个小地方,嫁到八打灵旧区,想念家乡的花树,就用家乡的名字给我取名。我妈的家乡以前种了很多青龙木,开花季节黄花落了满地,香味沉落地面,久久不散,所以叫沉香。后来树砍了,仅留下名字。以前农历新年,每年我们一家都会回我妈娘家拜年,我妈在我小学去世后,我就没再到过那里。”

“难怪你流的汗也有香味。”

“你坏。”

“真的,真的是香汗淋漓。”

“你这臭男人,让人恶心。”

他们有机会单独相处,尽是欢乐情爱。已经不谈文学,只谈作家的风流韵事。

(待续)

2024年7月31日星期三

沉香往事,3、4



3.

等了两天,没有接到耀翰的电话。耀翰曾经交代,无论如何紧急,都绝对不能打电话给他。沉香不能打电话给他,心里着急,却无法克服。朝露嚷着肚子饿,饭没煮,肉碎在冰格还没拿出来解冻,早餐后的匙叉盘碟还留在洗碗槽,爬满了慌乱的蚂蚁。

自去年沉香工作的儿童漫画社因涉及出版影射国安法的新版狼外婆故事集,遭勒令停刊,正副主编、作者、画师都受到处分。自从有了朝露,她开始转为合约职员,处理日本儿童漫画的翻译工作,不涉及创作敏感课题而幸免于难,但工作丢了。工作丢了也好,她能有更多的时间照顾朝露。

当年跟耀翰在一起时,已经过了适宜生孩子的时期,她还是执意的要为他生个孩子。她希望他的孩子能陪着她,在他不在身边的时候。这孩子应该会带有他俊美的基因,长大后会有他父亲年轻时的风采。她会抱着孩子睡觉,感受他留下的余温。

后来上天给了她一个特殊的礼物,给她带来一个特殊儿:圆脸、扁鼻、眯眯眼、宽眼距、小耳朵、厚舌头。她当场昏厥,让抱着初生婴孩的护士手忙脚乱,寻求外援。

这是命啊,她只能无奈接受。

刘沉香生产时间在清晨,孩子如早上的露珠,清纯,便取名“朝露”。姓氏随母。她自己进产房,自己出院,马耀翰一直不在身边。她与孩子返回家里之后,马耀翰才从机场赶到。他兴奋的开启房门,先找婴儿床,当他看到他自己的孩子时,他从机场买的布娃娃和鸡精,砰然坠地。他完全被吓坏了——怎么会是这样?他抱住沉香,良久无言。沉香则静静的流着眼泪。

窗帘紧闭,卧室阴暗,孩子在婴儿床上静静的躺着,不吵,非常乖。



4.

刘沉香在网络上搜寻马来西亚的新闻,看到某报的电子报新闻标题:肿瘤手术失败/作家佐汉阿都拉逝世。她不以为意,再刷到另一家报社的电子报的标题时,她开始有些不祥的感觉。那则标题是:华裔穆斯林作家/佐汉手术失败。再往下看内文,新闻这样写:

我国知名作家佐汉阿都拉,本月二十八日进行肿瘤切除手术,手术后昏迷不醒,不幸逝世于吉隆坡中央医院,享年五十四岁,遗下一妻一子。

遗孀麦梦娜,为马来企业家;孩子开利佐汉,现就读于马大医学系。

佐汉阿都拉为我国著名华裔穆斯林作家,以华文及马来西亚文双语写作,著作等身,早年的著作以马耀翰名字出版,马耀翰为佐汉原名。佐汉也是马来西亚文学奖得主。

读罢,刘沉香一阵晕眩。她竟然不知马耀翰是穆斯林教徒,而且改了教名,在另一个国度以另一个名字与另一个女人生活。她非常清楚她是马耀翰的第一个女人。再次见到马耀翰,已是三十年后的事,他与另一名女人结婚了,但他还是爱她,她也爱着他。她不介意成为他的女人,一个不要求名分的女人。她不是第三者,她在十七岁的时候已经爱上马耀翰,并且之后把初吻和处子之身给了他。当时马耀翰也还是莽撞的处男,让她次日寸步难行。那时,麦梦娜不知在哪里。

唉,俱往矣。

(待续)

沉香往事,1、2



/张永修



1.

在香港国际机场送别,孩子总是不乖。

“跟爹地说拜拜。”

“不要。”

“乖啦,跟爹地说拜拜。”

她还是不要。马耀翰笑了笑,轻吻朝露,然后抱了抱刘沉香。

“这个回去才看。”耀翰将一个信封交到沉香手上,再重重的握了握沉香的手臂,不再回头,直往候机室。

朝露蹲在地上,一直不肯起身。“我们去买麦当劳,吃冰淇淋,来,快起来。”朝露还是扭摆身躯,推拒母亲伸出的手。

沉香忍无可忍,一巴掌往朝露屁股打去,声音之大,让朝露停止一切动作,数秒之后才哇然大哭。

“走,还不快走?全部人都在看你了!”沉香低声呵斥,大力拖着朝露的手臂,朝露抱着斯奴比布偶,一脸泪痕,踉踉跄跄的跟上妈妈。



2.

沉香:

我们相处的时间非常短,短到没有时间让我好好跟你说。跟你说了,你会担心而耗去美好的心绪。

我们初见是在你最美丽的少年时期。你的美貌与睿智,让我为你倾倒。几段短暂的相处,都让我思念不已。过后无奈失去联系,直到三十年后,我们再度重逢,你不顾一切跟我在一起,并且有了我们的孩子。遗憾我不能长久在你身边,与你共同生活,你坚强的独自承担了全部困难,而我仅能偶尔给你打电话,出差时开小差短暂的陪伴你。你给了我所有欢乐,我却不断给你带来难题。我感激你,我爱你,但却不能给予你全部的爱,我非常抱歉。

无论如何,难开口的,还是要跟你交代。我这个月二十八日会动一个小手术,就是耳朵后长的那个瘤。真的,不必担心,医生说了,小手术,不必担心。手术之后,我再联系你。

我转了人民币五万到你户口。

永远爱你

耀翰



(待续)

2024年5月24日星期五

The Last Word



张永修



智慧之眼,亲亲如晤

在远方亮起星芒,隔山隔水前路漫漫

迷途如雾

那种初恋的滋润



从第一眼,直到合上

忘了时间,那浪漫那冲突那忧伤那期盼

那纠缠不断,临终

最后一页最后一句,最后一字

什么来着?

忘不了
>
是咖啡或茶?

还是杜松子酒?

让你回神
>
——

按:The Last Word,为伦敦大英图书馆外一家咖啡馆店名;也是一种杜松子鸡尾酒酒名。

图说:伦敦大英图书馆外的The Last Word 咖啡馆。

15/8/2023 伦敦

27/5/2024 台湾《联合报.副刊》



The Last Word Cafe



英译:薛振堃



Wisdom's eye, as close as you can see

In a faraway land, the starry light

Across the mountains and the water

The road ahead is long

Lost in the fog

The moistness of first love



From the first glance

Until it closes

Forgetting the time

The romance, the conflict, the sadness.

The anticipation, the entanglement.

At the end of the day

The last word on the last page.



The last word.

What's that?

I can't forget.

Coffee or tea?

Or is it the tonic Geneva?

It'll bring you back.

2024年4月15日星期一

红鼻子



张永修



她呆在门口的时候,九成就知道这孩子被遗弃了。

她望着九成,口发咻咻之声,摇着尾巴,已经懂得讨好。眼睛是水灵灵的,鼻子潮湿淡红,父母辈一方是少有的品种吧?抱起来看,是个女娃,蛮结实的。九成抱入家里,倒了一碟牛奶,它不客气的低头就喝。就叫你红鼻子吧。九成到杂货店要来丢弃的木箱,把旧毛巾当床垫,就摆在屋檐下。从此,红鼻子就留了下来。

红鼻子很机灵,经九成训练,她懂得何处吃喝何处拉撒。早上九成会分她一碟鲜奶一片面包,上班后,她就守在排屋庭院,邮差经过,垃圾车经过,就凶狠的吠叫;有不明人士停驻,更是朝着铁门猛扑。九成下班,会打包白饭,加一些食堂卖剩的鸡脚猪骨,再煮一壶滚水,将鸡脚猪骨用滚水汤过,洗去盐份;太咸会让狗狗掉毛。狗狗吃多会胖,一天两餐即可。转眼,红鼻子长得亭亭玉立,棕黄色的毛发光滑油亮。

九成的工作,每个月都要到北城一趟,每次三几天。他就训练红鼻子吃快熟面,一天一包。九成离开三天,就放下三包快熟面,她会撕开包装纸,一天开一包吃一包,不贪吃。

几年后,九成升迁,即将常驻北城,且公司提供宿舍,不过公寓不可饲养宠物。九成痛定思痛,只能将红鼻子送往他处,将她野放。

他一早把红鼻子骗到布袋里,然后载到五公里外的A镇去,在菜市场附近放下布袋,解开绳索,扬长而去。

当天九成下班回到住处,红鼻子在篱笆外等着。九成楞住了。红鼻子自从住进他家,就不曾离开过,更不曾到过A镇,她怎么能够回到九成家?

第二天喝了牛奶,九成要靠近红鼻子,她总是后退,并发出咻咻低下的哭声。乖乖红鼻子,爸爸带你去兜风。九成把她抱在怀里,像婴孩那样哄她,然后再用布袋将她包裹起来,她咻咻哭泣,也不吠叫。九成这次把她送到十公里外的B镇。当天下班,红鼻子没有回来。

第二天下班,红鼻子没有回来。

第三天下班,红鼻子在篱笆外等九成,看到主人便摇尾,却不敢趋前。九成看了心里难过,蹲下来顺顺她棕黄色的头。红鼻子明显瘦了,还有一些伤,大概被欺负或跟地头蛇打架。她在布袋里看不到方向地标的情况下不知如何认路,真是奇特聪明的狗狗。九成泡了快熟面,还加了一个水煮蛋,给她补补身子。这两天为了寻路回家,不知吃了多少苦头。

两个星期过去了,九成买了一个小行李箱,内有厚厚的布垫子和玩具布偶,还有面包和快熟面。这是给你的新家,红鼻子,过来。红鼻子有所警惕的坐着观望,九成把她抱起,置入行李箱,合上扣好,提到车后箱。他开了一小时的车子,来到偏远的乡区,把车后箱打开,取出小行李箱,轻轻打开扣子,然后不等行李箱里头的动静,快速掉头离去。他听到红鼻子咻咻哭声。

第二天阳光明媚,九成北上要到新工作地点报到,高速公路通畅无阻。

有东西突然从旁冲出!九成紧急煞车,车轮拉了两道长长的黑印,闪到路肩打了个转,险象环生,让九成流了满身冷汗,幸好没有撞上那只动物。不过紧接着,对面飞驰而来的重型车辆发出碰撞声,它缓了缓,然后继续上路。

九成爬出车子,对面路上血肉模糊,可分辨的是,棕黄色毛发的狗狗。

——

稿于2024年1月

《星洲日报. 文艺春秋》2024年3月21日

陈川兴谈《寻虎》

2024年3月16日

张永修的《寻虎》买了一段时间,现在开始翻看,首先看到的是书封的那一行 :

" 他像猎人那样,在夜深人静的夜晚,自己将坠入惩戒的陷阱。火焰般老虎张开血盆大口,等待他失足。"

至此,内心里期待着的下一步是什么?是渴望见到掉下的瞬间,意味着超凡与虚实,危险与美幻,境花与水月,浮沉在他联想的宇宙里,是只怎样的虎?

或水虎、境虎、伏虎,在张永修的小说叙述中,把现实的救赎或解脱,可在文字上,显现变形的现实生活吗?比如触及的性别、宗教与种族领域,能否拼凑出一个国家的超脱与神话吗?或者安身立命。

可以娓娓道来,不止这一点,我不擅于理论,只懂以无厘头看法,把小说里的有笑、有泪与有爱的情绪,在陈述中找出现实里的你与我,以及出现与隐没的老虎。

林展邦谈《寻虎》

2024年3月11日 去年到五人新书发布会现场,有幸听张永修前辈分享创作内容的同时抽中新鲜出炉的《寻虎》,看完后一直回味着某些篇章。 读后感只能彰显书中几处出彩的地方,尚有许多待发掘的精彩文字。还请诸君移步原著。

—————————————————————— 《寻寻觅觅》

寻寻觅觅后是冷冷清清,再接上凄凄惨惨戚戚,就是女词人李清照《声声慢》中的经典名句。

怎一个愁字了得。(看看,这又来一个。)

其实《寻虎》里就有愁的,模仿虎纹的粗犷线条下还有个男人,形单影只地走在一片没有渐变色、甚至没有太阳的黄昏下。没有日光散射,黄昏这场戏就没有主角了,反正寂寞的人指定是小角。

《寻虎》的小说主角大部分都是男性,比如罗顺(《窝在报馆的那些日子》)、秦守成(《我所认识的作家钟情》),他们扮演着社会中不同的角色。秦守成作为主编,经常因工作需要和有才却任性的女作家钟情打交道,尽力迁就出版之事与她合作,他寻的是相处之道,然而对方带来一地鸡毛;罗顺,印刷部算不上职工的帮衬,倾心于一家报馆,直到管理层风起云涌时被撤换,仍在附近度过生活轨迹高度重叠的余生。他寻的是安定,局面却有意无意将所有可能性拦下。

张永修前辈承接过无数刊物的编辑工作,内含十七篇极短篇小说、十二篇短篇小说的《寻虎》中不乏对文字工作者原生态的深入探索。我挺喜欢其中的《钟情》,在看遍不留余地的暗黑风格后徒然有一块沉重被移开,露出底下略带笑意的讽刺。钟情是矛盾制造者,连社长都围着她转,小说结尾大家都对她失去耐心,秦守成更是搬入她家的客厅,只希望能取得最后数章稿件以便成书,情况似乎对她不利。但在秦守成投稿对钟情的意见后,却收到“因某种不可言说的原因,不得不抽起您的大作。”的退稿邮件。峰回路转,看来钟情自带的流量又救了她一次,即便在去世后也无法击破。

如果要不死心地再一睹黑暗,还有《窝在报馆》的罗顺和围绕一生的“本报”与“敌报们”。要命地不继承中医事业,不当报纸代理商,反而爱上了报馆本身,“一心只想进入报馆印刷部,守着那只吐字造纸,制作新闻的恐龙。”于是无论职位高低、回酬与否、机器与排版更迭,他继续守了三十年,一直以“本报”为家。最后“本报”被收购,他忽地无处可去,不得已继续流浪于“本报”附近,看着它“墙壁竟然多处有裂痕,且长了黑色青苔,像年久失修的厂房” 。他的热血是濒临衰落而死死倒挂树枝的蝶,身上还挂着蛹的残余,并未飞得更远。有人说他的灵魂在机房徘徊,一手养大的黑狗也似是知道他的存在。罗顺对报界如胶似漆的执着止息于前去报馆警卫亭的路上。时间线来到21世纪初,也许纸质报纸的精神世界开始悄然地被什么吞噬。

再看看封面,虎字构成的空间内还有一个女人枯坐着。秦守成配钟情,忘了说到罗顺也有个同事阿芬,他们经常到附近商业区的餐厅和熟食档卖报,当时还能全数售罄。钟情也属六十年代的角色了,那个报业兴盛,甜酸苦辣皆有的年代,我们新生代早已回不去,只能从事后遗留的、影射的文字中探究一点前尘往事。

张永修前辈在书脊处留了一段“显现在文字上的,则是生活的变形”,我不自量力想到另一种解释:“在实的基础上有了虚的调整”,即实中有虚构的名字,虚中又有实在的大背景。对于要寻觅一本处于上世纪的马华文学,又想以平民视角避开过多沉重历史的读者而言,《寻虎》是值得一看的。

Carmen Huang 谈《寻虎》

2024年3月4日

所謂老虎秀原來是"Thai Girl Show"。Thai Girl變Tiger,美女變野獸,從溫柔到狂野,一定有看頭,果真那個夜晚讓富貴濕了一身汗,心砰砰跳。

不知是怎麼被推薦吸引到讓我對這本馬來西亞作家的書很有興趣,但台灣沒出版,所幸今年台北書展買到了,好好看的小說,作者文筆流暢斯文,但我最喜歡的是每篇故事性都很強,即使是300字的極短篇,故事都很引人入勝(稍微批判一下台灣很多得獎作家,文字強到像辦高訂服裝秀,令人目不暇給,但故事弱到像在看長篇散文)

這是我第一次讀大馬華文小說,google一下,大馬華人居然約有700萬人,處在一個以穆斯林為主的國家,他們怎麼自處?小說提到這個國家有宗教局在街上抓同性戀者,好難想像竟然存在於這個時代!

這次書展買了些香港,大馬作家的書,很謝謝“尋虎”這本書為我起了頭,開始新的饗宴。

2024年1月11日星期四

我的编写日子



张永修

1.

1980年代末90年代初,一则地方新闻,我读后耿耿于怀,至今难忘。

新闻说,一对情侣在八打灵情人圣地嘉星山车里谈情,不知何故被警方开枪,伤者为一名医生。之后没有后续报道,读者只知某时某地曾经发生过这一起伤人事件,“不知何故”,没有前因后果,没有真相,让人如鲠在喉。当然还有很多类似大大小小的新闻,记者都不会给予答案。后来我将嘉星山枪伤事件写成了小说,自圆其说。

我在台湾政治大学上林元辉老师的报道文学课时,总是好奇老师所报道的当事人事后如何,甚至怀疑报道文学的作用。比如素人画家洪通的作品曝光后他困顿的生活获得改善了吗?演员谷明伦坠楼之后的所谓的“真相”是真相吗?……. 这些没有答案的新闻,如马航班机MH370 在2014年某天离奇失踪,下落成谜那样,至今没有答案。

民间还有很多不公不义的事件在不同时代不同地点发生,媒体如电台、电视台、报章的有限篇幅,不能(或没有)报道,因为事件没有什么亮点,没有造成轰动的元素,而得不到关注,进而蒸发消失,如同不曾发生。某些新闻“有幸”被报道了,后续如何,通常也没有大人物或相关机构跟进,让有关事件得到妥善的处理,或阻止类似事件继续发生。那种无力感,对当事人或其家属,感受尤为深刻。在现实世界,英雄和强人都没有出现。报人和作家,也只能恪守本分,各司其职。写新闻的,继续报道表象;把关的编辑,大刀阔斧删改敏感字句,或制造耸动的标题来博取关注;写诗的,嘲笑影射;写小说的,虚构幻想。

我的写作题材,源自现实生活;但显现在文字上的,则是生活的变形。

2.

我的青壮年近乎是在报社编辑部度过的。1980年代,编辑部的外来干预相当明显,那时连“警察贪污”、“校长抽佣”等这些事物都不能在文章中提及或批评。早年还有报社主笔因社论涉险入狱,后来还有报社涉及敏感课题而被令停刊。经验教会作为编辑的我们自我设限,防自己也防作者踩敏感红线,遇到相关课题,稿件得格外小心处理,或修饰裁剪,或干脆不用。遭政治部点名的违规者,被调部门,三年不得加薪。我的经验则是因为 “没有过滤好”作者来稿,刊登了涉及政治敏感的小说,而接获报馆内部警告,算是小事了。这些种种限制,是否导致马华文学如盆栽那样无法长大,或变成所谓的“马华文学的没有”?

我们似乎都是生活在重重笼子里的人。笼子外头,鸟在天空自由嘲笑。

3.

三十多年过去了。

我进入报馆第一年就遇到劳资谈判。劳方因诉求无法达致而采取怠工行动,以不合作方式表达不满。截稿时,打字部手摇机打出来到文字稿不足构成版面;植标题的日本机几乎作业停顿,编辑只好以手写毛笔字替代。这样忐忑不安的日子,我过后还得陆续经历,比如报馆财务问题被银行接管、茅草行动中被政治部勒令停刊、失业多月却依然“上班”筹备复刊的工作。接着还有一波波的事件,如收购改组大裁员、派系互斗,政党收购的“报殇”事件、报人示威、文人罢写等等。

那些年,很多大人物斗来斗去,或者跑来跑去,直到一方败退。报馆底层的小人物,即使不搞权力游戏,也常被波及,有些被开除,有些被打入冷宫,有些被整为西西弗斯,有些被埋没在无尽无止的工作中。

在风云变化的年代,我从新闻组转到副刊。副刊组有如避风港,我窝在其中,侥幸在一场场风浪边缘经历小小动荡。比起编新闻版,编副刊是件快乐的事。尽管如此,却也不能完全幸免于风浪。比如有一年发生石油危机,白报纸价格飞涨,报社将报纸面积缩减,字体与行距空间也相应缩小,以便同样数量的文字能够刊在比较小的篇幅里,而达到减少用纸量,聚沙成塔。编辑部相应推出“精写精编”方针,少用长文,多用短稿。我在副刊岗位上,只能想方设法,谋求能够配合报馆政策的方式。于是就有了“300字极限篇”的 征文活动。这个活动前后催生了五百多篇作品,后来被作家雅波以剪报复印的方式,制作了共四册的《300字极限篇》。我自己在这期间,也用其他笔名涂写数则以抛砖引玉,这些都收录在本书里。

回顾我的编辑岁月,最快乐的,莫过于在星洲日报编《星云》和在南洋商报编《南洋文艺》。这两个副刊,让我直接或间接参与马华文学的建构,对一个曾经以“艺青”为笔名的文艺青年来说,其快乐无可言喻。可惜,曾为我赢得几座黄纪达新闻奖的《南洋文艺》,却在上个世纪末因时势而提早终结。所幸的是,被经济挂帅的管理层忽视的文艺版,却获得中国学者如龙扬志、王列耀、温明明等人的大力肯定。

三十多年过去了。这些年来,我见识了不少作家和文化人,他们的性格或经历,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丰富了我笔下的富贵、慕兰、锺情、桑田田、沉香、麦丰年等人物。还有罗顺,一个说来你可能不信的小卒仔,也曾在这段日子中远远走过。

4.

时间过得飞快,在忙碌得不知时日的时候,我已经过了青壮年期。

时代变了。纸媒争霸的战国时期,华文日报从巅峰期的六七家,淘洗到最后零落的三两家,再过几年,可能每则新闻都是“独家”的了。没多久,电子媒体或将取而代之。如今,政府换过几次了,政治干预好像减少了,但报社的警戒线还没有解除,写作者只能随遇而安,或另寻码头,或退隐江湖。

庆幸自己今天还能在在报上看到文艺副刊,发表没什么商业效益的虚构小说,甚至出版纸本书册。

感谢“双福文学奖”给我机会,让《寻虎》一书获得出版基金,也要感谢曾翎龙以及有人出版社承接出版此书。

感谢给我写序和评论我作品的新知旧雨:黄锦树、林建国、张光达及王学权,感谢他们给予我的肯定与鼓励。

感谢我的妻子林春美为我做的一切。

感谢所有美好的机缘。

那年圣诞



张永修

圣诞节还有一个星期就到来,虽然不是教徒,他们也要为“圣诞老人送什么礼物给孩子”而烦恼。

星期日好不容易挑了两份礼物给两个孩子,妈妈还没来得及用不同花样的礼物纸包裹,就听到爷爷感染新冠病毒的消息,全家便乱成一团。二年级的妹妹把房间让出给嫲嫲,晚上跟妈妈睡;哥哥睡自己的房;爸爸是新冠病患幸存者,病愈后睡客厅,顺便照顾半盲的爷爷。

爷爷会染新冠肺炎,大概跟爷爷嫲嫲每天都要到公园散步、跟他们同样高龄的邻居聊天,然后到街上餐厅吃早餐或打包午餐有关。两人都八十几了,怎也听不进孩子的劝告或批评。爷爷会说疫情三四年了,大家都没事,穷紧张什么?

隔天,嫲嫲的新冠肺炎检测呈阳性。听妹妹说,爷爷在屋子里走动没戴口罩,午餐时嫲嫲和爷爷同桌吃饭,互相夹菜礼让来礼让去,还走进爷爷睡的房间。如此,嫲嫲很难不被传染新冠病毒。

星期四是冬至,请假在家的爸爸发短信给仍在公司上班的妈妈,说今晚过节在家里庆祝。妈妈即刻回覆,盖不住怒气:你爸妈都染病,庆祝什么?下班后打包日常餐饮,回家在各自的空间,各自用膳,以免交叉感染。

第二天又一人失守,轮到妈妈喉咙痛,筛检结果呈阳。妈妈被隔离而独占一室,妹妹则搬去跟哥哥同房。同一天下午,妹妹开始发烧,摄氏40度,但新冠病毒检测呈阴性。虽说妹妹暂时安全,但住在另一区的外婆知道了,开始紧张,决定将还健康的哥哥带离“重灾区”照顾,以免殃及池鱼。 外婆她一人无法兼顾可能都生病的两个小孩,便把妹妹留下,仅带走哥哥,妹妹不甘,当下嚎啕大哭。妈妈戴着口罩,安抚妹妹说:退烧了就可以去外婆家。外婆发动车子时还听到妹妹摇撼玻璃窗的声音。

这两兄妹自小有各自的房间,只有在周末到外婆家,大家才能睡在一起,互相嬉戏玩乐。外婆家有一张大床,兄妹俩说好,轮流跟外婆同睡一床,另一人就在床脚打地铺。这个晚上,哥哥与外婆同睡,听外婆讲枕边故事,在轻轻拍打声中睡去。

圣诞前夕,哥哥一早发烧,38.4度,吃退烧药、贴退烧片后渐渐好转。新冠肺炎检测为阴性。午餐后哥哥呕吐,又开始发烧。再吃药,睡了两小时,烧已退,精神饱满,到走廊踏脚车,完全是健康小孩样子。

当晚,看完圣诞动画片之后,哥哥有点失落地说:今年可能没有圣诞礼物了。孩子总会盼望圣诞老人送他们礼物。问为何?回答说:今晚不在家里睡,圣诞老人恐怕找不到他。外婆安慰他说:好孩子不管在哪里,圣诞老人都会送他礼物。哥哥半信半疑,让外婆背进房,如常听枕边故事。哥哥病了半天,刚躺下就睡着了。 圣诞节当天清晨六点,哥哥醒了,在床边找到礼物,兴奋地叫醒外婆,说:圣诞老人昨晚来过了,而且送了两份礼物!前一天哥哥吃了药睡觉时,妈妈托姨妈将礼物偷渡给外婆,姨妈还添多一份,所以哥哥今年有两份圣诞礼物。他当场拆了包裹,愉快地玩他的礼物。

外婆的圣诞晚餐,是起司白浆螺旋面条,配上切丁三色灯笼椒和午餐肉,再加蛋饼、萨拉和蘑菇浓汤。外婆特地铺了格子桌布,换上有圣诞气氛的餐具,关了电灯,点上蜡烛,选了圣诞歌曲的CD光碟,就是很温馨的圣诞节了。哥哥胃口很好,完全不像生病。

晚餐后,兄妹视讯通话,互报收获。妹妹说,圣诞老人太胖了,进不到房里,便将礼物挂在门把上。外婆听后大笑。

圣诞节次日,外婆给哥哥做新冠病毒检测,结果呈阳。她自己检测则呈阴性,没事。

哥哥除了在圣诞前夕病了半天,过后就没有其他症状,像只小马奔奔跳跳的,外婆以为没事,怎知病菌潜伏多日之后终于爆发。后来妈妈在家庭群组里透露,妹妹也同日确诊。

这几天外婆都与哥哥无间隔的相处,属于近距离接触,有感染病毒的风险,但她心理建设强大,之前打过疫苗和增强剂,每天有一杯即溶维他命C,加上平日健康饮食和跟着优频做运动,应该有能力战胜病毒。再看哥哥活跃的情况,完全没有病容,大有打败新冠病毒之势,不必过于担忧。

外婆打开窗户让空气流通,如常用消毒剂抹桌椅沙发地面,又开启了她新的一天。

—— 29/12/2022

《星洲日报.文艺春秋》,12/1/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