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3月20日星期二

如刀锋一般冷峻锐利,慕尼黑


范俊奇【一字到天涯】

我给自己找了一张僻远的长凳子坐下来,仿佛回归的候鸟一般,有着极其精准的方位感,然后暮色说来就来,我面对着大门深锁的教堂,撕开包装,呲牙咧嘴地咬了一口冷硬的香肠面包。天气真冷,冷得刚刚好可以把一个东方旅人含蓄而不张扬的寂寥,在半空中不动声色地冻结起来。我抬起头,眼睛穿过光秃秃的枝头,一心以为可以望见一两颗盛装出场的星星,结果紫灰色的天空空空荡荡,连一抹因为黄昏卸妆卸得不够彻底而残留下来的云波都没有,我于是安安静静地坐着,直至听见有人悉悉索索地走了过来,在长凳的另一端坐下,他长长的斗篷垂落在地面上,我认得斗篷上好的面料上排列工整的格子图腾,我望过去,看见一个体面的绅士礼貌地对我点头示意,企图用温和的眼神瓦解我们两个人素昧平生的距离——我站起身,和眼前的尖塔教堂对视了好一会儿,发现教堂上几乎每一块线条的切割,都布满德国建筑特有的冷峻和利落,我要到这个时候才恍然大悟,这其实是我在慕尼黑的第一个夜晚。
——慕尼黑并不特别美,但慕尼黑比我预想中轻快、调皮、活泼倒是真的,完全是一个可以让人心无旁骛地当上一两天游客的地方。我老是觉得,旅人和游客在心情的调度和旅程的布局上终究有太多的不同。游客不会在一座只打算走马看花拍照打卡的城市暗中洒下情绪的种子,也不准备什么时候再倒回来收割疯长的记忆的麦田。但旅人会。

偶尔会想起的片段

我其实并没有经常惦记起慕尼黑,却偶尔还是会在开着车或者被车流堵塞在某条街道的时候,想念起一张我在慕尼黑坐过的公园里的长凳子;想念起一位我在玛丽亚广场把绕在脖子上的围巾递过去给他抵御寒流的年轻游民,和那只默默守在他身边不离不弃神情忧郁的土灰色狼狗;以及穿着一身雍容皮草搭地铁,一听我开口问路即用锋利的眼神示意要我跟着她的步伐走就对了的蓝眼贵妇。
而我当时碰巧赶在复活节之前抵达慕尼黑,一个人,把时间通通花在玛丽亚广场上两座新旧对比的市政厅溜转,并且还特地赶往广场边上的圣母教堂走了一趟,也虔诚地敬仰了建立在广场中央,以及游客们都围绕着它们团团转的报时钟塔与圣母柱,不断检验和要求自己记认清楚歌德式教堂建筑和罗曼式传统建筑的特色和分歧,也不断出其不意地被商店喜气洋洋的七彩复活蛋和野兔巧克力、还有一大群被青春刷亮脸蛋,蹦跳着嬉闹着的少男少女们,撒了一头一脸的欢乐气氛——其实这普天同庆的闹腾,感觉并不太坏,也不至于将我隔天就要转另一趟火车直上天鹅堡的肃静心情给破坏。
我只是知道,解开身为旅人的绳缆,我其实一直都特别倾倒于德国犹如刀锋一般尖锐冷峻的建筑,以及德国人不附带任何情绪的友善、礼貌和疏离。德国人的骄傲和优越感 ,如果你和他们喝过一杯咖啡应该就会知道,其实不全是张挂在他们脸上,而是隐隐约约流窜在他们周遭的空气当中。而德国人实际上长得特别好看的也不算太多,白天我坐在广场边上的露天咖啡座,累了,或发完呆了,就专心一致地看街景、看人。当然,看人也得挑好看的看,挑看起来比较有故事性的看,而慕尼黑每个形色匆忙神情冷峻的在地人,看上去尽像是风格不一的长短句,只有极少数是可以发展成短篇小说的,至于真正美得像是一首诗那样惊闪而过的,其实就更加少了,远远地辜负了慕尼黑这么美丽的一个名字——而我,就是冲着慕尼黑这么一个美丽的名字而到慕尼黑来的。

(商余,21/3/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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